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聂赫留道夫喝完咖啡，朝书房走去，想再看一眼法院的通知，进一步明确一下到底是几点钟开庭，然后给公爵小姐写回信。到书房必须经过画室。画室里立着画架，一幅尚未完成的画翻着放在画架上，几幅习作挂在墙上。他看了一下他花了两年工夫尚未画完的这幅画和挂在墙上的几幅习作，他又看了一下整个画室，他强烈地感觉到，他在绘画方面已经力尽智穷，再不会有什么长进了。这种感觉最近一个时期一直折磨着他。他也知道，他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的审美水平有了提高；不过有了这种感觉，毕竟令人不愉快。

十年前，他辞去了公职。他自认为有绘画天赋。他认为艺术工作是一项崇高的工作，他看不起其他一切工作；可是现在，他没有这个权利了。他一想到这种观念上的变化，就很不愉快。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看了看画室里这些个豪华、考究的设备，怏怏不乐地走进书房。书房又高又大，装饰得很讲究，很舒适，各种设置应有尽有。

聂赫留道夫立刻从大写字台的放急件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份通知，通知上面写着应在十一点出庭。聂赫留道夫于是坐下来，开始给公爵小姐写信。他在信中写道，感谢她的邀请，并尽量赶去吃饭。可是信写完后，又撕掉了，因为他觉得信写得太亲热、太近乎了。于是又写了一封，可是这次又写得太冷淡了，几乎带着侮辱的口气，他又把信撕掉了。他按了一下墙上的按钮。一个上了年岁的仆人从外面走进来，他腰里系一条灰色棉布围裙，脸色阴郁，留着络腮胡子，可是胡子以外的部分却刮得光光的。

“请你派人叫马车来。”

“遵命，老爷。”

“你告诉科尔恰金娜公爵小姐家派来的人，我感谢他们的邀请，我一定尽量赶到。”

“是，老爷。”

“不写信有点不礼貌，可是信我不能写，反正我跟她今天要见面的。”聂赫留道夫心里这样想着，就去换衣服了。

他换好衣服，来到门廊上，他所熟悉的马车夫坐在胶轮马车上，已经等着他了。

“昨天您刚离开科尔恰金公爵家，我就到了，看门的人告诉我说，您刚走。”马车夫扭动了一下白衬衫领子里面他那又黑又粗的脖子，说道。

“连车夫都知道我和科尔恰金家的关系。”聂赫留道夫心里这样想。一个近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该不该和科尔恰金娜公爵小姐结婚的悬而未决的问题又出现在他面前，这个问题也像他这一时期遇到的许多其他问题一样，不管朝哪个方向，他都很难解决。

结婚有什么好处呢，第一，除了能享受家庭的欢乐之外，结婚还可以消除不正当的两性关系，使人有可能过一种合乎道德规范的生活；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好处，那就是聂赫留道夫希望家庭和孩子能够改变他现在的空虚生活，给他的生活增添意义。这就是结婚的好处。那么结婚有什么坏处呢，第一，会失去自由，这是一切单身中年男子最为担心的事；第二，面对神秘莫测的女人，会产生一种无形的恐惧感。

那么和米西（科尔恰金娜公爵小姐原名玛丽亚，她和一切名门贵族的小姐一样，还有别号）结婚，有什么好处呢，第一，她仪容高贵，从服饰到谈吐，从走路到微笑，都透出一种高贵的气度，这倒不是因为她与普通人相比有什么特殊之处，而是因为她出身贵族所致。他找不到更为合适的词来形容她的这种气度，他非常看重她的这种气度。第二，他在她的心中所占的分量比在任何人心中都大，因此他认为，她最了解他。他认为，她了解他，这就意味着她认为他人品高尚，这就说明她聪明过人，判断正确。和米西结婚有什么坏处呢，第一，米西还不是他心目中最好的姑娘，他能找到比米西更有气度、与他更般配的姑娘；第二，米西已经二十七岁了，她以前一定谈过恋爱，聂赫留道夫一想到这事，心里就不是滋味。他的自尊心很强，他不能容忍她过去爱过别人。当然，她也不会预先知道她以后会遇上他，但是他一想到她过去可能爱过别人，心里就不能平静，就好像自己受了屈辱。

因此，有多少结婚的理由，就有多少不结婚的理由，这两种理由不相上下，所以聂赫留道夫嘲讽自己，说自己就是比里当寓言中那匹面对两捆相同的干草，不知道该吃哪一捆好，结果饿死的驴子。

“不过，在尚未收到瓦西里耶夫娜（首席贵族的妻子）的回信以前，在尚未和她完全断绝关系以前，还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心里想。

当他想到他有可能而且必须拖延一个时期再做决定，心里就轻松了许多。

“这件事我会考虑得很周全的。”当他坐的轻便马车轻快地驶到法院门前的沥青路上时，他心里这样想。

“我一向恪尽职守，我现在应该履行我的社会职责。再说了，这种工作往往是很有意义的。”他心里这样想着，走过看门人的身边，走进法院的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