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犯人玛斯洛娃的身世说来很平常,她是一个未婚女奴的私生女,跟着母亲住在乡下。母亲是个农奴,给地主家干活,喂养牲口。这个地主家的主人是未出嫁的两姐妹。母亲每年都要生一个孩子,并且照乡下的惯例,总要到教堂给孩子做洗礼,不过洗礼后母亲就不再给孩子喂奶了,因为这孩子是不得已而生下来的,并且妨碍她干活,用不了多久,孩子就饿死了。
就这样,先后有五个孩子饿死。这些孩子都在教堂做过洗礼,然后母亲就不给孩子喂奶了,因而这些孩子就都饿死了。第六个孩子是和过路的一个吉卜赛人生的,是个女孩。本来这孩子也逃不脱死亡的命运。可是有一次,其中的一个老姑娘来到牲口棚,责备喂牲口的人制作的奶油有牛臊气味。当时产妇和她那漂亮、健壮的女娃正躺在牲口棚里。老姑娘刚想走,突然看见这孩子,于是对孩子起了爱怜之心,提出要给孩子做教母。她给小姑娘做了洗礼,因为疼爱自己的教女,常常给小姑娘的母亲送来牛奶和钱,小姑娘就这样活下来了。两个老姑娘都把这个小姑娘叫做“命大的孩子”。
当孩子三岁的时候,她的母亲病死了。外孙女成了喂牲口的外婆的累赘。两个老姑娘把孩子收养在身边。这个黑眼睛的小姑娘特别活泼可爱,给两个老姑娘带来极大的乐趣。
这两个老姑娘当中,妹妹索菲娅心地比较善良,就是她给小女孩做了洗礼,姐姐玛丽亚对人很厉害。索菲娅喜欢打扮小姑娘,教小姑娘识字,想让她成为自己的养女。玛丽亚却说,应该把小姑娘培养成一个能干的侍女,因此她对小姑娘要求很严格,常常惩罚她,当心情不好时,还打她。结果,小姑娘受到两方面的影响,长大以后,就成了半个侍女和半个养女。她们不叫她的爱称卡金卡,也不叫她的爱称卡吉卡,都叫她卡秋莎。她什么活儿都干——缝衣服、收拾房间、擦拭圣像、烧菜、磨面粉、煮咖啡、洗衣服,给两个老姑娘读小说。
有人向她求过婚,但她谁都不想嫁,她觉得,她过惯了主人家舒适的生活,如果嫁给干体力活儿的人,她吃不了那份苦。
就这样不知不觉她已经十六岁了。当她年满十六岁的那年,老姑娘的侄子,一个上大学的富家子弟,是个公爵,来看望老姑娘,卡秋莎一下就爱上了他,可是她既不敢向他袒露自己的爱情,甚至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爱上了他。两年后,这位侄子要去征战,顺路来到姑妈家,在姑妈家住了四天,就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诱奸了卡秋莎,第二天,他塞给她一张百元卢布,就走了。他走后五个月,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从此,她嫌弃一切,厌恶一切,她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摆脱等待着她的羞辱。她在老姑娘家也不好好干活了,不是磨蹭时间,就是敷衍搪塞。有一天,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发起脾气来,她对两个老姑娘说了许多无礼的话、粗鲁的话,过后她又后悔不已,并主动提出不愿在老姑娘家干了。
两个老姑娘对她也很不满,就放她走了。她离开老姑娘家,到警察局长家当了女仆。但是她在这里只待了三个月,因为警察局长(已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老是纠缠她,有一次,他对她动手动脚起来,她勃然大怒,骂他混账,骂他是老色鬼,照他的胸口推了一把,把他推倒在地。由于她的粗暴无礼,警察局长把她赶出家门,辞退了她。她不可能再找干活儿的地方了,因为她快生了。她住到乡下一个寡妇的家里,这个寡妇既当接生婆,又开着酒店。分娩很顺利。可是接生婆刚给乡下的一个有病的妇人接过生,就把产褥热传染给卡秋莎。婴儿是个男孩,被送往育婴堂,据送孩子的老太婆说,孩子刚送到那里就死了。
卡秋莎住在接生婆家的时候,口袋里总共有一百二十七卢布,二十七卢布是她当女佣挣来的,一百卢布是勾引她的少爷给的。她离开接生婆家时,身上只剩下六个卢布了。她不会省着用钱,自己想花就花,别人不管谁跟她要,她都给。接生婆跟她要了两个月的吃住费,总共四十卢布;把孩子送到育婴堂用去二十五卢布。接生婆又跟她借了四十卢布,为买牛用,另有二十卢布她买衣服买礼物花了。这样一来,卡秋莎的身体复元后,她已经身无分文,只好再去找地方当佣工。她到林务官家里当了女仆。林务官是一个有妻室的人,可是他跟警察局长是一路货,从第一天起就纠缠卡秋莎。卡秋莎非常厌恶他,总是尽量躲避他。但是他比卡秋莎有经验,比卡秋莎狡猾,更主要的是他是主人,他可以随意指使卡秋莎,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占有了她。他老婆知道了这件事,有一次她碰上丈夫和卡秋莎单独在房间里,就扑上去打卡秋莎。卡秋莎也不示弱,于是两人厮打在一起,后来主人把卡秋莎赶出家门,也没有支付她工钱。卡秋莎走投无路,只好进城,住到姨妈家。姨夫是个装订工,原先生活还过得不错,后来主顾日渐稀少,姨夫染上饮酒的嗜好,把家当都喝光了。
姨妈经营着一家小洗衣店,靠着洗衣店的收入养活着子女和不可救药的丈夫。姨妈让玛斯洛娃到自己的洗衣店来干活。可是玛斯洛娃亲眼看到在姨妈店里干活的女工,生活得都非常艰苦,就打了退堂鼓,她到荐头行想找一个当女佣的地方。她找到了一户需要雇女佣的人家,这户人家有一位太太和两位上中学的公子。她到了这户人家的一个星期以后,太太的大公子,蓄着胡子的六年级中学生,就不再学习了,而是整天缠着玛斯洛娃,不让她有一刻的安宁。太太却责怪玛斯洛娃,说都是她不好,就把她辞退了。玛斯洛娃没有找到新的去处,再次来到荐头行,她在这里遇到一位手指上戴着镶嵌宝石的戒指、滚圆的胳膊上戴着镯子的太太。这位太太了解到玛斯洛娃想找一个当女佣的地方,就把自己的住址告诉她,让她到自己家去。玛斯洛娃来到她家。这位太太对她特别亲热,用馅儿饼和甜酒款待她,并派自己的侍女到什么地方去送了一封信。晚上,房间里走进来一位高个儿老头子,此人留着又长又白的头发,蓄着又长又白的胡子。老头子立刻就紧挨着玛斯洛娃坐下,嬉皮笑脸地打量着她,和她说些个没正经的话。女主人把老头子叫到另一个房间,玛斯洛娃听见女主人说:“乡下姑娘,鲜嫩得很呢。”然后女主人又把玛斯洛娃叫出去,对她说,他是个作家,很有钱,只要她能讨得他的欢心,他什么都舍得。于是她讨得了作家的欢心,作家给了她二十五卢布,并答应经常和她相会。
她付了在姨妈家的吃住费,买了一件新衣裙、一顶新帽子和一条绸带,她的钱很快就用光了。过了几天,作家又派人来叫她去,她去了,作家又给了她二十五卢布,并让她搬到一个单独的住处。
作家为玛斯洛娃租下一处房子,玛斯洛娃搬到这里住下。后来她爱上了和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一个无忧无虑的店员,并主动把这事告诉了作家。她又搬到另一个单独的比较小的房子里去住。店员本来答应和她结婚,但却不辞而别,到下城去了,显然是把她抛弃了,她又成了孤单单一个人。她想一个人住在这里,但是没有得到允许。
警察局长告诉她说,她必须办一个当妓女的黄色执照,经过体检,才能继续住在这里。她再次来到姨妈家。姨妈看见她身上穿着时髦的衣裙,肩上也披上了披肩,头上也戴上了帽子,就带着几分敬意接待了她,不再敢让她到自己的洗衣店里干活了,认为她现在已经过上了阔绰的生活。对于玛斯洛娃来说,现在已经不存在到不到洗衣店干活儿的问题。她现在非常同情那些在前面几间房子里干活儿的洗衣妇,她们过着苦役般的生活,她们脸色苍白,胳膊干瘪,有的人已经染上痨病。她们要忍着三十度的肥皂水蒸气洗衣服、熨衣服,不论冬夏,窗户都开着。她一想到自己也可能去干这种活儿,就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候,就在玛斯洛娃走投无路、没有任何人给她指点迷津的时候,一个为妓院物色姑娘的牙婆子发现了她。
玛斯洛娃早已学会了抽烟,和店员同居的时候以及店员把她抛弃以后,她又越来越离不开酒了。她所以迷恋酒,不仅仅是因为酒味儿醇香,更是因为酒能使她忘记一切她所受的痛苦和羞辱,酒能使她精神上放松,酒能排解她内心的忧愁,当她喝酒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有独立的人格。
牙婆子摆了一桌酒席款待姨妈,当玛斯洛娃喝得醉醺醺的时候,牙婆子提出,让她到城里一家上等妓院当妓女,并举出干这种职业的种种好处。玛斯洛娃面临着两种选择:一种选择是给人家当低三下四的女仆,干这种工作,就逃不脱男主人的纠缠,不得不偷偷摸摸跟他过私通的生活;另一种选择就是去当公开的、合法的妓女,干这种职业收入颇丰,生活稳定,有保障。玛斯洛娃选择了后者。此外,她还想以此来报复勾引她的少爷、店员和一切欺凌过她的丧尽天良的男人。
但是最具吸引力、使她下了最后决心的还是牙婆子说的,她想做什么衣服就做什么衣服,做天鹅绒的、罗缎的、丝绸的,还是做跳舞穿的那种袒肩露臂的,随她的便。当玛斯洛娃想象自己已经穿上黑绒边、宽领口的浅黄色丝绸衣裙时,她真经不住这种诱惑,于是交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就在这天晚上,牙婆子雇了一辆马车,把玛斯洛娃送进一家基塔耶娃开的小有名气的妓院。
从此,玛斯洛娃就过起了违背上帝戒条和做人准则的生活,数十万妇女都过着这种生活,她们不仅得到政府的允许,而且受到政府的鼓励,政府还说,这是关心公民的福利。最后,这种妇女百分之八九十都患上了一种折磨人的疾病,她们未老先衰,都过早地离开人世。
她们夜里纵酒作乐,白天昏昏沉沉地睡大觉。下午两三点钟,她们才有气无力地从污秽的床上爬起来;她们喝矿泉水醒酒,喝咖啡提神,她们穿着梳妆罩衫、短袄、睡衣,懒洋洋地从一个房间溜达到另一个房间,有时撩起窗帘往外瞅瞅,有时互相有气无力地骂上几句;然后她们开始梳洗打扮,往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试穿着一件又一件衣服,常常为衣服的事和老鸨争吵;然后是照镜子,往脸上涂脂抹粉,描眉毛,吃又甜又腻的点心;然后是穿上艳丽的袒胸露背的绸衣裙,来到装饰漂亮的灯火通明的大厅;嫖客陆续到来,大家听音乐,跳舞,吃糖果,饮酒,抽烟,然后和嫖客上床。嫖客有年轻的,有中年的,有半大孩子,也有风烛残年的老头子;有光棍汉,也有有家小的人;有店铺老板,也有伙计;有亚美尼亚人、犹太人、鞑靼人;有富人,也有穷人;有壮汉,也有病病歪歪的人;有喝得醉醺醺的人,也有没有喝醉的人;有粗鲁的人,也有温柔的人;有穿军装的人,也有不穿军装的人;有大学生,也有中学生——总而言之,三教九流,各种年龄、各种性格的人都有。叫嚷、调笑、打闹、抽烟、喝酒、唱小曲儿,这就是她们的生活,这种生活从天黑持续到第二天天亮。只有上午,她们才能暂时摆脱纠缠,昏昏沉沉地睡一觉。她们的生活每天都是如此。到了周末,她们就到警察局去重新进行体检和登记。在警察局里任职的官员和医生都是男的,他们为这些妓女进行体检和发放执照时,有时很严厉,有时却怀着猥亵心理。要知道,人人都有羞耻心,岂止是人呢,连动物都有羞耻心,这是他们为防止自身做坏事所需要的一种天性,可是警察局的官员和医生把这些妓女的羞耻心扼杀了,他们为她们进行体检,发给她们可继续卖淫的执照,他们实际上是这些女人从事犯罪生意的同谋者。下个礼拜,她们继续过这种卖淫的生活,不管是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天,不管是休息日,还是节假日,她们天天如此。
玛斯洛娃就这样过了七年。在这七年当中,她换了两个妓院,住过一次医院。她进妓院的第七年和失身后的第八年,也就是她二十六岁的这一年,她的生活中出了一件事,她为此事被投进监牢,同杀人犯和盗贼关在一起;现在,也就是被关押了六个月之后,她被带去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