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绅士(毛姆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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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曼德勒的宫殿建在一个大广场内,由一圈刷成白色的矮墙围住,你爬上一截小台阶,来到宫殿所在的庭院。昔日,这片广庭房屋密布,而今多数拆毁,妃子与侍女住处,成了惬意绿地。

进得宫殿,你先见到一间长长的觐见室,然后是一间接见室,更衣室,其他接见室与密室。这些房间的两旁是国王、王后和公主们的寓所。接见室是间空荡荡的房子,屋顶由高柱支撑,这些柱子是高大柚木,制作时的粗暴斫痕依然可见,而它们都已镀金髹漆;墙壁只是草草刨平的木板,也有镀金髹漆。但镀金都已残旧褪色。不知为何,粗陋工艺与所有镀金髹漆对照,产生一种奇特的华丽效果。每所房子太像瑞士木屋,本身平淡无奇,但总体有种迷人的幽黯之华。装饰屋顶、栏杆和房间隔板的雕刻都很粗糙,但图案常常很优美,有种奢华的典雅。宫殿营造者完全出人意料,使用最不协调的元素取得富丽堂皇的效果,令你觉得此地乃东方君主的恰当居所。很多装饰效果,都是来自无数小镜片与白色或彩色玻璃拼成的图案各异之镶嵌画:你可能会说,再也没有如此丑陋的东西了(它有些像你儿时在马盖特码头所见之物,远足一天之后,你洋洋得意带回去,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一位惊愕不已的亲戚),但奇怪得很,它予人印象不仅华丽,而且愉悦。屏风与隔板雕得实在粗糙,这些精巧的玻璃片就这样镶嵌其中,它们毫无华而不实的效果,而是有着晦暗玉石的神秘之光,朦胧闪烁于坚实背景之上。这并非更有活力、更为粗犷却又原始或者你愿意称为童真的野蛮艺术;它有些轻佻柔弱,它的粗略(仿佛画师笔触游移,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将熟悉的图案重新创作)令其有特色。你有一种念头,一群人正慌乱摸索于美的起点,就像丛林人或儿童那样,耀眼物体令他们迷醉。

装点宫殿的富丽帏幔与镀金家具早已抢掠一空。你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它们就像渴望出租的房屋。这里像是无人到访。天色近晚,这些镀金镶玉的荒屋阴森可怖。你轻轻漫步,以免惊扰气若游丝的寂静。你驻足观望这些空无,惊愕不已,不敢相信须臾之前,这里还在上演不可思议的密谋与骚动不安的激情。此地的浪漫传奇存留于生者记忆。宫殿见证的巨变不足五十年,而对于我们,却像意大利文艺复兴或拜占庭那般遥远。有人带我去见一位曾经创造历史的老太太。她矮胖结实,身着素朴的黑白衣衫。她透过金边眼镜看我,眼光平静,略带嘲讽。她的父亲是希腊人,曾为敏东王效劳,而她做过素琶蕾娅王后的侍女。她随后嫁给国王一艘河船的英国船长,但他死了。守了一阵寡,她与一位法国人订婚。(她嗓音低沉,略带一丝外国口音;苍蝇在她周围嗡嗡乱飞,她似乎也不在意,而是两手合拢,端庄置于双膝。)法国人回国去了,在马赛娶了一位本国女子。隔了这么久,她不是很记得他了;当然,她还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的漂亮唇髭,就这些。不过,她当时爱他爱得疯狂。(她笑起来是有点可怕的吃吃声,仿佛她的欢笑是道影子,而她笑的,是一出喜剧的幻象。)她决意报复他。她仍可出入宫廷。她弄到热宝王与法国人制订的条约草案,条约规定,将上缅甸的所有控制权交与法国人。她把草案给了意大利领事,以向下缅甸的首席专员求助,于是导致英国人向曼德勒进发,将热宝王废黜与流放。大仲马可曾说过,戏剧之中,再也没有比关起门来发生的事情更为戏剧了?金边眼镜后面,这位老太太平静而嘲讽的双眼,就是一扇紧闭的门,谁知道还有多么怪异的思绪与奇情的汹涌依然驻留其后?她说起素琶蕾娅王后:她是个好女人,大家对她太不公平;她唆使的那些杀戮,都是胡说八道!

“就我所知,她杀的人最多不超过两三个。”老太太轻轻耸了耸肥胖短肩。“两三个人!有什么大惊小怪?命不值钱。”

我呷了一口茶,有人开了留声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