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虚与气
在前面讨论的基础上,我们可以进一步来检讨张载哲学中虚与气的关系。《正蒙·太和篇》云:
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顾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从来,则深于《易》者也。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不识所谓有无混一之常;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则物与虚不相资,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此道不明,正由懵者略知体虚空为性,不知本天道为用,反以人见之小因缘天地。明有不尽,则诬世界乾坤为幻化。幽明不能举其要,遂躐等妄意而然。不悟一阴一阳范围天地、通乎昼夜、三极大中之矩,遂使儒、佛、老、庄混然一途。语天道性命者,不罔于恍惚梦幻,即定以“有生于无”,为穷高极微之论。入德之途,不知择术而求,多见其蔽于诐而陷于淫矣。
这一段材料一直是理解张载思想的关键文献,同时也是解释上分歧极大的文本。问题主要在于对“虚空即气”的理解。“虚空即气”这样的表达亦见于《正蒙·太和篇》的另一则材料“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由此可知,“即气”这一表达是张载精心措辞的结果,而非漫不经心之笔。对于太虚与气的关系,陈来师论曰:“太虚之气聚而为气,气聚而为万物;万物散而为气,气散而为太虚。”其中,“即”显然被解读为“是”,为等同义。与此相反,牟宗三则指出:“‘虚空即气’,顺横渠之词语,当言虚体即气,或清通之神即气。言‘虚空’者,乃是想以一词顺通佛老而辨别之也。……是以此‘即’字是圆融之‘即’,不离之‘即’,‘通一无二’之即,非等同之即,亦非谓词之即”。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解释的是非得失,既不能靠悬空立一横渠思想大旨来解决,也不能仅依同类表述的有限语境来诠定,而应当将其置入横渠哲学话语的整体中来检讨和解释。
首先要看到的是,在张载的论述中,显然有与有形的存在者并存的“太虚”:
凡圜转之物,动必有机;既谓之机,则动非自外也。古今谓天左旋,此直至粗之论尔,不考日月出没、恒星昏晓之变。愚谓在天而运者,惟七曜而已。恒星所以为昼夜者,直以地气乘机左旋于中,故使恒星、河汉因北作南,日月因天隐见,太虚无体,则无以验其迁动于外也。
又:
阴性凝聚,阳性发散;阴聚之,阳必散之,其势均散。阳为阴累,则相持为雨而降;阴为阳得,则飘扬为云而升。故云物班布太虚者,阴为风驱,敛聚而未散者也。
这两条材料可以视为张载的自然哲学论述。其中所说的“太虚”似乎有我们今天所说的空间的意思。但实际上,即使在这一上下文中,这样的理解也是成问题的。“太虚无体,则无以验其迁动于外也”,这就是说,太虚是有其自身的迁动的,只是这一迁动无法察知验证而已。而经典物理学意义上的绝对空间,则是使运动成为可能,而自身无所谓运动的。因此,“虚空并非像普通人所了解的那样,它并不是一个绝对的空间,不是一个中间一无所有的大柜子,而是在它中间充满着一种无法直接感知的极为稀薄的气”。
其次,则要弄清张载立论所针对的各种歧见:
(1)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不识所谓有无混一之常;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则物与虚不相资,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
(2)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然则圣人尽道其间,兼体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彼语寂灭者往而不反,徇生执有者物而不化,二者虽有间矣,以言乎失道则均焉。
两条材料都是针对释老二道的,但着眼点颇为不同。第(1)条,针对的是释老二道对虚与气关系的误解。老氏之“有生于无”,或“虚能生气”,其问题在于虚之无穷与气之有限的“殊绝”。因为,如果虚为体,而气为用,体无穷,用亦当无穷。体之无穷与用之有限,就构成了某种体用之间的不相通贯。因此,必须看到,“气有阴阳,屈伸相感之无穷,故神之应也无穷;其散无数,故神之应也无数”。而要同时达到气亦无穷、虚亦无穷,结果就只能是虚即是气。而释氏的问题在于“以山河大地为见病”,即以世间万物为幻相。“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这一说法所要表达的无非是太虚为实而万象为幻的意思。太虚是万物的真性,而万物的具体有形存在所构成的本质,却不是它们的自性。这样一来,万物的物性与其真性之间的关系就被割裂了,从而形与性、天与人无法贯通。与此相反,正确的看法就是要看到形性、天人之间的一贯。万物虽形,而不碍其虚体;虚体常在,而不以万形为幻。所谓“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也就是说,气是通贯于无形与有形的。第(2)条,针对的是释老二道在无与有问题上的各执一偏。释氏但知寂灭,不知剥复之际“适尽即生”之理;而老氏则拘滞于客形,不识“形溃反原”之道。与此相反,张载要人们领会的是这样的至理:“至虚之实,实而不固;至静之动,动而不穷。实而不固,则一而散;动而不穷,则往且来”;“物虽是实,本自虚来,故谓之神;变是用虚,本缘实得,故谓之鬼”。万物“本自虚来”,同时又不是“有生于无”,因此,只能理解为太虚聚而为气、气聚而万物的结果。
综合上面的分析可知,太虚与气的关系就是无形之气与有形之气的关系。然而,由无形的太虚聚为有形的气和万物,以及反向的消散过程不是整齐划一,而是“屈伸相感无穷”的。世间万物在一刻不停地生生,同时也在一刻不停地消散反原。因此也就有了太虚与有形的物并存的状况。
最后,我们还有必要来看看太虚与前面讨论的形及象的关系。
《横渠易说·系辞下》云:
故形而上者,得辞斯得象,但于不形中得以措辞者,已是得象可状也。……如言寂然湛然亦须有此象。有气方有象,虽未形,不害象在其中。
凡“不形以上”,只要是可以“措辞”的,就已经有了可以被描述的“象”。这类“可状”的象,张载提到的有“健”、“顺”、“动”、“止”、“浩然”、“湛然”和“寂然”。太虚应当属于虽无形但有“可状”之象的气。这里,“得以措辞”和“可状”向我们暗示出,太虚仍是某种对象性的存在者。在这个意义上,太虚虽然也是形而上者,但它与有形之气的并存关系,仍是“地道”的“两”的关系。
还有更高的形而上者:
散殊而可象者为气,清通而不可象者为神。
形而上者,得意斯得名,得名斯得象;不得名,非得象者也。故语道至于不能象,则名言亡矣。
这里,“可象者”显然是兼有形无形而言的,其中既包括有形之气,也包括无形之太虚。而神则是“不可象”的。神超越地道之两,而成就天道之参。“释氏元无用,故不取理。彼以有为无,吾儒以参为性,故先穷理而后尽性。”天道之参,正是儒释分判的根本所在。
神是“不可象”的。但上文又说,“得名斯得象”。难道“神”不是名吗?在这里,我们必须看到“名言”是一种定义性的语言,此种定义性的语言在用于讨论终极实体上的局限性,在王弼的著述中早已有了极为充分的讨论,如在注释《老子》第一章“同谓之玄”时,王弼写道:“玄者,冥默无有也,始、母之所出也。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同名曰玄。而言同谓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谓之然也。[不可得而]谓之然,则不可以定乎一玄而已。”而张载对王弼《老子注》是相当了解的,不仅定义性的“名言”无法用于“神”,描状性的“辞”也同样无力。然而张载又说:
形而上者,得辞斯得象矣。神为不测,故缓辞不足以尽神,缓则化矣;化为难知,故急辞不足以体化,急则反神。
直接从字面上看,这段话是在说,有可以“尽神”的辞,但这样的辞一定不能是缓辞;同样,也有可以“体化”的辞,而这样的辞一定不能是急辞。
《横渠易说》这样来解说“鼓之舞之以尽神”:
天下之动,神鼓之也,神则主[乎]动,故天下之动,皆神[之]为也。辞不鼓舞则不足以尽神,辞谓《易》之辞也。于象固有此意矣,又系之以辞,因而驾说,使人向之,极尽动之义也。歌舞为巫风,言鼓舞之[以]尽神者,与巫之为人无心若风狂然,主于动而已。故以好歌舞为巫风,犹[云]巫也。巫主于动,以至于鼓舞之极也,故曰尽神。
“于象固有此意矣”中的“此意”当是指神鼓天下之动。这是说易象中已含有“神主乎动”的意旨。“又系之以辞,因而驾说,使人向之,极尽动之义”,是说用《易》之辞来使人向着神存在,从而穷极神所鼓之动。这里,张载引入了巫的比喻。巫在歌舞中为动所主,是鼓舞之极的状态。而《易》之辞则必须有使人鼓之舞之的作用,只有这样才能“尽神”。
上面的分析似乎表明,张载认为神是可以用辞来充分表达的。而“得辞斯得象”,这样一来,神岂不是“可象”的了?那么,“清通而不可象者为神”又如何理解呢?《系辞》曰:“系辞焉,以尽其言”,又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由此可见,这里所说的“辞”,并非是“湛然”、“浩然”这类分别指称某种单一的象的辞,而是《易》之辞的整体。而作为整体的《易》之辞,一方面可以鼓之舞之以尽神,另一方面又是无具体的象与之对应的。
牟宗三常以“太虚神体”立论,而实际上,“太虚神体”这一表述本身就已经是对张载思想的误解了。因为在张载的哲学论述中,太虚无形而有象,神则清通而不可象,这分明是两个层次,是不可混为一谈的。
综上所述,在张载的形上形下之别中,有如下几个层次:其一,有形的气和万物;其二,无形而有象的太虚;其三,清通而不可象的神。而神并不在气外:“气之性本虚而神,则神与性乃气所固有,此鬼神所以体物而不可遗也。”神鼓“天下之动”,为气所固有的能动本性。析而言之,则有气、虚和神的分别;若统而言之,则尽收于太和之“野马”“氤氲”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