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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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目/眼参看齐冲天《汉语基本词汇的发展及有关问题》“(四)眼睛的问题”节,《内蒙古师大学报》1960年第1期,页89—95;王凤阳(1993/2011)“目 眼 睛 眸 瞳”条(页129—130);黄金贵(1995/2016)“95.眼·目”条(页337—339);管锡华(1998/2000)“目 眼”条(页123—125/203—207)。

王力先生说:“《说文》:‘眼,目也。’《释名》:‘眼,限也。’可见汉代已有‘眼’字。但战国以前是没有‘眼’字的。战国时代也还少见,汉代以后才渐渐多见。‘眼’在最初的时候,只是指眼球。……这样,它是和‘目’有分别的。后来由于词义的转移,‘眼’就在口语里代替了‘目’。”《汉语史稿》下册,页499。王力先生的说法可能是本于元代的戴侗。徐灏《说文解字注笺》“眼”字下引戴侗曰:“眼,目中黑白也。《易》曰:‘为多白眼。’合黑白与匡谓之目。”

就目前所掌握的材料看,秦以前典籍中“眼”共5见,除王力先生所引的《战国策》《庄子》《周易》各1例外,另2例是:

(1)赵王游于圃中,左右以菟与虎而辍之,虎盻然环其眼。王曰:“可恶哉,虎目也!”左右曰:“平阳君之目可恶过此。见此未有害也,见平阳君之目如此者,则必死矣。”(《韩非子·外储说右下》)

(2)陈有恶人焉,曰敦洽雠糜,椎颡广颜,色如漆赭旧本作“浃赪”。许维遹改从“漆赭”,陈奇猷谓当作“浃赪”,见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页831—832。,垂眼旧校云:“眼一作发。”陈奇猷云:“垂眼临鼻,状恶之极,若作‘垂发’则不若‘垂眼’之恶也。”(同上,页832)临鼻。(《吕氏春秋·遇合》)

用例确实不多。

方一新先生曾列举约20条书证证明“眼”字在汉魏六朝文献中就常作“目”讲,并非如王力先生在另外两个地方所讲的那样到了唐代“眼”才成为“目”的同义词方一新《“眼”当“目”讲始于唐代吗?》,《语文研究》1987年第3期;王云路、方一新《中古汉语语词例释》“眼”条,页425—427。。这个意见无疑是对的。方文所举“眼”当“目”讲的最早一条书证是《史记·孔子世家》的“眼如望羊”,其实这个例子还不够典型,因为字书多释此“眼”为“眼神;眼光;眼力”;《史记》中还有一例“眼”是确凿无疑等于“目”的,即《大宛列传》:“其人皆深眼,多须髯。《汉书·西域传上·大宛国》作“其人皆深目,多须髯”。此或为班固改俗为雅。“深眼”跟《世说新语·排调》所说“康僧渊目深而鼻高”的“目深”指的是一回事。《高僧传》卷4“康僧渊”正作“鼻高眼深”。“眼”和“目”在先秦汉语中确有分别,“眼”都是指眼球;这种分别西汉时还存在,但已不是那么严格。早期医籍《素问》和《灵枢经》中有一些用例可以证明这一点:

(3)足太阳气绝者,其足不可屈伸,死必戴眼。(《素问》卷6“三部九候论篇第二十”,318)按:张介宾注:“戴眼者,睛上视而瞪也。”

(4)风入系头,则为目风,眼寒。(又卷12“风论篇第四十二”,602)按:张介宾注:“……风邪入之,故为目风。则或痛或痒,或眼寒而畏风羞涩也。”

(5)五藏六府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精之窠为眼,骨之精为瞳子,筋之精为黑眼,血之精为络,其窠气之精为白眼,……(《灵枢经》卷12“大惑论第八十”,12a)

这些“眼”都仍指眼球。“白眼”“黑眼”“戴眼”的说法在医籍中常见。但在说到人体经络的时候,既说“目系”,也说“眼系”,说明“眼”已可以用同“目”。这跟上引《史记》例所反映的情况是一致的《史记》中指“眼球”义的“眼”有如下一些用例: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刺客列传,8/2524)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伍子胥列传,7/2180)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吕太后本纪,2/397)。在“眼”字用得较多的一部西汉著作——《说苑》中,情形相同。此书“眼”共出现3例:

(6)而抉吾眼,著之吴东门,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正谏》)

(7)五采曜眼,有时而偷;茂木丰草,有时而落。(《谈丛》)

(8)故三月达眼而后能见,七月生齿而后能食,期年生膑而后能行,……(《辨物》)

除例(6)是指“眼球”外,其余2例都已是泛指“眼睛”。

到了东汉,“眼”用例渐多,“眼”和“目”的分别已不复存在,例如:

(9)太守苏定,张眼视钱,·眼讨贼,怯于战功,宜加切敕。(马援《平交趾上言》,《全后汉文》卷17,562b)

(10)伏见交趾七郡献生龙眼等。(唐羌《上书陈交趾献龙眼荔支事状》,又卷49,744a)按:“龙眼”是果名,反映了老百姓命名时的实际口语。

(11)鱼首而鸟身,三足而六眼。(王延寿《梦赋》,又卷58,791a)

(12)眼睚隅以恤,视职睫以睳。(又《王孙赋》,同上)

(13)陛下圣泽,以臣尝在近密,识臣状貌,伤臣眼目,留心曲虑,特加遍覆。(张俊《假名上邓太后书谢减死》,又793a)

(14)请复重陈其面目:鸱头鹄颈獦狗啄,眼泪鼻涕相追逐。……面目芒苍如死灰,眼眶白陷如羹杯。(戴良《失父零丁》,又卷68,849a)比较王褒《僮约》:“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全汉文》卷42,359b)

(15)唇实范绿,眼惟双穴。(繁钦《明□赋》,又卷93,976b)

(16)莎车之胡,黄目深精,员耳狭颐;康居之胡,焦头折頞,高辅陷口,眼无黑眸,颊无余肉;罽宾之胡,面象炙猬,顶如持囊,隅目赤眦,洞頞仰鼻。(繁钦《三胡赋》,又卷93,977a)

(17)咸姣丽以蛊媚兮,增嫮眼而蛾眉。(张衡《思玄赋》,又卷52,760b)“嫮眼”即《楚辞·大招》“嫮目宜笑,蛾眉曼只”的“嫮目”。比较张衡《舞赋》:“腾嫮目以顾眄,眸烂烂以流光。”(又卷53,769b)

(18)初得之三两日,目赤如鸠眼。(《金匮要略论》卷3“百合狐惑阴阳毒”,33b)

(19)头重不欲举,眼中生花。(《伤寒论》“辨阴阳易差后劳复病证并治法第十四”,294b)

(20)身冷若冰,眼睛不慧,语言不休。(又“辨不可下病脉证并治法第二十”,300a)比较:热多者,目赤脉多,睛不慧。(同上,302a)

(21)睫,插也,接也,插于眼眶而相接也。(《释名·释形体》)

(22)两头纤纤月初生,半白半黑眼中睛。(《艺文类聚》卷56引古诗逯钦立题作《古两头纤纤诗》,见《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卷12,页344。

(23)即断其头,置高楼上,谓之曰:“日月炙汝肉,飘风飘汝眼,炎光烧汝骨,鱼鳖食汝肉,汝骨变形灰,有何所见?”(《吴越春秋·夫差内传第五》)

上述例子中出现了“张眼、眼、龙眼(植物名)、眼目、眼泪、嫮眼、鸠眼、眼睛、眼眶、眼中睛”等组合。

东汉翻译佛经从一开始就用“眼”而很少用“目”,“眼”占了压倒多数,例子不胜枚举。略引数条:

(24)眼见色,亦不喜亦不恶。(安世高译《长阿含十报法经》卷上,1/235c)

(25)若有人病,若目痛若目冥,持摩尼珠近眼,眼病即除愈。(支娄迦谶译《道行般若经》卷2,8/436a)

(26)已稍近尊十种力,肉眼、慧眼、道眼、法眼、佛眼,过度众冥,尽入诸功德行。(又《屯真陀罗所问如来三昧经》卷上,15/349a)

(27)眉髭绀青色,眼睑双部当,白毫天中立,今笑唯愿闻。天眼已了朗,道眼已备通,法眼与慧眼,此四已成具。(支曜译《成具光明定意经》,15/455b)

我们调查了现存安世高和支娄迦谶两家的所有译经共29部佛经翻译时代和译者的确定依据吕澂《新编汉文大藏经目录》。,“眼”和“目”的出现次数是247:21,其中“眼目”连文4次。

“眼”在佛经中有如下一些组合:佛眼、德眼、肉眼、天眼、慧眼、黠慧眼、法眼、净眼、道眼、一眼、两眼、眼本、眼根、眼识、眼病、眼睑、眼泪、眼睛、眼精、眼眩、眼华就是现代汉语的“眼花”。。“眼目”连文也常见,这是因为现代汉语表示人和动物的视觉器官的双音词“眼睛”那时还是偏正结构,指眼中的瞳子(早期写作“眼精”),所以就只好用一新一旧两个同义成分来组合成一个双音词。“眼睛”成为“眼”的通称可能是唐代以后的事情《大词典》所引的最早书证是:唐韩愈《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念此日月者,为天之眼睛。”唐韩偓《蜻蜓》诗:“碧玉眼睛云母翅,轻于粉蝶瘦于蜂。”(7/1218)今按,《御览》卷366引蒋济《蒋子》:“语曰:两目不相为视。昔吴有二人,共评王者,一人曰好,一人曰丑,久之不决。二人各曰:‘汝可来入吾目中,则好丑分矣。’王有定形,二人察之有得失,非苟相反,眼睛异耳。”(2/1687a;又《全三国文》卷33,1241a)这个“眼睛”已经可以看作“目”的同义词,尽管当时人也许还是理解成“眼中之睛”的。对此秦桦林《也说身体词“眼睛”的始见年代》(待刊)有考辨,该文立足于出土文献的实际用例,通过考察“眼”与“睛”二字各自的出现时间,以及“目、眼、睛”语义场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演变情况,指出“眼睛”一词可靠的始见年代大约在唐代初期。

把东汉佛经和同时期的中土文献相比较,不难看出:前者在常用词的使用上更贴近口语,而典雅的诗文赋颂之类则具有较强的“避俗”意识,“口语成分只能在这里那里露个一鳞半爪”吕叔湘先生语,见于他为江蓝生《魏晋南北朝小说词语汇释》所作的“序”。。而且一般而言,口语成分要进入这些高文典册中,大概是在已经被人们说得很熟了之后,文人们在写作时也许是不自觉地流注到笔端的。因此,我们根据佛经材料,并结合中土文献的用例,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断:“眼”在口语中取代“目”不会晚于汉末吴金华先生认为,“眼”在口语里代替“目”,至迟在三国时代。见《佛经译文中的汉魏六朝语词零拾》,《语言研究集刊》第2辑,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又收入《古文献研究丛稿》,页41。另可参看汪维辉《〈说苑〉与西汉口语》“目/眼”条,《汉语史研究集刊》第十辑,巴蜀书社,2007。。“眼”字从战国开始出现,到汉末发展成熟,这是符合常用词演变的一般规律的。

魏晋以后,“眼”又有新的发展,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除佛经中继续沿用外,在中土文献中的使用也渐趋普遍,例子难以计数。不仅大量出现在口语色彩较强的小说、民歌等文体中,而且在诗文、史书等高文典册里也常可见到。例如:

(28)回头四向望,眼中无故人。(《文选·陆云〈答张士然〉诗》李善注引魏文帝诗)

(29)或斩手足,或凿眼,或镬煮之。(《三国志·魏志·董卓传》,1/176)

(30)其饶须者则自称于羝根,其眼大者自称李大目。(又《张燕传》注引《典略》,1/262)

(31)今部曲皆年耆,卧在床席,非糜不食,眼不能视,气息裁属者,凡三十七人。(又《陈思王曹植传》注引《魏略》载植上书,2/575)

(32)形生有极,嗜欲无限。达鼻耳,闭口眼。(仲长敖《歌》,《晋诗》卷15,中/952)

(33)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陶渊明《拟挽歌辞三首》之二,又卷17,1013)

(34)振玉下金阶,拭眼瞩星兰。(《七日夜女郎歌九首》之七,又卷19,1053)

(35)断析义恭支体,分裂肠胃,挑取眼精,以蜜渍之,以为鬼目粽。(《宋书·江夏王刘义恭传》,6/1651)

(36)此亦眼不能见其睫耳。(《颜氏家训·涉务》,318)比较:杜子谏楚庄王曰:“臣患王之智如目也,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韩非子·喻老》)

《世说·雅量8》:“〔王夷甫〕在车中照镜,语丞相曰:‘汝看我眼光《晋书·王衍传》改为“目光”,显系改俗为雅。乃出牛背上。’”《高僧传》卷1“康僧会”:“〔支亮〕眼多白而睛黄,时人为之语曰:‘支郎眼中黄,形躯虽细是智囊。’”又卷2“卑摩罗叉”:“叉为人眼青,时人亦号为‘青眼律师’。”《宋书·颜竣传》有所谓“鹅眼钱”(7/1963),《魏书》人名有“傅竖眼”“杨大眼”“骞小眼”等,《水经注》中有“虎眼泉”“返眼泉”等泉名,这些都是当时口语的实录。到了南北朝的文人诗里,“眼”的使用频率已明显高于“目”。

二是这一时期“眼”表现出很强的构词能力,这是基本词汇最显著的特征之一。除上面提到的一些组合外,由“眼”构成的词语有:左眼、双眼、眉眼、泪眼、俗人眼、千里眼、醉眼、怒眼、开眼、闭眼、在眼、照眼、卖眼、青眼、白眼、青白眼、心眼、满眼、碧眼、耀眼、触眼、乱眼、举眼、眩眼、懒眼、晃眼、送眼、曼眼、媚眼、明媚眼、清明眼、眼分、眼色、眼境、眼界、眼患、眼疾、眼医、眼明(眼明袋、眼明囊)、眼前、眼笑、眼花、眼中、眼中人、眼学、眼膜、眼语、眼瞤、眼泣、眼光、眼耳、眼角、蟹眼汤、鱼眼汤“蟹/鱼眼汤”这类词语常见于《齐民要术》中,用以指水沸的程度。等等。其中许多是不能用“目”来替换的(如加点的那些),有些与用“目”构成的文言词语语序不同,如眼耳/耳目。《水经注》里还有了“泉眼”这样的词卷2“河水二”,页177。

以上事实表明,至迟六朝后期“眼”在文学语言中也逐步取代了“目”。不过,此后“目”并未退出文言词汇系统,而是跟“眼”长期并存;“目”的动词义(用眼睛看/示意)也没有被“眼”所替代。

小结:表示人和动物的视觉器官的词,上古汉语用“目”。战国时出现了“眼”,但西汉以前“眼”和“目”在词义上是有区别的:“眼”多指眼球;东汉以后这种区别不复存在。至迟到汉末“眼”已在口语中替代“目”,六朝后期在文学语言中这种替代也已完成无独有偶,俄语中也发生过“目→眼睛”的替换,潘允中《汉语词汇史概要》说:“汉语基本词汇这些复杂现象,可以拿M.C.古勒车娃的话来解释:‘基本词汇并不是孤立的东西,它也受到语言中许多规律的影响。这些规律有时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发生作用,可以破坏基本词汇所固有的规律,比方俄语oko(目)为rпas(眼睛)代替了,并不等于说oko根本不属于基本词汇,从立陶宛语中保存到今天的相当于oko的akis(眼睛),可以得到旁证。’”(原注:参看M.C.古勒车娃:《研究语言的基本词汇的任务》,1954年2月号《新建设》有译文摘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页46)。但此后“目”并未完全退出文言词汇系统。唐代开始说“眼睛”;现代汉语通常说“眼睛”,有时也单说“眼”但闽语至今仍只说“目”或“目珠”而不说“眼”;除了闽语,眼睛说“目珠”还通行于一些客方言,但不单说“目”,有的也同时说“眼珠”(如梅县)。参看李如龙主编(2002),页309。具体分布请参看曹志耘主编《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059 眼睛”地图。可见常用词的新旧更替在各地方言中是不平衡的,就“目/眼”组而言,古老的闽语和一部分客家话直接沿用了上古的词(或以之为词根构成双音词),没有经历中古时期的新旧更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