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卷5-15章 若若 ? 叁
和谈开始。
气氛还算友好,但也谈不上太融洽。更何况,若若虽然与父、叔一道参与这场和谈,但她的心思却都在尹吉甫身上。
“他便是兮甲……师娘临终前心心念念的独子兮甲……”
很显然,她是在场六个人中最后知道这个“秘密”的,或许,这压根就不该被称作是秘密。直到昨日听杜风叔叔闲聊时,她才惊讶的发现,小兮丞相病死在镐京城,他的儿子却跃居为大周“百官之长”的太宰。
兮甲就是大名鼎鼎的尹吉甫,若若始料未及。
恍惚间,她脑海中全是雪山派上血流成河、仙娘临终前交代遗言的景象,凄惨无比,其情甚怖。
虽然杜风叔叔说兮家没有好人,当初大、小兮丞相或多或少是鳖灵父子迫害杜宇后人的帮凶,最后同样被灭族,也算罪有应得。
但仙娘不然,她入山前是小兮丞相夫人,入雪山后对自己视若己出,虽然不乏严厉管教,但养育之恩如何能忘?
若若在衣袖中用力搓揉双手,矛盾,难受。
不由得,她又把目光转到身旁的鬼午上——他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这个疑问,若若在心中犹豫了许久。在此之前,若若与他相处极少,只听人说他是架空蜀王,擅长巫术诡计的奸雄,令人敬而远之。
但当杜风带着她与鬼午相见时,她却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状的亲近,这是若若认蜀王作父十多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温柔。
认女的那一刹那,鬼午(“君父”二字若若暂时还没能叫出口)很坦诚,很愧疚,很激动,但也很克制。他总是把自己藏在那副坚硬的、如同与脸部浑然一体的金色面具下,不苟言笑。
可这几天接触下来,若若越来越能体会到,鬼午面具之下掩盖的,不仅仅是充满刀伤的丑陋面容,那是为了保护杜风叔叔留下的印记,还有一颗温柔但急于复仇的心。
鬼午隐姓埋名数十年,架空了蜀王,搬到了兮家,又除掉了野瞳。虽然遭遇了几次刺杀和战败,但鬼午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倒也并不在乎。
他大权在握,复仇在即,这正是他急着同大周议和的原因。
更何况,鬼午对眼前的这位已成为尹吉甫的兮甲,还颇有几分愧疚之意。
按鬼午的话说——小兮丞相的夫人是个奇女子,她将爱女若若抚养成人,我不能再让她泉下含泪。她的独子成了大周重臣,也算兮家有后。
鬼午还道,世人都说我是觊觎小兮丞相的美貌,这与野瞳将兮家灭门,岂不可笑?我心心念念的女人被蜀王所辱、所害,只留下可怜的若若孤女,至今才与生父相认,不用再认贼作父。这其中苦味,又有谁人知晓?
若若还在恍惚,思绪突然被尹吉甫打断。
“敢问蜀相,蜀王何在?”
这句话,大周太宰是咬着牙说的,毫无疑问,蜀王的倒行逆施害死了尹吉甫全家,这笔仇恨铭心刻骨。
鬼午摇了摇头:“他?不重要!”
尹吉甫皱了皱眉,不明所以。
鬼午冷笑道:“如今的老蜀王,已然与老鼠王毫无分别。他已然没有多少时日可活,我也不便赠与他一刀之厄,让他在病痛和孤寡的折磨中死去,倒也不算便宜了他。”
若若心中一凛,就在几日之前,蜀王还是她的“父王”,鳖灵还是她的祖父。如今,却成了杜宇家族的敌人和凶手,不得不感慨世事难料。
尹吉甫慨然道:“听闻蜀王子嗣凋零,看来,这都是贵相多年辅佐之功罢?”
鬼午用指节敲了敲几案,象牙指环在木板上发出清脆而犀利的声音。
“周太宰何必阴阳怪气?蜀王害死你的全家,也将我的族人屠戮殆尽,他是你我共同之仇敌。正因为此,我才愿与你兮甲对面而坐,商讨议和之事。否则,沙场再见,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尹吉甫倒也没被这狠话震慑住,不紧不慢,反问道:“有趣,贵族与蜀王有何血海深仇?说来听听。”
鬼午还没发话,杜风已然徒手将眼前几案切下一角来,怒道:“兮甲,你道我们是谁?我三人与你族出同源,一脉相承,你难道想数典忘祖乎?”
尹吉甫一愣,道:“失敬,杜侠客乃先祖杜宇之后,乃是在下大宗嫡长。只是不知……”他指了指鬼午,又望了眼若若。
杜风冷哼道:“你道这位鬼午丞相是谁?他乃是不才兄长,杜宇嫡长孙杜午是也!”
尹吉甫大惊失色,起身作揖:“兮甲幼年之时,便听闻杜午惨死之讯息,难道……你没死?”
鬼午仰天长叹一声,痛苦地摇了摇头:“往事如过眼云烟,不必再提。”
尹吉甫再拜稽首:“参见族长!”
鬼午总算露出一丝笑意,也起身示意尹吉甫落座:“阁下乃大周太宰,国事当前,勿要以俗礼相见。兮氏虽有违背祖训、侍奉篡奸之嫌,但汝祖、汝父大、小兮丞相任蜀相期间也是恪尽职守,为蜀人谋福,也算瑕不掩瑜。”
尹吉甫面有愧色,点头归位。许久又问道:“那这位姑娘……”
若若嫣然一笑:“太宰,你还道我是蜀王之女否?非也,我乃鬼……我叫杜若若,论辈分,还算是你的嫡长侄女。”
尹吉甫行礼道:“原来是杜世兄长女,失敬,失敬。”
若若心生欢喜,本来想和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故人尹吉甫说起其母遇害之事,可担心此事烦扰其心,故而暂时隐而不言。
众人相见已毕,议和之事倒也简单至极。
鬼午开门见山:“徐、楚二国贪得无厌,今有大周卿、大夫以及申伯做主,我又有何忧哉?只要徐、楚二国滚回老巢,这广安、江州二城蜀国愿拱手相让,与巴地一道,以涪水为界,交于姬姓巴国管辖。”
尹吉甫赞许道:“贵国高义,我替周天子谢过。”
“不急道谢,”鬼午摆了摆手,“我的条件也很简单——蜀国,本就是你我曾祖杜宇之故土,鳖灵父子僭居期间百余年,也该物归原主也!”
尹吉甫心领神会:“和议之后,我便上奏天子,蜀王无后,蜀中臣民盼杜氏子孙嗣位之心已久,大周当以蜀中民心为念,与足下互相称王。”
“那便有劳太宰,”鬼午心情大好,大手一挥,“空口之约不成敬意,便寻几个叛逆为质,以表诚心!来人,押上来!”
很快,兮开和野奂身披重具,被蜀军刽子手押送着,来到了议和现场。
兮开脾气倒是刚烈,他只是朝鬼午的方向啐了一口,默不作声。而野奂或许已然料到大限将至,吓得浑身哆嗦,哪还有半点游侠风范,若若甚为不齿。
尹吉甫奇道:“这二位是?”
鬼午命人把野奂押了过来,指着他的鼻梁道:“此人非是旁人,正是野瞳之子。其父残害你我杜宇后人,荼毒蜀中,又数次刺杀我未遂,其罪当诛!”
言罢,鬼午也不顾这懦夫求饶,便从刽子手跟前夺来大砍刀,将野奂一刀两断。
“且慢……唉!”饶是杜风身手极快,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你这是为何?”
鬼午哼了一声:“害国蠹虫,留着作甚?”
杜风怒目圆瞪:“兄长,你答应过我,这两个是大师兄的门下……”
鬼午打断了弟弟的话:“你们昆仑派出了败类,为兄替你清理门户,有何不可?”
杜风面色微微发紫,若若知道,这位叔叔已然怒不可遏,只因他修为甚高,引而不发罢了。
鬼午不以为意,指着兮开道:“太宰,这位是你们兮家之人,你如今是兮氏大宗,便交由你发落。”
尹吉甫大惊,赶忙离席相认:“你是,兮开叔叔?”
兮开愁眉微舒,对眼前人端详了半天,也终于认出是侄儿兮甲:“你……你没死?”
尹吉甫大喜,便把小兮丞相如何病亡于镐京,自己又如何得召公虎赏识、周王静提拔,成了大周太宰之事,与叔父说了一通。
兮开老泪纵横,苦于桎梏所挡,无法与侄儿相拥而泣。
“你活着就好,兮家有后便好……”兮开突然目露凶光,“但我与鬼午狗贼势不两立,今日成了阶下囚,还有何颜面苟活!”
说时迟、那时快,兮开突然甩开尹吉甫,举起手中的锁链,一个箭步便朝鬼午冲去,劈头盖脸便砸。
杜风反应极快,可他犹豫之间,竟然忘了出手相助。鬼午吃了一惊,只顾将手中大刀横过胸前,不知该如何抵挡。
可兮开这一冲用尽了毕生之力,却不料脚下镣铐过于沉重,木枷距离鬼午只有数寸之遥,却就是落不下去。鬼午回过神来,也不多想,举刀便往兮开头脑上劈,可怜兮开,瞬间身首异处。
鬼午惊魂未定,将沾满鲜血的大刀丢在地上,连呼“扫兴”。
兮吉甫、申伯诚和方兴见到这般血腥场面,也掩面失语,颇觉无趣。或许,这般触目惊心的议和,经历过的人都将终身难忘。
见杜风悲愤地说不出话来,鬼午倒是淡然:“我没想杀他,可是这老贼自己送死,便怪不得我无情。”
杜风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若若突然觉得一丝寒意,眼前人虽然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但是心理上,她还没真正学会接受他。但今日见他这番略有偏激的做法,未免也不够宽大。
见自己的副手愤然离席,鬼午不由得有限尴尬。让大周代表们重新落座后,他还不忘安抚女儿。
“别理你叔叔,当下应以国事为重。等他气消之后,还会回来的。夺取蜀王大位,可少不了这位未来的王叔帮忙。再说,我只有你这一女,等我百年之后,王位不还是他的?”
若若知道杜风叔叔绝非贪恋权位之人,父亲此言让她如鲠在喉,不知说什么是好。
清理完兮开和野奂残缺的尸首,鬼午似乎还不解气。
“也罢,事已至此,我也给楚君送个礼物罢!”
尹吉甫已然恢复平静,淡淡道了声“愿闻”。
鬼午不忿道:“楚、徐虽然无礼,但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归根结底,还是那叛贼野瞳一时糊涂,收了一个祸根,才引火烧身。”
若若知道父亲说的是谁,他这样表态,无疑给楚国叛臣熊雪判了死刑。
但尹吉甫明知故问:“敢问,是何祸根?”
“叛贼熊雪,”鬼午叹了口气道,“原本楚人出兵只为缉拿这贼子,谁知其势败却来投我蜀国,这才将徐、楚联军祸水引到蜀中。今日既然双方议和罢兵,便将这熊雪缉拿,送于楚军发落便是!”
尹吉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蜀相大义,却之不恭。”
大事议定,其他细节便也无足轻重,和谈很快就要到尾声。
就在这时,突然有小卒匆匆忙忙前来报信,在鬼午耳畔汇报一番。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若若从未见过鬼午如此失态,只见他火冒三丈,已经难以抑制情绪。虽然她不知报来的是什么消息,但是想必此事不小,且十万火急。
但鬼午毕竟是蜀国权相,城府极深。他很快就恢复镇静,与尹吉甫一行行礼作别:“诸位,蜀都华阳城内有要事待我处置,你我这便盟誓,签订盟书,如何?”
尹吉甫也不想节外生枝,自然应允。
于是,鬼午与尹吉甫分别作为各自主使,在渡口边的高地挖土设坛,焚烧盟书正本,各自执其副本,互相道别。
临行前,鬼午交代手下副将:“各位速去熊雪营内,将其就地捉拿,装入囚车之中,即日移交于大周太宰,勿出差池!”
副将领命,带上数百鬼卒,快马加鞭而去。
待到若若跟随鬼午行至大营,熊雪已然束手就擒。这贼酋想必已料定自己的下场,不由地对鬼午破口大骂,“忘恩负义”、“瞎了狗眼”之类的粗鄙言语不绝于耳。
鬼午倒也无暇顾及熊雪的感受,而是忙着撤军事宜。
若若手足无措,心中有着不详的预感,难道说,蜀都华阳出了大事了?鬼午今日杀了昆仑派掌门大师兄的两位弟子,不知眼下之事与其是否有关联?
就在这时,鬼午已然准备停当,驱车来寻若若。
“女儿,”他的脸深埋于面具之下,但口气中却夹杂着焦急与怜爱,“为父急着回华阳,便拨五千兵马与你。”
“我?留在这?”若若吓得不轻,“我要跟你回去?”
“你不急,”鬼午叹了一口气,“蜀国刚与大周议和,除了移交叛贼熊雪外,还有很多事宜需要有人善后。兮甲已知你是我女儿,此事交与你办,为父放心。”
“可你……我什么时候回华阳?”若若口不择言。
“三日后吧,”鬼午已然催动战车,“切记,要到华阳城外军营找为父,切莫入城!”
言罢,他再不回头,扬长而去。
若若呆立原地,心中担忧,只得目送大军离开。
“公主行行好……”
谁在叫我?若若恍恍惚惚,浑不知这粗犷而又绝望的哀求声从何而来。
“给口水喝,”那声音又道,“求求你!”
“是你?”
若若找到了声源所在,卑微中带着几许不甘,传自于她身后的囚车。只见车上关押一人,头发散乱,满眼充斥着血丝,眼神惊恐而挣扎。
“唉,没想到,我熊雪英雄一生,竟被你们蜀人出卖!”
“英雄?”若若一点也不觉得熊雪与英雄有半点关系,但她还是让人给了他一碗清水,被他瞬间饮尽。
昨日座上宾,今日阶下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熊雪的精神显然已经失常,若若知道同他多说无益,于是点起父亲鬼午留下的五千蜀卒,押解着熊雪便要朝广安城而去。
尹吉甫和方兴早已在城外等候,申伯诚威风凛凛,身后是五千精锐的申国军队。
至于若若的两位老熟人,舒参和屈破败,他们自和谈时起就未现身,此刻想必也正焦急地在广安城内等待,等待这场莫名其妙战争的最终结束。
眼看夏去秋来,在巴、蜀战争泥潭中挣扎了三个多月的徐、楚联军,竟最终成了看客。
不过,若若敬重舒、屈二位元帅,她知道,熊氏兄弟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不论是熊霜、熊雪还是熊徇,甚至是他们的妹妹芈芙,若若心生反感。
毕竟,兄弟间的内讧反目最不值得同情,相反,若若认为这最为可恶,比蜀国的篡位者还要可恶。
重逢尹吉甫一行,若若挂念华阳城,便省去一切繁文缛节,径直将熊雪的囚车移交。
“诸位且慢!”熊雪发出了哀嚎。
尹吉甫笑道:“你还有何事?”
熊雪惨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能落入熊徇小儿之手,方大夫,我要见方叔大夫……”
不远处,方兴叹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了囚车跟前。
熊雪凄厉地干笑了几声:“方大夫,我此前虽囚你于军,但待你不薄罢?”
方兴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熊雪又叹道:“只可惜我福薄缘浅,大业未成,否则我成了楚、巴、蜀地共主,定给你裂土封侯,岂不比给周王静那嫉贤妒能之辈当大夫强?我与你相交一场,你虽处处与我作对,但我却佩服你智勇双全,只恨不为我所用……”
若若暗哼了一声,心道,熊雪死到临头,口气倒还不小。
熊雪了口浓血,继续挣扎道:“我知道,你心心念念要回镐京复职。如今巴、蜀已定,楚、徐空手而还,你方大夫功劳不浅!咳咳……也罢,既如此,我不妨再作个顺水人情,将此头赠你,进献天子,也好过被熊徇逆贼侮辱!”
说话间,只见熊雪口吐黑血,俨然不治。
若若吓了一跳,这是自己雪山派的蛊毒,没想到熊雪居然从板楯蛮手中多留了一瓶,在此服毒自尽,也算免遭羞辱。
弥留之际,熊雪气若游丝:“方大夫……我家妹子自甘嫁徐……明珠暗投……你勿以她为念……免遭祸患……”
言罢,登时倒毙。方兴大恸,不由抱着囚车扼腕长叹,尹吉甫和申伯诚等人见状,也唏嘘不已。
若若倍感震撼,熊雪到底是好人还是恶人?论能力,他确实在四兄弟中最为突出,论法统,他也远比四弟熊徇更适合即位……可是,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背上“叛贼”的标签,人人喊打,死于非命。
政治,可恶的政治会把人变成恶魔,又让恶魔化身为人!
若若不愿多想,她讨厌这勾心斗角的一切,楚国如此,大周如此,蜀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千百年来,权力让人癫狂而灭亡的例子,又何曾少过?
尹吉甫决定遵循熊雪的遗愿,把这位半世枭雄的遗体被就地掩埋,而首级则被装殓入木匣,将被快马送回镐京城告捷。
而在熊雪的手中,还紧紧攥着他临终前用指甲刻下的带血泥板,尹吉甫将它交给屈破败。
屈破败览毕,大为感慨:“熊雪虽倒行逆施,但死前却幡然醒悟,是个血性的楚国男儿!”
原来,熊雪让屈破败用此书招降新渐城的军民,并希望熊徇能对这些从乱者既往不咎。还向楚君隔空喊话,说楚国若要强大,万万不可再起内乱,兄弟成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熊雪说得对,他在死前得到了解脱。
若若心中难受,但还是坚持着将议和事项逐条完成。转眼半日过去,忙完一切,若若便行色匆匆,准备向尹吉甫和方兴辞行。
可看到尹吉甫的那刹那,若若愣在原地。他那深邃的眼眸,俊朗的外表,都和仙娘太过相像,爱其母而及其子,她百感交集。
“你……”她欲言又止,强颜欢笑,“论辈分,我还得叫你一声族兄。”
尹吉甫爽朗一笑,作了一揖:“公主说笑,都是陈年往事罢了。”
若若皱了皱眉,难道说,他真的已然以周人自居,不再顾念蜀人身份了么?
转念一想,他儿时遭逢大恸,在异国他乡得知家族覆灭的消息,这一路忍辱负重,是大周给了他新生,却也无可厚非。
念及于此,若若突然犹豫起来——我要告诉他师娘仙逝的消息吗?
“你……婚配了么?”若若刚问出口就后悔了。
尹吉甫一愣,略有尴尬,却还是答道:“贱内生下长子伯奇后,就因难产消陨了……”
“失礼,失礼。”若若连连致歉,她羞恼为何没来由问了这事。
“无妨。”
“那,你以后还会回蜀国吗?”
“蜀国,”尹吉甫轻轻叹了口气,“怕是回不去了……”
若若哀怨地点了点头,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尹吉甫再次作揖,依依惜别,转身离开。
“方大夫,你等等……”
方兴被她叫住,茫然地转过身来,不知何事。
若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筒,递给方兴:“这里有给你的信,是阿沅姐姐留给你的。”
于是,若若顺带把那日在神农顶的所见所闻与方兴说了一遍,听得他瞠目结舌。
“原来杨兄、蒲兄都回了太岳山,怪不得杳无音讯。”
若若点了点头,又吩咐道:“这封信,切记,还没到拆的时候。”
方兴一愣:“那要何时拆开?”
“离开楚都乔多时,信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不过,嘻嘻,我建议你别忘了熊雪的临终告诫!”
“什么?”
若若没有回答,对呆若木鸡的方兴嫣然一笑,转身上了战车,朝蜀都华阳而去。
巴地的动乱总算告一段落,回到华阳的路上,若若心情很是舒畅。
直到她在城门处再次见到杜风叔叔。
蜀国国都似乎陷入骚乱,显然有大事正在发生。
若若心中一怔,忙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你怎么才来?我和乃父等你多时了!”杜风行色匆匆,拉着若若的手便往宫殿方向赶去,“掌门大师兄在和蜀王对峙。”
若若知道,昆仑门的掌门大师兄醉心政治,收了一般乌合之众为徒,其中就包含玄烟阁十大刺客、野奂、兮开这些品行堪忧的动乱分子。而雪山派的灭门深仇,看样子也是拜他所赐。
今日,此人怎么与蜀王起了冲突?
一个是杜氏的仇人,一边是门派的凶手。若若心中向西王母祈祷,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才好。
她的祈祷似乎已然灵验——等她和杜风叔侄二人赶到正殿时,一场恶斗刚刚结束。蜀王躺倒在青铜宝座上奄奄一息,而昆仑门掌门大师兄的情况也不是很妙,似乎中了奇毒。
而在他们身前,鬼午正率领着数百名卫士在奋力“勤王”,准确地说,这位若若的生父面带冷笑,只是负责看热闹。
“女儿……你终于来了……”蜀王苟延残喘,肥硕的肚腩被捅出一个大洞。他此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我不是你的女儿,”若若指了指身旁的鬼午,“我已知道事实,你害死了我的曾祖、祖父,还强夺我的生母,我不会原谅你!”
“也罢,也罢……”
蜀王瞪大眼睛,贪婪地呼吸着生命中最后的空气。随之双腿一瞪,气绝身亡。
鬼午举手一挥,早有卫士一拥而上,把这满地流着内脏的蜀王拖入棺椁中。
蜀王是昆仑门掌门大师兄刺死的,但现在没人缉拿他,因为这位“凶手”如今毒入膏肓,也已时日无多。
“师兄,”杜风一个箭步走到他近前,“你是如何中毒的?是蜀王下的毒么?”
“非也,”大师兄面色发紫,气若游丝,“你……还记得师父……是何等死状么?”
“和你现在一样……”杜风冷酷的面庞也留下泪来。他虽然平时鄙视大师兄热衷俗事的做法,但他二人平素师门情深,这份真情无法作伪。
“雪山……雪山派的毒……”大师兄喃喃道,“师父也是雪山派害死的……”
“可是雪山派现在只剩下新掌门一人。”杜风一脸不解地看着若若。
“那就是她……”
“胡说八道!”若若面露怒容,“我一直和杜风叔叔在一起,如何下的毒?”
“你……你是雪山派新掌门?”大师兄惊讶地合不拢嘴。
“废话!”若若举起手中的掌门指环,“虽然你灭了我雪山派满门,但我还不至于背地里给你下毒。”
“不……不是我……”大师兄努力挣扎着,“是他人嫁祸……”
“谁?”若若厉声质问。
“或许是商盟……”
“商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若知道,即便师门之仇仇深似海,即便仙娘死前笃信行凶者就是昆仑门,但越是如此,她越不能轻易下定论。
“三师弟,”掌门大师兄喘着粗气,“我死后,掌门之位便传给……传给……我的掌门指环呢……刚才还在的……”
这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句话。
这位昆仑门史上最稀里糊涂的掌门人,就这么撒手人寰。
临死前,他既不知道师父是被谁害死,也不知道自己被谁害死。更要命的是,昆仑门掌门的指环,此刻却不翼而飞。
若若知道,昆仑门和雪山派同出西王母一脉,两派的创教始祖是一对爱侣,所以两派掌门世代相传的信物便是祖师公和祖师娘的定情指环。自此之后,雪山派只传女,昆仑派只传男,倒是一段佳话。
可如今,昆仑门掌门毒发身亡,指环也离奇丢失,昆仑门群龙无首。
此事干系甚大,若若可以从杜风叔叔绝望的眼眸中可以看出。
她指着地上僵硬扭曲的尸体,小心翼翼地问道:“叔叔,你觉得是谁杀了他?指环又是被谁盗走?”
“我不确定……”
“这么说,你有答案了?”
“直觉。”
“那会是谁?”
“二师兄……”
“是他?”
若若打了个冷颤。她知道杜风武艺天下少有匹敌,就连杨不疑也不是他的对手。可如果说天底下还有杜风惧怕的对手,那便是他的这位二师兄。
此人十分神秘,而且身份特殊。
但杜风却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阿沅说她的武功来自异人传授,修习短短几天便武艺大增。杜风只见了阿沅一面,便认出她所学的正是昆仑门武学,毫无疑问,阿沅遇到的那位异人,便是昆仑门二师兄。
如果杜风猜测正确,那么勾结商盟、害死师父和大师兄、灭雪山派满门便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若若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往下想。
眼下,杜风并无暇顾及门派之事,因为蜀国马上就要拥立新王——
新丧的蜀王是鳖灵之子,鳖灵的王位来自于杜宇禅让,而其子无后,蜀国的王位理所应当交回杜氏子孙的手中。
鬼午对此当仁不让。
论血统,他是望帝杜宇的嫡亲曾孙;论实力,他如今执掌蜀国五万大军;论野望,蜀中臣民们还念着望帝的好,还在为杜氏子孙的遭遇惋惜。
鬼午草草葬了旧君,把登基大典设在七天之后。
若若直到,父亲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是因为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灭族之恨,逃亡之苦,毁容之痛,埋名之怨,抢妻之仇,夺女之恨……这些苦难中的任何一项,都让凡人痛不欲生,而鬼午却默默承受了这所有,一承受就是四十年。
然而,苦尽一定会甘来,但乐极也一定会生悲。
在登基倒计时的六天里,鬼午用朝中的仇人们献祭了青铜神树,把鳖灵父子昔日的姬妾们绞死殉葬,随后又泡在酒肉和女人堆里夜夜笙歌……
最终,鬼午在登基的前夜宿醉,再也没有醒来。
若若略通医术,鬼午并未死于谋杀,他是醉死的。
看着棺椁中冰冷的尸首,若若却流不出眼泪。
鬼午虽然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但并没有养育之恩。他固然苦大仇深,但在蜀国政坛沉浮的这些年中,手段残忍、以怨报怨,他虽然是杜氏子孙,却远没有望帝杜宇的宽容和仁政。
他的死,或许对蜀国人民而言,不是坏事。
七天内,杜风第二次张罗国君的丧礼。昆仑门历来无人从政,但如今蜀国也好、昆仑门也罢,这些重担全部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若若知道,这位叔叔才是最适合当蜀王的人,他身上几乎具备成熟君王的所有潜质——冷静、正直、无私、气量……
不过,在接下来守丧的又一个七日里,杜风一言不发。
……
“咚……咚……咚……”
清晨,神树广场上传来清脆悠扬的钟声,那是典礼官敲响青铜神树的声音,同时飘来的,还有微风拨弄神树上风铃的声音。
若若推开寝宫的窗户,只见神树广场四周密密麻麻,围满了旁观的群众。蜀国大军早就严阵以待,数万雄师刀剑出鞘,在晨光下分外耀眼。
这是迎接新王的仪式,若若知道,今天是叔叔杜风登基的日子。
可是,他问什么没有通知我?若若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她想起鳖灵父子当政时,有将前任君主之女焚烧献祭的仪式,难道说,杜风叔叔这几日一直躲着自己,是想把他的亲侄女送上青铜神树广场活活烧死么?
想到这,只听身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若若的心快跳出嗓子眼,她紧紧攥着怀中的毒瓶。
“我是雪山派的仙娘,我就算服毒自尽,也不能受火刑之辱!杜风,我当你是亲人,父亲尸骨未寒,你就急着对我下手么?看来师娘说得没错,灭门雪山派的,真的是他们昆仑门的败类!”
脚步越来越近,“吱呀”一声,蜀国公主的闺门被人推开。
一群女官浓妆淡抹,手捧着各种珍稀华贵的珠宝装饰,出现在若若面前。
“你们要干嘛?”若若剑眉直竖,毒瓶已被手心的汗打湿。
“好好装扮一番啊,”为首的女官笑着道,“打扮完好去神树广场!”
该来的还是来了,若若拨开毒瓶的盖子,准备自尽。
当她还是不死心,又恶狠狠地多问了一句:“去神树广场干嘛?”
所有女官突然愣在原地,脸上仿佛写着都“你怎会不知”这五个大字。
还是为首的女官反应快,赶紧作礼:“当然是女王登基仪式啊……”
“我?我是女王?”
还没等若若反应过来,窗外神树广场的围观人群似乎早已迫不及待,“女王万岁”的喊声如潮,此起彼伏。
若若手中的毒瓶坠地,溅起腾腾热气……
侥幸!若若不由后怕,幸好自己多问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