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雨
皇帝嗣宝历,元和三年冬。自冬及春暮,不雨旱爞爞。上心念下民,惧岁成灾凶。遂下罪己诏,殷勤告万邦。帝曰予一人,继天承祖宗。忧勤不遑宁,夙夜心忡忡。元年诛刘辟,一举靖巴邛。二年戮李锜,不战安江东。顾惟眇眇德,遽有巍巍功。或者天降沴,无乃儆予躬。上思答天戒,下思致时邕。莫如率其身,慈和与俭恭。乃命罢进献,乃命赈饥穷。宥死降五刑,已责宽三农。宫女出宣徽,厩马减飞龙。庶政靡不举,皆出自宸衷。奔腾道路人,伛偻田野翁。欢呼相告报,感泣涕沾胸。顺人人心悦,先天天意从。诏下才七日,和气生冲融。凝为油油云,散作习习风。昼夜三日雨,凄凄复濛濛。万心春熙熙,百谷青芃芃。人变愁为喜,岁易俭为丰。乃知王者心,忧乐与众同。皇天与后土,所感无不通。冠珮何锵锵,将相及王公。蹈舞呼万岁,列贺明庭中。小臣诚愚陋,职忝金銮宫。稽首再三拜,一言献天聪。君以明为圣,臣以直为忠。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
此诗作于元和四年(809),时白居易在长安任左拾遗、充翰林学士。
白居易对此诗特别偏爱,将其编在讽谕诗的首篇。他在《与元九书》中说:“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此诗何以在当时就引起了“众口籍籍”的非议呢?
此诗名义上是“贺雨”,或者说名义上是给皇帝歌功颂德,其实是借机为自己评功摆好,而且从白氏之言辞看,他似乎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诗之字里行间,满是成就感。诗写到将收束的时候,白氏说:“小臣诚愚陋,职忝金銮宫。稽首再三拜,一言献天聪。”表面上看,谦卑之极,然骨子里的那种自诩自炫也流露出来。他在此关键处又点上自炫的一笔,语意是:皇帝圣明,那是因纳我之谏也。因此,我再进言几句吧:“君以明为圣,臣以直为忠。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那种自矜的喜色,那种忘乎所以的口吻,则大失分寸了。
元和三年冬到元和四年春暮,天大旱而久无雨。白居易上书皇帝,希望唐宪宗降德人间,豁免江淮两地赋税,而且要求“多出宫女”。即是《贺雨》诗中所要求朝廷的,“莫如率其身,慈和与俭恭。乃命罢进献,乃命赈饥穷。宥死降五刑,已责宽三农。宫女出宣徽,厩马减飞龙”。皇帝还真的一一照办了。“诏下才七日”,天从人愿,大雨普降,滂沱三天三夜。久旱得雨,白居易自然分外高兴,也觉得特别值得矜耀。皇帝纳我之谏,纳我之谏而后马上灵验。故而,白居易诗以“贺雨”为题,“雨”是个引子,“贺”是个名义,大肆铺排,放开叙写,描述了“整个事件”的始终。直接写到雨的就几句,从“诏下才七日”开始,到“岁易俭为丰”,充其量也就是十句八句。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评曰:“结寓规戒。先叙遇灾修省,次写天人感应,而以箴规保治作结,忠爱之意,油然蔼然。”沈氏认为,诗中充满了“忠爱之意”,这是肯定的。诗到最后对君王提出告诫:希望爱民有始有终,做个圣明君王。其实,白居易写于同时期的讽谏诗中也常常是这样的语气,有这样的告诫,如《哭孔戡》《乐游园》《宿紫阁村》等。
应该说,此诗闪光的地方,也就是白居易忧国忧民的思想境界。古人对此诗评价甚高,《唐诗快》评赏说:“只如说家常话,忠爱恳恻,字字从肺腑中流出,真仁人君子之言。”陈继辂《合肥学舍札记》:“香山《贺雨》诸篇,命意源《三百篇》,体格本古乐府。”等等,也都是欣赏他的讽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