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先是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嗓门,接着只听雷蒙说:“你不尊重我,你不尊重我,我要教你怎么尊重我。”几声沉闷的声音之后,女人叫了起来,叫得极其凄厉,楼梯口立刻站满了人。玛丽和我也出去了。那女人一直在叫,雷蒙一直在打。玛丽说这太可怕了,我没回话。她让我去找警察,我告诉她我不喜欢警察。不过,住在三楼的管道工叫来了一个。他敲了敲门,里面突然没声音了;他又用力敲了敲,过了一会儿,那女人哭了起来,雷蒙开了门。他嘴上叼着一支烟,一脸油腔滑调。那姑娘冲到门口,跟警察说雷蒙打了她。“你的名字?”警察问道。雷蒙回答了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把烟摘了。”雷蒙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又抽了一口。就在那时候,警察对准雷蒙的脸重重地、扎扎实实地扇了一个巴掌。香烟飞出去几米远。雷蒙变了脸色,但他当下一声不吭,然后他怯怯地问警察能不能拾起他的烟头。警察说可以,但他加了一句:“但是下一次你记着,别把警察不当回事儿。”这期间,那个姑娘一直在哭,不断重复说道:“他打我,这个龟孙子。”于是雷蒙问:“警察先生,叫一个男人龟孙子,这是合法的吗?”但警察命令他闭嘴。雷蒙于是转向那个女人,对她说:“等着吧,小娘儿们,我们还会见面的。”警察让他闭嘴,叫那女人走,还叫雷蒙待在屋子里等着局里的传讯。他还说雷蒙醉了,哆嗦成这个样子,应该感到羞愧。这时候,雷蒙跟他解释说:“我没醉,警察先生。只是,我在这里,在您面前,我忍不住哆嗦,我也没办法。”他关上门,大家都走了。玛丽和我做好午饭,但她不饿,几乎全让我吃了。她一点钟的时候走了,我又睡了一会儿。
快到三点钟的时候,有人敲我门,雷蒙进来了。我依旧躺着,他坐在床沿上。他沉默了一阵,我问他那事情怎么样。他说他做了他想做的,但是她扇了他一个耳光,于是他就打了她。剩下的,我都看到了。我对他说,我觉得现在她已经受到了惩罚,他应该满意了。他也是这么想的,他还说,警察帮忙也没用,反正她挨揍的事实已经摆在那儿了。他还说他很了解警察,知道该如何对付他们。他还问我当时是不是等着他回一巴掌给那警察。我回答说我什么也不等,另外,我不喜欢警察。雷蒙看起来很满意。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块儿出去。我起身,梳了梳头。他说要我替他作证。我呢,我怎么都行,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照雷蒙的意思,只要说那姑娘不尊重他就行了。我答应为他作证。
我们出去了,雷蒙请我喝了一杯白兰地。后来他想打一局桌球,我差一点就赢了。他还想逛妓院,我拒绝了,因为我不喜欢。于是我们慢慢走回去,他说他惩罚了他的情妇,觉得非常满足。我觉得他对我确实不错,我想,这真是个美好的时刻。
远远地,我看见老萨拉玛诺站在门口,神色焦虑。走近后,我发现他没有牵着他的狗。他四处张望,原地打转,使劲朝黑黢黢的走廊深处窥探,嘴里嘀嘀咕咕,睁着他那双小红眼在街上搜寻。雷蒙问他怎么了,他没有立刻回答。我模模糊糊地听他嗫嚅着“贱狗,邋遢鬼”,心情依旧焦躁不安。我问他他的狗去哪里了,他语气生硬地回答说“它走了”。然后突然间,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像往常一样,带它去练兵场。赶集的木棚边上围着很多人,我停下来看‘落跑之王’的演出。而当我要继续走的时候,它已经不在那儿了。当然,我早想给它买一个小一点儿的项圈了。但是我从来也没想到这个邋遢鬼能这样就离开了。”
雷蒙对他说,那狗可能迷路了,它会回来的。他举了好几个例子,说狗能跑好几十公里找回主人。虽然如此,老头儿的神色看起来却更焦虑了。“但是您知道,他们会把它弄走的。要是有人还愿意收养它就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它浑身是痂,人见人嫌。警察会抓走它,肯定的。”于是我跟他说可以去警察局的认领处看看,付点钱就可以把它领回来了。他问我会不会要很多钱,我不知道。于是他就发起火来:“为这个邋遢鬼花钱!啊!它还是死了吧!”他又开始骂起狗来。雷蒙大笑,钻进楼里。我跟了上去,我们在楼梯口分开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老头儿的脚步声,他敲了我的门。我打开门,他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请他进来,但他不肯。他望着他的鞋尖,结满痂的手颤抖着。他没有看我,问道:“默尔索先生,您说,他们不会把它抓走吧。他们会把它还给我的吧。不然我该怎么活下去啊?”我对他说,认领处会把狗保留三天,等待失主去认领,过后他们就随意处置了。他默默地望着我,然后他对我说:“晚安。”他关上门,我听见他来回踱步的声音。他的床咯吱作响,我听见一阵细微而奇怪的声音通过隔墙传来,我明白是他在哭。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妈妈。但我明天早上要早起。我不饿,没吃晚饭就上了床。
05
雷蒙往我办公室打了个电话。他说他的一个朋友——他跟他说起过我——邀请我到他离阿尔及尔不远的海滨木屋去过礼拜天。我回答说我很愿意去,但是我已经答应和一个女友一起过了。雷蒙立刻说他的朋友也邀请我的女友,他朋友的妻子会很乐意在一大群男人中间有一个伴儿的。
我本想立刻挂掉电话,因为老板不喜欢人家从城里给我们打电话。但雷蒙要我等一等,他说他本来可以晚上转达这个邀请的,但是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告诉我。他一整天都被一群阿拉伯人跟踪,其中有他过去情妇的哥哥。“如果你晚上回去看见他们在我们的房子附近,你就告诉我一声。”我说一言为定。
过了一会儿,老板派人来叫我,我立刻烦躁起来,因为我想他又要叫我少打电话多干活儿了。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他说他要跟我谈一个还很模糊的计划,他只是想听听我关于这个计划的建议。他想在巴黎设立一个办公室,直接在当地和一些大公司做生意,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能过去工作。这样我就能在巴黎工作,一年中还能出去旅行一下。“您还年轻,我感觉这样的生活您会喜欢的。”我说是的,但说到底,我其实怎么都行。于是他又问我是不是有兴趣换一种生活方式。我回答说,我们从来不能改变生活,无论如何,生活都是一样的,我在这儿的生活也不会令我不高兴。他看起来不满意,说我答非所问,没有野心抱负,这对做买卖来说是个灾难。于是我就回去工作了。我也不想使他不高兴,不过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我的生活。仔细想想,我并不算不快乐。我做学生的时候,也有过不少类似的野心。但是当我不得不辍学的时候,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事实上都不重要。
晚上,玛丽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她结婚。我说我怎么都行,如果她想的话,我们可以这么做。于是她想知道我爱不爱她。我像上次说过的那样回答她,我觉得这种话毫无意义,不过,很有可能我的确不爱她。“那为什么要娶我呢?”她问我。我跟她解释说这无关紧要,如果她想的话,我们可以结婚。再说,是她要跟我结婚的,我只是说可以。她说结婚是件严肃的事情。我反驳:“不是。”她沉默了一阵,一声不吭地望着我,然后她说话了,说她只是想知道,如果是另一个女人向我求婚,我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就像和她一样,我会不会接受。我说:“当然。”于是她自问是不是爱我,在这一点上,我呢,我也无从得知。又一阵沉默之后,她自言自语说我是个怪人,她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爱我,但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讨厌我。我不说话,我没什么要说的。她微笑着挽着我的手臂宣布说愿意和我结婚,我回答说,她愿意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结。于是我告诉她老板的提议,她说她愿意见识见识巴黎。我告诉她我在那儿住过一阵,她问我那儿怎么样,我说:“很脏,有鸽子和黑乎乎的院子,但人的皮肤是白的。”
后来我们出去走了走,穿过了城里的几条主要大街。女人们都很漂亮,我问玛丽有没有注意到。她说注意到了,还说她理解我。有一会儿,我们不再说话,但我还是希望她和我在一起,我跟她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塞莱斯特餐馆吃晚饭。她很想去,但她还有事要做。我们已经走到了我家附近,我跟她说再见。她看着我说:“你不想知道我有什么事吗?”我很想知道,但我之前没多想,于是她有种埋怨我的神情。看到我尴尬的样子,她又笑了,身子朝我一挺,把嘴凑上来。
我去塞莱斯特餐馆吃晚饭。我已经吃了起来,这时走进来一个奇怪的小女人,问我能不能坐在我这一桌。她当然可以。她的动作很局促,两眼闪闪发光,一张小脸圆得像苹果。她脱下束腰上衣,坐下,焦躁地看着菜谱。她叫来塞莱斯特,立刻点完了她所有要点的菜,语气精准而急迫。在等冷菜来的时候,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小方纸和一支铅笔,事先算好钱,从小口袋里掏出来,外加小费,算得准确无误,摆在眼前。这时冷菜上来了,她几口就把菜吃光了。在等下一道菜时,她又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支蓝色铅笔和一本杂志,上面是本周广播节目表。她聚精会神地把上面几乎所有的节目一个个勾了出来。由于杂志有十几页,整整一顿饭的工夫,她都在细致入微地做着这项工作。我已经吃完了,她还在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件事。然后她站了起来,用和刚才一样精准得像机器人一般的动作穿上束腰上衣,离开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干,也就出了门,跟着她走了一阵。她沿着人行道的边缘走,步子迅速而坚定到让人难以想象。她一直往前走,不转弯也不回头。最后我看不见她了,便折了回去。我觉得她真是个怪人,但很快就把她忘了。
在门口,我看见老萨拉玛诺。我让他进屋,他说他的狗丢了,因为它不在认领处。那里的工作人员对他说,狗也有可能被轧死了。他问能不能去警局了解这件事,人家告诉他这类事情是没有记录的,因为这种事儿每天都会发生。我对老萨拉玛诺说他可以再养一条狗,但是他请我注意,他已经习惯和这条狗在一起了。我觉得他是对的。
我蹲在床上,萨拉玛诺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上。他面对着我,双手放在膝盖上。他还戴着他的旧毡帽,嘴在发黄的小胡子下面含糊地说着什么。我有点儿被他弄烦了,不过反正我也无所事事,也不困。我没话找话地问起他的狗来,他说他是在他老婆死后有了他的狗。他结婚很晚,年轻时,他曾经想演戏剧,所以当兵的时候,他在军队歌舞团里演戏。但最后,他进了铁路部门。他并不后悔,因为现在他有一小笔退休金。他和他老婆在一起时并不幸福,但总的来说,他也习惯了。她死了以后,他感到十分孤独,于是他便跟一个车间的同事要来一条狗。那时候它还很小,他还得拿奶瓶喂它。但是因为狗比人寿命短,他们就一块儿老了。“它脾气很坏,”萨拉玛诺对我说,“时不时地,我们就会怄气。但这总算是一条好狗。”我说这狗品种很好,萨拉玛诺好像很满意。他说:“您还没在它生病之前见过它呢,它最漂亮的是那一身毛。”自从这狗得了这种皮肤病,萨拉玛诺每天早晚两次给它抹药。但是在他看来,它真正的毛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治不好的。
这时,我打了个哈欠。老头儿说他要走了,我对他说可以再待一会儿,对于他狗的事情,我感到很难过。他谢过我,他对我说,妈妈很喜欢他的狗。说到妈妈的时候,他称她为“您那可怜的母亲”。他猜想,妈妈死后,我应该是相当痛苦的,我没说话。这时,他带着一点尴尬,语速很快地对我说,他知道这一街区的人对我很有看法,因为我把母亲送进了养老院,但是他了解我,他知道我很爱妈妈。我回答说,我至今才知道人们在这方面对我有看法,可我不理解为什么,因为我觉得把母亲送进养老院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毕竟我雇不起人照顾她。“另外,”我补充说,“很久以来她跟我也没话说,她一个人待着闷得慌。”“是啊,”他说,“在养老院里,她至少还有伴儿。”然后他告辞了,想回去睡觉。现在他的生活变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从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他飞速地向我伸出手,我感觉到他皮肤上有一块块硬皮。他微微笑了一下,离开前,他对我说:“我希望今天夜里那些狗不要叫,我总觉得那是我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