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有关的文化评价与探讨
近代外国人在华的办报活动,其行为和目的各有不同。许多传教士纯粹出于传教,也或为传播西方文明以启蒙民众,而有一些是为寻找发财机会,也有怀着侵略野心者……他们采用办报的传播方式,随着西方列强的侵华活动,打开了中国封闭的文化大门,成为其侵华的舆论工具。还有传教士是为宣传西方基督教和社会文明,改变中国人原有的思维模式,也或刺探一些中国的情报以为其政府服务……有学者称此为一种殖民主义性质的文化侵略。
中国近代新闻报业的开拓的确是基督教东传的结果。基督教是一种世界宗教,它要求平等对待一切民族,宣传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对各民族信徒一视同仁,没有狭隘的民族主义。宗教改革后,新教成为资本主义的同盟军。传播其文化,扩大其市场,办报成为传教士们传播基督福音的主要手段,同时也借此大量传播了西方先进的资本主义文明成果。然而,传教的作用有限,它与中国固有的思想文化信仰有较大抵触。1900年义和团运动,仇杀洋人和基督教徒,盲目排外出现更大的高潮,八国联军入侵……两种文化的对峙一直延续着。在巨大的文化差距面前,中国人无法把基督教看做上帝的赠礼予以接受,它只能是西方殖民化进程中的附属品,伴随着洋枪洋炮才能在中国土地上找到自己的立足点。中国人至今不理解:西方的民主政治、市场经济与宗教信仰,实为一完整、文化体系。
传教士传播西方社会文明,的确开阔了中国人的眼界,通过宣扬西方文化以消除中国人高傲自大、盲目排外的愚昧观念,为文化入侵中国扫除思想障碍。各报无不把介绍西方的科学技术作为一项必备的内容,有实用技术,如治河、防火、采煤、建路等;有新发明,如轮船、电话、蒸汽机、显微镜等;还有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生理、生物等各学科的内容。传教士同时也将西方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成果介绍给中国,如大量的有关世界各国的历史、地理与现状的知识,英美等国的民主政治、社会繁荣景象,国际关系方面的知识,主要是西方各国的富强之道,以及有关通商、理财、开矿、筑路、办厂、办报、练兵等各方面的知识。尤其是教会开办学校和医院,对中国的教育和卫生事业所起的促进作用,很难用言语概括。中国人逐步能接受西方的科技文化,主要在于其实用性,而对于为什么西方会产生如此先进之科技始终一知半解。
传教士通过报刊宣传了西方天赋人权、平等自由、民主法治等思想价值理念,介绍了资本主义的议会政治、市场经济、君民一体、新闻出版、三权分立等运作机制,向中国人展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新秩序蓝图,使中国人开始有所觉醒,对如何突破儒家思想的禁锢、跨越旧文化传统的樊篱,提出了许多惊世骇俗的思想观点。从林则徐到康有为,无不受到西方文化知识的启蒙,尤其对维新派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中国改良维新之路最终还是走向了失败,民主革命之路更为曲折,可见中西方文化之差距是极其巨大的,中国社会的改革之路是漫长的。
传教士将西方近代的新闻报刊观念和技术传入中国,开启了中国人民间办报的历史,在一定意义上促成了中国民众新闻事业的发端。中国虽然是世界上最早拥有报纸的国家,但其“邸报”只是皇家统治的工具,没有任何现代新闻舆论的概念及其相关文化。外报以其自身的实践告诉中国人,办报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思想,发表各类文章,使中国人对此有了一个观念上的革命。《申报》1872年7月18日发表《邸报别于新报》指出:“邸报之作成于上,而新报之作成于下。”在铅活字排版和机械印刷技术引进,以及近代企业管理方式传入后,中国近代出版机构开始建立。
中国古代报纸为简陋的书本式,无标题,无版面,无栏目,无插图,无照片。外报则把采访业务、电讯交通、铅字印刷技术及有关商业经营办法结合起来。此前,中国的图书大多用木板雕印或木活字印刷。1814年,马礼逊雇用一名英籍印工汤姆士,开始铸造首批中文铅活字,如为印刷《华英字典》刻有十余万活字模,并逐步采用机械印刷。1826年,马礼逊带着一部石印机返回中国,将石印技术引介到中国。1834年,美国传教士将一套汉文木刻活字送往波士顿,制成一套汉文铅字运来中国。1859年,美国长老会在宁波试制成功电镀的汉文字模,石印和铅印报纸在中国发展起来。1861年,西方人在中国创办的报纸开始用机制白报纸。中国境内最早设立的通讯社,是英国路透社于1872年在上海设立的远东分社,它为中国引入了一种全新的传播概念和传播方式。此后,日、法、美、德等国也先后在中国各通商口岸设立了通讯分社。清末民初由外国人发端之近代新闻事业,确实带动了整个社会文化的进步。
传教士走到哪里,往往新闻报业也出现在哪里,并把商品贸易也带到哪里。西方列强本来就要在中国倾销商品,在逐渐开放口岸的机遇中,有些外报便登载38一些与商业有关的消息,乃至发展到纯商业性报纸的出现。市场行情、外货推销、轮船日期等,都以广告的方式登于报端,不胫而走,促进了外货的销售、商业的发展,同时极大地促进了市场的开拓,在中国经济史上也算一次重大变迁。
不可否认,部分传教士的某些思想与品行是令人感佩的。如马礼逊于1818年在马六甲创办南洋第一所讲授中西文化的教会学校英华书院,由米怜任院长,学生开始只有一二十名,后增加到数十名,毕业生多从事传教、商业、译员等工作。1843年,学校迁往香港,规模有所扩大。裨治文在广州的家里收留穷孩子,第一名学生是个乞丐。郭士立的妻子在澳门收容几个穷女孩,开了一个读书班。1835年,广州组织“马礼逊教育会”,募集捐款。1839年,马礼逊学堂在澳门正式开学,第一批六名男生都是穷苦人的子弟。校长为美国人布朗,在中国办学八年,为美中友谊和文化交流作出重要贡献。1842年,学堂迁往香港,成为近代中国传播西学的第一所洋学堂。改良派学者容闳就是该学堂学生之一,1841年到澳门入学,后又跟至香港,读了六年书,成绩优秀。中国近代第一位西医黄宽也是该学堂的学生,他与容闳后在英人资助下,赴美国留学。容闳毕业于耶鲁大学。黄宽又往英国继续深造,1857年回国,任职于广州博济医院,成为中国第一代医生。1824年,马礼逊回伦敦,创建了东方语言学校。
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1870年从伦敦来到中国的山东、山西等地传教,眼见大旱后华北灾民的艰苦生活,认为必须先输入科学知识,改善人民的生活,才谈得上宣传教义。他的这份苦心为其他教士所不能理会,因而被逐出教会。在山西无法立足,他只得转到北京广学会做编辑工作,任总干事,传播西学,支持改良。他以自由派独立传教士的身份继续做各类拯救工作,如民间赈灾、办学、办报、译书,并与中国上层洋务派和维新派官员广泛交往,甚至忧心如焚地向光绪帝进献维新方略。1881—1882年主持《万国公报》时,他曾系统地提出过改革主张。如他发表的《近事要务》一文,就提出改良农业、开矿办厂、发展交通、开办银行、设立学堂、自由传教等上百条建议。1890年主笔天津《时报》时,他写了两百多篇社论,后汇编成《时事新论》一书。有学者以为,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只不过是在发挥李提摩太的改良思想;梁启超后来大出风头的《新民说》,也转述了李提摩太《新政策》中的主要观点。他在中国生活了45年,死前3年才回国。
美国传教士林乐知,1860年大学毕业后来中国,就此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46年,其间成为广学会的重要骨干,最后死于上海。他与王韬是至交好友,王韬的许多思想都是受其影响。乃至康有为的许多维新主张,也得益于他的提示。他翻译了大量的欧美书报文章,对中国的社会改革提出了许多有益的、积极的主张。他参与创立基督教在华各教派组成的学校教科书委员会,编写了不少教材。他在上海开设了中西书院,在苏州开设了博习书院、中西书院,1901年将三校合并为东吴大学,对中国近代教育颇有贡献。他曾任《上海新报》编辑,随后创办《中国教会新报》,即《万国公报》,并担任主编。该报是传教士所办报刊中最有影响的一种。因工作繁重,贡献卓著,他被人们誉为在华外国办报人中“最能干的编辑”。
美国传教士李佳白,长年在山东地区进行拯济和传播活动,积极学习汉文化,过着最俭朴的民间生活,努力打破民族间的隔膜,增进中西文化的交流。他后来在北京和上海创办了“尚贤堂”(英文原名为“中国国际会学”),出版《尚贤堂纪事》杂志,鼓吹变法维新,反对革命,并加入强学会。他的见解、主张和文章风格,极大地影响了梁启超后来的《新民丛报》。辛亥革命后,他又接办《北京晚报》,创办《国际公报》等,贡献颇多。
可以说,上述传教士的工作对中国近代的洋务维新运动影响甚巨。有学者认为,西方一些进步传教士的改革思路是一种价值理性意义上的文化追求,而中国洋务维新派的改良主张只求工具理性意义上的技术转变,这也是后者失败的原因之一。
总之,有一些传教士诚心诚意来传教与启蒙,或从事文化慈善事业,支持中国的社会进步。他们译书办报,提倡改革维新,开设了许多教会学校,开办了大量慈善医疗事业:医院、育婴堂等,做了大量的中西文化交流之事,培养了一大批不同于旧式文人的知识分子。曹聚仁曾说,李提摩太、林乐知和李佳白等著名传教士,“他们都以虔诚的宗教家心理,希望东方这个老大帝国的新生”。他们“渴望中国蜕变革新的热忱,却又是西方型的。他们都有是为了新中国文化的孕育,而尽产婆的职责的”。同时,李提摩太、李佳白诸人也曾反对孙中山革命,支持袁世凯复辟,后人可对有关历史作实事求是的讨论。
当然,也存在一些帮助侵略、欺压百姓的传教士等西方人,他们为帝国主义出谋划策,在新闻传播中也时有抑中扬外、颠倒黑白的宣传。王韬《与方照轩军门书》云:“迩来西人在中土通商口岸,创设日报馆,其资皆自西人。其为主笔者,类皆久居中土,稔悉内地情形。且其所言论,往往抑中而扬外,甚至黑白混淆、是非倒置。泰西之人,只识洋文,信其所言为确实,遇中外交涉之事,则有先入之言为主,而中国自难与之争矣。”他指出:“以西国之人,述中国之事,容有择焉不精,语焉不详之病,斯固势之所必然,而无足怪者。”尤其在报道中外关系问题时,常会出现偏袒本国而歪曲事实、是非颠倒的情况。戈公振愤慨谈道:“初外报对于中国,尚知尊重,不敢妄加评议。及经几度战事,窘象毕露,言论乃肆无忌惮。挑衅饰非,淆乱听闻,无恶不作矣。外报今日在中国之势力,英人为最,日人次之,美、法等国又次之。其言论与记载,均与其国之外交方策息息相关。……夫报纸之自攻击其政府与国民可也,彼报之攻击我政府与国民亦可也。今彼报代表其政府,以我国之文字与我国人之口吻,而攻击我政府与国民,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西报也有较为客观及对中国持友好态度者。如寿萱室条陈谓:“昔者越南事起,曾惠敏适秉驻法使节,除与译署随时电商机要外,一面即结好各洋报之主笔访事。故维时各报之论说,不致袒法侮中,其首相兼外部斐礼,遂大不理于人口。民志骚然,竟有袖枪以谋击刺者。厥后镇南之败,斐礼至议院再添饷添兵,而议院竟不之允。斐礼不得已,即日辞职卸权,是以继任之弗来西尼遂肯乘势转圜,议和就款,不复索偿兵费,则实洋报维系之功也。惟近来各报于彼国在华之种种迫胁要求,每多附和之词。虽法国奴弗利斯忒报之主笔访事……尚能独排众议,秉公昌言,然卒以势孤而无济于事。至该三人之所以肯出此者,不过曾与中国使署往还耳。而其发议,已肯为中国代鸣不平如此。”另外,英商主持的英文报《中国之友》,敢于揭发英国政府捏造了中国士兵撕下“亚罗”号船上英国旗的谎言,实为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制造借口,其精神也令人感佩。
戈公振指出:“至是,中西文化融和之机大启,开千古未有之创局。追本溯源,为双方灌输之先导者,谁欤?则外人所发行之书报是已。”应该说,近代外国人在中国办报,其“开千古未有之创局”的历史作用是无法抹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