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贝利·芬恩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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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爸重新做人

我关上了房门。然后拧转身,一眼就看见了他。我往常总是怕他,他老是揍我。我原想如今也害怕,可不一会儿,我明白我错了。就是说,开头吓了一跳,可以说是连气都喘不赢,——他来得太突然了,但我立马就明白,他根本没啥值得我好怕的。

他差不多五十了,看上去也真有那么大岁数。头发长长的,乱糟糟,油腻腻,耷拉着。你只见他的眼睛在头发后忽闪,就象在葡萄蔓子后面。头发全黑,没一点儿花白。他那长长的乱糟糟的胡子也是黑色的。从他露出的那部分脸上可以看出他面无血色,他那张脸是白的。不是一般人的白,是叫人见了怪难受的那种白,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煞白——象树蛙的那种白,象鱼肚皮的那种白。说到衣服呢——浑身上下破破烂烂。他翘起了二郎腿,那只脚上的靴子张开了嘴,两只脚趾头露了出来,他把那两只脚趾头还时不时动那么几下。他的帽子扔在地下,是一顶旧的黑垂边帽子,帽顶陷了进去,像个锅盖儿似的。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他坐在那边看着我。他把那张椅子稍微往后翘起来。我放下蜡烛。我发现窗子往上开着。这么说来,他是从草棚上爬进来的。他一直浑身上下打量我。过了一会儿他说:

“浆得笔挺的衣服——不错嘛。你以为自己是个大人物了,是不是?”

“兴许是,兴许不是,”我说。

“别跟我顶嘴,”他说,“自从我走以后,你可越来越神气活现了。我非得刹刹你的威风,不然我和你就没完。人家说,你还受了教育,识字带文的。你以为你如今比你老子强了,因为他不会,是吧?看我揍你。嘿,谁叫你闲着没事儿去干那种蠢事儿?——谁叫你干的?”

“寡妇,是她叫我的。”

“嘿,那寡妇?——可又是谁告诉寡妇多管闲事儿的?”

“没人叫她管。”

“好,让我来教她咋管闲事儿吧。听我说——你不要去上学了,听见没有?我可要好好教训那些人,他们就知道叫一个小孩子,装得比他亲老子还神气,装得比他亲老子还强。不准你去学校鬼混,给我逮住了可不饶你,听见没有?你妈她生前也不会读,不会写。我们全家祖祖辈辈生前谁也不会,连我也不会。可如今,你倒神气起来了。我可受不了这气儿,听到了吧?——喂,读两句儿给我听听。”

我拿起一本书来,从讲到华盛顿将军和独立战争的地方读起。我才读了半分钟,他一抬手给了那书一巴掌,把它打到屋子那头去了。他说:

“果然不错,你真会念书了。你对我说时,我还不大相信呢。如今你给我听好,不准你再那么装腔作势,我看不惯。我会盯着你的,你这自作聪明的小祖宗。要是你给我在学校附近逮着了,我要让你醒一醒。一上学你就先不先信了教。我可从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儿子。”

他拿起了一张黄色的小画片,上面画着几头牛和一个牧童。他说:

“这是啥玩意儿?”

“这是人家奖励我的,因为我功课做得好。”

他一把撕了,说:

“我会给你更好的奖赏——赏你一顿皮鞭子。”

他坐在那儿,叽里咕噜了一会儿,然后说:

“你这不成了一个香喷喷的花花公子了吗?一张床,又是床单被褥,又是穿衣镜,地板上还铺着地毯,——可你的亲老子还得在旧皮革厂里和猪睡在一块儿。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个儿子。我非得刹刹你的威风,不然我跟你没完。哼,你这副臭架子还摆得真没完没了啦——人家说,你发了财,嘿——咋回事?”

“人家胡扯——就是这么回事。”

“听我说——跟我说话小心点。如今,凡是我能忍的我都忍啦——因此你别给我来这一套假的。我回镇上两天了,我别的没听到,就听到说你发财了。我在河下面老远就听说了,我是专程为这事儿来的。你明天把那些钱都交给我——我要钱。”

“我可没钱。”

“扯淡。撒切尔法官拿着。你去给我拿来。我要钱。”

“我跟你说了,我没钱。你去找法官撒切尔,他也会对你这么说的。”

“哼,我会问他的。我会叫他吐出来,再不然,就得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说——你口袋里有多少钱?我要钱。”

“我就只有一块钱。我想去买——”

“我才不管你想买啥哩,把钱交出来。”

他拿过钱咬了咬,看是真是假。接着说他要到镇上去买点威士忌。说他一整天滴酒没沾了。他爬出窗子,才上了草棚顶,忽然又探进头来,骂我摆架子,想要比他强。后来我估摸着他应该已经走了,可他又转回来,把脑袋伸进来,要我留神上学的事儿。还说,要是我不肯辍学,他会守在半路上,狠狠揍我一顿。

第二天,他喝醉了。他到了撒切尔法官家里,连唬带骂,想方设法要他把钱交出来,可就是做不到。他就赌咒发誓,要诉诸法律逼他交出来。

法官和寡妇告到了法院,要求判我和他脱离父子关系,让他们中的一个充当我的监护人。不过这是一位新上任的法官,摸不清老头儿底细,所以判决,非到万不得已,法院决不能干涉家务,拆散家庭。他说他不赞成让一个孩子跟他的父亲脱离关系。这样一来,撒切尔法官和寡妇只好罢手。

这下老头儿就高兴得不知道咋办才好。他说要是我不能给他凑点钱,他便要用鞭子抽得我鼻青脸肿。我从撒切尔法官那儿借了三块钱,老爸就拿了钱去把自己灌醉,醉后到处乱吹乱骂,装疯卖傻,而且敲着一只白铁锅,在全镇胡闹,一直到三更半夜。然后人家就把他关了起来。第二天,把他带到法院,又把他关了一个礼拜。不过他说心满意足,说他是他儿子的主子,他要给儿子点罪受受。

老头儿放出来以后,新上任的法官说,他要让老头儿重新做人。他把老头儿带到了他自己家里,让老头儿穿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日三餐都跟他全家人一起吃,真可以说对老头儿是真心诚意了。吃过晚饭,又跟老头儿讲戒酒一类的大道理,讲得老头儿哭起来了,说他一直是个糊涂虫,虚度了一辈子光阴。可如今,他要翻开一页新篇章,叫谁都不再为他难为情,但愿法官能帮他一把,千万别看不起他。法官说,听了他这些话,他要拥抱他。于是,他就哭了起来,他太太又哭了个第二回。我爸说,他这个人以前总是遭到人家的误解,法官说他相信。老头儿说,一个背运的人需要的就是同情,法官说一点不假。这样,他们就又哭了一回。到了该睡觉时,老头儿站起身来,伸出手去,说:

“先生们,女士们,大家请看,抓过这只手握一握吧。这曾经是一只猪爪子,可如今不是了,如今是一个已经开始新生活的人的手。这个人宁死也决不走回头路了。请注意这些话——别忘了是我说的。如今这只手是干干净净的了——握握吧,别害怕。”

于是,大家过来跟他握手,一个接一个全都握了手,而且又都哭了一场。法官的太太还亲了那只手。接着,老头儿在一份保证书上签了字——是画了押。法官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庄严神圣的时刻,等等诸如此类的话。然后他们把老头儿安排在一间漂亮的屋子里,那是一间空余的客房。夜里不知啥时候,他酒瘾大发,就爬到门廊顶上,抱住一根柱子就溜了下去,把他那件新的上衣换了一壶烈性烧酒“四十杆”,然后又爬回房间,痛痛快快爽了一把。天快亮时,他又爬出来,醉得稀里糊涂,沿着门廊滑下来,左胳膊两处摔断了,人家在太阳升起后发现他时,他都快冻死了。等他们要到那间屋子去看一下究竟时,他们得要测一测水深才能开船进去呢。

法官心里有点儿不好受。他说他认为,只有给老头儿一枪,兴许才能让老头儿改邪归正,他看不出有啥别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