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马林诺夫斯基
马林诺夫斯基是文化人类学功能学派的创始人。他的治学风格跟弗雷泽恰成鲜明对比。弗雷泽在批评者的眼里是“安乐椅上的人类学家”,舒舒服服地坐在剑桥大学的书房里,靠世界各地送来的材料去理解素未谋面的原始人。马林诺夫斯基则被誉为“描述性人类学的先驱和楷模”,是靠亲手获得的田野资料来著书立说的。他所做的田野考察主要有三次:1914—1918年,美拉尼西亚地区;1934年,东非地区;1939—1941年,墨西哥地区。
· 考察生命历程
原始宗教研究历来广受人文学科的重视,特别是到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涌现出一批名家名著。但马林诺夫斯基敢向众多名家挑战,以其倡导的功能分析方法发起了一场学术观念变革,从形而上学的思辨走向经验主义的分析,使原始宗教研究具有可靠的实证性和强烈的现实感。
作为功能学派的创始人,马林诺夫斯基力图深究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宗教传统在原始文化中占什么地位,有什么功能呢?他首先靠田野考察的亲身经验批评了下列名家的观点。
泰勒认为,原始宗教本质上是“万物有灵论”,马累特则以为,可追溯到“前万物有灵论”;冯特指出,原始宗教来自“恐惧情绪”,缪勒则论证,“语言失误”才是神灵概念的起因;豪尔把原始宗教解释为“天赋本能”,杜尔凯姆则归因于“社会启示”……凡此种种说法,不仅各持一端,让人无所适从,而且共有一种根本缺陷:误把原始宗教看成某种超越于人类文化结构的东西。
因此,要想揭示原始宗教的文化根据及其功能,最好先放弃这样一些形而上学玄想,直接面对文化事实,亲身考察土著人所经历的“生命过程”。因为一旦身临实地就会发现,在土著人的生活里,人生的每一生理阶段特别是重大转机,几乎都伴有宗教的需要;换言之,大多数原始宗教的信念、仪式、行为等,都是跟生命过程息息相关的。
这样一来,马林诺夫斯基便破除陈见,独辟蹊径,沿着人类生命的自然历程,逐一考察了原始文化中的出生、成年、婚姻和死亡等现象,其中尤以对“成年礼”和“丧礼”的剖析精到,比以前的学者更令人信服地说明了原始宗教的社会或文化地位、特别是文化功能。
· 成年礼和丧礼
(1)成年礼的文化功能:为传统套上神圣光环
凡是信奉“成年礼”的原始部落,都有某些相似的做法,一般包括如下特点:
首先,每当一批部落成员步入成年时,都要经过或长或短的隔离期,离开亲属,独居在外,然后才正式举行仪式。其次,经受肉体灵试。譬如,划伤部分皮肤或打掉一颗门牙;严重的还要切割包皮甚至割开溺管,叫做“割礼”。此时,受试者要装作当场死去旋即复活的样子。
再次,接受传统和神话。由部落首领把传统和神话传授给年轻人,以便让他们了解本部落的“奥秘”或“圣物”。这虽不如前一方面有戏剧性,却更加重要。
最后,亲近超人的力量。前两方面的用意都在于,通过不同的手段使入世的青年跟某种超人的力量相沟通。例如,北美印第安人有“训育神”或“守护神”,澳大利亚土著人有“万物之父”,美拉尼西亚人则有“神话英雄”等。
问题在于,这些习俗有什么社会作用呢?众所周知,在原始文化状态下,习俗或传统是神圣的,有无上的价值。原始部落的组织、习俗和信仰等,是由列祖列宗的惨淡经验积累而成的。只有严守习俗或传统,才能维系社会生活秩序。所以,成年礼为习俗或传统套上“神圣的光环”,打上“超自然的烙印”,这对原始社会生活来说具有“生存的价值”。
这样,我们便可确定诸种入世仪式的主要功能了:对原始社会传统中的最高势力和价值来说,它们是一种仪式性的、戏剧性的表达;它们有助于把这种势力和价值铭刻在一代代人的心里,与此同时,它们对于传授部落的知识,保障传统的延续,以及维持部落的内聚力也是一种极期有效的手段。
显然,在成年礼中,生理事实与宗教信仰有深刻的联系。除了把长大成人这一生命转机神圣化外,该仪式还有一种不可估量的社会作用:把生理过程转化成社会过程,在体格成熟时灌输成人意识,以使年轻人认识传统,亲近圣物,享有权利,恪尽义务。可以说,原始宗教仪式的社会功能就在于:创造社会心理与社会习俗,使个人生活具有社会意义,从而使原始文化延续下来。
(2)丧礼的文化功能:战胜恐惧心理,相信生命不朽
关于宗教的根源,可从很多角度来探讨,其中要数死亡现象最重要了。很多学者认为,原始宗教信仰主要来自畏惧死亡心理。死亡是生命的终结,是人无法挣脱的阴影。人因生命而有情感,人的情感面对死亡尤为强烈,于是宗教情绪也就触发了。面对死亡现象,原始人的情感十分复杂甚至矛盾。马林诺夫斯基指出,他们既爱死者,又怕死尸,两情相融,难解难分。这在丧礼的程序上可反映出来。
如同成年礼,原始部落的丧礼也十分相似,主要有如下步骤和特点:
某人临终前,有血缘关系的部落成员要守在他的跟前,这就使死亡这一个体的生命行为变成了一种部落行为或一项公共事务;
人死后,先要洗尸、修面、装裹等,有时还要填充口窍,捆束手脚,然后众人再向遗体告别;
举哀时,人们不但不能躲避尸体,反而要深情地表达敬意,为表示眷恋,有的仪式还要求人们抚摸尸体,虽然这会令人反感,可这是生者的责任,是不得不做的;
最后一项就是装殓,常见的方式有土葬、穴葬、火葬、水葬、野葬等。
马林诺夫斯基认为,考察至此便接触到丧礼中最重要的宗教因素了,这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处置尸体方式。一是想要保存尸体,使其完整无损;一是想把尸体抛弃,将其彻底毁灭。木乃伊和火葬就是这两种做法的典型。有些学者把这两种做法看作某个文化或某种信仰的偶然产物。这显然不对,因为从原始丧事习俗来看,死者的亲朋好友明显怀有双重心态:对死者的眷恋和对死亡的畏惧。
上述双重心态最明显、最极端的表现形式,要数美拉尼西亚人所信奉的“分食人肉习俗”(sarco-cannibalism)了,也就是怀着虔敬的心情来分享死者的尸体。这种礼仪的确充满恐怖气氛,参加者过后都要大吐大泄,但这在他们眼中是一种传统的神圣职责和忠孝行为。澳大利亚的有些部落则流行另一种习俗,把死者的脂肪涂在生者的身上。这些仪式的目的都在于,既想维持生者与死者的联系,又欲断绝生命与死亡的关系。所以,尽管丧事历来就被看成不吉利的,但这种仪式却让人们克服畏惧心理,充满爱慕之情,坚信灵魂不死,人有来生。
然而,相信灵魂不死有无心理根源呢?马林诺夫斯基回答,原始人怕死,不愿承认死亡是生命的终结,这是人的本能。正如泰勒所言,灵魂观念是一种令人安慰的信仰,使人相信生命的延续,死后还有来生。但是,这种信仰是充满困惑的。人们面对死亡总是怀有双重心理——恐惧与希望。恐惧叫人失落,希望令人自信。关于灵魂和来生的宗教信仰便这样应运而生了,其社会功能就在于:
促使人们选择自信的信念、自慰的观点和具有文化价值的信仰,即相信生命不朽,相信灵魂独立于肉体,相信死后生命延续,在形形色色的丧礼中,在悼念死者并跟死者的交流中,在祖灵崇拜中,宗教信仰都为得救观念提供了内容与形式。
由此可见,灵魂观念并非古代哲学的产物,而是原始情感的结果。我们可把灵魂观念看作宗教信仰的原型,把丧礼看作宗教行为的典型。马林诺夫斯基认为,任何有关生命现象的宗教仪式,其社会功能都在于维系神圣的传统。例如,“圣餐”或“献祭”的功能在于,使人与某种支配作物生长的超自然力量相同一;再如,图腾仪式的主要功能在于,使人的选择与自然环境相协调。丧礼也有类似的功能。原始社会人口稀少。某个部落失去了一位成员特别是长者或首领,无疑是巨大损失。若无有效的办法来抑制消极的冲动,那是十分危险的。作为典型的宗教行为,丧礼的基本功能就在于,顺应人类的本能,让积极的冲动神圣化,使人们的心理得到安慰,战胜恐惧、灰心、失望等离心力,使深受死亡威胁的社会生活得以巩固,延续下去。
一言以蔽之,宗教在这里为传统和文化战胜遭到挫折的本能作出的消极反应提供了保障。
· 原始宗教启示
依据上述考察分析,马林诺夫斯基主要得出了如下几点结论:
(a)原始宗教并非超越于文化结构的抽象观念,而是原始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b)原始宗教所能满足的需要也不是与现实的生命活动无关的,而是和人类的基本需要,像生理的与心理的,有内在的联系;
(c)只要注重文化现实,沿着生命过程去考察原始宗教的活动线索,我们就会发现,在原始文化生活里,生命过程中的每一次重大转机,都会引起情感的紊乱,精神的冲突和人格的解组;
(d)所以说,原始宗教信仰是适应个体的或社会的某些基本需要而形成的,其主要功能在于,对人类情感里、精神上、人格中的积极因素予以传统化、标准化、神圣化,从而既使个体心理得到满足,又使社会生活得以巩固。
虽然马林诺夫斯基长期潜心于原始宗教与文化研究,但对自己的研究成果却抱有更高的期望。他自信,上述基本结论不但适用于原始宗教研究,而且适用于一般意义上的宗教研究。这种意图流露于下列引文:
宗教的需要出于人类文化的延续,这种文化延续是指超越死亡之神并跨越代代祖先之存在,而使人类的努力和人类的关系持续下去。因此,宗教在伦理方面使人类的生活与行为神圣化,而且还有可能成为最强大的社会控制力量。在其教义方面,它为人类提供了强大的内聚力,使人类成为命运的主人,消除了人生的苦闷。凡有文化必有宗教,因为知识产生预见,但预见并不能战胜命运;因为人们终生互助互利所形成的契约般的义务触发了情感,而情感则反抗着生离死别;因为每每跟现实相接触便会发现一种邪恶而神秘的意志,另一方面又有一种仁慈的天意,人们对于这两者,必须亲近一方而征服另一方。尽管文化对于宗教的需要完全是派生的、间接的,但归根结底宗教却植根于人类的基本需要,以及满足这些需要的文化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