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壳阅读·第六日译丛:星期三是靛蓝色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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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通之处

虽然联觉的种类是如此繁多,但是它们之间有着一些共同的特点。实际上,早在神经系统成像技术出现之前,理查德就归纳出了联觉的5条“临床症状”,并应用它们将真正的联觉现象与其他现象区别开来[包括凭空编造的案例,以及那些因为服用致幻剂(LSD)或者头脑受损而诱发的感觉体验]。

自发性、不随意性

联觉与想象力不同,想象力会被主观意识所牵引主宰,而联觉则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们可以运用心理学家约翰·斯特鲁普(John Ridley Stroop)在1935年所发现的“斯特鲁普效应”来证明这一点[52]。简单来说,斯特鲁普让被试对一系列色彩词语的印刷颜色做出判断,他发现,当印刷颜色与词意不符(譬如“蓝色”)时,被试的反应会受到干扰,以至于反应速度下降。斯特鲁普效应表明,哪怕是下意识接受的信息也会影响到我们的判断[53]

例如,让我们来看这样一个实验:首先,有这样一位联觉者,她总是把7与黄色、9与蓝色对应起来。我们给她看一组算式与色块,让她做出相应的计算并说出色块的颜色(图2.11)。在图上所示的情况下,第一个算式的答案“7”与其后所跟的黄色方块和她大脑里的联觉组合一致,这就会让被试的反应速度提高。相反,第二个算式的答案“9”与绿色方块则与联觉组合不一致,导致被试的反应速度下降[54]。斯特鲁普效应还能在不同的感官之间起作用,譬如,听到“红色”这个词语会对辨识绿色色块起到影响[55]

图2.11 色彩“启动效应”(priming)。当算式答案数字的颜色和后面的色块颜色与联觉组合一致时,联觉者完成任务的反应比不一致时更快

斯特鲁普效应实验证明联觉现象是自发的,但它并不能告诉我们联觉究竟是在信息处理的哪一步产生的——是在早期的、潜意识的信息加工阶段,还是在后期的、非潜意识的选择应答阶段?为了更好地回答这个问题,不少研究组设计实验、试图理解字型色彩联觉现象如何影响被试的反应能力。

此类研究中早期的一例着眼于评估联觉者是否比其他人更善于从字母与数字中识别图形。圣地亚哥的心理学家维兰努亚·拉玛钱德朗(Vilayanur Ramachandran)与爱德华·哈伯德(Edward Hubbard)曾提出以下问题:对于普通被试来说,在绿色背景里辨识一个红色的图形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也就是说,根本不需要被试去努力分辨,这个图形会自动从背景里“站”出来)。那么,对于一个数字色彩联觉者来说,他们是否能同样迅速地在一堆由数字5组成的背景里把由数字2组成的图形识别出来呢(图2.12)?

图2.12 在一片由5组成的背景图案里藏着一个由2组成的三角形(左侧)。与某些令人激动的预期不同,联觉者实际上并不会在识别数字之前就自然而然地看到一个与背景颜色不同的三角形(右侧)。但是,在识别数字之后,不同的色彩数字组合也许能让联觉者更好地“盯住”不同的数字,以至于他们的反应会比非联觉者快一丁点[引自文献Ramachandran and Hubbard (2001),已被授权]

他们猜测,考虑到联觉者会在2与5这两个数字上看到不同的颜色,那么,一种实验结果可能是这样的:当非联觉者费劲地辨识5与2的时候,联觉者却轻而易举地说:“哦,那里有个三角形!”假设他们的实验结果与此吻合,那这就说明联觉是在信息处理的早期发生的——早在被试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数字或者字符之前就已经为这一符号赋予了颜色。然而,与预期不同的是,在辨识这个三角形的任务上,联觉者实际上并不比其他人快[56]。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因为它向我们阐明了联觉者在哪一阶段将字符与颜色联系在一起:只有当他们意识到这些字符是“5”与“2”之后,这些数字才有了颜色——在联觉者意识到这些数字是什么之前,它们是无法诱发颜色感知的。

虽然联觉者并不具备瞬时辨图的魔力,但有些研究结果则显示,他们在完成这类任务时,也许确实比非联觉者稍快一些。对此,研究者的解释是:也许联觉者一旦在一堆5里发现了一个2,因为他们眼里的这两个数字有着不同的颜色,这也许会让他们在继续寻找下一个2的过程里,更容易“盯住”刚发现的2(或者,在寻找2的过程里他们更不容易被那些颜色不同的5所影响)。与非联觉者相比,联觉者能更有效地开展搜寻工作。通过不断增加图中数字的个数,范德比尔特大学(Vanderbilt University)的汤姆斯·帕尔梅里(Thomas Palmeri)与同事[57]为这一假说提供了证据。所以,联觉者并非在潜意识里,而是在认出字符之后才为它们涂上颜色。当然,联觉依然出现在神经感知过程的早期,只不过没有早到识别字符之前!

证明联觉是一种知觉的另一个方法,就是使用瞳孔直径这样的生理指标而不是反应时间这样的行为指标来测量。例如,在浏览不同颜色的字母时,瞳孔会比浏览同一颜色或者黑白的字母时要大。[58]而瞳孔大小是受自主神经系统控制的;因而用红外方式测量其直径就具备了无须依赖言语报告的优势。瞳孔为了解第一人称的主观感受打开了一扇直接的窗口。瞳孔放大被认为是信息处理量增大也即关注的表现,而“错误”的配对就引起了比合适的配对更多的关注。

空间扩展

一些联觉者坚持认为,他们的体验是投射到身体以外的,有时是一个“屏幕”,而别的联觉者则说他们的感知出现在“心灵的眼睛”里。通过仔细的提问可以发现,非自主的联觉体验既不同于视觉也不同于主观的想象。无论联觉是有直接的投射还是并不针对具体个人,能够确定的是这里面具有一种空间位置感。

也就是说,联觉者在感受他们的体验时会说“过去”或者“看着”某个位置。有时这种空间感确实是出于身体以外的——迈克尔·华生通常会“探出”一条手臂那么长的距离去触摸他所感受到的形状和质地。在联觉发生时,它会存在于伸手可及的范围内,绝不会远离[学术上将此称为“近体空间”(peripersonal space)]。正如我们前面所看到过的,数字形状的空间扩展特别明显,我们也已经见到一些人看到音乐投射在脸部附近一个“屏幕”上的例子。

琼·米洛伽夫将她的体验比作一条走字显示屏:

你知道在时代广场上他们是怎样用那个条状的电子显示屏显示新闻的吗?这正是我的脑子里浮现的样子。所有听到的词语都变成彩色的,掠过我眼前。完全就是这样。这些字当然走得很快,我是说,在一场对话中,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可是那些字就在这里。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停在一个词上面仔细看一看。

如果有人对我说:“你的狗好吗?”我首先看到了彩色的狗字,然后就想到了我的狗。这就是我感知的方式。总是首先看到颜色,然后我才能想到具体的东西。

一致性,基本性,以及特殊性

联觉者的体验并不随时间变化而改变。受到相同的刺激时,他们几乎总是体验到相同的感受。这在进行了多年的测试——重测验证中——而且通常都是突击测试——已经得到了证实。实际上,联觉研究人员都把长时间的一致性当成一种“真实性检验”了[59]。而且,如果在一项匹配任务(matching task)中给出一个答案选项的阵列,联觉者只会从中挑选寥寥数个答案,而对照组的答案则在看得到的范围内四处散布。[60]

联觉体验又是基本的:类似于温暖—凉爽,起伏—光滑,光明—黑暗,闪烁—恒定这样的感受,而不具有画面感或者易于描述。例如,联觉者不会说:“这首乐曲让我看到绵羊在草地上跳跃。”常见的联觉形式属于所谓的“形状常量(form constants)”,这可能是感知的基本构成元素,我们将在下文中予以探讨。

联觉感知是体验之幕的一角。丹尼·西蒙这样解释道:

形状与声音并不能截然区分——它们也是听觉的一部分。乐器电颤琴(vibraphone)就能发出一种浑圆的音质。每个音符都像一粒黄金小球落下来。这就是这种声音的形状,而不可能是其他。

最后,联觉体验是明确的。具有音素联觉的人,其感觉是非常精确的。即使是最多的彩色蜡笔,或是色彩数量最多的色卡,也未必能让联觉者满意地描绘他们所感受到的颜色。在使用计算机里的色彩选择器时,他们往往要在1600万种颜色里面选上许多分钟,才能找到满意的色彩。正如高尔顿在一个世纪以前所指出的:

联觉者们始终对于描述颜色的精确色调最最细致入微。在这件事上面他们永远都不会满足,例如,当说到“蓝色”时,他们得费好大的劲来描述他们具体想说的是哪一种蓝。[61]

例如,联觉者在描述颜色时会比非联觉者用到多得多的词汇——在朱莉娅·西姆勒及其同事的研究[62]中曾记录到495比58个词汇这样的差距。以两种人士对于“绿色”的描述的差异为例,朱莉娅记录下了联觉者说出的54(与表格略有出入)种不同深度的绿色,而非联觉者只能分辨5种(见表2.4)。我们相信联觉者不仅仅比非联觉者在描述色彩上面词汇更丰富,而是本质性地具备更丰富的色彩体验,从而只不过是在试图更精确地表达所感受到的色彩。因而,联觉者的报告中所出现的数量差异更加表明了其真实性。

表2.4 非联觉者与联觉者眼中的不同深度绿色

非常利于记忆

当问到联觉有什么好处时,常见的答案是:“能够有助于记忆。”这或许是因为联觉体验并无语义学上的意义,因而很生动易记。“她的名字是绿色的——我忘了是埃塞尔(Ethel)还是薇薇安(Vivian)。”在这个例子里面,确切的名字没有记住,但是绿色的联觉被记住了。

联觉与记忆增强之间的关系,在鲁利亚的《记忆大师的心灵》中自然而详尽地描述。他的研究对象所拥有的“无限的和毫无差错的”记忆力,主要来自于伴随着每个事件所产生的“五觉联感”。在描述自己记忆的过程时,鲁利亚的联觉者说:

我不是仅仅通过一个词语所唤起的图像来识别它,而是经由一整套感觉……这不只是视觉或者听觉那么简单,而是我全部感知的总和。我通常能够体验到一个词的滋味和重量,根本不需要费力去记忆——词语就好像能够自己从回忆中浮现出来似的。我所感觉到的东西好像涂了油一样从手里滑过……要不然就是感到左手有一团细小轻巧的小点弄得我痒痒的。感到这些我就记起来了,不用费什么力气……[63]

在我们的经验中,约有10%的联觉者能够体验到遗觉像(eidetic images),也就是俗称的“照相式记忆”。[64]联觉与遗觉像同现的现象最早由德国心理学家杨施(Jaensch)[65]于1930年发现。后来有其他研究者对这一关系进行了研究。[66]遗觉像是对过去所见过的事物的清晰重现,可以是马上重现,也可以是相隔相当长一段时间。与一些联觉体验类似,遗觉像也具有空间扩展性,遗觉者(eidetikers)就好像看着一幅投射到外部的图像。他们通常看着某个素色的平面作为一个好用的背景。

遗觉可以用下述方式来判断。[67]让受试者观看在中性背景前面的彩色方块,然后测试者展示残影的图像,让受试者学会分辨残影(会随着眼球的运动而运动的)和遗觉(不会改变位置的)。与遗觉图像不同,残影会迅速消退,需要长时间观看才能产生,而且是负片颜色(互补色)的。遗觉像的认定条件是(1)必须是可描述的,(2)必须是正片(真实)颜色的,(3)必须是投射在某个表面的,而不是仅仅浮现在脑中的,(4)必须被以现在时态描述,以及(5)要存在与受试者真实场景位置相关的正确眼部活动。

许多记录在案的遗觉者是儿童,大约有8%的美国小学生具备某种程度的遗觉能力;而到了成人时期,显著遗觉的比例下降到了0.1%。正如联觉一样,我们感觉比例的下降要归因于青少年的大脑在成长过程中发生了改变。

遗觉者能够很容易地从随机点立体图(random dot stereograms)中看出三维的物体来。这一研究深度视觉的知名工具,其工作原理如下:测试用方块包含了数量从1万至100万不等的点。向(受试者)左眼显示一幅点阵组成的图案,给右眼展示另一幅图案。这时(受试者)的大脑会将双眼看到的图像融合,受试者将能看到一个三维的物体浮现在侧视图案之上。如果两个图案以短至150毫秒的间隔闪现,非遗觉者就无法形成立体视觉了。然而遗觉者甚至在两幅图案间隔数日的情况下都能够融合(产生立体图像)![68]

小说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就既是联觉者又是遗觉者。[69]而众所周知,他的小说都是自传体的,因而他笔下的若干人物曾被赋予联觉的能力也毫不稀奇了。其中之一就是《阿达》(Ada)里的凡(Van),他曾描述过怎样运用颜色和数字来帮助记忆:“联觉对我来说轻而易举,让我在做这些事时如虎添翼。”[70]在《说吧,记忆》(Speak, Memory)中,遗觉记忆是一再浮现的主题,在纳博科夫的词典中一再涌现的也是诸如“我看到了自己”,“我看到”“我留意到”,“我分辨出”之类的说法。在一段又一段文字中,往事历历重现,与他初次遭遇时的时空角度完全一致。例如,国际象棋的棋局就在他的小说中多次出现,每一次的描述在空间上都高度精确,而在《微暗的火》(Pale Fire)中,他声称自己能够“命令拍摄照片”,然后再精确地“重现”相同的画面。[71]

满载情感

联觉者常爱滔滔不绝地谈论类似于记忆名字或电话号码这类琐碎的事情,还称之为“漂亮的”或者是“令人开心的”,但是如果遭遇到不恰当的感觉——比如说看到了用色不对的字母——就会像听到指甲刮过黑板的声音一样难受。然而即使联觉的感受并不愉快,甚至是压倒性的,联觉者也仍然喜欢这些体验,不愿意失去。

盲人联觉者MD说:

我能非常准确地在心里做数学运算,而且乐此不疲……我描画起街道地图来得心应手而又兴致盎然,也很善于指路导航。我看到的地图都是色彩绚丽的,而且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使得地图在我眼里呈现起来既轻松又舒适。

WW是一位神经病理学教授,他具有音素和数字形状与色彩的联觉:

要我说这是一种令人愉悦的特质。我常常自觉不自觉地运用它来帮助我记住正确的顺序……各种解剖结构的神经病理学分类,名称以及位置。(尤其是神经解剖学的结构——你们都应该去看看大脑中那些美丽的彩色阵列!)[72]

有些人身上这种令人叫绝的特质,比常人多得多。肖恩·戴,他认为牛奶的口味是蓝色的,但如果在超市里看到一罐脂肪含量2%的低脂牛奶的盖子不是蓝色,而是紫色或绿色的话,却也并不会感到不快,只会觉得有趣。他一般不会太兴奋,除非(当他妻子出门时)亲自下厨做一道特别令自己满意的蓝色形状的创意菜肴。(但请注意,他对蓝色口味的爱好本身就是情绪化的。)而另一个极端的例子是,克里斯·福克斯(Chris Fox)的多联觉(polymodal synesthesia)则具有高度的感情色彩。对他来说,字形会引起色彩、气味、性别以及性格方面的联想,而声音和视觉则激发味觉、触觉、形状和颜色的感受:

我在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世界中漫游。实际上我总有这样的感觉,然而新鲜奇异的联觉并不能使我惊奇。联觉的情感总是那么强烈,我不得不注意对它们进行协调。我始终要面对超负荷运转的问题。

我对每一种颜色都有强烈的感情。我小心翼翼地按照当时的心情穿上颜色合适的衣服。如果一天当中我的情绪变化了,就会感觉不平衡,不能协调自己的情绪与身上衣服或周遭事物的颜色。[73]

琼·米洛伽夫对于人名的色彩反应强烈。她的侄女快要生孩子了,写信来说如果是个男孩的话,他们打算给他起名叫保罗。让为此感到心烦意乱,因为:

保罗这个名字的颜色很丑,又灰暗又难看。我告诉她:“除了保罗,什么名字都行。”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我就说:“保罗这个名字的颜色很丑陋。”她以为我疯了。最后我想想这实在不关我事,她有权力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这个名字或许并没有那么糟糕,可是在我心目中就是那么可怕。而且名字的颜色影响了我对人们的看法。

她讨厌自己的名字“琼”,在家里管自己叫“亚历山德拉(Alexandra)”,因为:“这里面的A字有着美丽的蓝色”,可是“我不是很喜欢蓝色……然而亚历山德拉整个的色彩那么漂亮,我真的十分喜欢,所以一直用它”。

还有一位女士,不愿意再去她父母所属的教堂,因为:

我受不了那里的音乐的糟糕色彩和声音。当然,我没有说我不去的真实原因——我的联觉能力——我只是不打算再去忍受外形那么丑陋的音乐了。

显然,非联觉者不会对这些琐碎的事物反应那么强烈。但是对于联觉者来说,情绪反应直接关系到好恶之感。谢丽尔·史密斯(Sherelle Smith)是一位歌手,同时也创作了自己的一部分歌曲。她会根据自己演唱时的感觉需要来选择调性的色彩:

浪漫曲一定是紫色的(E调或降E调)……A调和降A调(两种深浅不同的蓝色)正适合我想唱点愉快柔美的歌曲的那种情绪。C调是绿色的,然而尽管这个调最适合歌唱,它却有点折磨我。每当我用C调写歌的时候,最后总会转到别的调上去。可是每当想起我儿时所住的英格兰那些宁静的绿色原野,我总是弄不懂(我怎么会不喜欢这个调)。看来对于绿色,我乐于“看到”更甚于愿意“听到”。不过我绝对既喜欢看到又喜欢听到大多数的紫色,所以我写了许多这种调子的歌曲。[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