道教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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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道术各异

但道家之私名虽立,道之达名仍复通行,别家可不见得采信道家这种特殊的讲法,故仍是个各道其道的局面。且除了先秦原有的儒道墨道等等之外,方仙道等各种道亦已崛起。

在庄子时代,即已有许多讲养生术的人,《刻意篇》批评:“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这些养生锻炼之术,虽能延长寿命,却不能使人不死。要不死,似乎只得外求仙药。这种仙药的传说,很早就有了,相传后羿之妻嫦娥就是窃食了不死药才能飞上月亮的。后来《韩非子·说林上》也提到有人献不死之药给君王。这种持有不死之药药方的人,便被称为方士,宋玉《高唐赋》“有方之士”,即指此类人。而此类方士之道,则或称为方仙道。近世论哲学史、宗教史、思想史者又喜欢谈汉初的“齐学”,谓方士神仙之说,皆由燕齐诸地发之。这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说法。战国及秦汉间,燕齐确有若干人士高谈神仙,欲觅不死药。可是其他各地便无此传统乎?韩非子、宋玉、庄子所指之炼养方士,岂皆在燕齐?汉代流行的黄神越方禁咒之术,既名“越方”,又怎么会出自燕齐?西王母的信仰,更表明了当时有一个迥异于向东方海上寻求神仙的思想体系,而是转向西方,向昆仑山、瑶池去找不死药。因此,我们不能说凡言神仙不死者皆燕齐方士,更不能说道教出于齐学。

据《汉书·刘向传》载,邹衍有“重道延命方”,《文选》阮籍《诣蒋公奏记》注引《七略》佚文云:“《方士传》,言邹子在燕,其游,诸侯畏之,皆郊迎而拥彗”,可见邹衍即是一位方士,且在燕地活动。《史记·封禅书》也说燕人齐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这些方士的长生之道,主要是不死药。药的来源有两种,一是去海外神仙世界取,一是自己合成。但汉武帝时著名的方士李少君曾说:“丹砂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可见当时仍以去海外神仙处所取药为重,自炼黄金只是辅助手段。钱锺书《管锥编·读史记·十》引茅神语,并谓“秦始皇封禅,而不死之方术则别求之海上三山。至是(武帝信李少卿言)始以封禅为不死之术。泰岱之效,不减蓬瀛,东封即可,无须浮海”。其说甚是。三神山、炼金、封禅之间,问题极复杂,此处简略言之耳。封禅又主于泰山,泰山乃有治鬼之说,此亦不能详述。

然而,海中蓬莱三山的神仙极难见到,秦汉间许多人去寻药皆无所获。或许,所谓海上三山根本就是个寓言。清费滋衡《贯道堂文集》有段分析说:三神山乃是方士的隐语。蓬莱,是指人死了埋在蓬草蒿莱中;方壶方丈,是棺的形状;圆峤,是墓的样子;瀛洲,指黄泉;人接近这些,山就沉入水下,是象征人进入冥界地下;神山上的东西都是白色,则指丧仪。所以神山可望不可即,一旦到了神山便与世人隔绝了。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二《书贯道堂文集后》引。黄宗羲《明川香山寺序》则有不同的看法。他说香山“东临沧海,多海市,秦始皇尝驻跃于此,以其可达蓬莱,故谓之达蓬山。《封禅书》言三神山去人不远,诸仙人及不死之禁皆在焉,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至,三神山反居水下。……颇怪此等妄谈,不可以欺愚者,以始皇之明察,方士焉能以基空乌有之事令其听信?吾至此山,而所谓黄金银之宫阙,居人无不见之。然后知方士之言未尝无所据也。始皇即欲不信,得乎?”(《南雷文定·前集》卷一)以海市蜃楼之实况,来说明所谓三神山传说的由来。因论宗教史者尚不曾征引本文,故附及之。据此说,去三神山求仙,本是一则死亡的寓言,不死药当然是求不到的。唯时人并未悟此,故仍努力求仙,倘或海外之仙不可见,便另行拜求其他神仙。如少翁,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致祭具以致天神”,能召劾鬼神,使武帝见李夫人;李少君则“以灶、谷道、却老方”见武帝。又如栾大,武帝拜为五利将军,使使者存问供给,“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将军。佩天道者,且为天子道天神也”。凡此皆拜致天神者,所以又或称为天道。

不论拜天神或求药方,这些方士术士们都是各道其道的,故又皆可称为道士。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六引《楼观本纪》曰:“周穆王因尹真人草楼之观,召逸人居之,谓之道士。平王东迁,置七人。汉明帝永平三年置三十七人”,又引《续通考》云:“据此,则道士之名,自周已有之。”汉代称道士者,则如董仲舒《春秋繁露·循天之道》言:“古之道士有言”;《汉武内传》说封君达“常乘青牛,故号青牛道士”;《汉书·王莽传》亦云:“王涉素养道士西门君惠,君惠好为天文识记”,“张丰好方术,有道士言丰贵为天子”;《后汉书·方术传》云:“许曼……行遇道士张巨君,授以方术”;刘向《列仙传》云:“王子乔,道士浮丘公接上嵩山”;桓谭《新论》又载:“元帝被病,广求方士。汉中送道士王仲都至”(见《全后汉文》卷十五);《英雄记》则载:“有道士书布为吕字,将以示(董)卓”(《后汉书》卷七二注引)。这些“道士”,其真实含义亦仅指各种方术士而已,犹言有道之士云尔,并不特属于某一种宗教,《吕氏春秋·谨听篇》云:“当今之世,求有道之士,则于四海之内,山谷之中,僻远悠闲之所”,即是此意。修各种道的人,均可称为道,亦不仅指讲神仙方术之人,如《后汉书·第五伦传》谓伦“自以为久宦不达,遂将家属客河东,变姓名,自称王伯齐,载盐来往太原上党,陌上号为道士”,彼乃儒者而为盐贾,乃亦蒙此道士之名,则其不专指言神仙者可知矣。《东观汉记》卷十六亦记此事,钱锺书引之(见《读全晋文》第159则),因其文有云“有所至客舍,辄为粪除道上,号曰道士”,故以为“道士亦即今俗所称清道夫尔”,误。人称第五伦为道士,是指其为有道之士,故顾炎武(《蒋山佣残稿·与季紫澜书》)谓“第五伦变姓名,自称王伯齐,往来河东,陌上号为道士”,“心窃慕之”,竟也变姓名,自称王伯齐。见诗集卷二《赠郎处士缝恩》和卷三《出郭》、《旅中》等诗。顾炎武岂是羡慕第五伦做了清道夫?这时“道”字的用法,正如《礼记·王制》批评某些人挟“左道”云云。盖道有各式各样的道,如神农杂子技道、盘庚阴道、天一阴道、必戏杂子道、尧舜阴道、剑道、上圣杂子道等等,其中不免有不轨于正义且语涉虚妄者,故以左道名之。此“道”乃达名而非专指,试以王充《论衡·道虚篇》勘之,这个道理就更容易明白了。

钱锺书《管锥编·读全上古秦汉三代六朝文》157“不语怪神”条,曾对于王充《道虚篇》要驳斥“道家”“仙术”之虚妄,而引证却说这些“道家相夸言”的方术都是“儒书言”感到困惑难解,其实正是没有弄懂“道”与“儒”的名义关系。因为做达名使用时,儒和道刚好都是指术士,所谓“道虚”,就是批评当时诸方士的各种道之虚妄处。王充所引的“儒书”,则是泛指各种方术之士的图籍,如《淮南子》、《吕氏春秋》、《八公传》、《封禅书》等等。只有在我们用后世儒家道家私名的角度来看时,才会觉得王充批评道术而引儒书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