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
女孩在慌张地奔跑,车缓缓驶离,南下的长途巴士。米色洋装,奔时裙摆摇曳,有鱼的姿态。她看起来非常年轻,至多二十来岁,长手长脚的,五官细致,异常白皙,反衬出街景的灰色黯淡。她气喘吁吁地向车上某男子猛挥手,红着脸颊,微张的薄唇艳红,脖子淌着汗,倒有几分情色的意味了。你不由得羡慕那男子,他就坐在前座,侧影看来也很年轻,发黑而浓密,耳旁蓄着短短的伪装成熟的鬓须。
她一度差点被异物绊倒,迅速爬起来,重新调整步伐。那男子一度站起身,但随即坐下。
虽然车已缓缓开动,但如果他向司机要求下车,应该是来得及的,但是他没有。
你猜想他们说不定刚经历一夜缱绻,尽情地缠绵,彼此身上都还留有情人的温度和气味,女孩因而眷恋不已,但伊醒来时男人已悄悄离去。
一定是不告而别。
下一次见面将在许多个日子以后,甚至难以预期。未来令她忧伤。
车窗经过她面前时,你看到她流下泪水。她的目光一直紧跟着他,高举着手,终至掩面。他也侧身,朝窗外挥手,一直到看不见为止。那楚楚可怜的目光也曾掠过你那面窗。虽无意停留,但却已在你心里深深留下刻痕——不应该是那样的,不该让那样美丽的一个女孩伤心。你仿佛也共同经历了,也仿佛对她有一份责任。绝美的伤心。伤心之美。
但你不曾再见到她,不知道他们后来还有没有故事。那也许是分手的告别。你会在自己的故事的某个时刻想起她。就好像你也爱过也伤害过她。她是所有伤心的女孩。
你会再度遇见她。另一个她。
经过那样的事后,也许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
不会再那样单纯地爱,单纯地伤心。
但愿别就那样枯萎了。
我会想念你的。
也许
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完了
剩下的只是午后的光影
干涸殆尽的水渍
风过后树叶的颤动
路渐渐暗下来了。
两旁的树影也变深,树叶被调成墨绿色,变得目光也难以穿透。游览车开着大灯,但路仍是弯弯曲曲的,车灯无法照得远,灯光老是被阻隔,而滑过坡壁。
车前方好似飘过一阵烟,那是初起的薄雾,迅速沿着车体散开。稠密的夜包覆过来,有一股湿润的凉意,从敞开的车窗渗了进来。同行的六个人几乎都睡着了,睡得东倒西歪,甚至还流着口水。除了她,即使睡着了也还能维持矜持。
之前的活动太紧凑了,天又热,每天都晚睡,一再地开会讨论、记录,为了做好一个专题,让年轻的你们都累坏了。
那是个被历史遗忘的群体。你们偶然从文献中瞥见他们的踪迹,但那是已然被不同的力量刷洗得形影黯淡的,近乎传说或幻影那般的存在。家住在国土北陲的友人,信誓旦旦地说,在他们的家乡,那并非大脚山魈般纯粹轶闻般的存在。他们早已化身平民百姓,像一片叶子消融于树林。只是那稍微显得庄重的服饰——不嫌热,深蓝或黑色的袍子,帽,布腰带,黑布鞋——仿佛在为什么事维持着漫长的守丧,像披着黑色头巾的阿拉伯人。像日本人那样多礼,寡言,像影子那样低调。他们自称hark,自成聚落。他们务农。种稻、木薯、番薯和各种果树,养鸡猪牛羊和鱼。他们破例让你们在山坳里住了几天,只是你们得签下守密的同意书,他们拒绝被报导——拒绝被文字表述,也拒绝被拍摄。
但你觉得他们和你们其实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对现代生活刻意保持距离。那仿佛就可以维护一种时间的古老刻度,借此守护什么他们认为最值得珍视的。像古老的守墓人家庭。
变化也许不可避免地发生着,但有一堵无形的墙让它变慢了。
高海拔,恒常有一股凉意。云往往垂得很低,沿着山壁上位置高低不同的树冠,与浮起的雾交接。
每每有飞鸟在那古树的最高处俯视人间烟火。
那里的女人的青色素服(青出于蓝的青)特有一种守丧的庄严之美。在云雾缭绕的古老青山隘谷里,她们默默地低着头,锣鼓铙钹唢吶,领头的摇着金色神轿,那确实像是神的葬礼。多祭。大员的唐番土地神,因水土不服又死了一次。
再重生。再死。
那队伍的末端,青衣少女垂首走过,绑着马尾,偶然抬起头,微微一笑。你发现她们竟然有几分神似——伊听罢即给你一个重重的拐子:
——是啊。那你去追她啊。
——那你去问她们肯不肯收留你,让你可以留下来和她一起生活。你可以跟她们说,你最会洗刷马桶了。还好他们都不用抽水马桶,不然你就没机会发挥专长了。
在告别的营火会上,你还真的打趣着去问了那女孩,她利落地烤着沙爹。
年少轻狂。
——想留下来也可以的。她竟然轻松地回答。火光中,脸颊烧得通红,双眼映着几道火舌。
——只是再也不能离开了。我们的降头也是很厉害的。
她嫣然一笑。口音如异国之人。然后红着耳朵小小声地说:
——而且一定要行割礼。
她顽皮地挥动双手,比了个提刀切割的大动作,朝着伊眨眨眼。
次日临别,她在你耳边小声吹着气说,千万别让姐姐伤心哦,别忘了你已经吃了我们的降头。她又露出那顽皮的神情。
仿佛不经意地,送你一根黑色的羽毛。像是拔自昨天吃掉的那只黎明叫醒你们的公鸡,又有点像乌鸦,但她说是犀鸟背上的。
所有青春美丽的女孩都相似。那时你如此认为。
同一与差异。差别的也许只是温度和亮度。
恰巧,历史翻过了一页。
那些以为消失在历史暗影中的人重新走了出来,走到阳光下,都是些略显疲态的老人了。
失去的时光无法赎回,曾经青春年少,但四十年过去后,生命中多半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所有重要的事都过去了。
四十年,一个人可以从零岁成长到不惑。
你听到他们在反复地诉说过去。过去。重要的都在过去。然后,幸或不幸,你们遇到了那自异乡归来的说故事者。他的故事有大森林的雨声,猿猴的戾叫,犀鸟拍打羽翅的扑扑响。他说了多个死里逃生的不可思议的故事。他是那归来的人。从死神的指掌间。
……奋力一跃,行李先抛过去。像鹿,或像猴子那样,跃过一处断崖,几百尺的深谷,过去就是另一个国度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小小的水声,在很深很远的地方。边界线,自然的断界。那夜很冷,起着大雾。但敌人已然摸黑逼近,前无去路。只好拆了帐篷。胆小的、体弱的、衰老的、脚软的、主义信仰不坚定的、衰运的,就大叫一声掉下去了。底下是河,铁一样硬的大石头,斧头一样利的石盾,身体撞上去就开花了。运气好的抓到树枝,或跌到树干上,但很难在敌人乱枪扫射下幸存。
“我那时还很年轻的美丽妻子也掉下去了。死在两国边界线上。流水边界。”
微微哽咽。火光映照出他脖子上的疤痕,一道道曾经的撕裂,粗略的缝合,宽广薄嫩。
其后经越南远走北京、莫斯科,见过胡志明,毛泽东,斯大林,冰天雪地……
你看到她听故事时眼里的迷醉,同情的眼神,悦慕的笑颜。
风吹过紫阳花。
骗子!你心里喊道。营火摇晃间你看到他眼角闪过一瞬狡狯。两鬓灰白,多半是个老练的勾引者。用他的故事。
车行过深谷。灰色的树冠在云间缓缓移动。
难得有这么一趟漫长的旅程让你们好好地睡个觉。你也反复在昏睡与清醒之间,觉得脖子几乎撑不住你沉重得失控的头了。睡时烂睡,还多梦,纷乱零碎的梦,像午后叶隙疏落的碎光。
清醒好似只有一瞬。那一瞬,即便是在黑暗的车厢里,你每每还是能看到她目光炯炯地望着窗外,那美丽沉静的侧颜,若有所思。
咫尺天涯,曾经如此亲密,但而今冰冷如霜。那常令你心口一阵阵抽痛。你原以为那是梦的局部,然而当她起身,摇晃走向驾驶座,把那显然也睡着的马来司机唤醒,给了他一片口香糖,在驾驶座旁的位子坐下,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她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黑暗中熟练地说着马来话的她仿佛是另一个人,甚至笑声也好似转换成另一种语言。
马来青年变得健谈起来,单词和语法被风剪接得支离破碎,但语音中有一股亲昵的气味,也许是在尽情地挑逗。他们有四个妻子的配额。
你知道那不是梦。你心口有几分酸楚,唾液大量分泌。
雾浓,车窗外已是墙般的黑。夜变得不透明,深沉而哀伤。但你也知道,只要车子转弯时一个微小的失误,你们就可能坠崖,早夭,成为深谷里的枯骨游魂。
某个瞬间,你发现车里没有人,司机的位子也空着,方向盘也剥落了。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见了。椅垫残破,铁骨锈蚀,处处生出杂草。有树穿过车体。白骨处处,套在残破的衣物里。
未来与过去、虚幻与真实迎面而来,折叠。
她说,我要搬家了,到更远的南方。我们也许不会再见面了。
那里的海边平静无波。
沙子洁净,风细柔,马来甘榜[1]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椰树一动也不动,人悠闲,大鸡小鸡安定地觅食。
不知何故,每个路过的华人小镇都有葬礼。有的还只在自家门口搭起蓝色的帐篷,道士铿铿锵锵地打着斋。老人的葬礼。或者已然是出殡的行列,披麻戴孝黑衣服,垂首赤足,为首的孝子捧着灵位,几个大汉扛着鲜亮的棺木。漫长的送葬行列堵满了最长的一条街,几代孙子队伍越是排在后头衣服的颜色越鲜艳,有几分喜气。冥纸纷飞,好像那是小镇本身在为自己办的葬礼。
好像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已然发生过了。
事情都发生过了。
她在夜里翻了个身,像鱼那样光滑的肉身,末端仿佛有鳍,轻轻拍打着你的背。
你乃听到海涛之声。
暴雨崩落。
你忘了那个台风的名字。
那一年。落雨的小镇,仿佛每个巷口都在办着悲戚的葬礼。
□□:
……今天又锄地植草,遇到下雨,弄得一身泥巴,疲累得没心情洗。反正你也离开了。就那样一身泥巴上了公车,上衣裤子都有一层厚厚的泥。司机竟然没有阻拦,他不怕我弄脏车子?遇到个好心肠的年轻人了,戴着顶蓝色鸭舌帽,年纪看来和我差不了多少。好像在做梦。
其他乘客都像看到鬼一样,我一靠近,连阿婆都给我让座,让出好几张塑胶椅。可能是怀疑我刚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去,屁股“纠”地一声,从两旁挤出一摊泥巴水。我知道我头上、脸上都是泥巴,泥巴水弄到眼睛会有点刺痛。实在太累了,我把流到眼睛的水抹掉,脱下沉重的黏黏的泥鞋踩着以免它们逃走,闭上眼,抓着铁杆,就流着口水呼呼大睡了。
到站拎着破鞋下车时,我看到我身上流下来的泥水在地板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轨迹。回头一看,我坐过的位子到处是泥巴。如果我是司机,我一定不能忍受。这司机真是个菩萨。说不定是个泥菩萨,也许是怕被我砍。他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心肠很软的人。
所有的乘客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光了。好像没有新乘客上车,但我印象中车子一路停靠。雨也一直下着。多半以为车上载着的是一具尸体吧。我后来是横躺在三四张椅子上,是我平生坐车最被“礼遇”的一次。
车一停下,我就赤脚冲进大雨里。可是大雨没能洗净我身上的泥巴,只是让我变得更湿而已。
那时很多事还没发生。但有的事还是提早发生了。你还不懂得时间的微妙。它不是只会流逝,还会回卷,像涨潮时的浪。
然而你的人生好像突然也到了尽头。宛如车头驶出了断崖。
你看到她毅然转身离去。
也许你也该随她回去。过一种更其安定的日子。
附近的庙又清清呛呛地不知道在庆祝什么。古老的小镇,庙和电线杆一样多。那些小庙的神好像老是在庆生。好似一年到头都在重生。每根电线杆都不务正业。或警世:天国近了。信主的有福了。或放贷:免抵押,低利率,轻松借。或租赁房屋,贴着一整排的电话号码,裁成一条条的,有的还限女学生。
你曾经找到过那样的一个房间,四面都是挑高的灰白的墙,没有窗。你喜欢那种监狱的感觉,也许终于可以专心读书,发呆,学习写作。
□□:
我又梦到骑脚踏车去找你。
真奇怪,我从这里出发,骑没多久,转一个弯,就到了。我喜极而泣。忘了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要见个面谈何容易啊。
同样奇怪的是,一处铁栅门的入口,高处挂着铁丝扭成的“新嘉坡”三个生锈的字。但你明明就不在新加坡啊。
你没在梦里出现,但如果我的喜悦是烟,你的存在应该就是那火。也许轻易的抵达就够让我的欢喜充塞整个梦了。
□□:
我在这里的工作是帮忙搬石头,在地上挖洞,砍树、植树。
我们住的地方都没有新的报纸可看,所有的报纸都是过期的,都是昨日,昨日的昨日,的昨日。
但对我来说没差,昨日的新闻就是纯粹的故事了。纷纷扰扰的政治,情人换来换去的演艺界,交换着的交配网络。
反复的凶杀案,故事的结构都大同小异。
因为是旧闻,还蛮好看的。人一死,就掉到故事的外边了。
旧报纸就是废纸了,论公斤卖的,老板买它来也不是为了让我们看的,包盆栽用。
每天都在等待你的信。
和看门的小黄一样,都认得邮差的摩托车声了。总是失望得多,因此只好重复读你的旧信。但我不能一直就你旧函应答啊。
如果那样我就是疯了,也就掉进昨日的深渊里去了。
□□:
你的信怎么都那么简略呢?
都只有几行,字又大,而且没有细节。
常常每一封都差不多一样,最大的不同是日期。
每天都过得像昨日?
看不出你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
□□:
你每一封信说得最多的是我未曾谋面的你的外婆,你年幼时她照顾了你几年,你说了又说,好像那样可以让她重新再活回来。
说她一直昏睡在卧床中,一两年了,早已不认得人。
以为她就要死了,以为她会在夜里死去,第二天去看又是好好地呼吸着。
但对我来说她只活在你的话语里。
这是唯一重要的事吗?
她终于死了。
你说那是个解脱。我当然同意。活到那样真是没意思。
活着有时真没意思。
有时晚寄的信先到,收到她的死讯后,又收到她活着的讯息。时间真是奇妙。
你的事业经营得如何?
听说返乡以后你追求者众——
突然看到月光。月牙高挂,月光清泠。夜更其冷了。
车子轰隆地驶过一片空阔的地带。右边是片广大的水域,看不到对岸。水面泛着粼粼光波,凉意更盛。挺立在水中的,是一棵棵犹然坚毅的死树。那巨大的水坝,大得像这新世界本身,快速吞噬了大片古老的森林。水面上升后老树逐一绝望地被淹死,但枝干犹高傲地挺立,只有鸟还会在枝干上头驻足、栖息。
山影像巨大的盆沿,盆水盛着绿树的倒影,枯树的前生。
水里盛着的是一个颠倒的世界。
那前生也只不过是回忆。
就好比那回你们决意穿过一座岛,那是座由繁花盛放般的华丽珊瑚礁环绕的、南太平洋上小岛。沿着小径走了一段路,经过一处小甘榜,迎面而来的村人无一不和善地微笑致意,男女均裹着纱笼[2]。
路旁好多叶子稀疏的树上都盘着蛇,蜷曲成饼状。午后酣眠。
流向海的清水沟里,枯木下,淡水龙虾自在地探头探脑。
沿着字迹剥落的路标,高脚屋旁潮湿的小径。你们沿着许多人走过的旧径,反复上坡下坡,两旁是雨林常见的植被,挨挤着、甚至交缠着密密地长在一块。处处是猴子与松鼠,不知名的野鸟。
没多久就置入小岛古老蛮荒的心脏。
小溪潺潺,深茶色的流水,溪畔有垂草,溪底有落叶。当树愈来愈高,林子里就忽然暗了下来。浓荫沉重。你双眼一疼,眼一眨,口中一咸,那是自己的汗水。上衣湿透。你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好像这世界只剩下你和她。世界暗了下来。你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你听到她的呼吸,她的体温。淡淡的森林野花的气味。鸟在树梢惊呼连连,猴群张望。你们走进一条分歧的,更其隐蔽的小径。
你好大胆。女孩说。
树的高处闪过一团黑色事物,轻捷如豹,叶隙间,一条黑色尾巴上下摆动。
不可能是猫。
竟然出现数十棵橡胶树,疏疏地散落于高低起伏的坡地间。不会是野生的吧?她说。那些树看起来很老了,祖先的样态。身躯巨大瘿肿,疤瘤累累,大片泛黑如遭火炙。刀创直入木心。你看得出持刀的人技艺低劣,唯利是图。老树已受伤沉重,多半榨不出什么汁来了。
有几棵波罗蜜,一身硕果。你闻到果香。
灌木丛再过去,是一片褐色水泽,黄梨似的长而多尖的叶子如蟹足。那是你那时尚不知其名的林投。
涛声隐隐,那时,穿过林子应该便是海了。但小径沿着那一摊隔夜茶般的积水,里头有倒树枯木,有大群鱼快速游动。你们仔细看,那是古老的鱼种,会含一口水,准确地喷落水面上方枝叶上的昆虫,再纵身一口吞下。
许多水泡咕噜咕噜浮起。水底落叶里或许有大鱼蛰伏。
落叶被拨动,那是四脚蛇熟悉的脚步声。
看到海了,不只是涛声。就在不远处,但走了好一会,都被一片杂木林和水泽阻隔。看到马来人的高脚屋了,疏疏十数间,想必是另一个小村落。有的房子就搭在海上,你看到多座伸向海的简略木构码头,像简洁的句子,没有过多的动词和形容词。
远得像是蜃影。
应该有一条路可以穿过去的,还应该有道小桥,那就可以快速地穿越。即使是棵倒卧湿滑、留不下脚印的枯树。但小径却异常固执地只是沿着、绕着而不穿越,像一篇写坏的文章,因过于年轻而不懂得技艺的微妙。
你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去。但那时你太年轻,也太疯狂固执了,只会一意前行,即便那路已不像路——也许是条被遗弃的路,早已被野草收复,只隐约留下路的痕迹,也许更像是路的回忆。
新生而尖锐的茅草芽鞘且刺破你的脚缘,血渗出。
但她的身影已远远地消失在路的那一头,其后更出现在码头的尽头,像一个句点。
你甚至不知道她何时已然转身离去。
村子被遗弃,高脚屋倾斜崩落。
潮水已退到远方,深色的礁石裸露,像一片天然的废墟。
海的气味黏黏的,像鱼鳞那样生硬,令你泫然欲泣。
风吹过叶梢,如蓬尾鼠在树枝间高处走动。
她一身白衣白裙,从苍苔阶梯上款款走下。朝阳给她身缘着上一层明净的光。她身后是林立的大树,杂草和灌木,其间有雾气扰动。风吹过,裙裾微微飘动。草花上有露珠,蜘蛛结网于草间,网得水珠晶亮晶亮。
女孩的形象映现在水珠球形的表面。
树影的紫阳花沿阶盛开,那蓝色带着笑意。
穿过水雾,那是父亲葬礼的锣鼓唢吶。没有人哭泣。
如果有冬天会更好,最好是降雪。然而连雨都没有。干渴的故乡,风卷起沙尘。云太远,太高,而且不成形,不成象。只是百无聊赖地散布在天空,看起来有点脏。母亲说,你还是回来吧。故乡饿不死人的。
但故乡太热。像一口锅。像笼子。
那尖鼻的女孩呢?母亲问。
好热。她说,快被煮熟了。
她骑着脚踏车,进入林中小路。也许太多树根横过,她不适应那不断的弹跳,而速度放得极其缓慢,始终和你离得远远的。你老是得停下来等她,尤其是上坡时。蓝色的裙子,一棵树一棵树减去的旅程。
衰老的家,破败的旧铁皮被阳光锤打得发亮,像是全新铸就的。
她说,很好奇呢,没收过胶。
没烧过柴火。
没从井里汲过水。
体验林中极致的暗夜,昏暗的火。
那么多的果树,红毛丹熟果红垂了枝,山竹果转褐了藏在叶的荫影里。
还有小溪。溪中有鱼。有虾。螃蟹。适合让孩子成长,就像是个土地之子。
可以学习生火。烤番薯。爬树。
爱上榴梿、红毛丹与杧果。
一抔土在悠悠地冒着烟。有人在朽余的树头处生了火,再覆以草,覆以土。
内侧的土被烧红,烧黑,有的遂逐渐崩落成灰。
土中的草率先被烧成烬,烟乃沿着那黑色的缝窍徐徐升起,一缕缕白烟如魂魄。
最后的家土。
黑色羽毛夹在传承久远的标点版典籍里。
母亲的葬礼。艳阳天。
火车南下,火车北上;天明以前,黄昏以后。响动如暴冲,没入森林,穿过小镇。钢轮狂暴地咬啮着铁轨,拼了命地震动。三等车厢里弥漫着尿骚味,一整排敞开的车窗,微凉的夜风也吹不走它。随时煞车停下。在某个熟悉或陌生的站。
她睡着了,头往你肩上靠。她醒过来,尴尬地笑笑。光穿过窗来,照着她脸庞。一时明,一时灭。
就如同那次的营火会。
你们都太年轻了,还不懂得爱,不懂得珍惜,不懂得悲伤。
雨后夜里,风沁凉,温婉的昙花奔放地张开雪白的花瓣,优雅地颤动。
花气熏人。
她说,头好晕。
我会想念你的。
你心底那根脆弱的弦在颤动。
那个午后,白鹭鸶在新翻土的稻田觅食。烂泥味。焖熟的稻草野草有一股极致的衰败气味。烂芭味。生命在那里滋生。
车子轰隆地驶过一片空阔的地带。右边是片广大的水域,看不到对岸。死去的百年老树,枯枝伸向清泠的夜空,无言的呐喊。繁星晶亮晶亮,有一钩孤独的刃月,寒气浸透你肤表,疙瘩像爱抚。
水里盛着一个颠倒的世界。
我会想念你的。
祝你幸福快乐。
二◯一四年九月初稿
收入童伟格编《九歌一◯四年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