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变时代的文化与政治:从新文化运动到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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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对共和体制的失望

梁济自杀一事过去也曾为一些学者所论及,然多据《新青年》上陈独秀节录的梁济遗文抒发议论,林毓生是少数认真研读梁济文字的学者之一,他从中看到了“五四”时期道德保守主义内在的难局。艾恺(Guy Alitto)对梁济的讨论或最详细,然也略有误解。[1]因为梁济明言自己“系殉清朝而死”,当时和多数后来人大都由此认知其行为。不过,梁氏曾用了数年的时间来计划和安排他自己的弃世,他显然希望世人按照他之所设计来认识他的自杀,故应比过去更仔细地考察梁济遗言中想要表达的意思。从他反复的申述看,一个非常明确的主题是他对共和体制的绝望。

梁济一开始就说明,他“系殉清朝而死”,但又并非“以清朝为本位”,而是以其所学之先圣纲常和家传遗教为核心的“义”为本位。他进而说,“效忠于一家一姓之义狭,效忠于世界之义广。鄙人虽为清朝而死,而自以为忠于世界”。换言之,他的自杀既是殉清又不止是殉清。这至少在技术层面是需要说明的,因为清非此时而亡,梁济自问“殉节之事,何以迟至数年”?又自己解释说,当初若死,“纯然为清朝亡国,目的太小”;他不能“糊糊涂涂牺牲此身”,要“看明世局弊害”,特别是“观察明白民国是何景象”,而后有所行动。[2]

最后一语才是关键。本来“中华改为民主共和,系由清廷禅授而来”。清之兵力非不能战,以不忍民生涂炭,乃“以统治权移转于民国。原谓此为最良政体,俾全国人民共得安也”。假如“因禅让而得民安,则千古美谈,自与前代亡国有异”,似乎也可以不必殉节;倘若“徒禅让而民不安”,则“清朝即亡于权奸乱民之手”,就不能不殉了。梁氏七年来观察到的现象是,“南北因争战而大局分崩,民生因负担而困穷憔悴,民德因倡导而堕落卑污,全与逊让之本心相反”,故其结论是“清朝亡于权奸卖国”。[3]

在辛亥革命之前,梁济已看到“近十年来,朝野上下人心风俗败坏流失,至于不可殚述”。当时的问题是“人敝”而非“法敝”,后者可更改制度以救治,前者只能“从品行心术上认真砥砺,使天下回心向善”。故“救亡之策,必以正心为先”。[4]正是在此基础上,他一度以为“革命更新,机会难得”,可借机舒缓社会矛盾。[5]虽说“国粹莫大于伦常”,不能轻易更改;但若使“全国人民真得出苦而就安舒”,则价值相抵,可以“不惜牺牲伦常以为变通之策”。这样,“辛亥革命如果真换得人民安泰,开千古未有之奇,则抛弃固有之纲常,而应世界之潮流,亦可谓变通之举”。[6]

他强调,共和与专制应该是平等竞争的关系,“因乎时世,各就其宜而用之”;而不必“作仇敌之势,互相嫉忌”。民国代清,“吾国开天辟地之新共和”乃是“数千年一改革之好机会”,若当政者能利用之以“为民造福”,便不“辜负清廷因爱民而牺牲大位之心”;反之,则“此番大举动”实得不偿失。[7]且“以本无共和程度之国,既已改建共和,不能反汗,惟有抱定不忍妨害社会共同生活之心”,视此“数千年改革之大机会”为“可重可珍”,据“以民为主”的“共和之原理”,尽可能“稍分人民之痛苦,减轻人民之愤怒,勿授人民以革命之口实”,或“可以杜再来革命流血惨祸”。[8]

最重要的是,清廷之上还有更为根本的“中国”在;清既禅让,就是民国在代表中国。故“清国者,数百年一改之国也;民国者,我三古遗传万年不改之国也”。此语的确表述得不是特别清晰,[9]然意思还是很容易理解的。梁济以为,国之长远存在,必赖有立国之道,即“抟国民使不离析之一种信条”以维系之。从“中国立国之本根”看,曾经“断送清国”者,也“可以断送民国”。今“清国已亡,无须恋惜;民国未亡,若不重此立国之道,促使其国不国,岂不大可痛乎!”[10]

这里最后所说可能不国之“国”,就是超越于政治体制和统治实体变更之上的“中国”。或许梁济有着比同时代许多人更清醒的国家意识,下面引其文字中所说的“国”,很多时候是指这“三古遗传万年不改之国”,有时又是指此“中国”在那前后的阶段性表现实体“清朝”或“民国”,解读之时可能需要注意区分,只要不是特别不清晰,不再特别说明。

梁济以为,“欲使国成为稳固之国,必先使人成为良好之人”。[11]正义、真诚、良心、公道等“吾国固有之性,皆立国之根本”。他承认“清季秕政酝酿,风俗日”;若民国“有人提倡正义,注重民生,渐渐向好处做去,则世道有人补救维持,不至于黑暗灭绝”,他或可不死。“无奈民国以来,专尚诡谋,不由正义,自上下下,全国风行,将使天理民彝丧失净尽”,至“全国人不知信义为何物”;若“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只有以身作则,“以诚实之心对已往之国”,望世人亦“以诚实之心对方来之国”。故其死“非仅眷恋旧也,并将唤起新也;唤新国之人尚正义而贱诡谋,然后旧国性保存一二”。此虽“可以谓之殉清,亦可以谓之殉中国”。[12]

梁济的弃世经过长时间的预备,他也预测了世人可能的各种反应,如“极端立新”的陈独秀等,必然会大骂他“头脑太旧、眼界不高、奴性太深、不知世界大势”等,惟因新旧“各有是非,我自甘心受之”;而他“最感激”的,是“中下级商贾乡农劳动穷苦诸色人等”,大多会“极口夸奖”其忠于清廷,其实“未知我心”;只有那些“注重须先有良好人民而后国可以立,不专靠死板法律以为治者”,才是“真能知我心者”。[13]

从其预测中“大骂”和“极口夸奖”这最为对立的两群体看,至少在梁济心中,当时趋新知识精英和大众仍疏隔甚远。上引最后一语则反映出梁氏对社会问题的观察相当深入,远过常人。他曾指出:“今世风比二十年前相去天渊,人人攘利争名,骄馅百出,不知良心为何事,盖由自幼不闻礼义之故。子弟对于父兄,又多有持打破家族主义之说者,家庭不敢以督责施于子女,而云恃社会互相监督,人格自然能好,有是理乎?”[14]

这是一个相当深刻的观察,“家庭不敢以督责施于子女”的现象说明清季兴起的“打破家族主义之说”至少在城市趋新社群中已形成某种思想霸权,并衍化为有力的社会约束和自我禁抑,使督责子女成为“政治不正确”的行为,[15]而拱手将教育的责任委诸社会。在社会责任大增之日,却适逢思想和行为的“解放”大受提倡之时;社会本身或表述出的“社会舆论”似乎也不便太多干预所谓“私人行为”,于是约束的职责又让位于法律。如梁济所见,“今高谈法治,先使人放荡不加拘束,专恃法律万能,且曰自入轨道,即成大治”;与“先圣治国,必先使人有良心,又敬慎而成事业,所以纳民于轨物”的方式大相径庭。[16]

这样一种将培养教育“人”的职责一层层向外推移的走向,或始于清季的“毁家”之说,使“家庭”或“家族”成为代表“旧”的主要负面象征之一,形成中国“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的一大差异(这却不必是受西潮影响,盖彼时西方社会中家庭并非负面象征),是人类历史上少见的现象,也产生出一系列的社会问题。而法律即使在最理想的状态,也并无责任和能力来处理那些不到“作奸犯科”程度的社会问题。在民初“自我”得到大力揄扬的时代,却又实际流行着这样一种外向的逃避责任取向,不识者固安然无忧,看到问题所在的梁济却难得安宁,只好带着“世界会好吗”的疑问告别人世。[17]

从后见之明看,梁济弃世的时机选择实在不佳,几天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协约国战胜而结束。他的弃世并未达到其警世目的,甚至没能影响到多数人的愉快心情。但在多数人普遍乐观之时,也不应忘记还有一些人具有相当不同的心情。

其实从一开始报纸上就曾有一些相当审慎的言论,劝告国人不要抱过高的希望。[18]然而有时思想之禁抑不必皆来自高压,一片乐观之声无形中也删略了不那么如意的消息。2月间《晨报》一位署名作者讨论“威尔逊主义之胜利”,该文连载三日,而无一语涉及中国事,已是不妙的兆头。[19]3月中张东荪说他已“好几天不评论时局了,实在是因为‘无可说’:说他太高,他不能如我的期望;说他太低,又似乎绝之过甚”,故不如不说。[20]与此同时,报纸也开始追索和声讨“卖国贼”(详另文)。这些都反映出部分人的感觉已逐渐向不妙过渡,但似未曾引起足够的注意,多数人还是充满了希望。

[1] 林毓生:《论梁巨川先生的自杀——一个道德保守主义含混性的实例》,收入其《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三联书店,1988年,205—226页;艾恺:《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中译本,王宗昱、冀建中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10—47页。

[2] 梁济:《戊午敬告世人书》、《甲寅敬告世人书》,《桂林梁先生遗书》,81—83、85、92—93、105页。按梁氏口中的“世界”多是世道、社会之同义语,未必是地理意义的。

[3] 梁济:《戊午敬告世人书》,《桂林梁先生遗书》,86—89页。

[4] 梁济:《拟呈民政部长官请代递疏稿》,《桂林梁先生遗书》,290页。

[5] 梁济:《别竹辞花记》,《桂林梁先生遗书》,438页。

[6] 梁济:《〈上内务部恳准退职书〉书后》,《桂林梁先生遗书》,343—344页。

[7] 梁济:《戊午敬告世人书》、《甲寅敬告世人书》,《桂林梁先生遗书》,91—92、112—113页。

[8] 梁济:《甲寅敬告世人书(1918年补写部分)》,《桂林梁先生遗书》,117—121页。

[9] 按梁济在其遗书中曾数次说自己不长于表述,梁漱溟也说他父亲“天资不高,所见未免着重事物,稍涉虚渺处即不能知之,于是所见者皆甚简单”,或不长于理论思考。参见梁漱溟:《自述》(1934年),《梁漱溟全集》,第2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5—6页。但从下文可知,梁济的表述能力虽不能算太高,而其对社会的认识和思考有时则相当深入,超过一般的时人。

[10] 梁济:《甲寅敬告世人书》,《桂林梁先生遗书》,109—112页。

[11] 梁济:《戊午敬告世人书》,《桂林梁先生遗书》,86页。

[12] 梁济:《戊午敬告世人书》、《留示儿女书》、《甲寅敬告世人书》,《桂林梁先生遗书》,85—86、96、194—201、112页。

[13] 梁济:《戊午敬告世人书》,《桂林梁先生遗书》,95—96页。

[14] 梁济:《别竹辞花记》,《桂林梁先生遗书》,442页。

[15] 梁漱溟似乎不知父亲心中这一层自我约束,在他记忆中,父亲对他“完全是宽放”的,甚至“很少正言厉色地教训过我们”。他“只记得大哥挨过打,这亦是很少的事”,他自己则“一次亦没有过”。梁漱溟:《我的自学小史》(1942年),《梁漱溟全集》,第2卷,664页。

[16] 梁济:《戊午敬告世人书》,《桂林梁先生遗书》,93页。

[17] 梁漱溟:《自述》,《梁漱溟全集》,第2卷,18页。

[18] 参见张东荪:《新生命》,《时事新报》,1918年11月7—9日,皆1张1版;《发刊词》,《晨报》,1918年12月1日,2版(按该报曾一度停刊,这是重新出版时的发刊词);《送岁词》,《晨报》,1918年12月31日,2版;《祝新》,《晨报》,1919年1月5日,2版。

[19] 某公法家:《威尔逊主义之胜利》,《晨报》,1919年2月21—23日,均6版。

[20] 东荪:《虚伪与冲动》,《晨报》,1919年3月17日,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