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评弹而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六 断尾巴的《再生缘》

20世纪60年代初,陈端生及其作品拟弹词《再生缘》在文化艺术界很是热闹了一阵。先是历史学家陈寅恪写了一本《论〈再生缘〉》,1959年在香港出版。陈寅恪十分欣赏这部作品,给予其高度评价。郭沫若看到陈的论文后,见作者如此肯定、推崇《再生缘》,感到惊讶,说自己是“以补课的心情开始了《再生缘》的阅读”。郭沫若先后找不同版本读了四遍,还答允为中华书局做校订工作。

其间,郭沫若先后两次到广州拜访陈寅恪。从1961年5月14日在《光明日报》发表《〈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开始,郭沫若先后写了六篇关于《再生缘》及其作者陈端生的文章。我们从陈、郭两人公开发表的文章来看,他们对作品的评价都很高,认识也比较接近。而且郭沫若说过,“《再生缘》之被再认识,首先应归功于陈寅恪”(《序〈再生缘〉前十七卷校订本》)。他们两人讨论中的不同认识,在于对作者陈端生及其丈夫的了解有所不同。陈、郭两人见面后曾传出一联,“壬水庚金龙虎斗,郭聋陈瞽马牛风”。有说是郭写的,有说是陈写的,还有说是两人各写一句。陈属龙,郭属虎,陈失明,郭失聪,因有人误传“龙虎斗”,对陈有政治压力,其实这是风马牛的事。郭沫若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曾聘陈任第二历史研究所所长,陈未就任,但不涉及两人间的关系。由于当时的历史原因,陈的《论〈再生缘〉》未能在大陆出版,郭沫若的校订本也未能及时出版。

当时,在戏曲方面,京剧、越剧、锡剧演出《孟丽君》的也不少,或名《华丽缘》《女丞相》。

苏州弹词很早就有人改编演出《再生缘》,如张福田、李伯康、秦纪文等。其中演出时间最长者为秦纪文,并传女秦香莲、秦文莲等。

20世纪60年代初,陈云同志听了秦纪文的《孟丽君》,对他的长期演出、不断加工予以肯定。后来,秦纪文写文章总结自己的经验。有记者报道,说他“卅年来说一书”。陈云同志看了报道,曾笑着说,评弹卅年说一书的多得是,还有四十年说一书的。苏州评弹的传统书目,有相传几百年不断丰富、积累的,所以艺术水平很高。

20世纪60年代初,文化艺术工作也在总结“大跃进”的经验教训。通过总结,我们认识到苏州评弹的书目建设应该以长篇为主。花了很多人力创作改编的不少中短篇书目很少演出,很少有人听,也很少能被保留下来。日常在书场演出、为听众演出的还是长篇书目,文化艺术工作者却不去关心这些,不对它们加以整理、提高。这怎么算为人民服务呢?应重视抓长篇书目,一方面整理传统书目,抓重点,积累经验;另一方面发动有条件的演员编新长篇,即当时称为二类书和三类书的书目。

潘(伯英)老当时看了《再生缘》原著。他有一套石印本,字很小,我帮他在旧书店买了一套木刻本,字比较大。他来找我说,想改编《再生缘》演出本,说他听过秦纪文的书,还有秦纪文演出的记录本,现在有一些新的想法,想重新改编。我就把手头的几本剪报资料,包括郭沫若几篇论文在内的讨论《再生缘》的文章给他看。

潘老认真地看了这批文章,还做了笔记,决定立即着手改编,并要求调几个演员,集中讨论一段时期,即边写边演,并要求我“具体领导”。用他的话来讲,就是反对“原则领导”。他写了一个提纲,内容有创作意图和情节设想、安排,提出想让孟丽君不复妆。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可能他在提纲中用了一些新的观念,如“男女平等”之类,所以我跟他讲了时代局限性的问题,古人不能有今人的观念。我还把周扬同志关于历史主义的一次讲话传达给他听。潘老强调古人也有进步意识,他曾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表达出来(见《评弹书简》,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59页)。

我当时就并不赞成对创作的“具体领导”,干预创作。干部参加讨论创作可以发表意见,他们发表的意见可以被采纳,也可以不被采纳;他们不能“指示”,更不能“决定”。艺术处理应该让艺人自己作决定。但感于潘老的激情和奋斗精神——他带了一个小组创编长篇评话《江南红》刚告一段落,开始演出,又马上投入《孟丽君》的创编,夜以继日,废寝忘食,靠头痛粉和头痛病抗争——我被迫答应参加创作小组开始时的几次讨论,并就如何认识孟丽君和皇甫少华做过发言。

《再生缘》的故事我虽然了解,但当时并未看过陈端生的原著。只得借了原著,一面看,一面做笔记,还不止看了一遍。潘老还从原著中抄了若干“警句”给我,如“他年螺髻换乌纱”之类。同时,我摘录了一份资料《关于孟丽君的讨论》(评弹研究资料之二,苏州市曲艺联合会印,1962年3月26日),邀请了一批研究人员和老艺人座谈,听取多种意见。潘老指名要的演员是徐碧英、王月香、龚华声和潘莉韵,我向他推荐了正在休养的谢毓菁和徐琴韵。经过评弹团同意成立小组,开始学习。我参加过几次讨论,做了两次辅助性发言,一次是讲对孟丽君的认识,讲话前写成提纲,后来整理成文,即《孟丽君的矛盾》,后来收入《论苏州评弹书目》(中国曲艺出版社1990年版)。我认为:“孟丽君的形象,已经大大地超过了她的前人。”(《论苏州评弹书目》,第5页)“孟丽君要求做官,要求女子和男子一样有政治地位。但是,这在封建社会中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孟丽君只能以女扮男装来实现这个要求。这对封建社会就是一种揭露和批判,是强烈的控告。而且因为孟丽君的改装,做官和爱情就成了两者不可兼得的、不能调和的矛盾。要做官就得放弃爱情,要爱情的圆满就要放弃已取得的政治地位。而这是孟丽君经过艰辛的奋斗取得的。在这个位置上,又充分展露了她自己的能干和才华,这是孟丽君引以自豪的。这是孟丽君的矛盾,时代的悲剧。”(《论苏州评弹书目》,第10页)“孟丽君的矛盾,充分地反映了作者的进步思想和它受到的时代限制。”(同上,第12页)

图6-1 20世纪60年代在苏州大公园与龚华声(左)、潘伯英(右)合影

我还讲过一次对皇甫少华的认识,因来不及写提纲,所以后来没有整理成文。现在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有人认为皇甫少华追逼孟丽君复妆是他的自私,而我认为这不对。皇甫少华要求孟丽君复妆、完婚是合情合理的要求,是值得同情的。

经过短时间讨论,演员了解书情、取得共识后,就讨论潘老已经写好的部分提纲,开始边写边演。潘老的提纲已经很详细,有的已经写好了唱词和表白,有的段落,唱词、对白写了提示让其他演员来写。龚华声参加编写受到很多锻炼。很快,他们在木渎镇开始演出,一开始就受到听众欢迎。潘老把每回书的提纲带给我或寄给我看。我曾经发表过一些意见,但不多,也没有再干预他们的创作。只是在演出期间,我到木渎、到无锡的书场去看过他们。因为演出一直受到欢迎,小组的同志热情高涨,兴高采烈,开始分档演出。但是,挫折随之而来。

大概是1961年的冬天,我去南京江苏省文化局参加地、市文化局长会议。会上传达了一个中央宣传部的通知,因有友邦人士质疑,要求停演《孟丽君》。我回到苏州,当时苏州市的剧团未演出《孟丽君》。在传达过程中,有人对停演弹词《孟丽君》想不通,认为通知没有提及曲艺,外宾不会到书场去。我写了封信给上海市黄浦区当时的文化局局长流泽同志,问他们对秦纪文的《孟丽君》采取何种措施。秦纪文所属的长征评弹团归黄浦区管辖。流泽同志回信,他们的措施是改名、不登报(见《评弹书简》,第235页)。于是,苏州的《孟丽君》又在城镇书场演出了一段时间。到1962年的下半年,江苏省文化局在又一次会议上传达了康生的一个讲话,批评有些地方还在演《孟丽君》,责问为什么不执行通知的规定。这样,苏州的《孟丽君》也被迫停演了。

图6-2 1993年4月在苏州市文联与谢毓菁(左)、刘家昌(右)合影

在开明剧院的会客室里,我找小组的同志开了个会。事前我和潘老商量好,由他动员,他强调顾全大局,以国际主义利益为重。小组的同志都想不通,觉得他们又不说征高丽,为什么要停演,但也只得服从,只有个别同志表示对领导的决定有意见。有两位演员还在会上哭了一场。我只能鼓励大家,只要努力,就能编出好书来,来日方长。要编创好作品,主观努力是一个方面,是重要的,但客观条件也很重要。在愈来愈“左”的思想笼罩下,要出好作品,何其难也。这件事对潘老的打击很大,他编了一部断尾巴的《再生缘》,在以后的几年中再也没有能写出新的长篇。

其间还有一段插曲。陈云同志听了苏州小组新编的《孟丽君》的演出录音并于1962年12月27日在苏州找我和颜仁翰同志谈话时讲到了这部书。他称赞这部书编得好,“可算是这类书的代表作(指二类书,秦纪文演出的《孟丽君》应属传统书,而潘老的书是新编的、重编的,所以称之为二类书。)”(见《陈云同志关于评弹的谈话和通信》增订本,第72页)。陈云同志问及书还没有完,是否还在编下去,我们告诉他,书已经停演,所以创编小组也暂停活动了。他了解事情的经过后说,这是误会,可以解释清楚的。

断尾巴的《孟丽君》有其历史渊源。陈端生(1731—1796)17岁开始写《再生缘》,几年时间写了16卷,搁笔十四年后再写第17卷,此后一直到她离世的十几年中都没有写完,因此《再生缘》也是断尾巴的。有一种说法说是她自己说的:“婿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陈端生的丈夫因为科场案充军,后赦归,在归途中,尚未到家,陈端生已死。但这一理由似乎并不充分,我们完全可以设想,作者陈端生本人一直在想故事的结局,但一直没有想好,没有找到自己满意的结局。

“文革”结束后,《孟丽君》由龚华声、蔡小娟恢复演出。龚华声同志曾打算继续编下去,也未完成。现在,这个本子已经无人演出了。

“文革”后,又陆续听过一部分潘老编的《孟丽君》,又重新看了秦纪文的演出本《再生缘》(中国曲艺出版社版),看了校订本《再生缘》。我有一点新的体会,陈端生未能完成结尾,是历史的限制、时代的悲剧,不能苛求古人。

陈端生已经写了女人能做官,做得比男人还好,那孟丽君能不能不再复妆,把官当下去呢?陈端生苦苦思索,在漫长的很多年里,她一直在想,但没有想好,找不到办法。关于故事如何结局,作者的思想有过变化的,只要看作者对元成帝的描写,16卷以前的元成帝和17卷中的元成帝就有不同。按17卷中描写的元成帝,他的企图实现,孟丽君只能以悲剧收场。郭沫若就是这样分析的。写16卷时,作者才20岁。到写17卷时,作者已经34岁了。人世的颠沛艰难,作者的思想、认识也起了变化,很可能从理想变得现实了。《再生缘》终于未能完篇,陈端生的悲剧告诉我们封建社会的不合理,证明了她的思想先进,超越了同时代人。

所有后来演出的戏曲和曲艺作品,都以续作者梁德绳写的“大团圆”为结局。续作者的功绩在于保持了对孟丽君的赞美和称颂,适应了后世欣赏者的要求,使孟丽君和皇甫少华成婚,使作品得以长期流传。不过,断尾巴的《再生缘》自有其独特的认识价值。

改编《孟丽君》这一段过去了几十年的往事告诉我们:

(1)文艺作品反映时代,也反映政治生活,但政治只是一部分,应该宽容一些,创作一部优秀的文艺作品很不容易,要对其多帮助、多扶持。要尊重创造,尊重演员的艺术创作,尊重他们对创造的感情。轻易否定一部作品很容易,创作一部好作品很不容易。“左”的思想好像很重视文艺的作用,但只是把文艺作品当成政治的传声筒。现在,有人把文艺当作谋取“政绩”的工具,他们重视的是文艺作品中的功名利禄,而不是文艺本身。

(2)历史主义的态度,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应该学习陈云同志的认识和态度。

(3)陈端生的思想是先进的,但还没有实现的条件。这是历史的局限。文艺工作者要熟悉生活,懂得历史,才能写出好作品。

后来,我又写过一篇《再读〈再生缘〉》(《评弹艺术》第43集),曾说:“她已经站到时代的高端,虽受时代的限制,但她的作品已经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好像一颗划破黑夜长空的断尾巴的彗星,光照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