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非洲传统文化研究
第一节 非洲传统文化的基本特征
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大陆上,各族黑人千百年来创造了丰富博奥、多姿多彩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在世界历史上占有不容忽视的地位。由于同属热带民族,共处于因撒哈拉大沙漠和赤道雨林等屏障阻隔而形成的相对封闭的人文环境中,非洲黑人各族的传统文化有许多共同的特征,这些特征使它有别于与之毗连的北部非洲地区以及西亚地区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更不同于中华文化、印度文化和西方文化。笔者认为,黑非洲传统文化的主要特征可大体概括为三个方面,即部落文化特征、口传文化特征和大众文化特征。
一、部落文化
部落文化是黑非洲传统文化的基本特征,是构成黑非洲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黑非洲传统社会的社会结构,是以一定血缘关系作纽带联结在一起的部落为基本单位的。至今黑非洲农村的广大地区,仍保持着传统的社会结构体制,部落色彩十分浓重。相应的,部落文化是黑非洲传统社会占主导地位的文化。
黑非洲部落文化有封闭性、排外性、神秘性、稳定性等基本特性。
第一,封闭性和排外性。部落文化把人们的眼界局限于某一地域、某一部落的狭窄范围之内。它往往通过宗教、神话传说等方式强调本部落的神圣性,强化成员对共同体的认同和情感,强调对部落组织的效忠。部落与外界没有常规性的联系,没有经济的、文化的和人际的广泛交往。部落文化的这种封闭性限制了与外界的沟通与理解,加深了不同部落间的隔阂、怨恨和仇隙。对内人们亲如一家,互助分享;对外则或消极共处,各部落相互分隔,不来往,不通婚,或互相敌对,兵戎相见。部落文化的这种封闭性和排外性是当今黑非洲社会部族主义、地区主义肆虐以及国家动荡不已的重要文化原因。
第二,原始性和神秘性。这突出地表现在宗教、巫术中。部落社会低下的生产力水平和不发达的科学技术、政治体制不足于防范形形色色的危害人类的自然力量和社会力量,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只好求助于虚构的超自然力量来预测、化解或控制各种力量带来的重重威胁。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靠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原始宗教是黑非洲宗教的主流。虽然随着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传入,有近半数的黑人分别皈依了这两大宗教,然而至今大多数非洲黑人仍信仰传统的原始宗教,即使是伊斯兰教、基督教,其教规、仪式也往往因糅进了当地传统宗教的内容而变形;不少穆斯林和基督教徒仍在一定程度上信仰原始宗教。在黑非洲社会中与宗教无关的事物很少。图腾崇拜、自然崇拜、天体崇拜、祖先崇拜、鬼魂崇拜、精灵崇拜等等流布于黑非洲各部落,反映了传统文化的迷狂、执著、混沌和神秘。与宗教相关的许多仪式,如祈祷、人祭、割礼、舞蹈、音乐等,也都反映出部落文化的原始和神秘的特性。
与宗教通过祈祷求助于神灵不同,巫术是巫师运用咒语的力量来控制自然,在想象中支配自然。当然二者是难以很确切地分辨开的,宗教活动中多含有巫术的成分。巫术在黑非洲十分盛行,巫师甚至比部落酋长有更大的影响,因为人们认为他们能接近祖先和其他人的灵魂。从民间文学作品来看,巫师、巫医多是正面角色,反映了实际生活中巫师、巫医在社会中的地位。人们相信,巫术具有呼风唤雨、增加收成、消灾免祸、保佑平安、祛病健身的法力,能造福于部落和部落成员,因而能得到社会认可。只有某些施行破坏性巫术以兴妖作怪、毁坏财产、使人致病或致死的巫师(被称作“妖巫”)才被视为祸患。人们对巫术的痴信以及巫术中的各种仪式、器具和咒语等都反映出传统文化的神秘和原始。
民间广为流传的口述故事往往也带有很强的神奇色彩,专家们可以解读出藏匿其中的历史线索。比如,一则富拉尼神话叙述了蛇神锡阿纳巴从大西洋之滨穿越西苏丹草原的历险。工程师贝利姆经过研究考察,破译了这一则形式上的动物故事。1921年他按照这则故事的线索,发现了富拉尼人当年迁徙时通向尼日尔河旧河床的路径。类似的例子很多。一则故事会有此微言大义,使人们不能不叹服黑非洲文化的神秘莫测。
第三,稳定性和保守性。黑非洲社会长期以来未积聚起足够的力量打破部落文化的稳定性。黑非洲历史上先后出现过部落联盟、酋长国、王国或帝国等政治组织形式,不少地区历经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等社会形态和西方殖民统治,但部落体制在大部分地区并未解体,依旧留存下来、得到巩固,并不断地复制、再生。正如研究非洲历史的英国学者巴兹尔·戴维逊所指出的那样,尽管黑非洲许多地区出现了封建社会形态,但这些地区并不存在“影响深远的‘非部落化’过程”,“这种非洲封建制度可以合情合理地称作‘部落封建制度’,一种差不多总是要以‘部落平等’作为先决条件的中央集权的政府制度”。20世纪以来尤其是非洲国家独立后,一方面各族人民从部落制度迅速地直接地走向现代文明,一系列的新型城市出现,少数地区部落氏族结构趋于瓦解;另一方面,在广大的农村,部落文化并未受到大的冲击,原生的和次生的部落形态如同汪洋大海,仍是黑非洲社会主要的和基本的社会组织结构。一种社会生活方式历经数千年仍改变无多,势必产生更为扩散的和久远的影响。久而久之,黑非洲社会发展的停滞性和部落共同体的稳定性沉淀积淤下来,逐步转化为某种相对固定的文化心理结构,形成黑非洲传统文化的成分之一。稳定性意味着生活方式、价值取向和文化心态的保守性,人们往往遵奉祖先的传统、先人的伦理道德准则行事。在黑非洲还有不少被称为“秘密盟会”的政治—宗教组织,它们通过公开的和秘密的手段施加影响,迫使人们恪守习俗,维持当地社会的内部秩序。文化上的稳定性和保守性在很大程度上反过来影响着黑非洲社会进步和发展的进程。
第四,黑非洲社会有十分浓重的原始社会的生活风尚,如原始的人道主义遗风、平均主义遗风等。绵延的部落文化在人们的心灵中逐渐沉积下来,形成稳定的处世态度和心理特质。部落的土地、财产的公有半公有性质要求成员以集体为重、重义轻财、互助分享、共同御敌,久而久之这些精神构成了人们自我约束的行为准则和道德信条。黑非洲各族普遍注重血缘情感,注重集团意识和群体归属,强调对部落的效忠。同一部落的人们真诚相待,友好相处。班图谚语云:“嘲笑穷人会招致贫穷”,“谁慷慨施财,谁就长生不老”,反映了各族黑人关心和帮助穷人、殷勤好客、团结互助的特点。长期生活在自给自足、缺乏现代沟通的封闭环境中,人们的时间、效率观念较淡薄,并往往缺乏深谋远虑。
部落文化赋予各族黑人独特的性格。无论是备尝热带丛林艰危险恶的狩猎部落、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还是以刀耕火种方式艰苦劳作的农耕部落,都因长期生活在炎热的气候、严酷的自然条件、封闭的人文环境中而在性格禀赋上形成相近的特点。大体说来,黑人各族有吃苦耐劳、热烈奔放、强悍无畏、躁动不安、散漫无羁的性格特质。与世界其他地区的民族相比,多一些粗犷豪放,少几分宁静和谐。黑人各族还多喜好演唱、跳舞和艺术,有很好的音乐、舞蹈天赋。曾游历非洲的美国著名记者约翰·根室写道:“一般说来,黑非洲人给人的感觉是:他们是明朗愉快的人民,甚至有些过分欢乐,他们好音乐,好学问,而且无论怎样总是快乐的。……他们的精神饱满,体力蓬勃,……好群居,爱音乐、艺术和表演。”这段对黑人性格的描述是很贴切的。
部落文化之所以成为黑非洲传统文化的主流绵延至今,是由自然条件、历史条件和社会文化等多种因素决定的。
第一,黑非洲相对恶劣的自然条件,不利于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和社会财富总量的增加,使社会发展迟缓。
黑非洲山地和荒漠广布,这些地区降水稀少,植被贫乏,限制了农用地资源的数量和质量。沙漠环境至今还不断向外延伸。黑非洲大部分地区位于南北回归线之间,除赤道雨林外,大多为年降雨量不足250毫米的干旱半干旱地区,气候干燥,旱魃为虐,一旦降雨便是猛烈的暴雨,来不及为土壤和农作物所吸收,并引起土壤侵蚀,不利于农作物生长。在赤道热带雨林地带、沿海平原地带,虽土地肥沃、植物和动物繁多,人们可以得到大自然的丰厚赐予,但湿热的气候使萃萃蝇、恶性疟疾等蝇蚊病菌孳生传播,给人类和牲畜造成很大的危害。
另外,黑非洲除少部分地区属温带气候外,90%以上的地区位于热带,全年平均气温高于20℃,有些地区盛夏时室外气温达40℃—50℃,甚至更高,酷暑难当,脑髓如焚,人类体能的发挥受到抑制,给黑非洲各族的生产活动以及技术水平的提高造成很大困难。
不利的自然条件使社会生产长期停滞,原始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长期得不到改变。资源和财富总量的贫乏是部落氏族社会长期存在的重要物质因素。在这种情况下,部落成员的生活之需常常得不到满足,为了生存必须依赖部落共同体,必须自觉维护部落组织的权威和酋长的领导地位。这使得部落共同体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对成员具有强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使部落的共同地域和部落制的组织形式长期以来无法打破。
第二,地理屏障造成黑非洲与外部世界以及部落之间文化隔离的格局,这种文化隔离的壁垒长期未能拆除,使部落文化得以长期留存下来。
黑非洲的北部是浩瀚无垠的撒哈拉沙漠,东、南、北三面濒临海洋,海岸线平直,缺乏优良港湾,严重地限制了黑非洲与海外的联系。茂密的热带雨林横贯大陆中部,藤葛盘绕,蚊蝇繁衍为灾,各类病疫肆虐,令人望而却步。大陆上广布的戈壁、沼泽、裂谷等也阻碍着域外人员深入内地。同时,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形成的屏障严重地妨碍了外来文化的渗入和传播。当然,地理屏障也是非洲很晚才被殖民地化的重要原因。
在黑非洲社会内部,部落之间形成的文化隔离除了有形的屏障之外,还有无形的、相对的地理屏障。由于缺乏足够广大的交通网络和足够深入的经济联系,没有足够频繁的人际交往和信息沟通,使得各个部落之间形成一定的壁垒,形成各个自治的部落共同体相互分割、各自为政的局面。长期以来,部落共同体在一种没有受到冲击的环境中赓续着,在天然的和人为的地理屏障保护下生存着。
文化隔离的屏障阻碍了文化交流,使黑非洲与外界、黑非洲各部落之间鲜有机会进行文化的相互浸染、相互借鉴和采撷,从而不利于突破部落制社会组织形式和部落文化氛围。
第三,西方殖民活动给黑非洲部落文化带来较为复杂的影响,总的说来未能根本触动和破坏原有的以部落为基本单位的社会政治结构和相应的部落文化。
15世纪起,西方殖民者从黑非洲大量掠取奴隶,通过血腥的奴隶贸易进行资本原始积累。奴隶贸易给当地社会带来巨大灾难,黑非洲因此损失了一亿人口,而且都是最强壮的劳动力。这种对生产力最重要的因素——劳动者本身的摧毁,导致非洲经济生活的停滞和倒退。直至19世纪初奴隶贸易被禁止,黑非洲社会差不多停顿了四个世纪。在近四百年时间里,西方殖民者在非洲的活动基本上限于沿海,未深入内地,除了使许多部落衰落甚至灭绝之外,并未从整体上触动黑非洲的部落制度。
19世纪末,西方列强开始瓜分非洲,随后逐步建立起正式的殖民政权,至20世纪20—30年代,基本完成了对非洲的政治、经济殖民化过程。殖民当局通过掠夺原料、向殖民地倾销商品和输入资本等手段获取高额利润。这些活动客观上使黑非洲的某些地区(多为沿海地区和富矿地区)的一些古老的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解体,部落酋长制度崩溃,并刺激了黑非洲民族资产阶级的诞生和发展。而在广大的农村地区,原有的封闭状态和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基础并未受到根本的触动。在农村基层政权体制上,殖民当局多采取维护或利用旧有的部落酋长体制的做法,竭力拉拢、收买和扶植传统势力为其效劳,并维持甚至强化传统的社会文化和宗教习俗。此外,在当地人民反抗殖民侵略和殖民统治的斗争中,部落的凝聚力也得以加强。总之,部落制度和部落文化的根基在广大的黑非洲地区没有被根本动摇,以既有的形式或者扭曲的形式留存下来。
二、口传文化
传统的黑非洲文化是一种口传文化,即在传播和承继的方式上以口传或口述为主,鲜有文字文化。
黑非洲各族大多迟至19世纪仍没有创制本族文字,语言是黑非洲传统社会传播信息和分享文化的主要的或唯一的媒介。历史上只有少数几种语言有相应的文字,可以举出的主要有:随着伊斯兰文化的传播,东非沿海居民于7—13世纪创制了以班图语言为基础、吸收大量阿拉伯词汇并使用阿拉伯字母的斯瓦希里文;18世纪中叶以后又由拉丁字母取代了文中的阿拉伯字母。西苏丹地区于12世纪以后也出现了以阿拉伯文字母为基础的本族文字,即豪萨文、富尔贝文和卡努里文。由于这些文字流行的区域有限,因而不足以改变黑非洲文化整体上的非文字特征和口传特征。黑非洲的传统文化遗产主要是由人们世代口耳相传、口授心记而保留和继承下来的。
20世纪初以来,欧洲殖民统治在黑非洲的确立和西方文字的使用以及黑非洲一些民族着手创制的文字,使文字文化有一定的发展。然而,至今黑非洲绝大多数本地语言尚无相应的文字,在近700种本地语言中,只有50多种有文字或正在形成文字,不及总数的十分之一。并且,在广大的农村地区,成人文盲率在90%以上。可以说,传统的口传文化在当今的黑非洲仍占据重要地位。
黑非洲口传文化具有整体性、集体性、示范性、变异性等特点。
第一,整体性和集体性。黑非洲的口传文化遗产是保存和传播各族人民所创造的文化产品的流动博物馆,包括宗教、巫术、仪式、哲学、政治、伦理、教育、自然、生产、器具、技术、艺术、历史、神话、史诗、歌谣、谚语等方方面面的知识和体裁,储存着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文化信息。这些知识是融合为一体的,“对于现代人的思维,这是紊乱,但对于讲述人,如果存在混乱的话,它只是像水分子一样,在大海里相互混合而形成有生气的整体”。知识、文化的各个门类界限不清晰的状况,反映了人们对各种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整体性理解和直觉性认识。上文提到的富拉尼神话故事是说明黑非洲口传文化整体性的合适例子:一则故事同时又是反映一个民族迁徙的历史传说,并且传递了宗教信息(对蛇的崇拜),是宗教、社会、神话、民间文学、历史、教育等内容的综合统一。再如流行于黑非洲许多地区的成年仪式,既是一种对步入成年的男子进行口头教育的形式,也是一种宗教仪式,内容包括传授祖传神话、本族生活习俗、性生活知识、宗教规戒等,后生们还要接受割礼、鞭打等各种痛苦的折磨以增进勇气和意志力。从以上例子也不难看出,宗教具有无所不在的作用和影响力,对社会生活的渗入和黏合,是黑非洲文化具有整体性的重要原因。
黑非洲口传文化的集体性也是很突出的。口头传说不仅同大众生活融为一体,而且还经口耳相传,历经同时代人和后人的加工,成为集体创作的产物。口述文化遗产的保存者和讲述人以年高德劭的长者为主体,他们往往是祭司、巫师、秘密盟会的组织者、成年仪式的主持者、说唱艺人、部落长老等。同时又不仅限于这些人,因为在口传文化为主的社会里,人民大众在日常生产和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创造和分享着自己的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讲,黑非洲社会的每个成员都是口传文化的创作者,而每一则口头传说都可称为对一个社会进行描述的集体回忆录。
有的学者根据所搜集的各种口头传说素材,将黑非洲口传文化作类型学上的分析,按体裁不同分为以下几类:惯用体,包括人名、地名、职衔、世系、仪式术语、口号或箴言、训诫用语(谚语)等;诗体,包括历史的、赞颂的、礼仪的或庆典的、个人的(抒情的或其他的)等各类诗歌,以及摇篮曲、劳动歌曲、狩猎曲和划船曲等各种歌曲;叙事体,包括地方的、家族的、传奇伟业的、解说因果关系的、有关工艺和艺术的等各方面的记述。从以上列举的细目不难看出,黑非洲口传文化遗产凝聚着众人的创作和智慧,蕴含着社会、经济、政治等方面极为丰富和有价值的精神创造,反映了传统的口传文化的集体性和整体性。
第二,黑非洲口传文化有很强的经验性、生动性和示范性。文化的分享和传播主要是通过人与人的直接交往来体现的,讲述者与听众很容易贴近和沟通。口传文化遗产的讲述人大都有很强的驾驭语言的能力,把各种传说、故事、社会生产和生活知识、劳动经验等表述得十分生动形象。一位格里奥这样讲道:“别的民族用文字记下过去的历史,可是有了这种方法以后,记忆就不再存在,他们对往事失去了知觉,因为文字缺乏人的声音的魅力。……先知是不用文字的,他的语言却更为生动。不会说话的书中的知识一文不值。”这种看法固然有偏颇之处,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客观地反映了口传文化的优点。格里奥善于通过通俗易懂、有声有色的讲述和吟唱赋予历史以生命,并伴有乐器演奏,悦人耳目,十分精彩和生动。在当今的黑非洲,口传文化有相当强的生命力。
在传统的黑非洲社会中,感情的沟通、知识的传授、社会调控、行政管理等等都是在没有文字的情况下通过语言口传进行的,天长日久势必引起相应的文化摄取。口传文化的这种示范性、经验性历经岁月冲刷而积淀下来,使重视人与人之间面对面的、有人情味的直接交往形成一种心理定势,成为黑人各族的稳定的心理文化特征。有的学者认为,口传文化带给黑非洲各族的这种文化心理特征使民众视当今官僚的书面行政管理手段为异己,无法认同与接受政府的文牍主义管理方式和决策信息。这种管理手段与文化心理的矛盾,是导致黑非洲许多国家行政低效的重要文化原因。
文化的传承仅仅通过口传这种要求人们直接交往的方式来进行是有较大的局限性的,它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人们的活动范围,使各类知识、经验不易传播和普及,工艺、技术水平不易通过交流而提高。另外,没有文字使黑非洲语言不易趋同、整合,语言分化的结果使非洲成为世界上语言最为多样化的大陆,有独立语言总数近700种,从而强化了各地区各部落的文化隔离状态。
语种繁多给黑非洲行政管理带来不便。比如总统视察农村体恤民情,本是接近百姓、克服文字管理弊端之举,但与自己的国民交谈往往要借助译员才能进行,影响了与大众的沟通和行政管理的效能。可见,单纯的口传文化本身有很大的局限性,与现代社会不相适应。
第三,口传文化有一定的变异性和短暂性。这种特性在历史文化的流传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黑非洲传统社会一向要求每一位讲述人忠实地复述他们所目击的事实和从前辈那里听来的知识,以使口头传说经年历久而不被歪曲。各种宗教的、仪式的和社会的因素的制约,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口头传说的可信性。比如在一些王宫里,格里奥在讲述历史传说时受到君王及周围长者、同辈的监督,或受到传统信条的约束。在古代凯图王国,在国王登基的庆典上,格里奥如能确切地叙述历史传说,他会得到丰厚的报酬;若叙述有误,人们则认为他注定会受到超自然力量的严厉惩罚。几内亚有位格里奥(他的祖辈是马里帝国宫廷中的格里奥)讲述传说时这样说,“我们的记忆里保存着祖先的誓言”,“我的语言是纯洁的,在里面找不到丝毫谎言杂质,这是我父亲的语言,也是我祖父的语言。我要把我从父亲那里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国王的格里奥从不说谎”。
口头传说的可信性还有赖于讲述人尽可能确切地记忆和表述。马里学者A.哈姆帕特·巴认为,在世界各民族中,不会书写的人记忆力最发达,记忆的功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他们能记住千头万绪的知识,“像给留声机片灌音一样,应予记忆的材料一举便铭刻在记述者的记忆中,它全部继续留存于脑海,永远可资利用”。黑非洲因而能保留下来大量有价值的口头传说,这些传说在很大程度上是最直接和最丰富的史料来源。这充分反映了黑非洲各族人民非凡的记忆力。
另一方面也不可否认,在口耳相传中,口头传说与事实原本是会有出入的。口传心记难免会因口误或记忆疏漏而出现某些差错,以至以讹传讹。更为重要的是在传述中可能会加入传述者主观好恶的因素导致曲解或虚构事实,使史家不易分辨真伪。口头传说寄寓了后人的理想,祖先的英雄业绩和本族昔日的繁荣往往因此被夸大。一个国王身上可能集中着若干个人物的文治武功。研究非洲史的学者丹尼尔·F.麦考尔认为,在非洲口头传说中,“祖先或英雄人物往往被抬高到超自然的地位,以此表明他们的业绩在人类行为中所具有的历史意义”。格里奥口中的松迪亚塔(古代马里帝国的开国国君)就具有神的血统和神的力量:父亲是雄狮之身,母亲是牛怪化身。作为雄狮和水牛之子的松迪亚塔,一举可倒拔起巨大的波巴布树,一刀可砍下数十数百个敌兵的首级。史实也会因反映传述人的伦理观念而变形。比如,口头传说中常列举历代国王或酋长的姓名,但亡国之君、篡位之君往往不列入这个名录中。许多未经加冕仪式的安哥拉国王未收入国王名单中,因为人们认为只有正式经过这种仪式的才算数。口头传说还糅进了历代人们对往事的看法和解释。每一个传述人都可能对前人的口述作或多或少的取舍和剪裁、阐释和说明。还有的讲述人尤其是民间艺人为取悦听众,所讲述的历史故事多有修饰,带有演义性质。这样,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就可能出现各种偏差,如出现史实的冲突,同一事件可能会有两种或更多种的说法。根据口头传说整理的作品《传说中的马里帝国》和《松迪亚塔》,两部作品均对13世纪初叶马里帝国的崛起作了描述,但对照后可以发现,都与史实上有不少明显的出入。变异的口头传说体现了人们的理想与希冀、价值观念和伦理道德规范,表现出人们对他们所经历或所耳闻的历史变迁的观察和解释。从这个角度讲,这些带有变异性的口头传说依旧是有价值的史料。
比起这种史实的变异,更令史家惋惜的是口传历史传播的中断。口传历史毕竟是一条很脆弱的线索,随着岁月的流逝、王朝的更替、异族的入侵、讲述人的生死沉浮,许多有价值的史料失传后不可复得,后人无从知晓。这不仅给后人整理编纂古代黑非洲历史造成困难,也使各类知识难以系统地积累和传承,使黑非洲文化难以有深厚的历史积淀。
三、大众文化
传统的黑非洲文化还具有大众文化的特征,即在文化的载体上以大众为主,精英文化发展不充分。
黑非洲的民间文化、大众文化十分丰富和发达。前文提及黑非洲口传文化有很强的集体性,从而出现了凝聚着劳动大众天才的创造的精彩纷呈的民间文学作品,如神话传说、史诗、口述故事、谚语、寓言、歌谣等等。其他文化传载形式,如宗教和巫术仪式、音乐、绘画、舞蹈、鼓技、面具、文身、服饰等等也是十分丰富和发达的,其中音乐、舞蹈等文化形式就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几乎每个黑人都能歌善舞,体现了黑非洲文化广泛的大众参与特性。蕴含在这些文化形式中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文化心理,即文化的“软件”部分,也是纷纭庞杂的。黑非洲大众是创造和传载文化的主体。
相形之下,黑非洲精英文化要逊色得多。黑非洲历史上鲜有哲人、思想家出现,不像西方有亚里士多德、洛克、卢梭,中国有孔孟老庄。在黑非洲流传下来的充满感性色彩的神话、传说、箴言中,已凝结着种种朴素的观念,包含着人们的思考,如对关于人与自然、生与死、原因与结果、过去与未来等范畴的理解,孕育着向理性思维发展的萌芽。然而很少有人在此基础上进行更高程度的抽象、改造和加工制作,从而终未形成有哲学思辨和理论深度的传世之作。
黑非洲精英文化发展不充分,首先与物质生产水平有关。黑非洲经济社会发展缓慢,物质生活长期贫困,限制了抽象思维能力的发展。黑人各族长期生活在严酷的自然条件和生活条件下,思维方式是直观的、感性的、形象的、冲动多变的,缺乏深刻的分析和严密的推理,因而难以形成高度抽象的思维和深邃博大的理论体系。其次是因为口传文化的局限。口传文化具有其优长,在黑非洲也有很强的生命力,但它的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由于没有文字和典籍,口传文化具有暂时性、易逝性的特点,不利于横向的传播和纵向的继承,人们难以吸收借鉴前人和同时代人的思想成果,从而不利于思维水平和理论水准的提高,不利于大思想家的诞生。即使有思想家产生,其思想也难以在当时产生广泛的影响,并难以流传后世,思想家其人也已被湮没于口传历史的海洋中了。
在精英文化相对匮乏的情况下,老人作为智者的作用尤为突出。社会中的老人尤其是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格外受尊敬,他们辈分高、阅历深,历经沧桑,被看做经验、知识和智慧的化身,在传统社会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他们是文化遗产和古老风尚的传人,他们亲手建立和培育起社会的组织原则、调控方式和生产方式,并依靠长者的权威将传统的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传承给年青一代。在精英文化稀缺、崇拜经验、尊重传统的黑非洲社会里,他们作为智者、学识渊博的人而备受敬重。这一点与中华文化中的敬老传统近似,与西方文化相比则有较大差异。在西方社会,年龄不是赢得尊敬的主要因素,有谚语道:“如果有胡子就算有学问,那么山羊也可以做教授了。”而在黑非洲社会中听到的更多的是:“一个老人就是一座图书馆”;“老人的嘴臭气难闻,说出来的却是金玉良言”。
在黑非洲传统社会精英文化不发达的情况下,谚语是人们的社会经验和智慧、人生信念和准则的另一重要来源。谚语是黑非洲大众文化的精品,饱含哲理和机智,形式简洁凝练,便于记忆,在口传文化的所有形式中最适于流传和继承。它经过千百年的锤炼、积淀,凝聚了大众的智慧,融入了智者的思考,汇集了人类生产和生活的知识和经验,是黑非洲精神文化的缩影。千百年来黑非洲人们把谚语奉为道德训诫和规范行为的信条,各族普遍重视谚语的作用。东非查加族有这样的说法:“查加人有四宝:土地、牛、水和谚语”,将谚语与其他几种必需的生产、生活资料等量齐观,视为不可或缺的财富。在不少地区,谚语成为传统社会教育的重要手段和内容。
在黑非洲传统社会裁断案件、调解纠纷的法庭(通常由酋长或部落的长者召集)上,谚语被广泛使用,这在世界其他地区是不多见的。诉讼当事人除了列举事实外往往要援引谚语,利用谚语阐述的道理指责对方或为自己的论辩增加分量。原告可以这样指责有前科的被告:“一只狗不怕棕榈的刺,它就不怕箭猪刺扎。”而被告则辩解道:“孤独的鹧鸪穿越了丛林再也没有离开正道。”在双方都似乎有理、相持不下的情况下,引用谚语多且得当的一方往往能赢得更多的同情。法官最后的判决也可能借助谚语。西非约鲁巴谚语曰:“熟知谚语的法官断案快且公正。”法官可能这样告诫年长的一方:“勿因黑猩猩丑就杀死它”,即不要为年轻人的冒犯而动怒;或者这样提醒有关人士不要介入过多:“到癞蛤蟆家做客只能自贬身份。”由于传统法庭处理的不少案件是一些利害关系不大的民事纠纷,因而利用谚语中的道理进行调解往往很能奏效。有的学者认为,在黑非洲的某些地区,谚语的效力相当于英美法系中的法律箴言。
谚语在黑非洲传统社会中的地位和发挥的功能是在世界其他地区不能比拟的。由于这样重要,现代黑非洲企业管理的理论和实践都强调谚语在规范工人言论行为中的作用,认为它比死板的规章制度更为有效。可以说,谚语代表着大众文化的较高水准,反映黑非洲精神文化发展的较高层面,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相当于中西传统文化中精英文化的作用。
传统是一条河流,永远不会静止,也永远不能割断源头。在黑非洲由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的进程中,是不能忽视传统文化的巨大影响力的。同世界其他地区类似,黑非洲各族人民应该在现代化过程中保留、挖掘和弘扬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有益成分,摒弃其落后成分。幻想一步到位、弃传统文化于不顾,盲目、生硬地照搬西方工业化模式和民主化模式的做法,或一味赞颂民族辉煌的往昔,消极抵制现代文明的做法,都是失之偏颇的。另一方面也不应回避,由于经济社会发展的相对迟缓,由于缺乏现代文化、文字文化和精英文化的特征,黑非洲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是有较大差距的。因此,对比世界其他地区的发展中国家,黑非洲各国要花更大的气力改造自己的传统文化,更多地注入现代性。与其他地区相比,黑非洲国家革除和最终埋葬自己消极、过时的传统文化的任务,更为繁重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