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大学校园外面的一个小饭馆里喝酒,傍晚的风吹动杨树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因为是暑假,我那几个喝啤酒的同学都回家了。邻桌是个留学生,我们聊起来,他家在荷兰,路途太远回不去,我说:“坐飞机不是十个小时就到了。”他说:“我害怕坐飞机,也不喜欢坐飞机,因为坐飞机你唰的一下就到家了,好像这个世界很小。我愿意坐火车,一站一站停,要很多天才能从北京到荷兰,这样我就可以在火车上想,中国真是个遥远的地方。”
从他这番话中,我知道两件事,第一,有许多人愿意把旅途的时间拉长;第二,荷兰人害怕坐飞机,荷兰球星博格坎普就是这样的。
我中学时坐火车的两次旅行,获得的地理知识比在教室里读一个学期还要多。正是在火车上,我记住了中国几大铁路线经过的城市名称,并且开始幻想,如果有一天我能从北京坐火车去欧洲该多好呀,我为自己设想出了第一次游览欧洲的目的地——巴黎,我可以飞过去,然后再从那里坐火车回来,延长旅途的时间,让我穿行在西伯利亚莽莽大地上的时候,能感受到北京和巴黎距离是多么遥远。
我第一次出国旅行,的确要先坐北京到巴黎的航班。飞行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从舷窗望下去,下面是蒙古和西伯利亚的土地,我看见了呼啸的风沙掠过戈壁,看见了白茫茫的雪原,雪原上黑色的纹路,我不知道那黑色的条纹是什么,从万米高空上应该看不到铁路或公路。那次旅行的经验是,飞过莫斯科,欧洲境内的任何城市都不会再显得遥远。而飞过鄂木斯克,俄罗斯境内的飞行就算完成了一半,这个城市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是因为鄂木斯克这个词的英文拼写Omsk是四个字母,汉语名字也是四个字,几乎可以一一对应的发音。
2004年的9月15日,我在巴黎共和国广场附近的一条酒吧街里喝啤酒,向我在巴黎的朋友讲述一路的见闻,这一次我们是开车过来的。北京吉普赞助的“中法文化之旅”帮助我们实现了这样一个梦幻的旅程。
我们聊到了1907年北京至巴黎的汽车比赛,那一年,法国一家报纸提出设想:举行北京至巴黎的汽车比赛,“这项比赛没有一定要遵守的礼仪,也没有起约束作用的规则,所要做的事就是将一辆汽车由北京开至巴黎。自然,有可能的话,要争取第一”。1907年6月10日早晨,五辆汽车从法国殖民部队驻北京的兵营出发,8月10日,意大利人博格基斯驾驶意大利生产的伊塔拉汽车首先到达巴黎,他比第二名提前两个星期到达。
在我们这次旅行的途中,同伴们曾多次谈到1907年的比赛,北京的一位职业车手告诉我,那年的比赛,从北京到张家口就走了一个月,因为许多地方没有路,要靠人抬着车走,从张家口开到巴黎用一个月的时间,那在当时应该算是很了不起的成绩,如果可能,2007年应该再举办一次北京到巴黎的汽车拉力赛。我们的车队行进到喀山的时候,遇到了一支波兰“路虎”车队,他们从华沙开车到海参崴再返回去,行程三万公里。我们还碰到过一支德国的房车车队。旅途之中,我多次看到飞机的起起落落,看到火车飞驰而过,许多人都在旅途之中,所有人都在旅途之中。
从共和国广场的酒吧中出来,醺然之中,一路的风景杂乱地涌现,我看到大地,看见森林、湖泊、河流,看见蔓延的田地,看见低垂的天空,看见路标、车流和无数的面孔。我想起一句诗:“但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冒险,充满发现。”但我想不起来,这句诗出自何处,何人所写。
9月19日,返程的飞机从戴高乐机场起飞,晚霞之中我眺望巴黎,徒然地想找到埃菲尔铁塔的影子,这首诗的另外两句冒了出来:“但路上不要过于匆促,最好多延长几年。”
这是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人生就是一次旅行,这个古老的比喻是说,要把对外在世界的了解与内心的完善联系在一起。且让我抄录一段在下面:
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充满冒险,充满发现。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愤怒的波塞冬海神——不要怕他们:
你将不会在路上碰到诸如此类的怪物,
只要你保持高尚的思想,
只要有一种特殊的兴奋
刺激你的精神和肉体。
……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
但愿那里有很多夏天的早晨,
当你无比快乐和欢欣地
进入你第一次见到的海港:
但愿你在腓尼基人的贸易市场停步
购买精美的物件,
珍珠母和珊瑚,琥珀和黑檀,
各式各样销魂的香水
——尽可能买多些销魂的香水;
……
(黄灿然 译)
补记
1907年那次拉力赛,意大利《晚报》记者巴津尼全程采访了这次比赛,并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资料。那一次的路线是张家口—库伦(乌兰巴托)—伊尔库茨克—鄂木斯克—乌拉尔,最后一直到莫斯科和巴黎。事实上,这条比赛路线有一个更古老的名称,那就是“茶叶之路”。美国学者艾梅霞在圣彼得堡历史研究档案中见到过一批照片,是俄国沙皇下令拍摄的,目的是记录他们的势力越过西伯利亚进入中国的进程,此后她在蒙古生活了多年,对那些老照片背后的历史的兴趣与日俱增。她的著作《茶叶之路》2007年2月出版了中文版。
《茶叶之路》中对张家口、呼和浩特、乌兰巴托的经商路线做了细致的描述,其中引用一段丹麦探险家哈士纶的描述,哈士纶1923年从北京前往蒙古,“我们第一次在亚洲大陆的晴朗天空下卷着毯子入睡。站在山口之上,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这样一片游牧民族的土地,这样广阔的草原。夕阳西沉时,我们似乎得到了重生,而这新生命有着丘陵的坚强、天空的深邃,以及日出的美丽”。哈士纶是用骆驼和马队完成探险的,张家口距离乌兰巴托一千公里以上,骆驼队要走一个月左右,这样慢的速度会让人不觉得自己在旅行,到达目的地的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在蒙古高原,他们进入了一个与充斥繁文缛节的中国截然不同的世界。无边无际的天空下,广袤的大地上,似乎有着无尽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