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兵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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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00年

万柳塘

惊蛰日酉时,王克笙的儿子降生,接生婆是姚大下巴的老婆姜氏。姜氏是九里最有名的接生婆,马回、姜路、姜四维都是经她手接到这个世界。在为蒲娘接生时姜氏遇到了难题,因为孩子似乎惧怕来到这个世界,拼命往回缩。好在姜氏接生经验丰富,总算把这个留恋娘胎的孩子拖到人世。事后姜氏说,要是蒲娘母子有个三长两短,她无法向九里父老交代。

儿子出生之日,王克笙养的两只丹顶鹤对着天空不停地鸣叫,天空澄明,连一丝云彩都没有。蒲娘说:“鹤是为孩子而鸣,我们就给儿子起名鸣鹤吧。”王克笙说:“鸣明乃是同意谐音,用来给孩子起名也别有意思,就叫鸣鹤吧。”王鸣鹤生下来与父亲出生时的表现截然相反,父亲出生后大哭不止,而他出生后却异常安静,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访客,睁开眼睛怯生生凝视着满头汗水的余氏。余氏记得这孩子甚至瞬间笑了一下,接下来就四处打量,好像在寻找什么,两道毛茸茸的眉毛明显向中间紧蹙。蒲娘问丈夫:“这孩子怎么不哭呢?”王克笙无法回答,心里却七上八下,直到一昼夜后,孩子开始哼哼,虽不哭闹,却不停地扭动,他心里一块石头才落地。这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孩子一旦开始扭动就很难平静下来,除了睡觉,他像一只蚕蛹,总在襁褓中挣扎。为了让孩子安静,王克笙拿了很多小物件在孩子面前晃动,有蒲娘怀孕时缝的布老虎,有小惠送来的拨浪鼓,还有马连顺做的小泥人,怎奈孩子一概视而不见。王克笙忽然想到了塔溪道姑给的那个兔毫盏,拿到孩子面前晃了晃,孩子看到兔毫盏后,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他不再哼哼,也不再扭动,两只眼睛很专注地看着茶盏,露出了憨憨的笑容。

“这孩子将来肯定是只茶虫!”王克笙这样说。

王鸣鹤出生三个月,庚子事变开始波及苇地,九里又一次经历过刀兵。

一个闷热的中午,村民大都在家打盹,一支队伍悄悄摸进了九里。这是一支来自营口的义和团队伍,大约有七八十人,携带的兵器有土铳、宝剑、长矛,还有关公刀和方天画戟。着装也很滑稽,长袍马褂、黑色夜行衣、兵勇制服,可谓五花八门,看上去像要登台唱戏的戏班子。队伍首领姓蓝,人称蓝坛主,辽阳人,原本是屡试不中的穷秀才,不知怎么,一梦醒来就神仙附体,成了身怀绝技的大师兄,并扛起了扶清灭洋的义和团大旗。这支队伍里不乏鸡鸣狗盗之徒,他们发现河南岸的芦苇丛中有船,便派人泅水过河,将船划向北岸,神不知鬼不觉把七八十人渡过河来。

这支义和团要去锦州烧洋人的教堂,进入苇地后却迷了路,在芦苇荡里钻来钻去,误打误撞来到了静悄悄的九里。义和团队伍大摇大摆开进九里,让宁静的九里顿时开锅一样喧闹起来,人们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天兵天将,看他们耀武扬威的样子,像是一群赢了牌九的赌徒。因为没有预警,村民没有来得及躲避,纷纷跑到街上看光景。义和团问清了村里主事的是酪奴堂的王克笙,便直奔酪奴堂而来。蓝坛主走进酪奴堂院子时,王克笙正在屋内看医书,听到院子里人声嘈杂,起身到庭院察看。这时,戴着头巾手扶剑柄的蓝坛主阔步闯进来,他长着一双金鱼眼,眼下吊着两个硕大的泪囊,脸上的肉似乎都在横着长。

“你是村里管事的?”蓝坛主问。

“乡绅而已。”王克笙不卑不亢。

“村里有教民吗?”蓝坛主目光凶狠。

“什么教民?”王克笙很疑惑,这是他第一次听说教民的概念。

“就是信洋人上帝耶稣的!”蓝坛主声音提高了八度。

王克笙摇摇头:“九里百姓信孔圣人、信药王、信达摩祖师,就是没有信上帝耶稣的。”

蓝坛主脸上的横肉顺下来,目光变得缓和,说:“今夜大军要在此驻扎,你把兄弟们安顿好,我们只灭洋人,不加害百姓,乡亲不必惊慌,让拳勇们吃饱睡好即可。”

王克笙知道九里遇到了麻烦,面对这样一支神兵天降的队伍,他摸不清对方底细,担心稍有差池惹来灾祸,便叫来马回、姜路,逐家逐户通知下去,把这些拳勇三三两两分到各户,小心招待,不要慢待。马回、姜路没有马上动身,而是警惕地看着蓝坛主,两人担心王先生安危。王先生知道他俩担心自己,就说,“你们去吧,这位大师兄很仁义,只打洋人,不害百姓。”马回、姜路这才放心走了。蓝坛主见王克笙办事干练,面露喜色,说自己就住在酪奴堂吧,不去别处。吃饭时,他说自己也是读书之人,做过火居道士,眼看国家遭洋人欺凌,宗庙被洋人糟蹋,为了民族大义才投笔入坛,设立了这个坛口,自己所率之团并非官团,军饷自筹,这就是团勇服装各异的缘由。蓝坛主说看九里不是富裕之乡,就不在此征集军饷,但军饷不出,壮丁要抽,他说义和团每坛至少百人,他这坛口人数不够,要把队伍扩至满百,也就是说要在九里抽用十几个兄弟。为了让王克笙放心,蓝坛主许诺队伍到锦州功成圆满后,不愿意留下的兄弟可以回来种田。他还特意提到马回、姜路两个年轻人,说这两个跑腿子利落,不惧生人,将来是当大师兄的材料。蓝坛主的要求让王克笙一时不知所措。九里人历来抱朴不武,喜欢与世无争过清静日子,突然来了个招兵买马的义和团,这可如何是好,再说谁愿意把孩子送到这种妖里妖气的队伍里当拳勇呢?

下午,分散到各家各户的拳勇没闹什么乱子,他们都赤裸上身,在烈日下练拳。围观村民不知道他们练的是什么拳法,但这些拳勇显然都营养不良,肚皮松弛,肩臂少肉,打出去的拳一看就是花拳绣腿,没啥实战价值。蓝坛主端坐在椅子上,底气十足地发着指令。蒲娘见这些黑瘦的拳勇在烈日下流汗甚多,担心中了暑气,便煮了两桶绿豆汤让大家消暑解渴。村民对这支古怪的队伍嘁嘁喳喳议论个不停,更不会有人送孩子到这样的队伍里活受罪。晚饭时,蓝坛主又提到了壮丁入团的事,让王克笙连夜筹办。王克笙婉拒道:“此事难办,九里百姓世代务农,不谙兵事,村里几十年未出一个行伍之人,恐怕没有人愿意投身行伍。”蓝坛主冷笑一声,道:“不情愿就绑!扶清灭洋是天道义举,所有大清臣民对此都应义不容辞!”王克笙咬紧牙关没有多言,此时激辩解决不了问题,当务之急是找个万全之策。他告诉蓝坛主,说容他再想想,即使出人,也要挨家挨户去说说吧。

夜里,王克笙辗转反侧,找不到应对之策。

奇怪的是,小鸣鹤一反常态不再睡觉,在炕上扭动个不停。蒲娘说:“孩子也替你着急呢。”为了让孩子安静入睡,蒲娘拿出了那只兔毫盏,孩子见到兔毫盏不再扭动,王克笙却由兔毫盏想到了塔溪道姑,对啊,应该去找塔溪道姑拿个主意,吴志甫不是说过吗,当人力不能为时,不妨求助神。

他决定去玉虚观一趟。好在义和团军事常识欠缺,驻扎九里没有设岗布哨,使王克笙借着月色很顺利离开酪奴堂,叫醒韩老大划船顺流直奔玉虚观。

次日一早,晨起练功的蓝坛主不见了王克笙,一双金鱼眼盯着蒲娘好一会儿,厉声问王克笙去了哪里?蒲娘说丈夫从来不睡懒觉,每天早晨都出去四处走走,一两个时辰便会回来。蓝坛主心生狐疑,让手下将村民召集到酪奴堂庭院里训话。凶相毕露的蓝坛主大声宣告说:“抽丁之事本来好说好商量,现在主事的乡绅不见了,那就别怪我先礼后兵。从现在起村中家有两丁以上的,抽一丁入团,发银二两,违令不从者,军法惩处!”此言一出,庭院里的村民顿时乱成一锅粥,这还了得,这比响马绑票还毒,绑票花银子能赎回,上了义和团的船,还不得撞上槐花岛船毁人亡。马回、姜路是见过苇地厮杀的人,两人耳语几句,想联络年轻人备好割苇镰刀做拼命的打算,一旦对方绑人,定要拼个鱼死网破,决不能束手受擒。僵持中,有人喊王先生回来了,众人扭头看,果然见王克笙挺胸昂首大步流星从北面赶来,躁动的人群立马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集中到王克笙身上。王克笙径直来到手持宝剑的蓝坛主面前,低声道:“请大师兄借一步说话。”蓝坛主上下端详了对方一番,这个一清早就失踪的乡绅显然走了很远的路,灰布长衫和黑布鞋子上沾满露水,长长的发辫缠在脖子上,脸颊蜡一样泛黄。“何事?”他拧着眉头问。王克笙说:“我请坛主去三圣祠看看。”蓝坛主略作迟疑,还是同意了王克笙的要求,因为王克笙是早饭前回来的,看样子并不是想躲开抽丁之事。他让手下看好村民,自己跟王克笙来到三圣祠。进到祠内,面对中堂三圣画像,蓝坛主立马变得恭敬起来,他依道家之礼上香跪拜,神态虔诚,颇讲礼法。礼毕,他对王克笙说:“原来我们是同道之人,误会啦!你我皆居家修道,彼此便是兄弟。”王克笙点点头,心想,塔溪道姑的预言真是灵验!原来,王克笙去求助塔溪道姑,道姑问明情况后说,九里有三圣你不求,舍近求远来玉虚观做什么?这位坛主既然做过火居道士,应该亲近同门,不伤同道,你可速回带他到三圣祠共同进香,此事或可消解。蓝坛主仔细观看了三圣祠一番,道:“若有洋教来此惑乱人心者,你可告知于我,我当替九里铲除之。”王克笙长舒一口气:“九里有三圣灵光照耀,洋教自然望而却步。”出了三圣祠,后面一片柳树引起蓝坛主的注意。滩地上多芦苇蒲草,很少有树,九里能有一棵老榆树已经很神奇,没想到这里还有许多柳树。王克笙陪他来到柳树林,两人在黄开墓前驻足。黄开墓整理得很干净,王克笙向他介绍了黄开、老地羊抗倭战死的经过,蓝坛主问:“朝廷立的?”王克笙摇摇头:“是九里村民感念将士为国捐躯而立,黄开和老地羊的灵牌还摆在三圣祠里陪祀呢。”蓝坛主睁大了两只金鱼眼,问:“真的?”王克笙正色道:“当然,义士坟前岂能说假。”蓝坛主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一下子抱住王克笙:“兄弟服你,服九里父老了。”王克笙猝不及防,被对方的举动吓了一跳,听他这样一说,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很坦然地说:“为国牺牲之人,忘记就是弃义。”

两人挽手回到酪奴堂庭院。蓝坛主对满院子村民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和王先生原是同道之人,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抽丁之事,一风吹!”他解散了队伍,和王克笙在酪奴堂喝茶叙谈了半个时辰,然后带着队伍离开了九里。

韩芦生亲自撑船将他们渡过双泰河,蓝坛主下船时向韩芦生拱拱手:“再坐你船时,当是大军凯旋!”

蓝坛主再次回到九里已经是天气转凉的秋天。没有大军凯旋,而是兵败被俘。五花大绑的蓝坛主被几个俄国军人押着,站在老坨头下的河边,一个随军的翻译在北岸大呼小叫,招呼韩芦生撑船。俄国人要把他押回营口,杀一儆百,因为蓝坛主在营口烧了他们的教堂。

去锦州的俄国兵并不多,只有一个小队,八个人,个个身材高大,留着翻翘髭须,身穿干芦苇色的军装,脚上是高靿黑皮靴,背着带枪刺的步枪,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他们是经九里去锦州的,冒着黑烟的小火轮就泊在红海滩外,有两个俄国兵看守。朝廷和洋人签订盟约后,朝廷把抓捕到的义和团和支持义和团的官员都交给了洋人惩治,蓝坛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朝廷交给俄方的。此时的营口,被沙俄以剿灭拳匪为名强占并实行军管,一座良港成了洋人的天下。俄兵抓了一个渔民做向导,乘火轮从红海滩上岸,经九里渡河抄近路去锦州押解蓝坛主。蓝坛主的队伍在锦县烧了基督教堂,本来势头挺猛,谁知风向突转,西太后的脸在西逃中猴子一样变了,义和团由扶清灭洋的义士变成了被大力剿杀的拳匪,这种天地大反转让风起云涌的义和团一下子偃旗息鼓。蓝坛主斟酌再三,悄悄遣散了部下,他本人也装扮成一个云游道士,在城里转来转去。一日,他在街上看到了抓捕他的告示,听说捕快已经抓了几个同样长着金鱼眼有着大眼袋的人,为了不连累他人,在一个晦暗的早晨,他昂首挺胸走向锦州衙门。那一天,衙门两侧的石狮子虚张声势地大张着嘴,蓝坛主轻蔑地笑了笑,一口痰轻轻吐在狮爪上。狮爪背阴处长满青苔,因为久日不雨,青苔已经干裂剥落,让狮爪伤残了一般难看。石头狮子后面的青砖墙壁上张贴着悬赏缉拿蓝坛主的告示,他走过去,一把扯下告示对哨兵道:“拿去领赏。”哨兵愣了半天,顿时喜出望外,扯着蓝坛主的一只手把他拉进衙门。

在锦州官府,蓝坛主并没遭受虐待,衙门里的官员没有给他上枷,一日三餐也吃得饱,他们把蓝坛主关在牢房里等候朝廷发落。令锦州衙门没有想到的是霸占了营口的俄国人没有忘记蓝坛主,得知朝廷捉到了蓝坛主后,向清廷提出交涉,要求将犯人交给他们惩处。刚刚签署了《辛丑条约》的清廷不会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坛主再去得罪俄国人,只好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就这样,蓝坛主被俄国人押解着经九里回营口。

俄国兵路过九里去锦州的时候在酪奴堂吃过饭,他们队伍中有一个满脸长着雀斑的温姓翻译,三十多岁,后颈上正害毒疮,说话连脖子都不敢转。雀斑翻译见王克笙是个乡医,就让王克笙给他看病。王克笙一看说坏了,你这是砍头疮啊,再不治脑袋就保不住了。雀斑翻译吓坏了,一再请求王克笙救他,说只要能保住命,他会给酪奴堂送一百块鹰洋来。王克笙说病疮我给你治,钱也不收你的,只要你肯做一件事。雀斑翻译道,别说一件,就是十件也成。王克笙附在他耳边耳语几句,雀斑翻译吓坏了,几乎是哭着说,别的事都行,这件事我说了不算呀,俄国人的黑名单里有他。原来,王克笙是想让雀斑翻译想办法救蓝坛主。看雀斑翻译不像是说假话,王克笙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还是快给你治病吧,要不你走不到锦州。王克笙为雀斑翻译洗净患处,用烛火烘开一贴拔毒膏药贴在他的后颈上,嘱咐他一昼夜后可以揭下。贴好膏药后,雀斑翻译告诉王克笙,不要慢待这些大鼻子,抓紧备饭,让女人躲远,自然不会有事。王克笙看他一身洋服,却把一条细小的辫子盘在脑后,知道他还没忘了身份。俄国兵吃过饭后便急着渡河赶路,没有时间在九里惹是生非。回来时情况大不相同,俄国兵进到酪奴堂就嚷嚷着要酒要肉。王克笙记得雀斑翻译来时的话,备了些咸鱼、板鸭、好酒来对付这些大鼻子。大鼻子们并不挑食,大口嚼咸鱼、板鸭,大碗灌白酒,不一会儿就一个个喝得里倒歪斜。雀斑翻译紧握着王克笙两手连声道谢,说他后颈上毒疮症状明显减轻,央求再来一贴膏药,王克笙答应了他的请求。

蓝坛主被绑在老榆树上,一个长着黄胡须的士兵持枪在一旁看守,几个小孩子围着蓝坛主看热闹。孩子们都见过这个有着一双金鱼眼的坛主,当时练功时还说什么刀枪不入,怎么就这样被绑了呢?王克笙看到了老榆树下被绑的蓝坛主,黑黢黢的树干衬出一身白衣,格外引人注目。毒日头秋老虎,虽说有树荫,但被绑住了双手的蓝坛主一定非常干渴。王克笙问雀斑翻译可否给蓝坛主送点吃的,雀斑翻译想了想,道:“多拿一份,那个士兵也要吃。”见王克笙准备好后,雀斑翻译起身陪王克笙一同来到老榆树下。雀斑翻译先是让王克笙给看守蓝坛主的黄胡子士兵一些酒菜,然后和大胡子用俄语说了几句,黄胡子向蓝坛主努努嘴,自己便开始喝酒吃菜。雀斑翻译对王克笙道:“不能松绑,你喂他吧。”王克笙走过去,把一碗米粥平举到蓝坛主嘴边:“蓝壮士,喝点米粥吧。”蓝坛主双目如炬,黑粗的发辫像一条蟒蛇缠绕在脖子上,额头上的青筋蚯蚓一样清晰可见。他与王克笙对视着,好一会儿,才说:“兄弟,洋人饮酒,我岂能喝粥?”王克笙点点头,换成一碗酒端到蓝坛主唇边,道:“喝吧,兄弟,这是好酒!”他记得蓝坛主曾说过彼此兄弟相称的话,在这里用上或许对他是个慰藉。蓝坛主蛟龙般几口便吸干了半碗酒,长舒一口气,大声说:“痛快!”王克笙把一块板鸭递上去,他摇摇头,望着远处火焰般发红的滩涂,眼窝里涌上了泪水。“壮士有什么话需要泊洲转告家人吗?”王克笙看出对方有心事,小声问他。蓝坛主摇摇头,又要了一碗酒喝,然后问:“我记得三圣祠后面柳树丛里有些坟墓,你说是甲午战死的官兵对吧?”王克笙点点头:“是黄开将军和老地羊。”蓝坛主用力咬紧下唇,似乎要把下唇咬下来一样,让王克笙看着心头发紧。“我若死在九里,望王先生能葬我于黄开将军坟墓旁,不知先生能否应允?”王克笙鼻子有些发酸,咽了口唾液说:“当然可以。”雀斑翻译在一旁叹了口气,说:“坛主没机会葬在九里了,俄国人要在营口被焚烧的教堂前将你正法呢。”蓝坛主冷笑一声,“生,我不能预料;死,我自会做主!可叹朝廷负我,朝廷负我呀!”那个大胡子卫兵嘴里咬着板鸭过来用枪托朝蓝坛主前胸戳了两下,大声吼了几句,雀斑翻译说卫兵不让蓝坛主大声说话,我们还是走吧,拉起王克笙回去了。走到庭院处,蓝坛主声如闷雷一样传过来:“兄弟,我死后请道士做个道场,拜托啦!”王克笙没有回头,他听到了两下沉闷的击打声,他不想看到蓝坛主痛苦的一幕,他大声喊道:“中!”他相信这一声蓝坛主会听得到。

吃饱喝足的俄国兵等到涨潮后起身去红海滩外面的小火轮,反剪着双手的蓝坛主被押在队伍中间。红海滩这一天格外泥泞,渔民在碱蓬中走出的小路灌满雨水。喝了酒的俄国兵骂骂咧咧,对这湿滑泥泞的小路很是不满,他们厚重的皮靴沾满了黑色的海泥,灌了铅一样沉重。蓝坛主打着赤脚,走起来就显得轻松。他盘算,绑住两臂的是一条军用绷带,如果运足气力,挣断这绷带还是有把握的,自己一身硬气功,虽不能刀枪不入,但施展身手取几个老毛子性命还不是难事。他曾想过借助芦苇荡来脱身,但他没有做,因为朝廷已经把自己公示为罪犯,洋人也把自己列入了要犯名册,即使侥幸逃脱又能栖身何处?刚才在老槐树下,他忽然想到了三圣祠后面那片不起眼的柳树林,那里有黄开墓,九里人能为这个素昧平生的将军建墓立碑,说明为国捐躯的人总有人记着,黄开将军就是一个例子。他萌生了留在九里的念头,他相信九里人也会为自己立一块碑,因为九里有深明大义的王先生。为了不祸及九里,他没有在村中动手,出了九里,来到平坦耀眼的红海滩,他感到自己的一腔热血被点燃了,红海滩多么像燎原之火,熔化四季,熔化功过,唯留一摊血红在人间,难怪这滩上没有石子,若是有的话,一定会被这火焰烧成粉末,变成脚下这黏到极致的海泥。队伍行至碱蓬最茂盛的地段,蓝坛主向雀斑翻译说自己要解手,雀斑翻译向带队的俄军头目翻译了蓝坛主的请求,那个带队的俄国军官皱了皱眉头,大概看到这平地之上无处可以逃遁,便让手下给蓝坛主松了绑。松绑后的蓝坛主趁对方不备猛一侧身,在把这个士兵摔倒在泥水里的同时下了他的枪。士兵被摔到泥水中的巨大声响把这群老毛子吓醒了酒,队伍顿时乱了,只见蓝坛主“咔嚓”几下,把步枪上的枪刺卸下握在手上,那杆步枪被他远远地丢在碱蓬里。士兵们端着枪呈扇面围过来,蓝坛主丢掉了步枪,他们倒是放心了,一把小小军刺如何与七只步枪较量?雀斑翻译被这一幕吓傻了,直到蓝坛主丢掉了枪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这是干什么?”蓝坛主手握军刺指着围上来的士兵说:“到营口是死,在这红海滩上也是死,反正都是一死,我就死在九里,你让他们开枪吧!”雀斑翻译把蓝坛主的话翻译给俄军头目,那个头目让士兵放下枪,自己对蓝坛主呜里哇啦讲了一通,雀斑翻译告诉他,这个军官说死在烂泥里的人神是不会接纳的,还是放下军刺回营口吧。蓝坛主哈哈大笑,对雀斑翻译说:“你告诉老毛子,我不去见什么神,我要变成这大甸上一棵碱蓬,像火一样让魔鬼不敢染指!”说完,手中军刺挥手一抹,颈上的鲜血喷射出来,像突降的红雨,一下子染红了他身上的白衫。蓝坛主在俄国士兵的惊愕中缓缓向后仰去,他本来可以杀掉一两个老毛子,他最终选择了自杀,也许是怕老毛子的枪声惊扰了九里的百姓。八个俄国士兵都下意识地立正站在原地,一个个在胸前画着十字,那个带队的军官走过去,弯腰看了看蓝坛主正在放大的瞳孔,摇摇头,起身下令队伍开拔。红海滩上一队着枯黄色军装的队伍垂头丧气地走向停泊在滩外的小火轮,小火轮蒸汽机吐出的滚滚黑烟如同一条翻卷的大蛇在痛苦地扭曲着。

站在土坎上的王克笙和村民看到了红海滩上发生的这一幕。当小火轮吐着黑烟驶离后,王克笙带着村民疾步跑过去,他们发现蓝坛主躺在红色的碱蓬丛中,脸色与身上的白衫一样白,粗黑的辫子不再缠绕在脖颈,而是翘在一支碱蓬上,像一截黑色的旌。王克笙随身带了创伤药,试试蓝坛主的脉,已是冰一样冷硬,王克笙起身对村民说:“抬回九里,厚葬!”

王克笙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把酪奴堂所有土坯房变成青砖房。一次去玉虚观,他将想法说与塔溪道姑,塔溪道姑说此事不难,她相信当年建玉虚观应该是就地取材,在河边取土脱坯,用芦苇烧窑,因为河边现在尚能看到砖窑遗址。王克笙说:“不知怎样能烧出青砖来?”塔溪道姑说:“青砖之青,来自水汽,这好比仙家炼丹,全在阴阳之变,你封好窑,烧上七天七夜,阳气升到极致,然后注入清水,达到阴阳转换,砖便会由红变青。”王克笙心中惊讶,烧窑这般粗鄙之事塔溪道姑也能通晓,自己真是遇到活神仙了。

王克笙召集韩马姚姜四家商议为村民建砖房一事,大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建砖房?咱可不是地主老财呀!”姚大下巴硕大的下巴几乎要掉下来,他不敢相信这是王先生的主意。王克笙说:“建砖房缺什么?无非两样东西,一个是砖瓦,一个是木材,解决了这两样东西剩下就是人工了。”马连顺说,“建窑烧砖好办,木材怎么办?”王克笙说:“木材这件事我和老七来办,烧窑的事由连顺和得水办,芦生负责组织村民干活儿。”韩芦生眼泪几乎要流出来,激动地说,“这事就这么简单?我不是听差了吧,伙计?”马连顺说:“青砖是盖楼建城用的,咱九里盖起青砖瓦房,就是一座城了。”

马连顺和姜得水开始在河边建窑脱坯,九里从来没有这样热闹,河边工地上男女老少齐上阵,一捆捆干芦苇堆成垛,晾干的砖坯城墙一样等着进窑烧制。马连顺是个出色的工匠,按照塔溪道姑的指点,很快就研究出了烧制青砖的工艺,双泰河边两座砖窑开始点火烧窑。

王克笙写信一封,让姚大下巴去营口找雀斑翻译,姚大下巴问:“找那个二鬼子干啥?”王克笙说:“你去找他要木材,不仅要,还要麻烦他派船送到红海滩来。”姚大下巴被王克笙的话吓住了:“人家凭啥给咱们木材呀?”王克笙笑了:“就凭我这封信嘛,你去试试就知道了。”姚大下巴去了营口,让村民惊讶的是他真的带回来一船木材,木材由一条货船拉到九里南面的红海滩外,韩芦生组织村民一根根拖回九里,除了木材,姚大下巴还带回两桶清漆,说是专门为酪奴堂和三圣祠改建用。村民问姚大下巴哪里来的本事,这一船木材要花多少银子?姚大下巴说:“我哪里有这等本事,都是王先生的面子哟,九里有王先生,就好比渔船上有了桅杆,那竖的可是主心骨啊。”

一栋栋青砖房建起来,屋顶用编好的芦苇打底,再苫上抗风防烂保温的蓑衣草,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经济实用。三十八户村民的砖房建成后,王克笙又以水井为中心,用青砖铺了一段井字形村路,九里变得焕然一新。改建房屋时,九里井字形的街道设计没有改变,村中的水井依然是岿然不动的中心,井西面那棵老榆树依然旗帜一样高扬。举架高出其他建筑一截的是三圣祠,三圣祠由原来三间土坯房变成了三间青砖房,中间是正堂,两侧一处是起居室,里面有木床,几只橱柜和蒲团等,这是为了重要节日在此过夜所用;另一处是摆放陪祀牌位的地方,里面分两个区域,村外贤达牌位和本村去世处士分别摆放,本村一方尚空,村外一方已有黄开、老地羊、蓝坛主的牌位。王克笙到洼里请来一个扬州塑像师父,花了七天时间,用黏土、米浆、萱麻、芦秆、牛羊血和蚕丝为料,塑了三圣塑像,替代了三幅珍贵的画像,王克笙小心翼翼将三幅画像弹去灰尘,一点点卷起装入竹筒,置于干爽之处,以防受潮霉变。他率三十八户户主为三尊塑像披上红袍,摆供焚香,三叩九拜,算是为塑像正式开光。全村妇孺目睹了这极其庄重的祭拜程序,自此,每当村民进入三圣祠,都会屏气息声,脚步轻放,生怕惊扰了圣人。

酪奴堂的改造没有格局上的变化,依然是一正两厢,没有院墙,不设院门,只是为了来人方便,在庭院里铺上了青砖。

三圣祠落成那天,王克笙在酪奴堂宴请三十九户户主。改造九里家家出力,人人值得犒劳。这是九里建村以来最大的一次聚餐,场面形同过年。蒲娘带姜氏、余氏、大萍和小惠做了四道主菜,分别是大锅蒲笋烧猪肉、大锅炖鲫鱼、大锅蟹豆腐和腌香螺,其中鲫鱼是韩芦生新打的,清一色活蹦乱跳的鲫瓜子,大锅一炖,鱼汤雪白,让人馋涎欲滴。那道蟹豆腐是蒲娘一大发明,她把成筐的螃蟹剔除内脏后,放到水缸里捣碎,用罗滤去骨渣,然后上屉蒸成芙蓉般的蟹豆腐,吃一口滑嫩细腻,妙不可言,自这一天始,蟹豆腐风靡整个苇地,成了苇地人家待客的必选菜。蒲笋烧猪肉是九里老菜,烧出来的猪肉色泽晶莹,滑而不腻,有一种蒲苇特有的清香,远胜干豆角烧猪肉。腌香螺也颇有学问,要选择大小适中的圆脐香螺,清水浣去泥腥,用香醋和盐水腌制,佐以辣椒葱姜蒜,春季坛封,入秋即可食用,腌香螺提神开胃,是下酒拌饭的佳肴。

宴会结束,王克笙留下韩芦生、马连顺、姚大下巴、姜得水四人,大家商定后再次明确祠规:凡与九里相关志士仁人,经酪奴堂商议,逝后皆可入祠,牌位规制一致。九里村民,则不分大姓小姓,无论老户新户,只要不在《记过》之簿,祠中均有一席之地。

王克笙做了一个梦,梦到估衣街头的母亲在呼唤自己。慈母一头白发,穿着月蓝大褂,拄着枣木拐棍站在白果树下,扬起一条弯曲的手臂向自己招手。母亲身后的酪奴堂依然是记忆中的老样子,只是门楣上的堂号字迹有些斑驳,这是岁月的留痕,不能怪兄长不会打理。母亲指了指牌匾上的字,摇摇头,期待的目光一直笼罩着他。他找来梯子、金粉和毛刷,上去为牌匾涂金,一笔一画,涂得很仔细,每一笔都金光闪闪。老母亲夸奖他,街坊也都为他喝彩,涂到最后一个堂字时,忽然失手,金粉当街撒下来,顿时满街金光闪烁,他一声惊叫吓醒了,才知这是一梦。醒后的王克笙再无睡意,他想,虽然没有书信往来,但老母亲肯定无时不在牵挂关外的儿子,盼望早一天母子团圆。二十年啊!二十年是一世,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呢?王克笙决定回一趟天津。酪奴堂已经建成,自己也娶妻生子,这一切,都该向母亲复命。他想,只要能回估衣街,总会打听到母兄一点消息。他把想法说与蒲娘,蒲娘说自己要是不带孩子就陪他回去,她也很想见见婆婆。

韩、马、姚、姜四人听说王克笙要回天津探亲,心里都没了主意,马连顺缩着脖颈说:“先生这一走,九里有事咋弄呢?”韩芦生也附和着说:“就是,九里过刀兵咋办?伙计。”姜得水不说话,坐在那里闷头抽烟,吧嗒吧嗒,抽烟的动静不小。姚大下巴却表现出一种很有信心的样子,他木掀一样的下巴一翘一翘,说出的话像扬起的湿土:“大家说啥呢,先生回趟天津,十天半拉月不就回来了嘛。”“可有事咋办?”马连顺望着王克笙,好像他走了九里天就会塌下来。姚大下巴挺直了胸脯道:“有事咱老哥几个顶着,让先生安心回天津省亲。”王克笙起身给每个人斟上茶,茶是上好的祁门安茶,倒进茶碗里如同红玛瑙一样宜人,祁门安茶是酪奴堂议事必备之茶,其他时间,酪奴堂多饮蓬蕽。“庚子年九里的确不太平,但毕竟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进到腊月,兵匪也要过年吧,年前估计不会有刀兵再过九里,”王克笙停顿了一下说,“即使过刀兵,不还有鸽子洞吗?”韩芦生说:“我们是心里没底才来唠叨唠叨,有事大伙扛,是吧,伙计?”姚大下巴说:“这么多年我从先生身上也学了两下子,大事不敢说,小事能对付。”众人觉得姚大下巴这话虽然有点大,但也不是没谱,见没人附和,姚大下巴又说:“不是还有蒲娘在吗?蒲娘是咱九里的穆桂英呢,要紧的时候蒲娘可以挂帅出马。”王克笙道:“我会快去快回,九里之事请老七抻个头,遇到难题可去玉虚观请教塔溪道姑。”

一个清雪飘飞的早晨,头戴瓜皮帽、足蹬棉绒鞋、一身灰布棉袍的王克笙亲了亲襁褓中的儿子,辞别乡亲,前往营口。他只带了一些蓬蕽,再就是几块砭石,一盒黄帝九针,世道不太平,多带东西易招匪盗。马回、姜路受乡亲委托来送他,王克笙计划从营口坐船到天津,海路要比走山海关旱路安全得多,海路无非风浪,旱路则兵匪如麻,权衡利弊,他选择了走海路,如果顺利,两天便可到达天津。

到了营口,他首先去吴家所开的茶行去探听消息。吴家茶行开在闹市区,临街两层青砖瓦房,屋内点着火炉,但火不旺,显得有些冷清。一个中年掌柜坐在柜台后打瞌睡,见到他没精打采地打了招呼,问:“买茶?”王克笙说:“我来打听一个人。”“谁呀?”对方依旧没有精神。“吴志甫,吴先生。”对方一下子睁大了眼:“你是谁?”王克笙笑了笑:“我是常来捎祁门安茶的九里王克笙。”对方说:“哦,老主顾,账簿上有你名字,还是老东家交代过的,对你所有茶叶一概五折。”老字号就是讲信誉,王克笙心头一热,吴先生二十年前交代的事情人家还记录在册,问:“吴先生可好?”掌柜的露出羡慕的神情:“老东家早不管事了,茶行交给儿子打理,自己整日周游世界呢,听说现在云游到一个叫葡萄牙的地方吃葡萄。”不过,掌柜的似乎对吴先生跑这么远的路去吃葡萄很不理解,“也真是的,咱熊岳这边葡萄也不差,吃个葡萄还用千里万里跑吗?”王克笙差点被茶行掌柜这句逗笑,看来,吴先生才是真正修道见性,成了活神仙,他走遍国内,又开始行走国外,一辈子当三辈子过。王克笙买了几包祁门安茶和一包不发酵的太平猴魁,让马回、姜路带回九里送给塔溪道姑。离开茶行,三人来到码头,并不宽阔的营口港,船桅像高粱一样密集,码头上人头攒动,如同年关的集市。马回、姜路的褡裢装满茶叶,王克笙让他俩在一处墙角等候,自己则去买船票。他几乎跑遍了码头,没有找到去天津的船,有人告诉他,因为京师和天津正被洋人折腾,没有船敢往那里跑。王克笙很失望,海路走不成,只能走危险重重的旱路了。正在踌躇间,听到港口的东南角有人吵闹,看似在打架的样子,那里是马回和姜路等他的地方,他放心不下急步赶过去,挤进看热闹的人群,发现马回和姜路一个站在那里喘粗气,一个蹲在地上落泪,一问,原来是两个褡裢被几个醉酒的老毛子兵给抢了。马回因为和老毛子撕扯,脖子上被抽了一马鞭,鞭痕上正有血丝渗出,看着让人心疼。姜路在争夺中被老毛子踹了一脚,正好踹在小腹上,疼得他无法站立。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都在骂这些大鼻子缺德,大白天就敢抢人家东西,这是什么世道!

王克笙把姜路扶起来,拍掉身上灰土,压着心头之火说:“人没事就好,我不走海上,改道山海关。”

“这不是九里王先生吗?”王克笙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人群中现出一张长满雀斑的脸,是雀斑翻译。雀斑翻译穿着洋服大氅,头戴一顶旱獭皮帽,脖子上系一条很惹眼的布带。他心里颤了一下,自己怎么没想到找雀斑翻译想想办法呢?雀斑翻译可是神通广大。他说:“真巧,温翻译,我还要谢你的木材和油漆呢,你帮九里做了件大好事。”交谈了几句,王克笙得知温家是富贾,家里有两条跑烟台和天津的商船,因为悬挂俄国国旗,生意很不错。温翻译听王克笙说要回天津,便劝道:“天津、北京现在是洋人的天下,不安全。”王克笙很疑惑,问:“这大清的京师怎么就成了洋人的天下?”温翻译摇摇头,满脸雀斑似乎都摇活了,目光很暗淡地说:“王先生久居苇地不知时事,咱大清战败了,八国联军占了北京不说,还把颐和园砸了,北京、天津一根藤上两个瓜,能太平得了吗?”王克笙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犹豫一会儿后他说:“我闯关东二十年,想回去看看老母亲。”温翻译点点头,颇有感触地说:“熊岳有个望儿山,孩子从海路赴京赶考遇难,不知情的老母亲天天站在山顶盼儿归,日日年年,老人化成了一块石头站在那里,生生世世都在那里等儿子。”王克笙没有想到温翻译还有如此情怀,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赞赏。温翻译悄声问:“那个在红海滩自杀的义和团首领你们收尸了?”王克笙警觉地看着他的满脸雀斑,不知他是何用意。“我没有别的意思”,温翻译笑了笑,“那个义和团大师兄真是爷们儿,那么一抹,就像西楚霸王一样,视死如归,视死如归啊!”温翻译的脸上布满伤感,看出来他对蓝坛主的自刎念念不忘,“这样的英雄不该暴尸海滩,要入土为安。”温翻译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眼圈有些红。王克笙感到温翻译脸上的雀斑一点点在淡化,泛出了隐隐血色。天气很冷,呼出的哈气变成霜挂在胡须和睫毛上,王克笙用力擦了一把脸,对温翻译说:“九里人从不慢待义士,不管义士是生是死。”

温翻译去找俄国兵,俄国士兵一看褡裢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就把褡裢还给了他,他将褡裢还给马回、姜路,说这么鼓囊囊的褡裢容易招抢,还是提个破麻袋妥当。为马回、姜路讨回褡裢,还没等王克笙道谢,温翻译就对他说:“别走陆路了,陆路危机重重,王先生还是坐我家船吧,我写个条子,免你往返船钱。”

王克笙回天津的事就这样搞定了。

半个月后,王克笙回来了,人瘦了一圈儿,回来就病倒了,在炕上躺了三天。蒲娘问老家情况,他总是一句话:“估衣街上两棵白果树,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