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诗学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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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赵秉文、李纯甫的诗学观

第一节 赵秉文的诗学观

赵秉文(1159—1232),字周臣,磁州滏阳(今河北磁县)人。金世宗大定二十五年(1185)进士。章宗明昌六年(1195),入为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宣宗贞祐四年(1216),拜翰林侍读讲学。兴定元年(1217),拜礼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同修国史,知集贤院。晚年退职归田,因家有闲闲堂而自号闲闲老人。哀宗天兴元年(1232),因病去世,年七十四。赵秉文“自幼至老,未尝一日废书”。著有《易丛说》10卷,《中庸说》1卷,《扬子发微》1卷,《太玄笺赞》6卷,《文中子类说》1卷,《南华略释》1卷,《列子补注》1卷,删集《论语》《孟子解》各10卷,《资暇录》15卷,不过这些著作现已湮没不闻。他所著诗文号《闲闲老人滏水文集》(以下简称《滏水文集》)共30卷,今传本仅20卷。事见《金史》卷一百一十。

赵秉文是金代“贞祐南渡”之后的诗界领袖之一。其诗歌创作篇什较多,现存于《滏水文集》的诗作有600余首。《中州集》收录其诗63首。关于他的诗文特色,元好问在《闲闲公墓铭》中做过这样的概括:


大概公之文,出于义理之学,故长于辨折,极所欲言而止,不以绳墨自拘。七言长诗,笔势放纵,不拘一律。律诗壮丽,小诗精绝,多以近体为之。至五言大诗,则沉郁顿挫学阮嗣宗,真淳简淡学陶渊明,以他文较之,或不近也。《遗山先生文集》卷十七。


这一评价恰如其分。

赵秉文的诗学思想,可分为传统论、原理论、创作论和风格论四个方面。

一、诗歌传统论:提倡风雅

一代有一代的文学,金代文学之所以能自立于唐、宋之间,的确有赖文学传统的经营与发扬。元好问说:


国初文士,如宇文太学、蔡丞相、吴深州之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为正传之宗,党竹溪次之,礼部闲闲公又次之。自萧户部真卿倡此论,天下迄今无异议云。《中州集》卷一《蔡太常珪小传》。


在初期,金“借才异代”,像宇文虚中、蔡松年、吴激等,都是一时俊彦,但他们都来自宋朝,诗文作品带有浓重的宋代文学的特色,很少有金代文学的气息。有鉴于此,一些豪杰之士便联袂而起,在文苑上惨淡经营。他们有着共同的自觉,即皈依风雅传统。所谓“风雅”,是一个整合的概念,指称一种由性情、才力、学养的流溢而形成的浩然充沛的风神韵度。成复旺主编:《中国美学范畴辞典》,第162页。“风雅”作为一种文学传统,是指自《诗经》以来,诸多“发乎情性,止乎礼义”、典雅中正、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文学作品。阮元《金元最序》称:“大定以后,其文章雄健,直继北宋诸贤。”正是从“风雅”的角度而说的。其中,蔡正甫最早倡导韩愈、欧阳修、苏轼诸家的风雅传统。郝经说他:“前胶续弦复一韩,高古劲欲摩欧、苏……不肯蹈袭抵自作,建瓴一派雄燕都。”《陵川集》卷九《书蔡正甫集后》。元好问引萧真卿的评语,称他为风雅文学的“正传之宗”。其后,党怀英以北方淳朴豪迈的姿态,出入于风雅传统,他“文似欧公,不为尖新奇险之语;诗似陶、谢,奄有魏晋”《滏水文集》卷十一《中大夫翰林学士承旨文献党公神道碑》。。所以,郝经推他为金文之宗,云:“中间承旨掌丝纶,一变至道尤沉雄。岿然度越追李唐,诚尽简质辞雍容……混然更比坡仙纯,突兀又一文章公。自此始为金国文,昆仑发源大河东。”《陵川集》卷九《读党承旨碑》。意思是说,党怀英的文章超越苏轼,直追唐代,文辞简质,气韵沉雄,有大河奔腾之势。紧跟着党怀英的是赵秉文,他进一步使风雅文学传统发扬光大,肩负起继往开来的使命。元好问从这一特定的角度对他们做了高度的评价:


盖自宋以后百年,辽以来三百年,若党承旨世杰、王内翰子端、周三司德卿、杨礼部之美、王延州从之、李右同之纯、雷御史希颜,不可不谓豪杰之士!若夫不溺于时俗,不汨于利禄,慨然以道德仁义、性命祸福之学自任,沉潜乎六经,从容乎百家;幼而壮,壮而老,怡然涣然之死而后已者,惟我闲闲公一人!《闲闲公墓铭》。


元好问这则评价有些溢美,难逃谀墓之嫌。与其他作家相比,赵秉文的人格修养未必高出群伦,尤其是明昌六年(1195)牵连王庭筠下狱一事,更为士林所讥。《金史》卷一百一十载:


明昌六年,(秉文)入为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上书论宰相胥持国当罢,宗室守贞可大用。章宗召问,言颇差异,于是命知大兴府事内族膏等鞫之。秉文初不肯言。诘其仆,历数交游者,秉文乃曰:“初欲上言。尝与修撰王庭筠、御史周昂、省令史潘豹、郑赞道、高坦等私议。”庭筠等皆下狱,决罚有差。有司论秉文上书狂妄,法当追解,上不欲以言罪人,遂特免焉。当时为之语曰:“古有朱云,今有秉文。朱文攀槛,秉文攀人。”士大夫莫不耻之。


造成王庭筠入狱的冤案,赵秉文本是直接的责任者。他为了洗清自己,出卖师友,自己得到了“宽大处理”,却使荐举他入朝的王庭筠陷入囹圄。他上书论宗室守贞可大用,也带有很强的功利目的。

但是,元好问说他“沉潜乎六经,从容乎百家”,确是很中肯的,指出了赵秉文思想与创作中的儒学色彩和对风雅文学传统的重视。赵秉文的文似欧阳修,诗似陶渊明、谢灵运,正是这一观念的具体实践。刘祁云:“南渡(1214)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由赵闲闲、李屏山倡之。”《归潜志》卷八。赵秉文率先学风雅,不仅是为了达到“健笔凌风骚”《滏水文集》卷三《游玉泉山》。的理想境界,更是为金代文学寻找出路。

二、诗歌原理论:“诚”是文学的根本

“诚”作为一般的概念,是指真实无妄、诚信不欺,与“真”有同义。不过,与“真”相比,“诚”的含义要狭些。“真”包括主观情感的真实性和客观事物的真实性两个方面,“诚”偏重于主观情感的真实性。在文学艺术中,“诚”主要是指思想情感内容的真实无伪。“修辞立其诚”《周易·乾卦·文言》。是先秦儒家美学所提出的一个重要命题,意思是说,修饰文辞务必以真实纯正的道德情感内容为根本。参考成复旺主编:《中国美学范畴辞典》,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94、197页。

在赵秉文看来,“诚”是文学的根本,而文学则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呈现。他说:


文以意为主,辞以达意而已。古之人不尚虚饰,因事遣词,形吾心之所欲言耳。间有心之所不能言者,而能形之于文,斯亦文之至乎。譬之水不动则平,及其石激渊洄,纷然而龙翔,宛然而凤蹙,千变万化,不可殚穷,此天下之至文也。亡宋百余年间,惟欧阳公之文,不为尖新艰险之语,而有从容闲雅之态。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使人读之者,亶亶不厌,盖非务奇之为尚。而其势不得不然之为尚也。《滏水文集》卷十五《竹溪先生文集引》。


在文学创作上,赵秉文主张“文以意为主,辞以达意”,亦即内容重于形式。他强调诗文应是“吾心”的自然流露,不尚虚饰,因事遣词,随物赋形。尽管文章的形式千变万化,但它的本质是真诚,它的表现是词达理顺而已。他称赞欧阳修的文章平易、简约、晓畅,“不为尖新艰险之语,而有从容闲雅之态。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后来王若虚所说的:“以文章正理论之,亦惟适其宜而已!”《滹南先生文集》卷三十六《文辨》。与赵秉文的“主意”重“诚”之说同出一辙,王若虚的观点可能受到了他的影响。

三、诗歌创作论:在“师古”的基础上“自成一家”

对于诗歌创作,赵秉文诗论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强调广泛模仿古人。在“师心”与“师古”之间,他更注重“师古”。他说:


“故为文当师六经、左丘明、庄周、太史公、贾谊、刘向、扬雄、韩愈,为诗当师《三百篇》《离骚》《文选》《古诗十九首》,下及李、杜,学书当师三代金石、钟、王、欧、虞、颜、柳,尽得诸人所长,然后卓然自成一家,非有意于专师古人,亦非有意于专摈古人也。”“六经,吾师也。”“名理之文也,吾师之。”《滏水文集》卷十九《答李天英书》。


无论写诗,还是作文,他都主张由模仿古代大家入手,从他所梳理出来的脉络看,他并不是盲目地照搬,而是偏重对风雅文学菁华的汲取;他所说的模仿,也不是拘泥于陈规旧法,而是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其最终目的是“卓然自成一家”。所以说,“模仿”只是一种手段,“创作”才是目的,就继往开来这点来说,强调模仿的观点正展现了积极的意义。他曾说:


太白、杜陵、东坡,词人之文也,吾师其词,不师其意;渊明、乐天,高士之诗也,吾师其意,不师其词。《滏水文集》卷十九《答李天英书》。


他认为在模仿之中,要分清形式与内容上的模仿对象,把“师其词”与“师其意”很好地配合起来,才能逼近风雅,才不至于出现“规规然如晋宋词人蹈袭同一律”的现象。在他的文集里,拟诗、和诗一类的诗题触目即得,尤其是和渊明诗多达35首,可见,他的创作实践与理论见解是一致的。

在《答李天英书》中,他批评诗人李天英师心而不师古的观点,说:


足下立言,措意不蹈袭前人一语,此最诗人妙处。然亦从古人中入,譬如弹琴不师谱,称物不师衡,工匠不师绳墨,独曰师心,虽终身无成可也。


李天英作诗不是从古人中入,而是独师心,一味求变,追求奇异诡怪的诗风。在赵秉文看来,即使有所成就,也“不过长吉、卢仝,合而为一”罢了,还不能达到“以故为新,以俗为雅”的创作境地。言词之中,隐约表露出对于李纯甫“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归潜志》卷八。之说的不满。

四、诗歌风格论:强调“文如其人”

赵秉文在《答李天英书》中还阐明了诗人的才性与其风格的内在联系,得出了“文如其人”的结论。他说:


尝谓古人之诗,各得其一偏,又多其性之似者。若陶渊明、谢灵运、韦苏州、王维、柳子厚、白乐天得其冲淡,江淹、鲍明远、李白、李贺得其峭峻,孟东野、贾浪仙又得其幽忧不平之气。若老杜可谓兼之矣。然杜陵知诗之为诗,未知不诗之为诗。而韩愈又以古人之浑浩,溢而为诗,然后古今之变尽矣。太白词胜于理,乐天理胜于词。东坡又以太白之豪、乐天之理合而为一。


这段文字像一篇浓缩的诗歌风格史论。对于宋代以前的著名诗人,赵秉文从风格上进行了分类,他以“冲淡”“峭峻”“幽忧不平之气”“浑浩”“豪”“理”这些名词作为评论诗人风格的依据,指出诗人风格类于其才性,“古之诗人,各得其一偏,又多其性之似者”,诗歌风格的丰富性正是由诗人个性的多样化所决定的。

在指导后学诗人时,赵秉文同样提倡风格多样,强调不拘一格。刘祁说:“赵闲闲教后进为诗文,则曰:‘文章不可执一体,有时奇古,有时平淡,何拘?’”又说:“赵于诗最细,贵含蓄工夫;于文颇粗,止论气象大概。”《归潜志》卷八。可见,赵秉文在提倡“文章不可执一体”的同时,对平淡含蓄的诗风更加推崇,与李纯甫标举奇险的做法大异其趣。

总之,赵秉文是一位风雅文学传统的维护者,他的诗学思想和诗歌创作函容了前人的菁华,主盟文坛三十年,岿然而为一代宗主。郝经在《闲闲画像》一文中评曰:


金源一代一坡仙,

金銮玉堂三十年。

泰山北斗斯文权,

道有师法学有渊。《陵川集》卷九。


郝经把赵秉文比作宋代的苏东坡,又称颂他是“泰山”“北斗”,由此可以看出他在金代诗文创作和诗学批评史上的重要性。

第二节 李纯甫的诗学观

李纯甫(1177—1223?)据周惠泉:《金代文学家李纯甫生卒年考辨》,《社会科学战线》,1994年第3期。,字之纯,号屏山居士,弘州襄阴(今河北阳原)人。章宗承安二年(1197)进士,后荐入翰林。南渡初,丞相术虎高琪擅权,纯甫审其必败,以母亲年老为理由,辞官归隐。宣宗兴定三年(1219),高琪事败被诛,纯甫复入翰林,连知贡举。哀宗正大八年(1231),因取人逾新格,出倅坊州(今陕西黄陵县),未赴,改京兆府判官。卒于汴,年四十七。

李纯甫从小就很自负,学无所不通,“谓功名可俯拾,作《矮柏赋》,以诸葛孔明、王景略自期”。“又喜谈兵,慨然有经世心。章宗南征,两上疏策其胜负,上奇之,给送军中,后多如所料。”南渡后,术虎高琪擅权,李纯甫虽然官位卑微,但敢于上万言书,援引宋代史实为证,辞意甚切,却遭当权者贬抑。由此他更加狂放不羁,不屑仕进。“中年,度其道不行,益纵酒自放,无仕进意。得官未尝成考,旋即归隐。居闲,与禅僧、士子游,以文酒为事,啸歌袒裼,出礼法外,或饮数月不醒。人有酒见招,不择贵贱,必往,往辄醉。虽沉醉,亦未尝废著书。至于谈笑怒骂,灿然皆成文理。”事见《金史》卷一百二十六、刘祁《归潜志》卷一。

金室南渡,李纯甫与赵秉文同时主盟文坛,分领风骚。他天生爱惜才士,乐于奖掖后进。刘祁说他:“天资喜士,后进有一善,极口称推,一时名士,皆由公显于世。又与之拍肩尔汝,忘年齿相欢。教育、抚摸、恩若亲戚。故士大夫归附,号为‘当世龙门’。尝自作《屏山居士传》,末云:‘雅喜推借后进。’如周嗣明、张伯玉、李经、王权、雷渊、余先子(姓名刘从益)、宋九嘉,皆以兄呼。”《归潜志》卷一。“然屏山在世,一时才子皆趋向之。”同上书,卷八。于此可知他在士林中的威望。

据《金史》卷一百二十六载,李纯甫晚年喜爱佛教,探其奥义,并把自己的文章分类编排成册,将论性理及有关佛老文字编为《内稿》,其余应酬文字,如碑、志、诗、赋,编为《外稿》。又有注解《楞严经》《金刚经》《老子》《庄子》,另著《中庸集解》《鸣道集解》等,共数十万言。他的作品大都亡佚,今《中州集》及《全金诗》录其诗29首,《金文最》及《金文雅》录其碑文、赞序共3篇。

关于李纯甫的诗论材料所存极少,现在能见到的主要材料只有李纯甫为金代中叶诗人刘汲《西岩集》所作之序,以及刘祁《归潜志》所载的零散言论。李纯甫的诗学观点,主要包括以下两个方面。

一、诗歌原理论:诗为“心声”,“唯意所适”

李纯甫《西岩集序》云:


人心不同如面,其心之声发而为言。言中理谓之文,文而有节谓之诗,然则诗者,文之变也,岂有定体哉?故三百篇,什无定章,章无定句,句无定字,字无定音。大小长短,险易轻重,惟意所适,虽役夫室妾悲愤感激之语,与圣贤相杂而无愧,亦各言其志也已矣。何后世议论之不公耶?齐梁以降,病以声律,类俳优然。沈宋而下,裁其句读,又俚俗之甚者。自谓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此可笑者一也。李义山喜用僻事,下奇字,晚唐人多效之,号西昆体,殊无典雅浑厚之气,反詈杜少陵为村夫子,此可笑者二也。黄鲁直天资峭拔,摆出翰墨畦径,以俗为雅,以故为新,不犯正位,如参禅着末后句为具眼。江西诸君子,翕然推重,别为一派,高者雕镌尖刻,下者模影剽窜。公言:“韩退之以文为诗,如教坊雷大使舞。”又云:“学退之不至,即一白乐天耳。”此可笑者三也。嗟乎!此说既行,天下宁复有诗耶!《中州集》卷二。


这篇序文较为系统地表达了李纯甫的诗学原理方面的一些观点:他认为诗歌是“心声”的率真流露,主张文学贵真。他还以《诗三百》的“什无定章,章无定句,句无定字,字无定音”为根据,强调“文无定体”,“唯意所适”。由此出发,他认为那些社会下层的“役夫室妾悲愤感激之语”,只要发自内心,亦可沁人心脾,“与圣贤相杂而无愧”。这一主张冲破了“温柔敦厚”的诗教藩篱,肯定了来自社会底层的诗歌及其所抒发的悲愤不平之气。

接着,他对齐、梁以降出现的追求作品外形与声律之美的艳丽诗风深表不满,指摘它们是“类俳优然”!至于沈、宋以下的诗人,不求风雅,只顾刻意于句读上,他更加鄙视,认为这是“俗俚之甚者”。

宋初的西昆体诗人一味模仿李商隐僻事奇字,毫无典雅浑厚的气象,却攻击杜甫为“村夫子”,对此,他付以轻蔑的一笑。他仰慕黄庭坚的“天资峭拔”,更欣赏黄氏在诗歌创作上善于“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本领。但他对于江西诗派雕镌尖刻,模影剽窜的风气,则颇有微词。这正如元好问所说的:“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论诗三十首》二十八。

上述观点表明,李纯甫主张诗歌艺术的创新,是以“诗为心声”为逻辑起点的。他反对那种无关乎诗人之“意”的形式雕饰,单纯的声律追求与模拟剽窃的行为,认为形式的创新乃是诗人“各言其志”的自然结果。在“以意为主”的命题上,他与王若虚等人并没有什么分歧。

二、诗歌创作论:力主创新,自成一家

李纯甫的诗歌创作观,似乎深受黄庭坚的影响。黄庭坚曾说:“听他下虎口着,我不为牛后人。”《赠高子勉》。表现出另辟蹊径的创新意识。李纯甫从这里得到启示,也说:“当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这话可视为创新的宣言。刘祁《归潜志》卷八载:


李屏山教后学为文,欲自成一家。每曰:“当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故多喜奇怪。然其文亦不出庄、左、柳、苏;诗不出卢仝、李贺。晚甚爱杨万里诗,曰:“活泼剌底,人难及也!”赵闲闲教后进为诗文,则曰:“文章不可执一体,有时奇古,有时平淡,何拘?”李尝与余论赵文曰:“才甚高,气象甚雄,然不免有失枝堕节处,盖学东坡而不成者。”赵亦语余曰:“之纯文字止一体,诗只一句去也。”又赵诗多犯古人语,一篇或有数句,此亦文章病。屏山尝序其《闲闲集》云:“公诗往往有李太白、白乐天语,某辄能识之。”又云:“公谓男子不食人唾后,当与之纯、天英作真文字。”亦阴讥云。


“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与“不食人唾后”,所强调的就是创新。李纯甫“文”取左、庄、柳、苏,所以具有雄豪的气象;“诗”取卢仝、李贺,所以具有奇诡的风格。他既然别转一路,不步人脚跟,那么只有机杼自出一途了。于是,“奇险”便成了他诗歌创作的追求,一时名士,如李经、雷渊、宋九嘉等人,尽趋其门,蔚为壮观,从而形成了以“尚奇”为创作倾向的诗歌流派。他们与尚平易、主集成、出入古人语的赵秉文分庭抗礼,使金代诗坛显示出多姿多彩的景象。

附:王郁、赵衍的诗学观

李纯甫所奖掖的文士中,王郁、赵衍两人的诗学观点也值得重视。

(一)王郁(1204—1236),字飞伯,大兴(今属北京)人。少有文名,游京师,为赵秉文、雷渊所称赏。天兴元年(1232),汴京被围,王郁上书言事,不报,后突围出,遇害。临终,怀中出书曰:“是吾平生著述,可传付中州士大夫,曰王郁死矣。”事见《金史》卷一百二十六。

王郁不务科举时文,以古学称。刘祁称他“为文闳肆奇古,动辄数千百言,法柳柳州。歌诗飘逸,有太白气象”《归潜志》卷三。。王郁论诗也有自己的见解。《归潜志》卷三叙其论诗的旨意,曰:


其论诗,以为世人皆知作诗,而未尝有知学诗者,故其诗皆不足观。诗学当自三百篇始,其次《离骚》,汉魏六朝,唐人,近皆置之不论,盖以尖慢浮杂,无复古体。


他论诗以《三百篇》、汉魏、晋代为归,鄙薄唐以后的诗“尖慢浮杂,无复古体”,体现了金代后期师古的风尚。其批评与创作的态度大致折中于赵秉文、李纯甫二家。又据《归潜志》卷三记载,他为人以才气自负,“颇骜岸不通彻”,“不以毁誉易心”,可见他性格豪放尚气,又接近李纯甫,但不像李纯甫那样狂怪。

(二)赵衍(生卒年不详),号西岩,碣石(今属河北)人。王恽《西岩赵君文集序》称:“西岩赵君系出辽勋臣开府公后,遭世多故,家业中衰。西岩崛起畎亩,从龙山吕先生学。”龙山吕先生,即吕鲲,雁门人。曾为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铸的《双溪醉隐集》作序。《元史》卷一百八十《耶律希亮传》载,蒙古取燕中后,耶律铸(双溪)曾问学于吕、赵,后又携子希亮赴燕受儒业,“师事北平赵衍”。元好问《双溪集序》也称:“近时燕中两诗人各擅名一时。”《遗山先生文集》卷三十六。

赵衍今存《重刊李长吉诗集序》一文,载于所刊李贺诗前。序曰:


龙山先生为文章,法六经,尚奇语,诗极精深,体备诸家,尤长于贺。浑源刘京叔为《龙山小集序》云:“《古漆井》《苦夜长》等诗,雷翰林希颜、麻征君知幾诸公称之,以为全类李长吉。”乱后隐居海上,教授郡侯诸子。卑士先与余读贺诗,虽历历上口,于义理未晓,又从而开省之,然恨不能尽其传。及龙山入燕,吾友孙伯成从之学,余继起海上,朝夕侍侧,垂十五年,诗之道颇得闻之。尝云:五言之兴,始于汉而盛于魏;杂体之变,渐于晋而极于唐。穷天地之大,竭万物之富,幽之为鬼神,明之为日月,通天下之情,尽天下之变,悉归于吟咏之微。逮李长吉一出,会古今奇语而臣妾之,如“千岁石床啼鬼工”“雄鸡一声天下白”之句,诗家比之“载鬼一车”“日中见斗”;“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过《楚辞》远甚。又云:贺之乐府,观其情状,若乾坤开阖,万汇濈濈,神其变也,款骇人耶。韩吏部一言为天下法,悉力称贺。杜牧又诗之雄也,极所推让,前叙已详矣。人虽欲为贺,莫敢企之者,盖知之犹难,行之愈难也。至有博洽书传,而贺集不过一目,为可惜也。

双溪中书君诗鸣于世,得贺最深,尝与龙山论诗及贺,出所藏旧本,乃司马温公物也,然亦不无少异。龙山因之校定,且曰:喜贺者尚少,况其作者耶?意欲刊行,以广其传,冀有知之者。会病不起,余与伯成绪其志而为之。此书行,学贺者多矣,未必不发自吾龙山也。丙辰秋日碣石赵衍题。《四部丛刊》本影金《李贺歌诗编》。


李贺诗好以神仙世界及鬼物等为描写对象,怪怪奇奇,想象丰富诙诡,意象重迭密集,色彩斑斓绚丽,情调哀艳凄恻,常不顾事物之间的客观逻辑,而任随一己的主观情感为转移,故前人谓其诗远去笔墨畦径间。宋严羽目之为“鬼仙之才”,称其诗为“李长吉体”《沧浪诗话》。

金代“贞祐南渡”后,师古之风渐长,于是燕蓟一带师法“江西诗派”的人转而师法李贺,以奇古、气势为重,龙山吕鲲是力倡此风的诗人。赵序称:“龙山先生为文章,法六经,尚奇语,诗极精深,体备诸家,尤长于贺。”“《古漆井》《苦夜长》等诗,雷翰林希颜、麻征君知几诸公称之,以为全类李长吉。”赵序还引吕鲲之说,将诗分为两类:五言与杂体。五言盛于魏,杂体极于唐,其标志就是李贺。他强调诗歌当“穷天地之大,竭万物之富,幽之为鬼神,明之为日月,通天下之情,尽天下之变,悉归于吟咏之微”,认为“李长吉一出,会古今奇语而臣妾之”,可谓较准确地把握了李贺诗师心、逐奇的艺术特征。

赵序末尾说:“此书行,学贺者多矣。”可见当时燕中人作诗效法李贺的风尚。金末与龙山吕鲲同时的诗人,如雷渊、麻知幾、王郁等,或师李贺,或师李白、韩愈,他们均体现了当时普遍存在的扬弃宋诗而取法唐人的倾向,从而构成元代诗学中“师心”一流的前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