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随笔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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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论基督教统一

基督教作为人类社会的主要纽带,只有当它隶属于统一的真正纽带时,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基督教的分争和分裂是异教徒所不能理解的罪恶,这是因为异教徒的宗教是由种种仪式,而不是恒定的信仰构成。当异教徒的主要神学家和长老们竟然是诗人时,就不难想象出他们所持的是什么样的信仰了。然而真实的上帝却好妒忌的[16],对他的崇拜,还有他的宗教,是不容任何掺杂或其它神灵存在的。因此,我们接下来要谈一谈基督教统一,谈一谈基督教统一的结果、纽带和手段。

统一的结果(最终目的就是取悦上帝)有二:一是针对异教徒的,另一则是针对基督教徒的。就异教徒而言,异端和分裂无疑是基督教最大的丑闻;的确,这比形式上的腐败更严重。就人的肉体而言,伤口或残肢破体远比坏脾气糟糕;人的精神也犹如人的肉体。使人远离教会,把人驱出教会的,莫过于基督教内部的纷争。在寻找基督时,有人说:“瞧,在沙漠中[17],”又有人说:“瞧,在高坛上,”换句话说,有人异教集会上寻找基督,有人在教会的表象中寻找基督,每当这时候,就需要提醒人们:“不要到外面去寻找。”圣保罗[18](其职业要求他特别关注异教徒)质问道:“如果一个异教徒走进来,听到你们争论不休,难道不会说你们都疯了吗?”当无神论者和亵渎者听到基督教竟然有那么多彼此矛盾甚至相互抵牾的观点时,情况也肯定不会好多少;争论只会使他们回避基督教,嘲笑基督教。曾有一位讥讽大师[19],在他那虚设的图书馆的书目中,给一本书取名为《异端的莫利斯舞[20]》。在如此严肃的事情上,这样的引述也许有些轻率,但它却反映了基督教的缺陷。基督教的每一个教派都摆出不同的姿态,或者说讨好媚俗,但这只会让世俗之人和腐败的政客嘲笑——他们习惯于对神圣的事物嗤之以鼻。

就基督教徒而言,统一的结果意味着和平,其中包含无限的祝福。统一确立信仰,激发仁爱之心。统一使基督教外在的和平凝炼成为良心的和平,把浪费在争论和辩驳中的精力花在苦行和奉献上。

谈到统一的纽带,找到它们极其重要。似乎有两个极端。对某些狂热的信徒来说,一切和平的话语都令人作呕。“都平安吗,耶胡?”“平安不平安与你何干?你转在我后头吧!”[21]他们要的不是和平,而是服从,是结党。相反,某些温和的教徒认为他们可以在上帝和人之间进行调和,走中间路线,容纳不同的观点,从而长袖善舞,各不得罪。以上这两个极端都应当避免。我们的救世主自己已经用两句话把基督徒分得清清楚楚:“凡不支持我们的,就是反对我们的”;“凡不反对我们的,就是支持我们的。”[22]换句话说,根本性的宗教观点必须和观念、秩序及良好意愿,也就是说非纯粹的信仰观点,区别开来。做到了这一点,也就可以避免两个极端了。这对许多人来说也许是一件平常事,一件已经完成了的事,不过倘若在做事过程中,能够不那么偏心,也许会更受欢迎。

关于这一点,我只有以下一隅之见。人们应该注意到上帝的教会因为两种争论而分裂。一种情况下,双方争论的问题微不足道,不值得一争,争论仅仅因为有矛盾而已。正如一位前辈[23]所言:“基督的外衣天衣无缝,但是教会的衣服五彩斑斓;”对此,他认为衣服的式样可以不同,但是不可以有缝:统一和一致是两回事。另一种情况下,双方争论的问题倒是大问题,但是却被无限放大,直到拘泥于细节,变得含混不清,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善于决断和理解的人,有时不妨听一听无知者的争论,但是内心必须清楚:别看他们争个不休,其实说的都是一回事,不过他们永远也不会有统一的意见。一想到人与人之间判断力存在那么大的差距,我们难道不会这么想:尽管高高在上却知悉人心的上帝早就知道脆弱的人类虽然彼此争论,却指的是同一回事,从而接受争论双方吗?圣保罗在有关论述中,曾警告说:“莫要滥用新词,莫借学问之名而争论[24]。”争论本不存在,是人强为之,赋予新的名词,并固定下来——本该以词就意,实际上却以辞害意。同时还存在两种假和平,或假统一:一种是建立在无知之上——黑暗中一切颜色都是一样的;另一种是坦承矛盾,把不同的观点拼凑在一起。在根本观点方面,真理和谬误就像尼布甲尼撒二世[25]塑像脚趾上的铁和泥,只会泾渭分明,不会和尘同光。

接下来谈一谈统一的手段。人们必须明白,获得或加强宗教统一时,并不一定要废除或玷污向善之心和人类社会的律法。基督徒有二把剑:精神之剑和世俗之剑,两者在维护宗教方面各司其职,各有所属。不过我们却不能拿起第三把剑,也就是默罕默德之剑,或类似的剑,亦即通过战争去传教,或通过血腥迫害去获得良心。除非是在有公开地用丑闻、亵渎或政教合一的情况下,一律不得动用第三把剑;更不用说制造煽动叛乱,把武器交给群氓之类旨在颠覆政府的行为了,因为政府受命于天。上述行为是用第一条宗教律法对抗第二条世俗社会的律法:当我们把自己视为基督徒,却忘记了自己同时也是世俗的人。诗人卢克莱修[26]看到阿伽门农[27]竟让忍心牺牲亲生女儿时,忍不住惊叹道:

“宗教竟然能让人如此作孽!”

不过要是他知道了在法国发生的屠杀[28],或在英国的火药阴谋[29],他又会说什么呢?他会变成更加坚定的享乐主义者和无神论者。凡事关宗教,拔出世俗之剑必须十分慎重;所以把剑交到群氓的手中是非常恐怖的事。还是把它留给再洗礼派和其他忿忿不平的教徒吧。当恶魔说:我将高升,要像那至高无上者一样[30],这固然是亵渎;把上帝凡人化,让他开口说:我将堕落,要像那黑暗王子一样,这更是亵渎。把宗教事业降格成为君王间的残杀,对百姓的屠戮,和对国家和政府的颠覆,降格到这样残暴而邪恶的行动,有什么好处呢?毫无疑问,这是对圣灵的亵渎,将圣灵的形象从鸽子变成秃鹫或乌鸦,将基督教的旗帜换成海盗和刺客的旗帜。所以,教会应该通过教义和律令,君王应该用手中的宝剑,学者则应该利用手中的笔,诅咒一切亵渎上帝的事实和观点,把它们送到地狱——好在大部分已经被这样处理了。在一切关于宗教的理论中,最高明的无过于使徒圣雅各的这句话:“因为人的怒气,并不成就神的义。”[31]还有一位古代神学家的话,也同样精彩:“凡是以良知压迫别人的,通常都别具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