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元局
一
冬天的午后,日光暖煦,透过苍郁古柏枝间的缝隙洒落在汉白玉棋盘上。一枚晶莹如玉的白子落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位置,清脆的落子声传了很远,惊醒了枝头熟睡的雀儿。它张开纯黑的羽翼,振翅而起,掠过层层红墙绿瓦的殿宇,飞向湛蓝天空,化成一点黑色消失不见。
天坛公园,北京南城占地最大也最古老的建筑群之一。在明清时期,这里是皇帝每年祭祀天地的场所,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当年这里是皇家禁地,现在却已经是寻常百姓晨练遛弯的好去处了。宽阔的青条石步道边,松柏参天,静谧得如同一座修行道场。
密林深处一片空地上,八张汉白玉棋盘按照八卦方位围成一圈,八位互不相识的棋手端坐在石凳之上,正各自对着面前那盘棋冥思苦想。
中国古人信奉“天圆地方”的哲学,所以祭祀上天的是圜丘,祭祀土地的是方坛。这种哲学体现在古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围棋也是其中之一。相传上古三皇之一的尧,为了教导子民们算数而发明了围棋。纵横各十九条线,构成了一个世界的根基,象征着周天循环的三百六十一颗棋子,变化无穷,如同古人眼中的浩瀚星辰。
时至今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参透了围棋中的所有变化。它就像是一道永远解不出的数学谜题,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过程中,不断推演着天地万物。在古时候,围棋是文人墨客们修身养性必备的技艺,被看作是与诗歌、书画、音乐一样的艺术。而今天,围棋已经成了一项正式的比赛运动,是智者间的博弈,方寸间的厮杀较量不亚于任何一项有身体接触的运动项目。
说到底,围棋是一个天才的游戏。
今天这八位棋手来自各地,路途最远的那位是今天一早才下了从首尔飞来的飞机。他们在这之前素不相识,唯一的共同点是大家都在某个网络围棋对战平台上下棋,而且都是其中最好的棋手。从几十万人中脱颖而出,打到前十名,怎么说也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等级的了。如果单纯按照棋力来计算,这八位棋手都能达到职业高手的水准。
在来到天坛公园中这个不起眼的棋场前,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却没有想到他们将要面对的人是如此可怕。这个人的棋力已经强到了能同时和八位高手对弈的程度。
棋盘围城的圈子中,大家共同的对手、这次棋局的发起者正优哉地踱步,怀中还抱着一只昏昏欲睡的白猫,就像个早起的市民,在天坛门外吃了一碗香喷喷的炒肝后来公园里闲逛消食。
他是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做派比较老,穿着一身唐装一双布鞋,像潘家园旧货市场倒腾古董的倒儿爷。不过他怀中抱着的那只白猫可就霸气十足了!
白猫除了顶心处有一枚棋子大小的黑斑之外,通体都是雪一样的白毛,在阳光下闪着油亮亮的光,眯着眼睛在主人怀中打着瞌睡,偶尔睁开眼睛看看这几位冥思苦想的棋手,眼神十分不屑。
这位爷就是最近在网络上火热无比的神秘棋手,网络ID“天元”。
天元在围棋术语中指的是棋盘正中心的那一点星位,引申出的含义其实是北极星的意思。古人认为北极星乃是众星之首,是群星之中最为闪耀的一颗。除此之外,天元也被古人看作超凡入神的象征,是世间万物之本。
可想而知,一个网名叫“天元”的棋手的内心该有多么狂妄……
偏偏这位“天元”有狂妄的资本。一年前,“天元”这个ID刚出现在对战平台里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可就在一个月之后,这个ID竟然以一百连胜的成绩达到了排行榜的前五十名,人称“百人斩棋手”,又被称为“天元不败”。
围棋这个游戏的魅力就在于它充满了变数,就算是当今最强大的职业棋手,在整个职业生涯之中也会有胜有负。即便是百年来围棋界最受推崇的吴清源大师,人称昭和棋圣,也曾经在木谷实等大师手下吃过败仗。强手与强手对弈一样是互有胜负,让所有人得零蛋是万万做不到的。
可这位天元先生却偏偏不信邪,一路过关斩将,毫无败绩,就像是一个不可被打破的神话一般!眼看他的排名就要冲进前十名的时候,原本坐稳了前十的各位棋手也坐不住了。
天元的出现,已经大大威胁到了他们的地位。在前两轮排位争夺赛中,天元就以摧枯拉朽之势把第十和第九两名棋手都降了级。大家在网上开会分析了天元近百局的棋谱,发现竟然无法分析出这个人的棋路,仿佛他的每一颗棋子都是随心而落,时而进攻如同疾风暴雨,时而防守不动如山岳,毫无漏洞,又毫无固定章法可言。再加上这个匪夷所思的战绩,他们推导出一个结论,这个ID的背后肯定不止一个人。
如果没有作弊,怎么可能有如此风格多变、混杂如江川湖海一般的棋路?!除非他从唐朝开始下棋,一直下到现在!
于是棋手们联合起来向网站投诉,要封掉天元的ID。这件事在整个网络围棋界掀起了轩然大波,正在网友争论是非曲直、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天元忽然在论坛里挂出了一封挑战书。
虽然天元的措辞十分古雅,像个饱读诗书的学究,但其中的口气确实狂妄至极。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大爷平时也就是闲得无聊,把泡妞间隙的时间用来下棋消遣消遣,你们这几路货连给我捡棋子都不配,也配跟我谈什么胜负?大爷今天心情很好,你们几个如果想滚来北京找我当面下棋的话,我也勉强答应了,不过我时间有限,八个人同时来下好了,省得我一个个收拾起来麻烦!敢来的带上一万美金,输了就把钱留给我当学费。赢了怎么办?呵呵!你们怎么可能会赢呢?!
一个对八个,八盘棋同时下,就算是超一流职业棋手也不会放出这么狂的挑战。只有棋院里的老师教授一众刚刚入门的孩子时,才会做这种事。这是拿他们几个当门外汉么?!
不过这还没有完,在挑战书剩下的内容里,他把前八名棋手以往棋局中的错招都挂了出来,针针见血,刀刀掉肉。这些棋手以往都是众玩家心中的大神,没想到他们在天元眼里竟然漏洞百出,留的评语也都尖酸刻薄,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仿佛坐在地头上点评蔬菜似的。
“你看这颗茄子都长蔫了,以后要多浇粪啊!”
被点名的棋手看到这封信之后都恨不得把电脑屏幕吃下去!一怒之下大家在网上纷纷应战,心说看你有多大的本事能一次下赢八盘棋!
可一见到这位天元的真面目,所有人都是心头一动。这个男人仪表不凡,器宇轩昂,并不像网上那么毒舌下贱。而且天元表现得异常沉默,见了大家之后也不说话,只是对每个人点点头,即便开口也只是跟怀中的白猫讲两句悄悄话。大男人和宠物说话,再过分也只是有些怪异,还不算是出圈儿。搞得大家一度怀疑面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本尊。
倒是那只懒猫始终都摆出一副贱兮兮的瞌睡样,偶尔流露出的眼神仿佛在鄙视着他们这群“愚蠢的人类”。
但是,当所有人在棋盘前坐下之后,都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面前的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强大了!
同时开了八个棋局,说白了就是把一颗大脑分成八个相等的部分来使用。人们都说一心不能二用,而这是名副其实的一心八用。因为天元事前放了狂言,让这八位棋手全部执黑,把先手让给了他们。而这八位棋手的棋风迥异,各有各的风格和长处。但天元却能同时应对他们所有人的思路,一一下出不同的对招!
他一只手抱着那只懒猫,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白棋子,从第一张棋盘开始走起,每路过一张棋盘便干净利落地落下一子,从不拖泥带水,仿佛都没有思考,可每每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子,都高深莫测,让那八位棋手瞠目结舌,足够他们抓耳挠腮想上半天。
当第一名棋手终于想出该下哪一步的时候,天元早已在他面前等待多时了,于是又是轻描淡写地落下一子,棋局间再度陷入沉默。
其中有心思比较活络的人想出了对策,暗中向同伴们打了招呼:下快棋!
对啊!这种以一敌八的棋局,每一步之间拖得越长对天元来说就越有优势,他的棋力的确高于这八个人中的每一个,可如果不给他足够的思考时间,让他应接不暇的话,肯定能抓住他的漏洞!
不一定要八个人全都赢下棋局,这八个人中只要有一盘胜利,那天元的海口就算是白夸了!赢得越多,对他的打击就越重,但如果这样拖下去,很有可能一盘都无法取胜。
这就是所谓的博弈,是脑海中不见刀光剑影的拼杀!
八名棋手纷纷加快了落子的速度,没有再要求每一步都十拿九稳,而是要用快速车轮战的方式打垮对方。
这其中最有机会取胜的是在网络平台上排名第一的韩国棋手。
当年他也曾经是一名职业棋手,少年时被称为李昌镐第二。石佛李昌镐人称官子天下第一,最擅长的便是防守。所谓“官子”讲的是棋局最后一个阶段收官,也就是整个棋局的结束。当年这位韩国棋手每每都是守到最后,才以微弱的优势胜利。虽然这种下法并不被所有人接受,而且观赏度很差,但也要求棋手对整个棋局有无与伦比的大局观,甚至要精确计算到半目这种程度。如果不是曾经身陷赌棋的泥潭,这位韩国棋手说不定还真的能够成为第二个李昌镐。
此时他面前的这盘棋已经把天元拖进了鏖战,如果就这样持续下去,那么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他的!
韩国棋手心里有了底,稳了稳心神,抬眼看向那个可怕的对手。
对方此时就像一只陀螺一般,怀中依然还抱着那只懒猫,风似的从各个棋盘边上经过。八个人落子的速度越快,他反击的速度也就越快。这之间空隙的时间根本不够让一个正常人做出反应!
这个人输定了!韩国棋手轻蔑地一笑。
想想自己这么多年来苦心磨炼棋技,不惜向当年名气远不如他的棋手们请教,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重返职业棋坛,能够东山再起!像你这样狂妄自大的家伙,怎么能参透我这棋盘中真正的奥秘?胜利终将属于我!
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眨眼间已经到了黄昏时分。胜负终于就要见分晓了!
“我输了!”
排名最末的棋手无奈地扔掉了手中的棋子,他曾经也以为会赢,可他始终都想不清楚,自己的那条大龙分明已经成势,为何转眼的工夫就被对手拦腰砍断,一盘势在必得的棋转而崩塌。
天元依旧抱着那只懒猫,毫不在意地走向下一张棋盘。
那个棋手话都没有说,恨恨地站起身跺了跺脚,把一沓美金甩在棋盘上转身走出松林。
棋盘上局势明朗,白棋大胜!
接下来五盘,全都是天元轻松获胜!韩国棋手一边看着同伴们沮丧的样子,一边不住地倒吸凉气。
此人棋力之高不可想象!假如不是他棋风顽强,恐怕也撑不到这个时候。现在看看棋盘上的局势,白子和黑子死缠烂打在一处,无法明显地分出胜负。但如果计算没错的话,他将以半目的微弱优势取胜。
即便是只有一个人取胜,即便是只赢半目又怎样?你还不是被自己放出的狂言打了耳光!
韩国棋手努力平复心情,迎接着天元最后的一步。
对方不慌不忙地走到他面前,看了看棋盘上的局势。
“该下哪一步好呢?”天元仿佛在跟那只猫说话。
下哪一步都一样!我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计算在内了!接受这个耻辱的失败吧!
就在韩国棋手在心底里咬牙切齿的时候,他忽然被一道眼神惊呆了。看他的并不是那个网名叫天元的男人,而是男人怀里抱着的那只慵懒的白猫。
那只猫始终眯着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黄澄澄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和一只猫对视,而是和一个得意扬扬的人对面而坐。他甚至感觉那只猫正对他露出一个贱兮兮的嘲笑。可一只猫怎么会有人类的表情?!
韩国棋手身上一抖,使劲眨了眨眼睛,想要仔细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疯掉了。可那只猫没有给他机会,像个上班族大叔似的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又埋头大睡起来。
就在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棋盘上时,天元已经下完了最后一步。
“数子吧!”盟友们紧张地围了上来。
到了计算最终输赢的时刻了,简单地说就是看看最后谁在棋盘上占到的地盘更多。
韩国棋手看着棋盘愣了很久,感觉身体已经凉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天元会在那里落子,那根本就是一个死地,在收官的阶段怎么能够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中的那张棋盘像一个旋涡一样把他吞没其中,黑白相间的洪水正在身边奔腾汹涌,发出巨龙一样的吼声,而他从头到脚都卑微地颤抖着。
那一颗看似毫无意义的闲子,此时却仿佛一颗躁动不安的种子,沐浴春风雨露,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将整个棋盘上的白棋连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广袤森林!
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之一手吧?!
神之一手是所有棋手们梦寐以求的技艺,是一个普通人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高峰!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扭转整个棋盘上的局势,那可是神一般的决策啊!
“不必数了,我输了……”
韩国棋手呆滞地摊摊手,脑海中早就已经算清楚了。
胜负在那一子落下之时,已见分晓!
天元收好了赢来的八万美金,抱紧那只懒猫走出松林。他没有回头,那只白猫倒是从他怀里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沮丧的众人,依然还是一脸看弱智大叔的嘲讽表情,让韩国选手在那一刻几乎泣不成声……
一人一猫走出公园的大门,穿越街上闪烁着灯光的车流,进了马路对面的一家涮肉馆子。
吃老北京涮羊肉还是得找这样的老店,铜锅子使用的年头越长,涮出的羊肉越是鲜甜。
伙计一看进来的这位打扮是个老北京的样子,不敢怠慢,赶紧迎了上来。
“您今晚几位用餐?”
天元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怀里那只懒猫。
“那个……”伙计有点为难地挠头,“咱们店里有个规定,宠物……”
一直打着瞌睡的白猫忽然醒了,龇着白牙瞪着那个伙计。
伙计刹那间感觉浑身发毛,愣住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们进来。
天元倒是二话没说,甩出两张面值一百的美金塞给伙计。
“这个……”伙计傻在原地,“我们有规定,不能拿客人的小费。”
旁边有个老伙计看不下去了,赶紧过来打圆场:“不好意思先生,这孩子是新来的,您赶紧里边请,外面冷着呢!要不您的猫我先帮您抱一会?”
天元摆了摆手,那意思是不用。
小伙计刚想说话,却看老伙计直眨眼睛,也就没再说什么,把客人让了进去。
就算只有一人一猫也被安排到最好的包间,上好的内蒙古手切羊肉,芝麻酱底料,铜锅子底下炭火正旺,再加上一瓶陈酿的二锅头,就算是齐活了!
“您看还需要些什么?”老伙计上好了菜,站在桌子边搓着手。
天元又扔给他一百美金,示意他出去把门带好。
“明白明白!您这样有地位的客人,最不喜欢被别人打扰。”老伙计机灵地塞好了钱,“您不叫我,我不会进来的!”
伙计最后帮客人打开了包厢里的电视机,随即慢慢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天元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释然地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身上一直绷着一根紧紧的弓弦,此刻终于放松了下来。
白猫从他怀中跳上了桌子,在鲜肉之中兴奋地嗅来嗅去。
“天元老师,刚才都怕死我了!”瘫在椅子上的“天元”擦着满头的汗水对那只猫说,刚才那一脸霸气一扫而光,露出个跟班小弟般的衰模样。
“这也不怪你,我这个名字哪里是你这种只有两百年修为的小妖能震得住的?”白猫跳到对面的椅子上不屑地说着,脸上的表情透着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傲。
今天输掉棋局的那几位大哥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到,他们面对的竟然是两只妖物。而真正的天元,竟然是这只白猫!确切地说,是一个附在猫身体之中的灵魂!如果此刻你用那个“小妖”的双眼去看,这只猫根本就是一个高冠白袍,手捏一把细纸扇的青年书生。
他的相貌极为俊美,五官甚至美得仿若一名少女,配上那一身飘飘若仙的白袍更显得潇洒俊逸,可就是那双眼睛始终都像一只猫一样眯着,仿佛这天底下没有几个配得上他睁开眼皮看一看的人物。
这才是那个睥睨天下、藐视群雄的“不败天元”!
可就是这么个风流人物,竟被困在一只慵懒的公猫体内,也实在是匪夷所思。
小妖仿佛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所以也不在意,笑嘻嘻地给猫大人那边的锅子里夹了两片手切的鲜肉。
“那您也得需要我不是?您老人家道行高深,但就是没办法幻化成人形,一般人也根本没法儿跟您老人家沟通。没有我在这儿狐假虎威,您怎么跟他们下棋呢?恐怕早就被当成变异生物抓进研究所里去解剖了吧?”
猫大人恨恨地哼了一声。
小妖说的没错,一般人无法看到他真正灵魂形态的样子,也无法听懂他说的话。如果这时门外的伙计进来的话,只会看到一只闷闷不乐的大懒猫,“喵呜喵呜”地发着牢骚。
“如果不是我那个小徒弟最近身体不好,哪里还用得着你这个呆瓜?刚才要不是你中盘没听我的话走错了棋,那个韩国人能撑这么久?”
白猫举起毛茸茸的右爪,露出爪心粉嫩的肉垫,指着小妖的鼻尖怒斥。
可实际效果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猫这种生物天生就是萌物,全身毛茸茸的,脑袋瓜大眼睛也圆,只要不龇牙咧嘴地冲你嘶吼,什么时候你都想把它抓过来揉两把。
“吃肉!吃肉!”小妖强忍着才没笑出来,否则又要激怒这位大人,“不瞒您说,我之前也学过几天围棋,刚才就是一时没忍住!”
“你这样的脑子就不要做这种事情了……”白猫“喵呜呜”地吃了两口对方夹在盘子里的肉,伸出小粉舌舔舔嘴巴继续说,“围棋是天才的游戏,世上有无数的庸才和你一样喜欢上这样一个天才的游戏,都是在浪费生命。有这个时间不如去找个地方好好发呆,就那么度过毫无意义的一生算了。”
“您教训的是,您教训的是!”小妖知道他的脾气就是这样子,还是笑嘻嘻地给他夹肉,看着他把小脑袋埋在盘子里,不停地吃着,偶尔还高兴地“喵呜呜”叫两声。
“这次的账就按之前约定的,四万归你,四万归我,我的那份帮我打到我徒弟的账上。”白猫趁着等肉熟的空闲剔着牙说。
“以后有这种好事再来找我!”小妖笑嘻嘻地收好了钱,忽然问,“对了,上次见的那个小鬼头怎么样了?那小子真是厉害啊!我从没见过棋下得那么好的孩子!”
白猫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看得出来,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这个世界上其实根本不存在目中无人的家伙,他只要会呼吸,会开心,会难过,他的心里就总会有一个人存在,一个能让他沉默不语的人。
小妖故意转过头去吃肉,让白猫独自安静一下。
锅子里的白汤咕嘟咕嘟沸着,暖湿的蒸汽升腾而起,屋子里充满了浓郁的肉香。房间里渐渐静了下来,只有沸水声、咀嚼声、电视里的新闻声……
“本台消息,著名围棋大师龙秀行先生将在中国棋院举办一场擂台公开赛,欢迎社会各界人士报名参加。能解开他所设棋局的人就能成为龙先生的关门弟子。龙先生多年来闭门不出,全身心投入围棋教学,已经为中国围棋界贡献了十余名优秀棋手,在国内外的赛事上屡有斩获……”
“天元老师,您没事吧?”小妖看那白猫背对着他,仰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视,他的背影让小妖心里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悲凉……
“没想到我这辈子竟然还能看到这盘棋。”天元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自言自语。
小妖不解地看向电视,屏幕上是一场普通的围棋比赛发布会,而背景的喷绘墙上画着一盘残局。他只是粗通一些棋道,却也被那残局中的意蕴震慑住了。
那是一盘惨烈无比的杀局,仿佛愤怒的火神撞向擎天的巨柱,滔天的巨浪削平山峰,心意决绝的武士拔剑搏杀,血光染满了整片棋盘!
二
烟雨胡同十八号,蓬莱间诊所。
北风在窗外黑洞洞的夜空中呼啸,可会客厅里却是暖意融融。
壁炉里干柴缓缓地燃着,偶尔噼里啪啦地迸出几个火星。壁炉旁摆着一株只有七片叶子的盆栽,正是白起用来制作“桃源乡”的那盆植物,此时也随着火光的跳动缓缓摆动叶面,如同摇曳着纱裙翩翩起舞的女郎。
白起坐在壁炉边的躺椅上,小木桌上的白瓷壶里泡着香甜的红茶,细白的瓷杯上镶着一圈银边,小碟里摆着几块砂糖。白起小口地啜着红茶,另一只手捧着一本硬皮封面的英文旧书细细读着。那是狄更斯的《荒凉山庄》,1853年的初版,放在其他人手里,收藏的价值恐怕更高于阅读。
可你不得不承认,书还是要放在合适的人手上去读。白起拿起这本书就像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绅士,伊顿公学和剑桥大学医学院毕业,25岁就拿到了行医执照,在苏格兰高地上还有一个贵族头衔等着他去继承。
红彤彤的火光照在他冰冷的脸部线条上,映出一抹赤色的弯月形光晕,如同被灯火映红的河水静静流淌。
茶几上还摆着一张纵横交错的棋盘,黑白棋子无声地躺在上面,像是安眠入睡的羊群……
有林夏存在的地方就一定像春节时的庙会一样热闹,而今天她却难得如此安静,托着下巴对着棋盘沉思着。
你也不得不承认,林夏安静的时候很美,就像古堡中沉睡的公主,冰冷的水晶床也会被她的美貌所温暖,枯萎的玫瑰也愿意为她的笑容而盛开,石头雕成的神像会为了她而放声歌唱。
当然这种美并不常见,也转瞬即逝,就像是深夜的昙花,只绽放一刹那便要凋谢。
“就是这一步!”
林夏高喊了一声,惊醒了对面沙发上已经睡着了的阿离,他揉了揉被震痛的耳朵,恍惚地四下看。
白起依然在静静地看书,背影笼罩在壁炉的火光里,而林夏却手舞足蹈地在对面嘚瑟着。
“赢了耶!赢了耶!”
“赢什么了?”阿离直到看到棋盘才想起睡着之前发生了什么。林小姐今晚不知道哪来的兴致,硬是拉着自己跟她下起了围棋,可这丫头又对围棋一窍不通,等到教会她基本的规则之后,走每一步都跟要了她的命一样艰难!不一会的工夫他就实在撑不住了,这才偷空打了个盹。
“你看看我这是不是赢了?这几个都连在一起了!”林夏兴奋地在棋盘上给阿离画了一条线,“看这五个黑子,终于连在一起啦!”
大小姐!咱们不是在下五子棋好不好?!
林夏看阿离脸色有些尴尬,愣了愣问:“我又下错了?”
“还好,还好!”阿离挠了挠头,嘬着牙花说,“要不我们改天再学吧?”
“为什么?”林夏嘟着嘴问。
“我怕你进步得太快,超过我这个师傅可怎么办?”阿离苦笑着解释。
一声不吭的白起忽然回过头来,冷冷地看了阿离一眼,又转头继续读书去了。
“小鬼!你是不是唬我呢?!”林夏感觉这俩人的眼神交流有些诡异。
“我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阿离口不对心地回答,“不过小夏姐你今天怎么既不去KTV也不去蹦迪,反而想起要下围棋了呢?”
“我需要美貌与智慧并重啊!”
“美貌与智慧并重是那些不够美的女人编出来的借口!像小夏姐你这种等级的美女还需要智慧么?你只需要胸大,不需要有脑!”
“小鬼!”林夏一把揪住阿离的耳朵向上一提,“你是在说我蠢吗?”
“不不不!我是在说女王大人您艳压群芳,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啊!”
“贫嘴!”林夏挑了挑眉毛,松开阿离的耳朵,“我是要去面试一个角色啦。那个导演是个死心眼,要求女演员必须真的会下围棋,说要有什么什么……那份恬静的气质!我感觉自己真的很适合那个角色,就是不会下棋。气质我当然是不缺的!”
“这个是自然!”阿离很狗腿地附和着。
此时白起又转头冷冷看了他们一眼……
“你那个对人类世界充满绝望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林夏抓起一个抱枕就想扔过去。
趁着林夏发飙的节骨眼,阿离已经悄悄地溜回房间了……
“你真的想学围棋?”白起问。
“学不学关你什么事?”林夏放下枕头,别过脸去。
“学的话我可以教你。不过请你不要在我看书的时候大声吼叫,这里是我们的公共场所。”白起优雅地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圈。
这下轮到林夏对妖物世界丧失信心了,这个家伙一天不讨人厌会死么?难道世界上有一种妖物就是以讨人厌为生的么?说不定啊!虽然她从老爹林建南那里继承了通灵的双眼,可有些妖物的本尊也是超过她能力范围的。比如白起,她始终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变的,说不定就是个扫把星转世!
“这个交易,你同意么?”白起毫无眼色地问,“只要你以后在公共场所保持安静,我就教你。对了,还要注意保持公共场所的卫生。上次你吃剩的薯片在沙发上摆了一周,最后还是我收拾的。”
林夏“哼”的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气呼呼地走向楼梯,到拐角处的时候探回身冲白起吼了一句:
“我拒绝!”
白起听着她“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微微挑了挑眉毛,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低头看书。
那声爆裂的关门声响过之后,会客室里再度恢复了白起最喜爱的安静。可惜他刚刚只看了一行字,身后的窗子就忽然响了,像是有人用尖锐的东西划过玻璃。
白起警惕地转过头去,平静的眸子里忽然涌上一股蓝色,从黑夜里隔着玻璃望过去有些瘆人。
窗台上有一双眼睛也在看着他,那双眼睛里闪烁着莹绿色的光。
“很久不见了。”
壶嘴里倒出冒着热气的红茶,白起往茶杯里倒了一些牛奶,又加上两块砂糖,用银匙搅了搅,推给对面的“人”。
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夹住了茶杯把,把杯子捧在嘴边,粉色小舌头贪婪地把香甜的奶茶卷进嘴里。
白起丝毫不感到意外,他默默看着沙发上那只捧着杯子、以人立形态喝茶的白猫,点燃了一支桃源乡。两个好友多年之后的重逢,即便沉默再久也不会显得尴尬。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白起幽幽地说。
“那之后好多人都死掉啦……”白猫低头喝着茶。
“是么?”白起轻轻问了一句,但其实他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缓缓把身体沉入沙发里,向着天花板吐出一口白烟。烟雾飘荡,仿佛朝生夕死的蜉蝣,转瞬消散。
白猫从茶杯里抬头,露出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像两颗饱满的赤霞珠葡萄。
“我说,你现在泡的茶比以前香多了。”
白起点点头:“后来我在伦敦开过一家甜茶馆,可惜你没有机会去尝一尝。”
“小日子过得很丰富呀!”白猫龇了龇雪亮的牙,“开了茶馆,又开医馆,现在还要教美女下棋?我以后干脆也投靠你算了。”
“你听到了,她还没有接受我的条件。”
“她做得很对。”白猫放下茶杯,盯着那盘没下完的“五子棋”露出一个仿佛人类皱眉的表情,“让这种女孩学习围棋已经是一个错的决定了,但即便做一件错事,也要用正确的方法来做。”
这言下之意是即便让林夏来学围棋,也不该让白起这样一个不称职的人当老师,口气实在是大得很。
白起的脸上却依旧平静,没有一丝愠色。
“手谈一局?”白猫推了推棋子。
“求之不得。”白起脸上闪过细微的笑容,收拾好了棋盘,拿起四枚黑子摆在棋盘上。
围棋的规则是黑子先走,而先走的人将会在棋局中占有很大的优势。白起选择执黑,并不是想要占白猫的便宜,而是出于对他的尊重。在棋力不如对方,或者段位、年纪低于对方的时候,必须要主动选择黑棋,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
而现代围棋中,无论是中国规则还是日韩规则,执黑的人要在最终计算胜负结果时贴目。通俗地说,就是拿了黑棋已经算是占了便宜,为了比赛的公平,需要给白棋多算上几个子。因为规则不同,贴的目数也不同,笼统计算,执黑的人大约多占了七个子的优势。
但今天他们下的并不是现代规则的围棋,而是遵循中国围棋的古法。白起除了执黑之外,又在棋盘上摆了四个子,这就说明白起和那只猫在棋力上的差距最少有十一个子!
“哟!这么久不见你的棋力成长了啊!”白猫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以前我都是让你六子的,四个子真的可以么?”
“那就走着瞧吧。”白起目光不离棋盘,小心翼翼落下一子。
“这么有信心?那就走走看喽!”
对战过程中,白起一直很少说话,他的话本来就不多,一旦专注起来更是显得寡言。倒是那只猫捧着茶杯一直喋喋不休,东扯西扯,轻松自在的样子,轮到他下的时候,他就报出一个棋盘上的位置,让白起为他添上一颗白子。这种下棋的方式两个人都很熟悉,仿佛已经如此这般下了很多年。
“按理说你的棋力也算可以了,赢个当下世界冠军什么的我看也没多大问题。”白猫很欠地说,“不过遇上真正的高手还是不灵,还是缺了点东西。”
白起抬头盯着他,等他说出后面的话。
白猫倒是不着急,抬起后腿舔了舔几撮乱毛,又抬起爪子舔了舔滴在上面的茶水……
“你始终都缺了一股劲头,这股劲头关乎这棋的气质,我们管它叫棋道。”白猫得意扬扬地说。
“棋道?”白起看了看面前的这盘棋,虽说现在还看不出来任何漏洞,但主动权已经被白棋抢回去了,仿佛局势已经跟着白猫的思路在走了。
“对,棋道这种东西听起来玄之又玄,但有时候也很简单。”白猫的眼睛忽然一亮,“我的棋道只有两个字——胜利!”
白起微微摇头:“你只是好胜吧?以前你也经常为了抢漂亮小母猫跟别的公猫打架。”
如果猫也会脸红的话,那现在白猫脸上就该是那种表情。
“兄台,我不是狗,我也有自尊的好么?这种事情你还提它做什么!”
“那就解释一下,你所谓的棋道。”白起放下了棋子。
“解释这个问题,就必须从很久之前的我开始说起。”白猫眯着眼睛问,“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以前的故事吧?认识这么久,你对我就没有一点好奇心么?”
白起淡淡地摇头。
“还是那副讨人厌的死相!”白猫没好气地吹吹胡子,用嘴衔起那只他带过来的包裹,丢给白起。
“自己看吧。”
白起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的是《棋坛轶史》,扉页上还盖着某个图书馆的藏书章。纸质已经很旧了,边缘有些泛黄,但内页还是白的,仿佛很少被人借阅。
他大致翻了翻,其中无非是说些古代围棋名家的野史故事,作者文笔谈不上好,但故事离奇得很,不知道写这书的人哪来那么多鬼点子。
中间有一页被折过,引起了白起的注意,写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唐代围棋名家的故事:
唐朝帝王多好围棋,自高祖李渊开始一脉相承。到后来,甚至有了专门陪皇帝下棋的“棋待诏”这一职位,隶属于翰林院。
翰林院是唐玄宗李隆基设立的,起初是为了选拔有艺能的文人侍从,陪伴皇帝左右。诗仙李白便是天宝初年入选进的翰林院,而后发展到能替皇帝草拟机密诏书的地位,日后的权重也越来越大。翰林院中因有一技之长而入选者众多,如医待诏、画待诏,而擅于围棋的文人被称为棋待诏。
唐玄宗嗜好围棋,翰林院中仅仅棋待诏便有近百人,云集了普天之下棋艺顶尖的国手。而其中最为名不见经传,却又最为传奇的,便是人称“胜负师”的楚天元。
楚天元是松江人士,乳名鹿郎,自幼聪颖过人,三岁见其父与他人对弈,竟能比比画画指出棋盘中的错招,被视为神童。传说他五岁那年,与父游历琅琊山遇到大雪困阻,父子二人在松树之下避雪休憩,他困乏之际在父亲怀抱中熟睡,梦中见两仙人在松树之下对弈,坐北向南者白发银须,坐南向北者赤发红须。二人弈战正酣,竟没有发觉一旁观战的鹿郎。
那一局棋玄妙无比,远非常人所能理解,直杀得难解难分,最终陷入僵局,两位仙人长老良久也未再落子。此时一旁观战的鹿郎童心大起,拿起一枚白子投入棋盘之内,两个仙人竟然同时拍案叫绝。因为这看似无心的一子落下,竟然解开了一场杀局!抬头再看下棋的人竟然是一个小童,不禁大惊失色。
那赤发红须的老者输了棋局,神色恼怒,拂袖驾云龙而去。白发银须老者倒是大喜过望,指了指留下来的棋盘,问鹿郎愿不愿意接续下一盘。鹿郎心想,下下也无妨,却没想到这一盘棋一下就是十年!
那盘棋千变万化,好似整个世界上所有棋局的总和。鹿郎几次想要从梦中醒来,却实在熬不过棋道中的诱惑,继续落子。十年之后,鹿郎终于下完了最后一颗棋子,此时已经无棋可下。那白发仙人也只剩最后一颗白子,如果仙人此时落子,鹿郎便要输了。
但那仙人却将棋子投于地上,抚掌大笑,随即在云头一点,招来一只白鹤,跨了上去。此时鹿郎与那老者已经师徒情深,他跪地恳求仙人留下。仙人言说自己乃是上界北斗,与鹿郎有一段缘分,所以才在此等候,此时机缘已尽,不得不去。
临行之前,仙人问了鹿郎最后一个问题:“何为棋道?”
鹿郎不假思索地回答:“即是胜负。”
仙人笑而不语,指点着鹿郎前额,叫了三声“天元”之后,便驾鹤飞空,转瞬间消失于云间。
鹿郎一觉醒来,发觉自己依然在父亲怀中,树冠之外雪还没有停歇,于是将梦中所见告知父亲。父亲本不信他所说的故事,但拨开树下枯叶,果然发现一枚晶莹如冰的棋子!这才信以为真。
那天之后鹿郎就改了名字,从此这世上多了一个叫楚天元的不败棋手!
但天元之父怕儿子少年得志太过骄狂,从那天起就禁止他与外人对弈。天元十七岁那年,父亲病故了。三年之后他守孝期满,正式踏出家门,游历天下。
同年,与国手赵松石对弈于松江,十三局全胜!
一年后,与国手柳康年对弈于平湖,五局全胜!
同年,与国手袁如真对弈于长安,五局全胜!袁氏吐血于棋盘之上,从此归隐江湖,不再与人下棋。
两年之内,楚天元战无不胜,海内驰名,旋即入选了翰林院,成为棋待诏之首。
有同僚劝楚天元与皇帝下棋时,必须要故意输掉,否则难免有一天迎来杀身之祸。没想到楚天元不屑地看了看同僚们,说出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那是你们的棋道,我的棋道中只有胜负。我只为了胜利下棋,即便是面对皇帝,也是如此!”
之后唐玄宗李隆基曾一连七晚召天元入宫对弈,虽然一连输了七晚,但依然对楚天元大加赞赏,赏赐金银绸缎无数。
同僚对他多有嫉妒,屡次向他发起挑战,可最终都败下阵来。天元不仅仅棋盘上不输给别人,对那些手下败将更是极尽揶揄之能事。甚至会在规定双方思考时限的对局之中旁若无人地睡觉。对手听他鼾声雷动,便故意悄悄落子以消耗他时间,可棋子刚刚一落,他便从座上跳起,飞也似的下一子,然后回去继续酣睡,最终大胜对手,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彼时翰林院棋待诏之间一谈起楚天元,都是鼻子中哼出两行怒气,骂道:“此人眼中只有胜负,除此之外不通人性!”
久而久之,他便得了一个“胜负师”的“雅号”。他也不理会这名字中的贬义,反而自得其乐,依旧在棋盘上将同僚们打得落花流水。
但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楚天元这种目空一切的人竟然收了一名弟子。某一夜长安大雪,楚天元从妓坊中大醉而归,路遇一伙在屋檐下避寒的乞丐。乞丐们在玩双陆的游戏,其中一个十五岁的乞儿连战连胜。楚天元在一旁看了很久,也许是见那个乞儿心思聪慧,当下便把那个叫玉奴的孩子带回了府中,对外宣称那是他的弟子传人。
从那天起,与楚天元对弈的人总会在他身边看到一个捧着茶壶的孩子,一双眸子星星似的闪亮。从府中下人们传出的话来看,楚天元并未教过玉奴下棋,只是让他每天服侍起居,或者在一边侍奉棋局。
可那个孩子果然聪慧无比,只是看了三年的棋局,竟然就慢慢找到了门道。
那时候长安城的酒肆茶楼里棋风甚盛,所以玉奴也不缺对手,渐渐在坊间闯出了名号。可得知这个消息的楚天元却勃然大怒,将玉奴训斥了一通,而后命他在家闭门思过,而且每日要跟楚天元下一盘棋,一天下不赢,就一天不能出门。玉奴的棋力再高也只是个孩子,每天都要被楚天元在棋盘上折辱一番,然后再眼睁睁看着师父得意扬扬地出门花天酒地。
如此这般,又过了三年。玉奴虽然依然是输,但是给楚天元造成的麻烦却越来越大,有几次眼看就要赢下来了,可惜最终都功败垂成。面对楚天元每天的调笑折辱,玉奴最终不堪重负,与一直密谋要推倒楚天元的其他棋待诏勾结在了一起,偷偷离开了楚府。
几乎所有棋待诏都乐于看楚天元的笑话,所以玉奴很快也被推荐入选了翰林院,和他的师父一样成了一名棋待诏。在入选翰林院的第一天,他就当着所有棋待诏的面,向那个他一生都想要打倒的敌人发起了挑战。
据说那天楚天元的脸色很平静,手里还揉搓着那枚他带了二十几年的白玉棋子,半晌之后依然沉默不语。人们都预想楚天元此时必将失态暴怒,却没想到他忽然放声狂笑,那眼神仿佛是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嘲笑了个遍,然后拿起桌上的挑战书拂袖而去。
那是一场并未在史册上有过任何记载的对决,因为实在太过惨烈,所以被皇帝下令从史书中删除了。
那一日,大明宫前的广场之上搭起了高台,高台背后是一面巨大的棋盘帷幕,手持高杆的士兵们时刻准备着将高台上的棋局重现在帷幕之上。皇帝已经登上了对面的城头,和他心爱的妃子一边饮酒,一边等待着棋局的开始。
本次对决的主人公从不同的方向走来,在高台之下停驻。当年的乞儿此时已经穿上了华丽的官服,严阵以待;而他的那位老师却一身白袍轻装,手里捏着一把细竹扇,还抱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懒猫,一脸轻松惬意的神色。
玉奴最终还是向楚天元行了礼,可楚天元却轻轻一笑,仿佛没有看到一样,径自走向阶梯。
不过他没有看到的是那帷幕之后,三百名严阵以待的棋士。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副棋盘,台上下的每一步,都将被传达到这里。他并不是在和玉奴一个人战斗,而是和三百零一名长安城中顶尖的棋手在较量!
鸣锣之后,棋局开始。
楚天元依旧是那样轻松,一手摇着纸扇,一手揉着那只野猫的下巴,每一招都是轻描淡写,但却毫无漏洞。玉奴却步步都在思考,即便他想不出应对的方法,对面城头早已安排好的内应,也会用旗语把那三百名棋手一起想出来的策略传达给他。
那面巨大棋盘上的棋子渐渐多了起来,仿佛两支军队在浴血厮杀,杀意越来越浓烈,甚至连皇帝都已经坐不下去了,走出了云罗伞盖,站在城头之上观战。
很多当时观战的人都在各种文献中侧面提起过那一局棋,其中有一点描述惊人的相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场棋局中厮杀的惨烈,但没有人能记得住那一局棋的棋谱。那是一局只应该出现在想象中的棋局,像是两个巨人持着山岳般大小的石斧,从一个黄昏战到另一个黄昏,从燃烧着火云的高天战到冰封刺骨的深海。
可惜,最终那局棋没有下完……
在漫长的思考过后,观战的人们只等来了一声呼救,而后一只身上染了血的白猫从阶梯之上跑了下来……
楚天元的尸体被抬回了府邸,没有一个人来他的灵堂吊唁。
没有人知道那天高台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楚天元究竟为何吐血身亡也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但玉奴也很快被人弹劾了,一个月后被逐出了翰林院。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其他人不会在刚刚打倒了一个楚天元的时候,容忍另一个楚天元的诞生。
关于那局棋的结果众说纷纭,有人说楚天元最后赢了,也有人说以当时的形势继续发展下去,玉奴必胜无疑。可这一切都已经无从考证,因为那场对决的棋谱失传了。
它已经被人遗忘,但笔者依然希望有一天能重新见到那个时代两颗最闪耀的彗星留下来的痕迹。
这就是传说中的残局“天元局”的故事。
三
蓬莱间诊所会客厅里,壁炉中的火就要熄灭了,只剩下惨白的木灰和依稀的火星,冷意从窗外蔓延到整个房间。
白起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弯腰向炉子里加了两根新柴,炉火再度缓缓燃烧起来。他把已经冷了的茶拿到厨房里去倒掉,又端回来一只托盘。托盘上有一壶用热水烫着的清酒,一碟小黄鱼干,一碟盐渍的青梅。
“这就是你的故事么?”白起为白猫倒了一杯酒,放到他面前。
“以你的医学观点分析一下。”白猫仿佛对鱼干的兴趣更大一些,衔了一条在嘴里起劲地大嚼起来。
“谈不上医学,只是经验。”白起淡淡地说,“妖物分两种,一种是天地造化的灵物,经历机缘和修行,得以修成人形拥有长生;另一种则是人死之后灵魂执念太重,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在某个物体之上附身而生。这个物体可以是一栋房子,也可以是一把菜刀,或者是一只倒霉的野猫。”
“继续说。”白猫又咬住了一条鱼干。
“以你最后突然死亡的表现来看,应该是早就患有心脑血管疾病。围棋历史上有不少吐血猝死的案例,人们都说是那盘棋害了他们,可这并不算是全部原因。一盘艰难的对决或者一次不能承受的失败都只是诱因,真正的病因还是出在心脏或是脑部。”白起喝了一杯酒,“不过,那盘棋却成了你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执念。你一生不败,又被一个背叛的弟子逼入绝境,想来也是难以放下的。”
“你说的没有错!”白猫双眸闪烁,“棋道即是天道,天道是何等残酷你当然最了解。棋盘上一旦落子,就一定有人输,有人赢,这本来就是一个你死我活的胜负游戏。那些用围棋来修身养性的鬼话,都是编出来安慰那些庸才的!想要陶冶情操的话去老年大学修几门书法绘画初级班的课程好了!”
“这就是你的棋道么?”
“如果你没有拼命想赢下一盘棋的觉悟,那就根本不配玩这个游戏。胜负是我唯一的棋道!这一千多年里,我每一天都在悔恨,恨我自己为什么当时不能把那盘棋下完!可是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什么意思?”
“我看到了那盘棋,那盘没有下完的棋,那盘除了我和玉奴之外没有人能记下棋谱的棋!”
“这么说那是他的传人了?或者说……他也还活着?”白起忽然明白了,“是因为那枚棋子,那枚‘仙人’的遗赠。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枚棋子本身就是个灵物,如果他的执念也够强烈,借由那枚棋子的力量转生成妖物也是有可能的!你是不是把棋子也输给了他?”
“我是把那枚棋子当成了赌注,可是我怎么可能输!我只是没有下完那盘棋!”白猫恼怒地攥紧了爪子,“是小混蛋趁我死后把它拿走了!”
“我最近学了一句话,‘不作死就不会死’,用来形容你这种人真的很合适。”
“闭嘴!”白猫脸红了,“这一次我一定要赢!我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那盘棋我是能赢的!”
白起听了他的话,面无表情地夹起一条鱼干扔到空中。白猫眼睛一闪,喵呜一声,矫健地跳上半空,一口把鱼干衔在嘴里,埋下头幸福地吃了起来。
“可惜你现在只是一只猫啊……”
“没关系……喵呜……有人会代替我出场。但是需要你帮我个忙,他最近得了场怪病,我觉得只有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你先等一下……你会找一个人替你出战?”白起惊讶地问,“难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一个能让你看得上眼的棋手?难不成他的棋力已经能跟你较量了?!”
白起是个绝少惊讶的人,他一旦露出惊讶的表情,那就意味着这件事真的很值得惊讶!
“这个……勉强算是吧。”老猫有些不情愿地承认。
“从我们认识那天算起,你已经找了一千年了。”白起很少见地主动举起酒杯敬酒,神色肃穆,“能看到这一千年孤独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我很开心!”
白猫也举起了酒杯,眼中缥缈如烟云:“我又何尝不是呢……”
他们沉默着碰杯,又沉默着把酒喝完,放下杯子后又沉默了很久,一千年前的往事仿佛历历在目。
“明天见吧,帮我给他看个病。”白猫抖了抖身上的毛,“你的规矩我知道,报酬我绝不会少给你。”
“一个能和你成为棋友的人,就算没有报酬我也会治的。”白起笑了笑,“咱们也只能算是酒肉朋友。”
“酒肉朋友就很难得了,谢谢你有好酒好肉还能分给我。明天下午来棋院找我,我在进门第三棵树上等你。”白猫舔了舔嘴巴,耳朵忽然机警地竖了起来,他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有人来了,我先走了!明天记得再带上点这种鱼干!”
他转身跳到沙发背上,弓起身子蓄力,猛地一蹿,跃向了窗台。但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如闪电般出现在窗口,把他拦截了下来。白猫心中一惊,没想到来人竟然有如此迅捷的身法,当即亮出了尖锐的爪子,准备先下手为强。可对方却无视了他的攻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好可爱!”
林夏紧抱着白猫,用脸去蹭他的毛脸,仿佛整个人都要被萌化了:“我就说嘛,分明听到楼下有喵喵的叫声,还以为是听错了呢!你是偷偷跑进来取暖的吗?好乖啊!”
白猫一脸无助地瞪圆了眼睛望着白起……
“你……最好还是放了他。”白起眉头微微跳动着。
“不嘛!”林夏把猫抱得更紧了,“人家对这种毛茸茸的生物就是没有抵抗力嘛!”
白猫已经被她捂得快喘不过气了,四只脚在空中无力地挣扎着……
“对了!我包里还有昨天在学校买的妙鲜包,本来是要喂宿舍门口那对虎斑的。”林夏把猫交到白起手里,“你先帮我抱一下,我去拿。”
咚咚咚——
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小了。
“这个丫头到底是谁?”白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我的房东,有一些祖传的通灵能力,但还没到能识破你的地步,反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会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放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随你怎么想。”白起无所谓地耸耸肩。
“还是把自己的故事藏得那么紧?”白猫戏谑地摇头,忽然听到林夏回来的脚步声,赶紧蹿上了窗台。
“猫咪猫咪,吃饭饭啦!”林夏在楼梯上喊着。
临走前,他回过头对白起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和这种女人住在一起,真是苦了你了……”
他说完便跳出窗户,化作一道影子在花圃中闪转腾挪,最终消失在墙头之外。
白起低头看了看桌上的那盘棋,虽然还没有下完,但是已经不需要继续了。
“还是托大了吗?只让四个子……”
棋盘上黑白交错,但如果换个方向,从原本天元坐的一边看过去,白棋已经悄无声息地在棋盘之上摆出了一个“胜”字……
四
中国棋院就在天坛公园以南不远的地方,是国家棋类项目的最高机构。这里不仅仅会聚了这个国家中顶尖的围棋选手,还包括了中国象棋、国际象棋等项目。对于一个热爱围棋的少年来讲,这里可以说是一个圣地。数不清的名家高手,都是从这里迈向世界棋坛的。
棋院中有一栋风格古朴的建筑,按中国古代建筑法设计,全木结构搭建而成。大厅内部围着一圈宽大的木阶,可以作为观众席使用,正中央深棕色木地板上,摆着一张整块木料雕成的棋桌,左右两侧分别刻着黑白阴阳的图案,托起一张光洁如镜的棋盘。
这里作为围棋的比赛场地再合适不过,既充满了围棋的古韵,又不失现代感,观众们可以随时从棋盘背后的大屏幕上看到棋局的进展。
今天这里正在进行一场选拔赛,从选拔赛中胜出的人,将有资格向围棋大师龙秀行发起挑战,从而成为他的关门弟子。
说起龙秀行来,在围棋界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这个人又偏偏十分神秘。无人不晓是因为近十年来,中国围棋界的新星无不出自他的门下,神秘则是因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从何处来,又师承于谁。
大家只知道十年前有一个年轻人从业余赛一路杀到了职业赛,升段的速度仿佛火箭一般。但他却在事业即将迎来最辉煌一刻的前夕选择了退隐,专心致志开办了一家私人围棋学校。他对门下弟子的选拔极其严格,一千个报名的棋手之中,都未必有一个能够入选,但只要被他稍加点拨,其棋力就会像雨季的洪水一样迅速增长。所以很多已经成名的棋手,为了提高棋技,不惜重金也要成为他的记名弟子,想要成为入室弟子,更是难比登天。
所谓的记名弟子和入室弟子的区别其实很大。记名弟子只是在师父那里挂了一个名,师父也只是偶尔点拨他一下;而入室弟子从字面上理解,也就是能登堂入室,传承师父真正的衣钵,得到正统的传授。
所以当龙秀行放出消息将要收一名关门弟子的时候,整个围棋界都轰动了。关门弟子也就是师父的最后一个徒弟,教完这个学生之后,师父也就不再收徒了。所以关门弟子是所有弟子之中实际地位最高的那一个,往往也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
只要拜在龙秀行门下就一定能成为顶尖高手,何况是成为他的关门弟子呢?甚至有媒体已经开始放话,中国围棋未来三十年的辉煌,全都取决于这一场简单的选拔赛。
今天的规则很简单,不限年龄性别,只要能在中心的棋盘上胜出五场比赛就能获得一个去挑战龙秀行的机会。
可是比赛已经进行了三天,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达到这个入门条件!
然而此时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第一个入围者的出现,因为台上那个黑发少年马上就要赢下第四场比赛了!
那个少年只有十二岁,身材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矮了一头,脸色也比那些在公交车上疯跑吵闹的熊孩子苍白了不少,眉间隐隐带着一些病态。虽然只是个孩子,但他身上却有一种很多成年人都不具备的专注,脸上没有一点稚气,双眼紧紧盯着棋盘,仿佛整个人全都置身于棋局之中。
有些时候他身上的气质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让人感觉他并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久经战阵的老棋手。
到场的观众里面除了一小部分围棋爱好者之外,大多数都是已经入段的棋手。围棋是以段位来对选手们进行分级的,这是日本围棋界很久之前的发明。最高的段位是九段,这个级别在当年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凤毛麟角。虽然现在段位提升的规则比一百年前要宽松了很多,但那个叫文昊天的黑发少年却也是最年轻的入段棋手之一。
两年前,文昊天还在学校的课外班里学围棋,在同龄人中资质其实已经算是不错了。可忽然有一天,这孩子像是突然开了窍,棋力像是春天的野草一样疯长,很快课外班的老师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一年时间之内,他从业余三十二级,一路升到了业余七段,那是业余棋手中最高的段位。要知道有些爱好围棋的人一辈子能达到的最高水准,也只是业余七段。转过年来,在全国定段赛上他连胜强敌,一路杀成了真正的职业棋手。
十一岁的职业棋手还只是个娃娃,却在一年内拿到了各种冠军,将有些比他大上两轮的职业选手打到羞愤离场。
可即便他赢得再多,也从没有人见这孩子笑过,也从未见过他有一个孩子该有的表情。他就像是一个为棋而生的机器,一个天生的棋痴,一个只为了胜利而强行封闭自我的棋痴。
但是就在一个月之前的比赛上,这个孩子忽然退赛了。虽然棋院极力封锁了消息,可还是有内幕人士传出了话,说是那天他在比赛中突然流了鼻血,怎么都止不住,他坚持要完成比赛,但最终还是晕倒在棋盘上。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今天是文昊天在那件事情之后第一次出现在大家眼前。
“我输了……”对面的棋手无奈地说。
少年木讷地起身鞠躬将对手送走,自己却无力地坐回了椅子上,脸色越发苍白。
趁着收拾棋盘的时间,下一位选手随即登台,到了他面前犹豫了片刻,回头低声问后面的比赛工作人员:“要不让他再休息一下?”
“我不用。”文昊天听到了他的话,起身坚定地说。
“那好吧……”工作人员对他点点头,“请开始比赛吧。”
少年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了两口气,用右手食指和无名指夹起一枚棋子,如同完成一场仪式般郑重地扬起手腕,将棋子落在棋盘上。
啪!
清脆的落子声回荡在大厅之内,最关键的第五局较量终于开始了!
观众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屏幕的直播上,大家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表情也随着紧张的棋局不断变化着。
还穿着那身黑西装的白起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那里既偏僻又照不到灯光,适合匿藏一些禁止带入的东西。
“就是他?”白起看似在自言自语,但其实是在问黑色诊疗箱里的天元。现代围棋即便制度改良再多,也不可能允许野猫进入。
“怎么样?底子不错吧?”箱子里探出一个眼神鬼鬼祟祟的猫头。
“果然如此……”白起幽幽地说,“他和你一样,都是天生的棋痴。”
“没错!”天元龇牙一笑,“见到那孩子之前我已经很久都没有下过棋了,你也知道,主要是因为没有对手,我人生最大的敌人就是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啊!”
白起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妖物里面你也算棋下得不错的,可还是不够看。凡人嘛,又根本无法和我这个被困在猫身体里的老鬼交流。和蠢货们下棋还不如去追小母猫快活。”天元叹息着说,“在遇到这个孩子之前,我已经有一百年没跟凡人说过话了。”
“他能看到你的本尊?”白起有些惊讶,“我并没有看出他有任何通灵的体质。”
“我也有些纳闷,那孩子的祖上我也查了,父母往上八辈子都是读书人,和咱们一点都不沾边。他的爹妈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多少德,生出这么个天生的棋才!可能这就是缘分,我为了追一只落单的麻雀跳到了他家的窗外,没想到他一眼就认出了我的本尊,而且他眼中只能看到我的本尊,根本看不到我这个猫身。”
“所以他眼中的你一直都是人形的?”
“嗯。”白猫点头,“我也是惊讶无比,而且见他正在棋盘上打谱,所以一时兴起跟他玩了一局。”
“结果怎样?”
“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天元伸出爪尖当作牙签,剔着牙说,“虽然离赢我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他在棋里表现出来的悟性已经超过了十岁时的我!这种人天上地下,十万年可能都出不了一个。如果有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教他,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你就成了他的老师。”
“我当时哪有这种闲心?!不过我看他这个孩子还算有趣,就答应他每天晚上来和他下一盘棋。条件嘛,就是我能借用他的电脑上网去虐那群菜瓜找找乐子。和他下棋我当然是每战必胜,不过这小子也的确是个人才,输掉一局棋就能马上从里面总结出经验,是个实战型的天才,而且每次都把输赢胜负看得极重。我就喜欢跟这种对手下棋。如果他连胜负都看淡了,你赢了他又有什么快感?越是看重胜负的人,调戏起来越有乐趣。这个孩子也是,每次输了都要哭鼻子、生闷气,但是第二天就会越发地努力想赢我。光凭这点就比当年那些个自称国手的家伙强多了!”
“你一个大宗师还要去欺负一个少年,真是好恶的趣味。”白起冷冷地说。
“我已经独孤求败了,还不能苦中作乐一下么?”天元横了他一眼,看白起忽然冷冷一笑,心里有些发毛。
“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嘴硬!”白起说,“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年你对玉奴百般折辱,今天对这个孩子也是一样。你有没有想过,人非草木,这其中的苦心,他们是很难理解的。”
白猫一愣,仿佛被他的话刺激到了,嘴角抽了抽,不屑地说:“老子就是爱看别人输了棋哭鼻子尿裤子,当场吐血是最好的了,有个屁的苦心!”
白起点头,仿佛接受了他说的话,转过头去看大厅中央的棋局。
“血!”观众席里忽然有人尖叫了一声,整个大厅陷入了混乱。
大屏幕直播的棋盘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点点血红,如同一朵朵黑暗丛林中绽放的血蔷薇。
大家惊讶之下发现文昊天坐在那里捂住了鼻子,鲜血从指缝中一滴滴落下。
中央棋盘边刹那间围了一群人,刚才和少年对决的棋手正在跟工作人员解释着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无缘无故就流鼻血了……”
拿着医药箱的工作人员跑上台,想要去给少年止血。那孩子扬手制止了,转身跑向后面的洗手间……
“又发病了!”白猫戳了戳白起,“从一个月前开始的,没有任何征兆。轻则流鼻血,重则昏迷。他的父母已经带他查遍了全身,可是一点异常都检查不出来。我想了很久,这个病也只有你能治了!”
白起默不作声地起身,拎起诊疗箱,轻轻按下天元的头,下了阶梯向后门走去。
贴满白色瓷砖的墙壁间回荡着水流的撞击声,洗手池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文昊天抬起脸,木然地看向镜子中的自己,鼻子之下挂着两条依稀可见的血痕。他抽出两张面纸正要擦脸,两行暗红色的血又从鼻孔间缓缓流下……
少年正要继续去洗,身后忽然有人冷冷地说了一句话:
“这样是没有用的。”
他捂住鼻子转过头,一个皮肤比他还要苍白的英俊男子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皮箱,双眼中的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把这个含在舌头下面。”他从皮箱里取出一枚血红色的玉石递给少年。
那枚玉石仿佛一颗水滴的形状,光滑无比,通体血红,透过薄如宣纸的外壳仿佛能看到一个个细小的旋涡,里面像是有血液在流动。
少年愣愣地把那块血玉接到手里,手心忽地一凉,仿佛正握着一块冰。
“龙黄石,巨龙肝脏上生长的寄生体,能够止血。”那人点了一支烟倚在墙边,身体显得更加修长。
“含着。”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白袍高冠,依然捏着一把细长的纸扇,看了一眼那个苍白英俊的年轻人说,“这是个值得把命托付给他的家伙,相信他。”
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少年也就没有了疑虑,将那块龙黄石放入口中,刹那间神清目明,仿佛炎炎夏日洗了个痛快的凉水澡,鼻血一下子就止住了。
“谢谢先生。”文昊天脸上依然没有一丝喜色,这孩子仿佛天生就没有其他表情,只有下棋时的那种专注严肃。
“我会赢的。今天这五盘,还有明天那一盘残局,都会赢!”
少年向两个人深深鞠了一躬,随即风一般推门出去了。
“棋痴啊!比我还要痴!我只是跟他说了一句那是我曾经没下完的棋,这小子就打鸡血了!”白猫啧啧摇头,抬眼再看白起眉头深锁,有些意外地说,“怎么了?连你也治不了他的病吗?有那么严重?”
“倒也不严重,只需要我一针就能扎好。”白起说。
“那就去扎啊,老大!你不是一直都随身携带着贯髓针么?”白猫诧异地问。
“在这之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白起关好了门,幽幽看着老猫,“这个孩子对你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你说的都是废话!这两年来我已经把那盘残局化在几百盘对决中教给他了,虽然是无心插柳,但是现在凭他的棋力和对那盘棋的熟悉度,已经可以和那个小贱人抗衡了。”白猫激动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在围棋上的一切都来自于我,只要他能赢下来,那就证明我当年没有输过!你说他有多重要?!”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他这个人。”白起强调了最后一个“人”字,“如果有一天,你在他的世界中消失,你能接受么?”
“你什么意思?”
“我是你的朋友,这不假。但在你一直追寻的棋道之上,那个孩子是你唯一的朋友吧?”白起面无表情地说,“就像你说的,你一直都很孤独,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你也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成为你对手的学生,这从我们相识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在那个孩子身边两年时间,陪他下了几百盘棋,这里面的缘由我们两个心里都清楚。他对你来说很珍贵,算是你现在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对不对?”
“你说是就是吧……”白猫有些不情愿地承认。
“那现在我问你,为了你一生所追求的胜利,付出你最珍贵的东西,你愿意么?”白起冷眼看着对方。
“你不是说一针就能够治好的么?”白猫急眼了,恨不得跳起来去抓白起的脸。
“他的大脑里长了一颗微小的肿瘤,再过一些日子的话,用人类的科学仪器也能检查出来。而且这颗肿瘤存续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很有可能是从他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但是在最近两年之内,肿瘤突然加速生长。现在情况很不稳定,再拖下去就会有生命危险。”
“可你是什么样的医生?这对你来说不是问题啊!”
“对!治好他不是问题,但后遗症很严重。”
“后遗症?”
“我本来就对这个孩子能够通灵这件事很好奇,现在已经有了答案。”白起淡淡地说,“他之所以能看到你,之所以能听懂你说的话,都是因为这颗肿瘤。”
“你说什么?!”天元竖起了一对猫耳。
“人体的结构很奇妙,他们虽然没有我们那么长的寿命,身体机能也不如妖物强大,但人体究竟蕴含了多大的潜能,谁都不能知晓。比如有人会因为一次车祸意外创伤了脑部,但醒来后却能熟练地掌握一门从未学习过的语言。”白起熄灭了香烟,“我推测就是因为那颗肿瘤压迫到了脑神经,他才能够看到凡人看不到的被困在猫体内的你的灵魂。”
“如果摘掉这颗肿瘤呢?”天元轻轻跳上洗手间的窗台,一双猫眼呆滞地看向窗外灰暗的天空。
“如果用人类医生的手术办法,摘除之后一定会损伤到大脑神经,有可能通灵能力还在,但大脑的思考技能会受到很大影响,以后就不能再下棋了,而且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白起望着它寂寥的背影,“如果用我的办法摘除,就可以恢复所有的受损神经,依然能继续下棋,但是——”
“他会再也见不到我了……”天元幽幽地说。
“不仅如此……”白起说,“他还会忘记你的存在,从此你只是一只路过他窗台的白猫,而他再也不会记得那些深夜里的棋局了。”
狂风从玻璃窗外吹过,在窗子的缝隙中婉转呼啸,像是失去了族群的野兽在对着荒原的夜空哭泣。老式水龙头口上漏着水,滴落在还遗留着血痕的洗手池底,仿佛催促的时钟,让人把心底的那根发条越拧越紧。
过了很久,天元才开口说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下完明天那盘棋么?”
“可以试试,不过我不敢保证。”白起口中的现实依然是那样冰冷无情。
就在天元沉思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欢快的脚步声。
门是被撞开的,文昊天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兴奋过,就像他同龄的孩子们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游戏机一样,可他看见白起依然有些拘谨,深深鞠了一躬,将那块龙黄石还给他。
“多谢您的帮助。”
“别告诉我你输了。”天元挑了挑眉毛,“我之前说过,想跟我继续下棋,就不能轻易输给外面那种家伙。”
“我赢了!明天就挑战龙秀行!”少年挺起稚嫩的胸脯。
“我看你这种家伙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龙秀行就算今晚脑子被河马咬了也比你强,想赢他,你还不如指望今晚落一颗陨石把他砸死算了。”天元还是那副嘲笑的口气,“我劝你明天多带上点纸巾,别到时候把裤子都哭湿了。”
“现在我已经对你这些话都免疫了,能换一套词激励我么,老师?”文昊天很认真地说。
“我可从没说过你是我的徒弟,我没有这么蠢的徒弟。”
“老师你当年不也是输给自己的蠢徒弟了吗?”
“混账!为师我只是没有下完就嗝屁了,我会输给他?!”
天元一边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贱话,一边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白起一眼。
白起默默点燃了桃源乡,看着少年和白猫并排着走出门外,嘴里轻轻吐出一口缥缈的白烟。
窗外狂风正紧,雪从极北的天际线上倾泻而下,今夜这大雪之后不知道能否迎来一个晴天……
五
第二日的午后,漫天雪花如落樱般飘飘坠地,早已将整座棋院染成一片白色,站在积雪的庭院中间远望天坛,祈年殿的穹顶像是个白色顶戴的威严老者,肃穆地在原地等待着。
大雪从昨夜起就没有停,天空依旧是灰暗的,好似被淡墨滴染的宣纸。城市的环卫部门奋战了一夜,可路面上依旧泥泞,有些地方的积雪还来不及清扫,已经结成了冰。
棋院正门的入口处排满了等待进入停车场的汽车,人们焦急地看着时间,担心自己来得晚了,错过了今年年底围棋界最引人注目的一场对决。
造型古朴的比赛厅外,人群已经早早开始排队,队伍的最末已经排到了台阶之下的雪地里。
这个世界上喜欢围棋的人,除了楚天元那种异类之外,大多个性内敛,中正平和,穿着上也都是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出挑的地方。
而林夏站在这群人中间实在太扎眼了……
她今天是被白起邀请来的,本来以为这种高端的围棋比赛,大家应该都会像去歌剧院看戏时那样,用穿着打扮标榜身份。于是林大小姐脑子一热,穿了一身夸张的长毛皮草上衣,蹬着高筒皮靴,像个要去逛奢侈品店的官太太。等来了这里一下子傻眼了,她像只混进土鸡群里的火烈鸟,后背上被无数目光刺着……
“我说,你非带我来这种地方干啥呀?下次我可不来了!”林夏红着脸跟旁边的白起嘀咕。
“你不是正在争取一个棋手的角色么?看看这种比赛,你会加深对那个角色的理解。”白起淡淡地说。
白起依然穿得很得体,还是西装衬衣马甲领带,他也不觉得冷。他的衣服总是一个风格,除了澡堂子之外,在任何场合穿西装出现大家都不会觉得意外。而且他身上仿佛有一种特质,虽然他比在场的所有男人都要更加英俊优雅,却没有什么人能注意到他,就像空气一样透明……
“哦哦!这么说——”林夏恍然大悟,“喜欢围棋的人就是土呗!”
唰唰唰,人群里无数道鄙视的眼神射了过来!吓得林夏赶紧躲在白起身后,小声嘀咕着:“还得加上一条,耳朵是真灵!”
让林大小姐这种姑娘理解一个棋手的世界,和让火烈鸟理解家禽的鸟生是一样困难的。
人群随着长队开始慢慢向前移动,开始入场了。
观众里有很多都是已经入段的专业棋手,甚至连电视台的摄影师都来了,准备将比赛全程记录,最终在电视上播放。这对于围棋这个小众项目来说,已经算是最高等级的待遇了。
林夏随着人群走进会场,可刚刚检完票,一直待在身边的白起就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她四下喊了半天,可除了被人民群众“嘘”了几声之外,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想想也知道,那个家伙是多么无利不起早的人啊!怎么会闲极无聊带她来看什么围棋比赛?!肯定是又趁机搞东搞西,不知道忙活什么鬼事情去了!
她碎碎念着找到座位坐下,看了看周围一声不吭的观众们,心里一阵叫苦:完蛋了,完蛋了!看看这群眼镜大叔就知道今天的比赛有多无聊了……
围棋比赛当然不会像电视真人秀那样搞那么多花哨的噱头,一般来说只是一张棋桌,两位棋手,一位裁判,这就算齐活了。一般情况下,连观众都很少在现场出现。所以今天这个阵势,已经是围棋比赛中比较隆重的了。主办方甚至请来了一位主持人,上来讲了一堆本次比赛的意义,听得林夏脑袋直晕。
意义不用多说,围棋界最强的师父,对阵最近两年最强的新人。对决用的是一盘无人知晓的对局,而且这局棋只下了一半!由龙秀行大师和少年文昊天一起将那盘未下完的棋继续下去。
除了林夏之外,所有人都在羡慕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若是这一局棋赢下来了,那就可以拜龙秀行为师。一个大师和一个少年对决,难道大师会真刀真枪使出全部功力么?赢了也毫无光彩,还不如输了这盘棋,能留一个不遗余力栽培新人的美名。
开场的介绍过后,该今晚的主角们登场了。众人没想到的是,今天先上来的竟然是龙秀行!
一个消瘦的身影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从主持人手中接过话筒。
“大家好,我是龙秀行。今天天气很冷,大家辛苦了。”他谦恭地对观众们行礼。
龙秀行平素里深居简出,外界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流传出来。人们只知道他十年前横空出世后天下无敌,但又急流勇退,专心培养新人。等真人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就连林夏这个今天第一次听到他名字的外行人都有些意外。
他身材不高,但很匀称,衣着款式很简单却也很考究,最显眼的部分不过是一条围在领口的丝绸围巾。他的人和他的棋比起来,少了很多霸气和锋芒,而且他的面容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要年轻。十年前他留在参赛报名表上的年龄是三十岁,而十年之后他的五官仿佛没有任何变化,反倒像个二十岁的青年人!
可即便他有一张青春的面孔,那双隐藏在无框镜片背后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他。那是一双浑浊的眼睛,像是搁浅在海滩上被风浪蚀打过的弃舟,岁月洗刷掉了青春的油漆,露出斑驳衰老的船骨。
“好可怜……”林夏坐在鼓掌的人群中,默默念着。她四下看看想找到白起,却依然没有结果。
龙秀行的出现让她不知所措,这个人让她不由自主地悲伤。
这是一个被困在青春陷阱中的衰老灵魂,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不老不死的躯壳,那个灵魂早已被风化成一堆沙砾了。
那颗心,仿佛已经死去很久了……
后门外漆黑的走廊里,白起透过门缝看着台上的龙秀行。
“是他么?”白起问身边的白猫,却没有得到他的回答。白起低下头,漠然地看着白猫。
白猫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琉璃宝石般的双眼中仿佛流动着不可名状的光,时而寂静嶙峋如冰封的海潮,时而激烈奔涌似喷发的岩浆。
白起知道不需要再问了,能让天元心情如此复杂的人,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多了。
一千多年以前,在长安城那些漫长的深夜里,那个叫玉奴的孤愤少年不知多少次咬紧了牙,发誓要打败压在头上的那座大山。
一千多年以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那个少年,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而那个曾经看起来不可逾越的对手,正远远地望着他……
此时,黑发少年也被请到了棋桌旁。两个人对面而立,中间隔着一张被命运托起的棋盘。观众们纷纷起立鼓掌,为能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而激动。
“这位就是文昊天棋手。”主持人对龙秀行介绍。
“好年轻……”龙秀行轻轻感叹,面前这个少年眉目中的坚毅有些熟悉,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灯下苦学的自己。
文昊天没有说任何话,向龙秀行鞠了一躬,不卑不亢。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对一位当今围棋界泰山北斗般的人物能有如此气度,已是不易。
“挺神气的小鬼。”在远处一直注视着他的白起低声说。
天元摇摇头说:“他眼中只有棋,胜负场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谈不上什么尊卑。”
棋盘上一直遮盖着的黑纱被揭去了,那一盘千年前未完成的棋局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在座的都是深通棋道的行家,在棋局现身的一刻,无不惊愕于其中的凶险惨烈,一时间大厅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执黑还是执白?”龙秀行问少年,“这是一盘古局,所以我们可以不依现在的规则,黑棋不必贴目给白方。”
龙秀行言下之意就是让文昊天选择优势更大的黑棋。这可一点都没有托大,这盘棋只下了一百五十四手,在中盘便停了。而此时黑棋已经在棋盘的右上角建立了不小的优势,白棋却在寻求突破时在中腹被对方纠缠住了。此时白方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路是可以一边在中腹与对方打拖延战,另外寻求其他边角,稳固住局势;另一条路是放弃边角的争夺,在中腹稳固住阵脚,步步为营,等到两百手之后再去寻求突破的机会。
但这两条路无不是放弃了对中腹的主动权,将命运系在一根握在对方手中的钢丝之上。怪不得白棋无法落子,以至于这盘棋最终都没有完成。就算是对弈双方的棋力相当,那也是黑棋占了优势,更何况此时对阵的人一个是桃李天下的大师,另一个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娃娃。
正当大家认为文昊天一定会选黑棋的时候,他的回应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龙秀行询问他之后,他并没有答话,而是拿起了装着白子的玉盒,默默坐到了棋盘边。
“这孩子也太狂妄了吧!”观众席中一片哗然。
龙秀行也吃了一惊,看着还是个孩子的对手。少年坚定地咬着嘴唇,好像根本听不到观众席里四起的非议声。
所谓的不成熟也就是任性,凡事由着性子来的,也只能是个孩子。
他拿起黑子,坐在文昊天对面,冷眼看了看观众席,又转过头来对少年说:“能在这局棋里打败我,就能成为我的弟子。你选择执白的这份勇气我很欣赏,但你真的不珍惜这个别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吗?”
大厅里刹那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文昊天的回答。
少年却沉默地望着那盘棋,仿佛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到龙秀行的话。
龙秀行一愣,被这个少年冷淡的态度冒犯到了,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下完了!本来大家期待的是这个时代最好的老师和这个时代最好的天才之间的相遇,可现在看来,这个相遇未必是什么美好故事的开始。
就在此时,文昊天忽然拿起了一枚棋子,如同完成某种仪式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食指和无名指的指端夹住那枚白子,手臂如同旗帜般高高扬起。
啪!
棋子落下,落在了一个包括龙秀行在内的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位置上,白子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已经失去主动权的中腹对黑子展开了进攻!
在稍微知道一些围棋规则的人看来,这个举动是无比鲁莽的。因为他落子的位置分明就在黑子围成的包围圈口边,明摆着是要往敌人口袋里钻的架势。
这一举动就相当于古代行军打仗,先抢占了一座易守难攻的关口,眼看着对方大军千里迢迢赶到城下,却连帐篷都不搭,工事也不修,直接派出一员小卒到城楼底下,当着敌军的面练了一套六合枪。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这就是你的回答么?”龙秀行脸色阴沉地问。
“棋盘之上只有胜负。”少年终于开口,但依旧还是面无表情,“我和你下棋,只是为了胜利!”
鲁莽和勇敢之间只有一条很细的分界线,那就是胜利!破釜沉舟,是胜利者才有资格谈论的逻辑!
这番狂言一出,观众席中又是一片哗然,龙秀行却好像是惊呆了,他重新审视了面前这个十二岁的男孩,忽然从对方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个久违的眼神。
那个眼神他曾经无比熟悉又无比厌恶,就像一座永远无法超越的山峰,压在心头,那种永远都忘不掉的卑微一直如影随形,到今天为止都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纠缠着他。
此时后门外的走廊里,天元正拍着猫爪大声叫好。
“不愧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
“昨天还口口声声说他不是你的学生,现在又变成你调教出来的了……”白起看他那副兴奋到胡子都竖起来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可是他下的那招棋依然很凶险。”
“你慢慢看就知道了。”天元双眼放光地说。
白起看他一副满不放在心上的态度,也就不再多问,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已经开始的棋局。
在白子挑衅式的进攻之后,黑子果然毫不留情地反击了!想想也是,你严阵以待地等着真刀真枪干一场,却没想到对面的人跑到你们城下开始打把式,卖起大力丸了,你还会沉得住气么?这时候当然是磨快了刀枪,点齐了人马,三声炮响杀出城去,把挑衅你的家伙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干掉!
黑棋此时就如同一支被激怒的军队,疯狂地向白棋猛扑,每一步中都透着满满的杀意,而他的对手此时却仿佛被这气势吓怕了,连连败退,那一开始的冲劲也化为乌有。果然只是一时的匹夫之勇么?
此时所有观众都开始为文昊天而感到惋惜,好不容易能有个机会一步登天,竟然就这么浪费掉了!输是大家都能料到的,可这种激怒对手自寻死路的输法,也只能说明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可惜了一个少年天才,被这么硬生生打压一通,不知道日后何时才能重新捡起自信走向棋盘。
白起看着交头接耳的观众,又看了眼棋盘,眉头微微一动!
“看出来了?”天元得意地看着他。
“嗯。”白起点头。
“其实你如果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放下,不搞什么诊所,也不再杀人放火,专心致志和我学棋,三年之内也能成为我的一个劲敌!”天元对他竖起一根爪尖,仿佛是赞许的拇指。
“我不像你们,我不是棋痴。”白起淡淡地说。
“你虽不是棋痴,但也有自己的痴念。”天元叹息道,“咱们当年那群人都是如此,真是一群可怜的傻瓜!”
白起不置可否地扭过头,继续透过门缝去看大屏幕上的棋盘,而就在此时,战局忽然发生了变化!
白子一路溃逃之后,一下把行军的势头扭了过来,掉转方向开始对黑子迎头痛击!
如果这一幕真的发生在演义小说的战场之上,那么黑方的将领必然会拍刀大叫一声:“又中了诸葛村夫的奸计!”
刚刚那个来城楼下练六合枪的小卒忽然扒掉了身上的号坎儿,露出亮银铠甲,跳上白龙驹,一招回马枪分心便刺!
一般在演义小说里,这个时候喊中计是来不及的……
观众席中一片惊呼,他们发现刚刚白子溃逃路上所有遗落下的“逃兵”,此时都已经弓上弦、刀出鞘,红着眼睛杀向黑子了。
诱敌深入——一个无论是演义小说还是真实历史上都上演过无数次的戏码,今天再次迎来了新的登场机会。
“棋道与兵法自古相通,同样都是踏上战场只能赢不能输!”天元对白起说,“说来说去,都是斗心智的游戏。”
“你当时是怕玉奴不咬钩?”白起问。
“没错!他当时比任何人都熟悉我的棋风,知道我这一生只会算赢,不会算输。如果我在他面前故意卖个破绽,即便他当时还不如背后那三百个臭棋篓子,但也绝不会上当!我只能另外想一招出奇制胜的下法,可我还不知道他当时有人帮忙作弊,至少能推算到三百手以后的结果,之前每一步都被人猜透了。所以越是长考,面前的路就越窄,以至于最后逼得我急火攻心,走火入魔吐血而亡。”天元冷冷地说,“但今天对面坐的是个十二岁的娃娃,他哪还会放在眼里?时隔千年,这一课我还是给他补上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渐渐咬紧了牙,双眼也狠狠地瞪圆了,仿佛当年那种被欺骗的侮辱感再次激荡在他的心头。
那种感觉不是那么轻易能放下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像楚天元这样只为胜利而下棋的人。一千年之后,那天发生的一切都依然刻在那颗久经孤独的心底。
这就是让世人痛苦的根源,让灵魂成为妖物的执念。
“想什么呢?别拿我当你的病人,我不需要你同情。”白猫瞪眼看着白起,“可千万别问我为什么要赢!”
“不会的,你是雇主,不是我的病人。”白起淡淡地说,“而且,我们是朋友。”
“是朋友的话,就好好看棋吧!”天元扭过头望向那张棋盘,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仿佛一个赌徒重新回到了赌桌上,“这才刚刚开始!”
刚才那一轮风暴般的攻守让观众们连连大呼过瘾,此时棋盘上的局势已经趋于稳定了。
龙秀行不愧是龙秀行,即便在一开始中了文昊天的圈套,但此时已经止住了颓势。
这得益于他这些年在棋道上的修行。中国古代围棋和现代围棋其实区别很大,其中最主要的区别就是在布局上。现代围棋的布局相对随意一些,而中国古棋必须从棋盘四角的那四点开始。现代围棋强调大局,而中国古围棋更倾向于攻守厮杀。僧侣出身的日本第一代名人棋圣本因坊算砂,因为当时的围棋杀气太重的缘故,从而做出了围棋布局改革。
而龙秀行就是从这种你死我活的中国古围棋中历练出来的,而且他当年曾在那个时代最耀眼的棋手身边耳濡目染多年,就算是中了一计也能挥泪斩马谡,及时地挽救棋局。
但是,现在他眼中的文昊天已经不是刚才那个任性的孩子了,而是一个深思熟虑到令他也感到可怕的对手!而且这个少年的棋风诡异多变,底蕴深厚又不拘古法,像极了当年楚天元的风格,只是想到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令他流下冷汗了!
这个时候想要轻松取胜是不可能的,只能以比对手丰富无数倍的实战经验来制造机会,一锤定音!
而此时流汗的可不止他一个,文昊天也深深感受到了对手的强大!
他从两年前起每一晚都要和楚天元下一盘棋,每一晚几乎都要被楚天元调戏一番。楚老师可以说是棋盘上的恶棍,痛打落水狗是他的拿手好戏。可他也知道那个偶尔眼神寂寞的男人,每一局棋仿佛都在有意无意地针对他的不足之处布局。虽然嘴上依然还是那么贱,让人手痒,但楚老师从未对他真正下过恶手。
但今天的对手不一样!虽然龙秀行暂时被他抢到了便宜,将双方重新拉回到同一个起点之上。可是如果仔细看他下的每一手棋的话,那背后所隐藏的凶险后手实在令人心惊肉跳,如果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反咬一口。这样一口咬下去,那可是连骨头都吐不出来的啊!
少年越是这么想,越是对龙秀行的反扑小心翼翼,每一步都紧紧提防。
虽然两个人都意识到了对手的厉害,但他们落子的风格却依然未变,都是同样的风卷残云,思考的时间都很短,几乎在对手落子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这时候就像是战场上进入了僵持阶段,两支军队各自修建好了坚墙壁垒,一边派出零星的小股部队前去骚扰,一边深挖战壕储存军粮,等待着对手露出破绽,从而开启决战时刻。
观众们倒是依旧觉得十分过瘾,大厅里阵阵轻呼,纷纷感叹今天算是来对了,本来以为是一个收徒仪式,没想到却能看到一场势均力敌的大师级对决。
白起出去吸了一根烟,回到那扇门外时天元还一动不动地看着棋局。
“局势还可以么?”
“有点奇怪……”天元对着门缝里的大屏幕张大了嘴巴思考,忽然叫了声“不好”,情急之下,在木门之上留下了一行齐刷刷的抓痕。
“怎么了?”白起看屏幕上此时倒是风平浪静,双方依然从容不迫地落子如飞。
“陷阱!有陷阱!”天元惊呼,“一个断点!”
白起经天元提醒,重新看向他指明的方向,心中猛地一惊!果然在白棋之中看到了一个断点。
如果继续拿两支部队作为例子来说,黑棋和白棋此时走的都是稳扎稳打的路线,不断在前线囤积重兵,建起连天的营寨,以备最后的决战。但龙秀行在这阵列之中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一个能够一举切断文昊天连营的断点!这就相当于两支部署在河岸两侧的军队,凭借着一座坚固的浮桥作为沟通,但那座桥是敌人提前设好的埋伏,只需要一把大火就能烧断!到那时候,被滔滔河水所阻隔的友军已经首尾不能相顾,只有被敌人分割包围屠杀殆尽!
龙秀行引导着文昊天稳下来,只是个上乘的障眼法,为的就是争取时间调动军力,等大军一到便人衔枚、马裹蹄,带好引火的硫黄木硝,趁着夜色发起突袭!
声东击西,暗部罗网,这就是围棋中所谓的“鬼手”!凶狠如狼!
白起默默看向天元,他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兴奋,胸前起伏不定,连一对猫耳都急得赤红起来。
棋局之上,龙秀行正轻轻落下一枚黑子。
整个陷阱的最后一手完成,只要现在文昊天照着惯例向上一挡,就彻底落入了敌人的圈套,左上角一条大龙将会白白被对手全部吃掉!
少年习惯性地拿起一枚棋子,白起从他出手的轨迹就可以断定那枚棋子已经自投罗网。
“我等待了千年,以为等来了这个机会,想不到……”天元说完闭上了眼睛,已经不忍再看下去了。
这时龙秀行虽然面色不改,可眼神却像钉子一样固定在文昊天的手上。
少年啊少年,你虽然是个天才,可现在还不是你的时代,十年之后再来纵横天下吧!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至少让我把你当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对手。要知道,直到今天为止,我的对手只有两个人。另一个人,可是那个不败的神话啊!
时间仿佛放慢了,那枚棋子缓缓地向坟墓运行着,在空中留下一条悠长的轨迹。
观众们仿佛嗅到了杀戮的血腥味,大厅里忽然莫名的寂静,耳边只有风声,那个少年落子的风声。他们不知道的是,风声停歇之时,这盘棋也就结束了……
就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命运来临的那一刹那,大厅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
“稍息立正站好!噼里啪啦呼噜哗啦,铅笔找不到!铿铿锵锵乒乒乓乓,上课又迟到!呜吗吗呼呼哈哈,做事不能一团糟……”
所有人都愣住了,从台上的棋手到台下的观众,甚至连门外的白起和天元都愣住了。整个大厅仿佛被急冻射线扫过,一切都在原地冰封……
铃声还在响,仿佛一个留着卡通蘑菇头的小丫头正在大家面前扭来扭去地唱着……
“这是《樱桃小丸子》的主题曲吧……”观众席里有人低声说。
这个时候还管他什么樱桃小丸子还是菠菜小丸子啊!台上的棋局都被那个不关手机的家伙给打断了啊!
人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脸嫌弃地朝那个铃声发出的方向看过去。观众席里,一个打扮得好似火烈鸟般的女孩正仰头大睡,胸前粉色挂绳上的手机正欢快地唱着歌。
“稍息立正站好!噼里啪啦呼噜哗啦,这次会更好!铿铿锵锵乒乒乓乓,人小志气高!呜吗吗呼呼哈哈,临时抱不到佛脚……”
“小姐?醒一醒!醒一醒!”
林夏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半,面前是组织方的工作人员,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结束了么?”她恍惚着问。
“请您把手机关闭,否则我们只能请您出去了,您已经打扰到比赛的正常进行了。”
林夏迷糊着揉了揉眼,咂了咂嘴,把手机关了,忽然发现全场人都瞪着她,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好意思,我刚才没听到。”林小姐双手合十拜着,心虚地跟大家赔礼道歉,“这比赛太无聊了,我都困得不行了……”
这歉还不如不道呢!
于是在围观群众火辣辣的眼神威逼之下,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林夏委屈地缩起了身子,闭上了嘴巴。
一个意外的小插曲过后,台上的棋局继续。
而这时的文昊天却已经满头汗水了!他只差那十几厘米就要把棋子落在龙秀行的陷阱里了,没想到却被林夏的误打误撞给拦了下来。这个时候再看那个落子之处,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好凶险的一个陷阱啊!如果不是刚才那个铃声将他的精神分散了,从龙秀行一直引导的思路中跳了出来,这一子落下就会断送整个棋局!
少年重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枚原本要上挡的棋子换成了下扳!
他对面的龙秀行感到了一阵森然的冷意,好可怕的少年!如果刚才那个铃声不响,他分明就要钻进圈套了,但就是这一眨眼的工夫,他竟然能重新审视棋局,看穿了自己的阴谋!
此时白棋阵中已经固若金汤,再也没有弱点。可惜了这一场心血转瞬间便付之东流,到头来还是要打消耗战。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双眼,重新戴上眼镜时看到对手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彼此眼神之间的含义,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一场没有退路的恶战即将燃起战火,从此棋盘上的胜负已经脱离了两个人的控制,仿佛一股冥冥中的天意在无形地推动着。
远处门外的黑暗里,一人一猫也对视了一眼。
“我还以为完蛋了呢……”天元带着劫后余生的侥幸说,“你的那位房东果真是个福将啊!以后我要好好感谢她一下!”
“福将?”白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我看是个‘蒙将’吧……你要是想感谢她把肚皮送给她揉揉就好了,据说她对你这种毛茸茸的生物没有抵抗力。”
天元听得肚皮一紧,如同被人打了一拳,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又看向屏幕上的棋盘。
“现在情况怎么样?有多少胜算,需要多久能解决战斗?”白起忽然问。
“时间和胜负已经很难估计了,这也是我最不想见到的情况。”天元沉重地说,“《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但这盘棋走到这个地步已经进入了伤耗最惨烈的攻城战!谁能撑到最后,也只能看个人的意志了。”
白起沉吟了片刻,却没有把话说出口。
天元看出了白起的迟疑,接着说:“我对那小鬼的意志力还是有信心的。跟我这样的棋棍下上两年的棋,哪怕是个蠢货也能磨出钢铁之心了。”
“他的意志我并不担心……你叫我来也不是为了在棋道上帮你什么,”白起缓缓地说,“可是作为一个医生,我现在需要提醒你,文昊天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了。”
“可他今天还没有流鼻血呢?”白猫被他的话吓到了。
“鼻血是没有流,可你去看看他的眼底……”白起脸色冷峻,把门缝拉大了一些。
天元从门缝中把头挤了进去,集中精神,在观众们脑袋的缝隙中寻找着文昊天。
黑发的少年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眼白的边缘一条条细如发丝的血痕正在向瞳孔蔓延。
官子,一局棋收尾的阶段。
白子和黑子布满了棋盘,犬牙交错,每一片相同颜色的棋子都如同是一座城池。而此时双方的底盘里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陷入一片混战。两支军队都在向对方的城池猛攻,一座城池沦丧,另一座新的城池也无法维持太久。这根本就是一场毫无章法的杀戮,血腥味慢慢在棋盘上蔓延飘散。
文昊天已经把专注力提升到了最高,将他的全部都投入了这盘棋里。你在这里吃我一子,我便要在那里把这一子找回来!随着这一步步的争夺,大脑转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仿佛一颗飞一般旋转着的陀螺,擦出炙热的火花。
渐渐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耳边的声音也在一瞬间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扭曲,像一张巨大的棋盘一样,而那棋盘上的棋子仿佛一个个变化中的虫茧。武士破茧而出从他身边飞奔而过,他们穿着威武的白色盔甲,狰狞的头盔下露出没有瞳孔的眼睛,眼中是死尸才会有的惨白色,白色武士们手持着白色巨斧,向对面山海连天的黑色武士冲杀着。他愕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熊熊燃烧的荒原之上,一座座孤独而诡秘的黑白之城被烈火包围,杀喊声震天动地。
再看头顶上的天空,也同样让他震惊。整个天空是一片倒挂的战场,和刚才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黑白武士像蚁群一样汇聚成浪潮,一次次地彼此冲杀着。
他本以为天空中的一切只是镜像,可当一个手持巨刃的黑甲武士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时,他发现自己错了,天空中的那个镜像也是真实的!
黑甲武士用纯黑的眼睛看着他,像一只野兽般喘着粗气,举起巨刃砍向他的头。
少年吓呆了,他下意识地躲过了那一刀,可刃风已经割破了他的脸颊,滚烫的鲜血流下。那种疼痛感是真的,被砍伤是真的会死人的!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啊——”少年狂叫着拔起地上的刀剑,纵身跃上空中,刀刃随着他的落势而劈下,黑色的鲜血如同墨汁一样泼洒!
黑甲武士的身体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倒下,他被这一刀生生劈成了两半!
这就是杀戮的快感么?!少年心中甚至有些沾沾自喜,那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巨人。
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要赢!
他擦拭掉刀刃上的黑血,怒吼着向另一个对着他杀来的黑甲武士冲了过去……
大厅里安静极了,观众们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场上的对决。
这两位棋手已经很久都没有抬起过头了,两张脸离棋盘也越来越近,仿佛就要被这盘棋吸进去了!
“糟糕!”天元急得恨不得冲进去把徒弟从椅子上拽下来。
“这两个人已经入魔了……那盘棋本就寄托着太多的执念,而且这两个人一个是妖物,另一个虽然是人类却可以通灵,越是投入,就越是会激发那盘棋的魔性。虽然只是片刻的时间,但是在幻境之中却已经厮杀了几辈子了。”白起的声音愈发的低沉了,双眼中的冰蓝开始渐渐苏醒,“你再去看看文昊天的双眼!”
天元只看了一眼便惊呆了,那双本来纯粹无邪的双眼,此时已经灌满了血红……
“现在你面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让文昊天继续下完这盘棋,在心魔的支撑下他说不定能把棋赢下来,但是一旦棋局结束,他脑颅中的肿瘤就会爆裂!”白起目不转睛地看着白猫,“第二个选择你是知道的……现在问题又回来了,一场你执念了千年的胜利,一个从今以后会把一切关于你的事情通通忘记的孩子。你选哪个?”
虽然时间紧迫,但是白起并不想逼迫天元马上做出决定。对他来说,这该是个多么艰难的选择啊!
楚天元,一个曾经在棋道上无敌于天下的男人,却被自己收养的孤儿所背叛,连从踏上棋道那天起就以之为自尊的胜利都被夺走了!一千多年以来,这个孤独的灵魂被困在一只野猫的身体里,像一个哑巴似的行走在人群中。这场胜利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都对他太重要了!放下了这个执念,他就能获得心灵上的重生。
可那个孩子呢?那是他一千年来唯一的朋友,也是他孤独生活中唯一的希望。但是注定会将他忘记,从此形同陌路。
最珍贵的东西,也是注定要失去的东西。
“白起……”白猫忽然问了一个很让白起意外的问题,“你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起冷冷地看着他,他也认真地看着白起。
“你是个有恶趣味的贱人,一个对胜利有变态追求的病人。”
“你嘴巴一点都不留情……”白猫尴尬地摇摇头,“除此之外呢?”
“你是个棋痴。”白起说。
“没错,我是个棋痴。”白猫轻轻一笑,“我是一个只会下棋的痴儿,我的棋道里只有胜利。”
“这是你的决定么?”白起漠然问。
“你听我说完。”白猫望着大厅里那块厮杀中的棋盘,入神地说,“其实你的问题让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一生下了无数盘棋,也赢了无数盘棋,可却没有意识到我其实一直都只是在下着同一盘棋——我人生的这盘棋。这盘棋我曾经下得很不好,我输得一败涂地,但我今天有了翻盘的机会!”
“所以……”
“人生就是一盘棋,我的棋道里只有胜利。”白猫舒心地笑着,仿佛登山的旅人卸下了全部重担。他把那只黑色皮箱推给白起,轻轻地说了一声:“去吧,别让我再输第二次。”
白起嘴角微微上扬,仿佛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他提起了诊疗箱,推开大厅沉重的木门,口中低声吟唱起一首苍凉的古歌,向着大厅中央的棋桌走去。
大厅里的灯光投射进了走廊,那个孤独的身影被拉长在地板上,默默目送白起缓缓前行。
时间在那一刻停止了……
从观众们到台上的两个棋手,乃至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都暂停在了古歌响起的那一刻。
英俊优雅的黑衣男子缓缓走过,仿佛穿越岁月长河踏波而来。他的脚步所落之处,环环波纹逐散而开。水滴石穿,沧海桑田,只是那波纹中短短的一环。
白起走到少年背后,从鲛皮针囊中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针顶端用银丝镶嵌着一颗紫色晶石,光芒吞吐不定,好似一朵紫罗兰。
贯髓针从他手心中悬浮起来,缓缓飞向那个男孩的后脑。针头进入他脑部的那一刹那,男孩眼中的血红开始渐渐褪去,露出那双眼睛本来的模样,而银针另一端的紫晶之中则出现了丝丝缕缕的黑气,仿佛是从男孩头颅内抽取出的病灶。
就在黑气快要将那颗紫晶蓄满的时候,一道耀眼的紫光骤然闪过!紫光过后,黑气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随着那团黑气的消失,那个孤独的身影也在少年脑海中渐渐消散了……
时间在那一刻恢复了。
少年仿佛从梦中醒来,恍惚地坐在棋盘边,有些不知所措,就像是小时候弄丢了一件心爱的玩具。
他的对手和观众们此时也都仿佛大梦初醒,一双双空洞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少年。
少年从椅子上起身,呆呆地望着窗外。人们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窗外一片温暖灿烂的阳光,笼罩了北京城一整天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
纯白的冰雪世界中,两只火红的雀儿在枝头跳跃着,叽喳喧闹着,像是在向冬日预告春天的到来。
少年忽然笑了,像个普通的十二岁男孩一样开心地笑了……那些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成已经消失不见,他的脸上充满稚气和活力。
他眼望着雀儿,跳跃着向门外跑去。
白袍高冠的灵魂从他对面走来,那个翩翩公子依旧捏着一把纸扇,依旧潇洒飘逸。他们曾经朝夕相伴,曾经开怀大笑,曾经亦师亦友,曾经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互相温暖彼此的心房。
少年与他擦肩而过,仿佛穿透了一堵透明的墙。
那曾经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永别啦,我的徒儿!为师这次绝不会再输了。
“谢谢……”灵魂走到白起身边点点头。
白起没说什么,拉开了那把本属于少年的椅子,请他坐下。观众们已经开始退场了,一个个表情木然,像是在梦游。没有人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脑海中只记得这里曾经有两人下了一局棋,可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白起也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悄悄拿走了录像机中的存储卡。
空无一人的大厅里,龙秀行与灵魂对面而坐,两个人四目相对沉默许久,仿佛穿越到了一千年前的那场生死棋局之上。
“我就知道是你……那个孩子活脱脱就是你的棋风再世。”龙秀行忽然笑了,却笑得很惨,好像一个痛哭的人。
一千多年过去了,有些恩怨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玉奴啊……”楚天元轻轻摇着纸扇,神色淡然地说,“有一句话我当年没有来得及对你说。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世道远比棋道艰难。我们那时候陪伴君王,如同伴虎,走错一步棋还能挽救,可走错一步路就爬不起来了。”
“我当年一直在怨恨你,恨你不教我棋道,恨你对我百般打压,可当我真正走到那一步的时候,才知道老师早已潜移默化地把棋道教给我了,不让我踏足险恶的官场更是对我的保护。”
龙秀行肃然起身离座,一躬到地:“弟子错怪了老师的一片苦心,背叛师门,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人生这盘棋,弟子早就输了,这一千多年来,弟子无时无刻不活在悔恨里。直到我临近油尽灯枯,这才想着要把老师的棋艺留给下一个传人,于是才设了这个局。可没想到您已经有了传承,能亲眼看到吾辈之道不绝,弟子真是荣幸!”
说罢,他捧上一枚白玉棋子,那正是一千多年前楚天元的遗物,他也正是靠着它的灵力和心中悔恨的执念才活了这么久。
“今日弟子已得解脱,这枚棋子就物归原主吧!”
龙秀行说罢又是一躬,抬起头时整个人仿佛变了模样,那双眼之中闪烁着活力,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长安城的街头,又变成了那个聪慧的少年玉奴。
光芒从他体内绽放而出,少年玉奴对楚天元微笑着,渐渐消散成点点繁星般的微粒,如同萤火一般在大厅之中飘荡。
楚天元悲凉地看着桌上那枚棋子,光华已经不在,此刻,它灰暗得如同一块凡石。
永别了,我的徒儿!这次为师绝不会再输了。
尾声
棋院门廊下,白起和白猫默默看着院子中的积雪。
“他走了?”白起问。
“走了。”白猫黯然地将那枚棋子抛给白起,“虽然这上面已经没有灵力了,可还寄托着两个人一千多年的执念,就当是给你这次出诊的酬劳吧。”
白起看了看那枚棋子,毫不客气地收好,问天元:“以后打算去哪儿?”
“你们诊所闹不闹老鼠?我除了下棋之外,抓耗子也是一把能手!”白猫忽然郑重起来,仿佛真的是要跟白起求一份工作。
“我恐怕你忍不了林夏。”白起诚实地说。
“哼!有了漂亮妹子就想独吞,你们这种两条腿走路的男人真是靠不住啊!”白猫跳下台阶,慢悠悠走在雪地里,印出一行行雪白的小爪印。
“他年相见,后会有期了!”
白猫本来想耍个帅,头也不回地走掉,却没想到忽然有人一把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原来你在这儿啊!”黑发少年眼中满满的都是兴奋,仿佛找到了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
什么情况!不是失忆了么?!白猫被他举在空中,惊恐地看着白起。
白起也是一愣,摊摊手表示自己没有任何头绪,就在此时,他耳边也响起了一声怒吼!
“原来你在这儿啊!”林夏满腔怒火地从大厅里跑出来,抡着皮包直奔白起,“你说你去哪儿了?!把我带过来就没影了,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我一觉醒过来连鬼都不剩一只了!”
白起脸色一变,倒真的是把她给落在里面了……
“我跟你没完……”林夏正吼着忽然发现了台阶下文昊天抱着的白猫,“呀!你怎么在这儿?”
少年见这位火烈鸟般的小姐走过来,下意识地抱紧了白猫:“这是我家的猫!”
“你家的猫?”林夏一愣,“不是流浪猫么?这小贼前两天还去我家里蹭暖气、偷鱼干呢!”
“喵呜!”白猫不满地叫了一声。
“它在我家都两年了,前些日子追麻雀掉下阳台去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少年说得有鼻子有眼,听上去像是实话。
“那……”林夏有点舍不得这只猫,央求文昊天,“让姐姐抱抱可以么?”
少年犹豫了一下,把白猫递给林夏。林夏如获至宝地把它紧紧抱住,用脸蹭来蹭去,挤得白猫喵呜喵呜直叫。
白猫在林夏怀里挣脱不动,用眼神向白起求助。
白起假装没有看见,扭过脸去了。白猫气得吹起了胡子,忽然他眼中贼光一闪,把那一对粉红小肉垫爪子按在了林大小姐的胸口,得意扬扬地看着白起。
“你个小流氓……”林夏骂了一句,往它下身摸了摸,赶紧把猫还给了少年,“是公的,果然是小流氓!”
“嗯,总是欺负院子里的小母猫呢!”少年无邪地说。
白起冷冷留下一句话:“为了它的健康着想,我建议你还是把它阉掉吧。”
白猫恶狠狠地瞪着白起,喵呜喵呜地抗议着。
“嗯,还是绝育了好,以后少得病。”林夏也跟着附议。
白起转过头不再理他们,独自走向雪中的庭院,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愿你达成所愿,赢下最重要的这局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