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所谓的“厨艺精湛”
[1]
初夏的羊城还未衍变成热浪滚滚的火炉，餐厅里的冷气却很足，让苏落葵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她喝了口咖啡，苦，非常苦。
她顺着杯沿看了眼对面人，对方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顿时觉得如鲠在喉，吞吐不得。
苏落葵昨晚接到苏母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空出时间，去见大姨隔壁邻居的三姑妈的二孙子。就这一长串名称她记得够呛，来的却是大姨隔壁邻居的三姑妈表弟的儿子——高隐。
听见高隐自我介绍的时候，她差点没喘上气。
“苏小姐，你想好了吗？”
“想什么？”方才不就是自我介绍加尬聊吗？还有提问环节？
高隐收起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伸手把白衬衫的衣领解开两颗。他眼睛细长，微微往上挑的时候总给人轻佻多情的错觉。
哦，或许不是错觉。
高隐的食指敲着桌面：“我觉得我们很合适，你要不要跟我结婚看看？”
结婚？看看？
苏落葵眼皮一跳把背包抱在怀里，不慌不忙：“对不起，我家暖气没关，我先走了。”
高隐把手中的苹果抛到半空再接住：“你是没看到她的表情，从我解开衣领开始就像入定一般，这五月天还暖气没关，这丫头倒是挺有趣。”
他咬了口手中的苹果见对方没搭理自己，才走近他敲了敲桌面。
“哎，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在工作，多闷啊。”
方之行眼睛都没抬，拿笔帽敲对方的手指：“我可没有你这么不务正业，项目的策划书准备好了吗？”
高隐在大学时就是系院里有名的花蝴蝶，追得了清纯巧学妹也吃得下浓妆媚艳女，区区一个初入社会的苏落葵，自然不在话下。
他笔尖一顿，在纸上洇出黑点，苏落葵？
“你刚说的是苏落葵？”
高隐不明所以地点头，抬头突然笑开眼。他冲外面抬了抬下巴：“喏，就是外面人群里穿浅蓝色外套的女生。”他摸摸下巴，“没想到啊，她还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
方之行没有应答，眼神却沉了沉。
苏落葵从进入公司到办理完入职手续，眼睛都不敢随便瞟，脚下像踩着棉花，随时有摔倒的可能。
EN啊！这可是EN啊！她脚下踩的是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啊，她晃了晃脑袋仿佛能够听到金条相互碰撞砸在她脑袋的声音。
EN公司是业界数一数二的大公司，创立人方展是国内有名的文学家，一生致力于学术研究。但前几年和妻子在飞机事故中不幸逝世，现在接手公司的方之行是他的儿子。芝加哥大学高材生，福布斯榜上有名的英年才俊。
苏落葵想起昨晚在网上查到的资料，忍不住顺着头顶紧贴墙壁的环形光圈环顾四周，她瞳孔突然一缩。
高隐？她警惕地眯了眯眼睛。
高隐靠在玻璃门上，双指压住双唇对外面的人做了个飞吻的动作，人群里顿时传出低声轻笑。
果然是多情之人，光是站着都能招蜂引蝶。苏落葵暗自腹诽。
走在前方的人事部姐姐，见状无奈地解释道：“那是董事长的特助高隐。高特助以后是你们的上级，见面一定要礼貌。”
苏落葵把身子缩进人群中间，拖着音应是。
入职人员会议持续不到一个小时，无非是一些注意事项，以及公司概况的介绍。苏落葵垂着头，半梦半醒之间仿佛看见自己身穿端庄小西装，脚踩十米高跟鞋，身后是拥挤的媒体记者和漫天的闪光灯，苍术走在她的旁边，问及作品编辑的事项，她痴痴地笑正想回答，苍术鸭舌帽下的脸突然变成高隐的脸，她吓得从梦中惊醒，猛一抬头的姿势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
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无数道复杂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下意识地抹了把嘴，傻笑着把身子隐在桌子后面。
主管拍了拍桌子以“大家以后好好干”结尾，苏落葵夹紧尾巴迅速往后门挤却被主管叫住了。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你今天这种情况，我往后不想再看见第二次，更何况之后你要负责我们签约作家的私人生活更是容不得丝毫马虎，他们就是我们公司的活字招牌。”
“是是是是……啊？”苏落葵伸手指了指自己，“我？负责签约作家？”
主管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闻言咧开嘴，脸上的肉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颤了颤。
“我看了，你简历里的特长一项写了‘厨艺精湛’，我们这边有一个作家刚好缺一个生活助理，上头就安排你过去。把握机会啊，好好干！”
主管大力拍打她的肩膀，直把她的心往嗓子眼上拍。简历里的“厨艺精湛”是她一时兴起写下去的却成了她的保命符，要是知道还有实践检验这一环节她就不写了。
她心虚地回拍主管的手臂：“我一定会努力！”
努力让对方多活几天。
苏落葵把自己砸回被窝，听着手机里许晓的声音大笑：“我肯定把那个什么作家照顾好，苍神的女人不能输！”
苏落葵侧着身，把手机换至左边，忍不住又笑道：“今天热搜说苍神的新作品《孤身》要在EN杂志连载，我说不定可以见到他，要是见到我就远远地观望他。”她煞有介事地挥挥拳，“神，不可亵渎。”
许晓嗤之以鼻：“你没一口气把他吃了，我就感恩戴德了。更何况，苍术大神的真容哪有那么好见，既不办签售会也不宣传作品，两年前的青年文学奖还是人家助理去领的，这不，微博一更就直接炸上热搜。”
许晓的吐槽不无道理，苍术两年前凭借《暗涌》一举成名，拿下国内的青年文学奖，却在巅峰时期神秘消失两年，这次微博关于新作品的介绍瞬间炸出一批死忠粉。
——奶奶！你快起来！你关注的博主更新了！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爷爷的关注列表里？
——苍神！你终于找到账号和密码了！
苏落葵翻着评论，笑得在床上打滚。
她认识苍术与大多数人不同，不是因为《暗涌》而是巧合。苍术最开始在贴吧上写东西，最先写的不是小说而是日常。当时他住房临街有一只流浪猫，身形瘦弱背上和耳尖存有一大片干枯的褐色血迹，那是重物砸出的伤口。
它背上警惕地奓着毛，盯着镜头的眼睛却清澈得像装进一汪泉水。苍术把它交给当地的动物保护协会，并且连同他们一起把附近数十只备受欺凌的动物收进协会的动物之家。
那时候他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透明，偶尔更新一些小故事也是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帖子不是“精”帖，粉丝也不过百，他就像是在幽蓝的深海世界里投入的一颗石子，涟漪一碰就消失不见。
但就是这样的人，突然有一天，被时代的纱网打捞而起，渐渐从平庸走向神坛，笔下的文字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跑进人心里。
“是金子总会发光”，苏落葵恨不得在这句俗语的后面加个尾缀，代言人——苍术。
[2]
瑞和公寓坐落在羊城海珠区，北傍珠江，东邻黄埔涌，坐享2公里沿江翠堤，拥览市区最开阔壮丽的江景市中心的边缘处，因为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景观房价一再往上涨，是真正寸土寸金的宝地。
苏落葵今天是第一天上班，为表诚意还给方淮带了早餐。她对照了好几遍地址，确认他就是在这栋楼无疑。
她把右手拎着的食盒换到左边，从背包里搜出高隐交给他的磁卡刷门进去。
今早她一到公司就去办公室找主编张启明。张启明是他们编辑部的三大主编之一，苏落葵被安排在他门下，工作任务和职责相关事项都得问过他。她赶到办公室的时候被告知对方去了资料室，她前脚刚到资料室，张启明后脚又去了28楼。她辗转几回最后打算坐电梯到28楼的茶室等对方。
但电梯门一开，她抬头就和高隐四目相对。她双腿转了个弯，正想往后退，对方却按着电梯门，慢悠悠笑道：“还不出来？”
苏落葵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去。高隐一手插兜，一手拿着一份黑色夹子的文件站在一边。
高隐留意到对方的目光，晃晃手上的东西。
“返回去的文件。”他继续道，“编辑部不是在25楼吗？你上来有事？”
“我找张主编，资料室的同事说他在28楼。”
高隐摸着下巴思索片刻：“你找他问工作任务的事吧？”
苏落葵乖乖点头，就见高隐一脸神秘莫测。
“他被你方总召唤过去了，没盘问个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
盘问？
苏落葵刚一愣神，就被高隐拉着往茶室走。对方长手长脚，迈步的频率让苏落葵频频趔趄着往前小跑，她刚站稳就听到对方说，今天由他来跟自己交代工作。
方淮，EN签约作家，男，未婚。
“没了？”
“没了。”高隐耸耸肩。
“……”苏落葵盯着眼前的公寓磁卡和地址，“我需要做什么？”
“管三餐温饱和生活无忧，总之就是生活助理。一切费用都可以向公司报销，每月做一次报告反馈。”他顿了顿，难得正经起来，“他除了性格有点怪之外还是很好相处的。”
很好相处也分很多种啊，她爸也说过她妈很好相处，还不是隔三岔五就上房揭瓦，下地争吵。
6栋1001室，苏落葵深吸了口气，紧张得手指直哆嗦。
她双手一合，立在胸口：“希望对方有颜有钱也有一颗爱护社会主义接班人的心。”
她对着电梯理了理衣袖，把自我介绍在心里滚了好几遍，才按下门铃。
大门旁的密码锁，大学老师在讲解犯罪心理学的时候提到过。一般为六位数，根据六个数字建立几个化学方程式，按照配平后的数字次序输进去……算了，她输不进去。
苏落葵抬手又按了下门铃，终于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里面响起，但过了一会儿又归于平静。
她只得伸手拍了拍木质门：“你好，我是你的私人助理苏落葵，可以麻烦你开下门吗？”
寂静。
她重复试了好几遍，差点没忍住上脚踹。高隐说对方“好相处”简直是谦虚的说法，上班第一天连人家脸都没看着，传出去江湖还怎么混啊。她靠在墙壁上，摸着下巴思考，余光却瞥见放在角落贴着“工用”二字的立体声喇叭。
方淮昨晚因为打怪升级，耗到凌晨三点才上床入睡，他的睡眠质量不好，因为失眠二十四小时没有闭眼的状况也不是没有过，他刚睡了三个小时就被吵醒，他把身子缩进被子里充耳不闻。敲门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声音模糊，只能辨别出是个女生。
等了一会儿，门外终于安静下来，他把脑袋露出来翻了个身平躺着，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他吓得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
“喂喂喂，试音，吃葡萄不吐葡萄皮……OK，试音完毕。”
“方淮！”苏落葵站在楼下，叉着腰，中气十足地拿着大喇叭冲楼上喊，“1001室的住户，方淮先生。您亲爱的私人助理为您送来了美味的早餐，请您开门取件！”
“件”字简直震耳欲聋，惊醒一树鸟。楼上渐渐有好奇看戏的人探出头，甚至有不明状况的看客以为她是为爱告白，大喊“在一起”，她灵机一动，脑袋里闪过《情深深雨蒙蒙》里的片段，颤着音冲楼上继续喊：“方淮，你为什么不见我，难道就因为我是贫困女学生吗？我们的那些过去你都忘了吗？爱的誓言你都不记得了吗？你是不是外面有‘狗’了？”
楼上顿时掌声雷动，甚至有人误以为方淮是劈腿负心汉、现实版渣男，纷纷往1001的楼层喊话：
“哎，小伙子，人家姑娘喊你呢，你好歹应一声。”
“对啊，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做三心二意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开门说清楚。”
起哄声顿时响成一片。
苏落葵一喜，模模糊糊看见10楼阳台站着一个黑影，她放好喇叭，三步并作两步往电梯跑。
苏落葵理了理额间的碎发，冲眼前的木质门抽着嘴角练习许晓所说的“笑不露齿”。趿拉拖鞋的踢踏声由远及近，苏落葵迅速扬起笑脸，眼前的门却纹丝未动。半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苏落葵嘴角抽了抽，就听见一阵巨大的响声。
“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苏落葵拍着眼前的门，声音高了好几分贝。对方不会有心脏病之类的疾病吧？她努力回想自己方才的举动，心却不断往下沉。达摩克里斯之剑仿佛悬在她头顶，她稍不一留神就会被劈成两半。
门内在一声巨响后就归于平静，平静得让苏落葵脑袋冷汗直冒，晕厥？病发？不会休克了吧？
苏落葵瞪大眼，抖着手指从背包口袋里找手机，打算给张启明打电话。她刚抓住背包里的手机，眼前的门“嗒”一声由外往内被打开。
苏落葵很难形容第一眼看见方淮时的感觉，对方顶着一头潮湿的发，身上穿着白蓝色格子居家服。个子很高，走路的姿势带起一阵风，却半点目光都没给她，即使不小心对上也会很快移开。
对方背对着她把餐桌旁的白色木椅从地上扶起，跨着长腿坐在上面，苏落葵迅速在他对面坐定。
“我叫苏落葵，华南大学毕业生，今后是你的私人助理，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跟我提。”苏落葵生怕方淮因为方才的事情把她赶出门，语气透着小心翼翼。
“这是我的电话。”苏落葵把早已准备好的便利贴往前推了推，“你可以给我打电话，保证二十四小时不关机！”
方淮把眼前的早餐往前一推：“我不吃这些，你帮我煎个蛋，厨房在那边。”他伸手往左边的玻璃门指了指。
剑眉星目大概就是形容方淮的模样，栗色头发稍稍盖住他的眉毛，标准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下抿着一张薄唇。卢彦曾经跟她说过，薄唇的男生薄情，他却偏偏长了一双吸引人住进他心里的眼睛。
苏落葵看傻了眼，方淮不满地哼了声。
她回过神灰溜溜地跑进厨房。
方淮跷腿坐在沙发上，手上捧着一本杂志在看，眼神却频频往厨房看去。苏落葵把玻璃门关了，他只能看到大致投影在玻璃上的剪影和一阵听得人心慌的碰撞声。
油烟机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方淮坐直身子看杂志。
苏落葵遮遮掩掩地把碟子放在餐桌上，方淮拿过筷子在黑漆漆的煎蛋上戳了戳：“厨艺精湛？嗯？”
苏落葵眼睛动了动：“偶尔。”
方淮拿过方才推至一边的早餐，拆开透明包装纸，当她的面咬了口三明治，声音透着凉意：“我外面没狗，猫倒是有过。”
苏落葵脸顿时一红，当事人的回应可比方才在楼下大喊大叫的杀伤力大多了。
方淮拿着牛奶在她眼前晃了晃：“收拾好就回去吧，贫困女学生。”
苏落葵目送对方走进书房，关上了门，刚吐了口气转身脚尖就撞上木椅，疼得她一蹦一跳。
方淮坐在旋转椅上，一只脚半屈着，一只脚尖点了下地板在原地转了个圈。他盯着脚下的木质地板，耳朵却灵敏地听见外面的人走进厨房，绕过客厅，然后关门落锁。如果人类可以拥有长长竖起的耳朵，此刻一定可以看见他的耳朵在听见关门声后耷拉下来盖住半边脸。
他翻出微信，找到张启明的聊天框。
“今天断更。”
“老大，你怎么了？”张启明正吃饭，收到方淮短信的时候嘴边的白米饭差点呛进食道。
“今天的阳光太猛。”
方淮回完信息，关了电脑，直接往旁边放置的榻榻米软床上一躺。张启明笑他绝对是码字界最懂得享受的作者，连书房都另外备着软床和冰箱，但他不知道他只不过是喜欢小空间里阳光照进来，充盈着热度的瞬间。
方淮盯着墙壁上的时钟换了个姿势，昨晚他睡到半夜突然惊醒过来，后半夜打了把游戏，直到眼睛因为电脑的辐射酸涩得半闭合才回被窝重新睡过去，所以眼睛下方青黛色的黑眼圈异常明显。时钟上的时间指向八点一刻，他开了空调，窗外的阳光把他裹进没有温度的光罩里，他皱眉盯着大门像盯着一块煎不熟的牛排，期待又焦躁。
门铃响起的时候，他迅速抬手揉了把头发，睡眼惺忪地倚在门边，等到第三遍门铃响起才漫不经心地打开门。
苏落葵抬了抬手中的早餐，声音像是清晨里的第一缕阳光。
“抱歉啊，路上塞车耽误了点时间。”她把食盒放在饭桌上，从厨房找出碗筷，“我买了大望路刘婶的煎堆，还有早点铺的糕点。”她从里面提出一个纸盒，“这个酱爆芝士蛋糕超级好吃，奶味特别浓厚！不好吃不要钱！”
方淮看着她。
她放下蛋糕施施然地说：“当然，好吃也不要钱。”反正公司报销。
方淮今天穿米黄色套头短袖，黑色运动裤显得他腿又长又直，往白色木椅上一坐活脱脱就是少年初醒主题的模特海报。对方在听到自己说塞车时才悠悠地看了自己一眼，慢慢在喝碗里的热豆浆。
沙发上有一张深蓝色小毛毯，上面散落着几本书籍和深棕色皮质笔记本，桌上只有一个马克杯，苏落葵走近了才发现里面是咖啡。
她瞥了眼方淮，对方咀嚼着嘴里的煎堆，盯着桌面发呆。她收回目光，把书本一一合上，突然手上一顿，余光瞥见笔记本扉页里有一行字。
“你吃了吗？”方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落葵心虚地合上书，慢半拍才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吃蛋糕，你把它解决了吧。”方淮走进房间，顿了顿才探出头，“一会儿我要去附近的琴行。”怕对方没听懂补充道，“你一会儿叫个车。”
苏落葵颔首，见对方走进房间才瘫坐在沙发上。她不敢让方淮等她，三两下把蛋糕吃了，再把书籍整齐地放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等他。
[3]
今天是周末，路上行人很多，阳光暖烘烘地照在皮肤上，舒服得人想蜷缩起来入睡。
苏落葵盯着眼前正在装修的店面，担心地瞥了眼方淮。
“你是把脑子当早饭吃了吗？”方淮翻出手机查了下导航，他常去的琴行距离公寓不过三公里，眼前的琴行定位却是在番禺区，他们竟然一大早坐十五公里到近郊……他刚才上车就不应该睡觉。
“我不知道它在装修。”苏落葵心虚地跟在他身后。方淮的后脑勺上方仿佛冒着黑烟，牛角黑脸的怪物正对她怒目而视。
“那你总该知道‘附近’两个字怎么写吧，十五公里是附近……”方淮皱着眉回头却对上苏落葵可怜兮兮的眼睛，他用舌尖碰了碰后槽牙，咽下后面的话“这个理念是你中文老师告诉你的吗”。
“十五公里是不是附近这个理念是比较容易，混淆。”
方淮的后槽牙有点疼。
他背对着苏落葵，对照着手机导航找到最近的公交站，身边人突然窜到他身前。
“你看啊，天气这么好出来走走有益身心健康，我苍神说过‘运动是生命之源’，好的体魄才能写出好的稿子。”说完，她还冲身边晨跑的老大爷挥了挥手。
方淮：我没说过这种话。
方淮低头看对方，但是他不能打自己的脸只能加快往公交站走的速度。
公交车上只有一个位置，方淮眼疾手快地把苏落葵按在位置上坐好，自己拉着扶手立在一边。随后就见一大批人推推挤挤地往车上走，顿时空气都稀薄了好几度。
苏落葵拉了拉眼前的衣角，一脸讨好：“要不你坐吧，我想站着。”
前面的人群涌动着往后退，方淮没办法只能面对着苏落葵站着。
“你坐着吧，方便醒醒脑。”
苏落葵瞪大眼，对上上方落下来的目光才妥协地侧向窗外。
羊城的污染程度一直都在环境指标榜的前几名，难得今天坐到郊外，能吸一口新鲜空气。她对着窗外刺眼的阳光眯了眯眼，热度贴在眼皮上勾起阵阵困意，车厢里的吵闹声随着她的意识一起沉入黑暗。
苏落葵睡得迷迷糊糊，公交车突然一个抖动，她脑袋轻磕在车窗上，但她眼皮像被黏上黏稠的胶水，半点都睁不开。她象征性转了转眼珠，就靠着车窗闭目养神。
视觉被屏蔽后，听觉异常灵敏，坐在后座的人敲打手机屏幕的声音、车厢里细细碎碎的碰撞声，以及站在方淮身后压低嗓子讨论方淮的两个女生的声音，都飘进她的耳畔。
她歪着脑袋暗笑，想象着自己站在上帝的角度，自上而下地俯视众生。她津津有味地在脑海里描绘自己身穿白袍的模样，刚描了个衣袖，公交车绊在石块上抖动了一下，她的脑袋又磕在车窗上。
她动了动眼皮，突然一只手轻轻覆盖在她的头顶，吓得她立马呼吸都轻了。
方淮轻轻抬起她的头，把她的脑袋放进他手心，夹在她的脑袋和车窗之间。车厢晃动时，苏落葵的脑袋便会轻压在他手心。
苏落葵藏在背包下面的手指动了动，紧贴方淮手心的太阳穴位置瞬间又麻又酥。
方淮的手心好烫。
她往上蹭了蹭，感觉到脑袋下的手心一僵才暗笑着入睡。
方淮僵着半边胳膊，见对方不再往手心里钻才轻微动了动指尖。苏落葵的头发蹭在他的掌心里，细碎的发丝挠得他手心发痒发烫。他顺着对方又长又卷的睫毛看下去，尖尖的下巴和圆润的鼻尖还有微微开启的双唇，他似是被火舌舔舐忙收回目光。
十四个站，苏落葵意识到自己重新睡过去时下意识抬头看方淮，看见对方稳稳站在旁边才舒了口气——她就怕方淮扔下她半路下车。
方淮有所察觉般看了她一眼：“醒了？”
苏落葵刚想点头，突然想起对方让她醒脑的话。果不其然，公交车一到站，方淮便冲她勾勾手：“那就带着脑子跟我下车。”
琴行的老板是个顶着一头脏辫的高大男孩，开口说话时舌头似是捋不直般咬字不清。他熟稔地和方淮打招呼，在看见后面的苏落葵时意有所指地望向方淮。
“我助理。”言简意赅。
老板冲苏落葵挤眉弄眼，撩开旁边的黑色幕布，从里面拿出一把吉他。
“还是这把吧？”
方淮点头接过吉他坐在高椅上调音。
“前几天你没过来有一位大兄弟看中了这把吉他，我便把它收起来了，免得被挑了去。”
“谢了，那天的曲子有个地方总觉得姿势不太对，你帮我看看？”
“行啊，不过你这学琴倒是比一般人细致。”
方淮没接话，把话题引到专业知识上。
苏落葵一进门就把自己扔进一旁的单人沙发里，暗搓搓地揉了揉脚，坐一路公交车大腿处像被蚂蚁啃咬般酸麻。
有一把暗红色的尤克里里挂在离她不远的墙上，她在得到老板允许后踮脚拿下来，对照着一旁的说明书尝试着弹了弹。她摸索着试了好几个音才断断续续弹完一首《晴天》，抬头便看见方淮坐在她对面。
“我大学在音乐社待了段时间，还上台表演过呢。”苏落葵摸了摸鼻尖，“不过现在忘得八九不离十，不看着说明书都弹不出来。”
方淮看了眼她手中的尤克里里：“你喜欢这个？”
“也不是喜欢，当时被许晓拉进社团便陪着她学了点。”苏落葵把尤克里里放回原位，“这尤克里里好小啊，我指尖差点卡进弦里，不过我之前见过更小的，颜色和这把挺像。”
方淮没有问许晓是谁，也没有问送礼物的是谁，却问她喜不喜那个礼物。
苏落葵背影一僵，突然想起什么傻笑着摆摆手：“就那样。”
身后突然没了声音，方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站起身冲老板挥了挥手走出琴行。苏落葵跟在他身后，看见对方抿着嘴，冷着眸子不说话，终于意识到不对。
“如果你送我的话，我还是会很喜欢。”苏落葵走到他前面，面对着他倒着走，声音很轻生怕揣测错对方的意思。
方淮伸手拉了她一把，她瞪着眼跌入他怀里，透过他的肩膀看见眼前窜出一位玩滑板的少年，方才要不是方淮拉了她一把准要撞上。方淮抓着她的肩膀原地转了半个圈。
“那你还是别喜欢了。”
她听见身后人落在她头顶的话，反应过来的时候方淮已经抬脚往前走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又不是不会自己攒钱买。她冲对方的背影挥拳，见对方没有半点要等她的意思才跑着跟上。
“然后呢？”
“什么然后？”苏落葵把背包放到桌子上，换了个手拿手机，“然后，我们就各回各家，各吃各饭。”
许晓在电话那边一阵唏嘘：“我还以为你们会共进午餐，两眼一对，一段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戏码就出现了。”
“你最近总裁漫看多了吧！”苏落葵想起方淮坐在高椅上低头调弦的样子，不像霸道总裁，倒是挺像漫画里走出来的日系少年。
“你可别提了，我最近看少年漫画都快看瞎了，我新合作的漫画家特别挑剔，字字句句都得抠出来推敲，我都要对脚本师这工作失去热情。”更何况，对方不依不饶地要她配合他一起设计分镜，总是熬到工作室成员都去吃饭了，他们还在考虑远景近景的问题。
苏落葵靠着桌子笑，片刻又叹了口气：“虽然工作不忙，但是到现在半点关于苍神的风声都没有，连载预告都挂大半月了。”
许晓那边突然安静下来，一阵细碎的敲击键盘的声音响起。
“你干吗呢？”落葵从衣柜里找到睡衣，“你忙的话我们下次再聊，我先去洗澡。”
“还不是那个挑剔鬼，提醒我写脚本来着。”许晓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你不是跟着一位主编嘛，从他嘴里套套话呗。”
苏落葵把话听进心里，话锋却一转：“我有个发小也是画画的，但挺久没见了，下次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说不定有合作的可能。你早点睡，我挂了。”
苏落葵把手机丢到床上，桌上闹钟的时针指向十一点，再过一会儿宿舍走廊灯该关了，她得抓紧时间洗澡晒衣服。
躺到床上的时候，临近凌晨，她坐起身给方淮发了个信息。除了方淮需要她的时候，她其余时间都待在公司跟着张启明学习批审稿件和整理素材的工作，只是目前还处于帮忙整理文档的阶段。
她第一眼看见张启明时，还以为对方是同她一道进来的实习生。
张启明鼻梁上挂着一副圆形大眼镜，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看起来很像古代瘦瘦弱弱的文人书生。知道她是方淮的私人助理时，他们正坐在办公室整理档案，他略微惊讶地抬头看了眼她。
“那你记得凌晨提醒老大时间，他一忙起来，都不知道白昼还是黑夜。”
“老大？”苏落葵把档案收进柜子，回头看他。
“啊，我负责他的部分稿件，已经跟他很久了。”
苏落葵半咬着下嘴唇思索一番，往张启明身边凑：“那他作品的样本在你手上吗？”
“没有。”张启明越过她从旁边拿走黄棕色档案袋，绕开白色细绳，往里看，“EN的签约作者对应的编辑是不稳定的，稿件的审核和出版也并非都经过同一个人，老大的后续进展不归我管。”
甚至有些作者的稿件出版都不是经过公司的印刷部，走的都是私人渠道，在正式出版前能窥探到的也只是一星半点。
张启明抹了把鼻尖，他说的话不假，但也有掺水的部分。
苏落葵心下一跳脑袋转得飞快：“方淮，他喜欢苍术吗？”
张启明狐疑地抬头看她：“码字圈有人不喜欢苍术吗？”
苏落葵顿悟，点头如捣蒜。
她凑近张启明压低声音问：“那你见过苍术吗？”
张启明手一顿，摇头：“没见过，苍大神哪是尔等可以接见。”
“啊，你都没见过啊……”苏落葵耸耸肩垮下脸，“我还以为进入EN就能见到苍神……也不知道他的编辑是谁，上辈子是不是诺恩斯的孩子。”
“诺恩斯是谁？”
“哦，古希腊神话里的命运女神。”
张启明：他是他妈妈的孩子。
张启明暗自腹诽，嘴上却提醒她：“老大早餐不喜欢油条，偏好甜食，你别弄错了。偶尔要提醒他吃饭，林姨把饭放他眼前他都能忘，上次因为胃痛还住了医院。还有，他有时候会有一些奇怪的举动，你配合他就是了……”
张启明往后退了点，一脸警惕：“你这是什么眼神？”
“他好像你儿子。”苏落葵如实道。
“……”他摆了摆手，“反正你细心点就是了”。
苏落葵想起张启明一脸“你不小心你会死得很惨”的表情，突然提心吊胆起来。她查看了聊天框，方淮还没有回她信息。
方淮的微信还是张启明发给她的，估计是个小号，朋友圈一片空白，连相册页面都是原装的纯白色，头像是一只黑猫的剪影。
手机突然振了振。
苏美人：“老大，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整，该休息了。”
方淮：“老大？”
连微信名都这么简洁明了……苏落葵翻了个身。
苏美人：“我看张老师这么叫你。”
方淮：“张启明？”
苏美人：“嗯啊。”
方淮：“别卖萌。”
苏美人：“是的，老大。”
方淮皱着眉，盯着手机看了片刻。
方淮：“知道了，别叫老大。”
不给叫老大……难道叫大哥？陈浩南既视感吗？她没忍住自己先笑了。
苏美人：“那叫大哥？方先生？老板？”
她等了片刻，没看到对方回信息，估计在忙。
她打开微信发了条朋友圈：“请问对年龄相仿的雇主叫什么能够显得亲近？在线等，急！”
刚发完就一阵困意袭来，她一洗完澡就容易犯困，方才要不是为了提醒方淮，这会儿她早梦周公了。她顾不上看消息，塞上耳机便沉入梦乡。
隔天，她醒过来，翻看消息列表的时候看见一大串“大哥”“大爷”“霸霸”的称呼，有一个人甚至评论为“祖宗”，是张启明。她继续往下翻，终于看见一个正经回答。
“方淮”。
头像是一只黑猫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