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陈寿的传记,见于东晋常璩所撰《华阳国志》与唐代房玄龄等编写的《晋书》。根据其中两篇《陈寿传》的记载,恰如谯周所预见,陈寿“以才学成名”,可是一生并不顺遂。早先他遭人举报在父丧期间让侍婢制药,在蜀国就受到舆论谴责,他也曾以奉养老母为由辞去长广(今山东省莱阳市等地)太守,可是后来却又因母亲死后将她葬在洛阳,并没有归乡,再遭到谴责,两次都影响到仕途。
不过,他跟谯周学习历史,在蜀国已做过史官,泰始四年(268)后入晋,得到位高而又博学的张华赏识,加入著作局,终究人尽其才,并由此收获他人生中最大的成就。首先,是在泰始十年编定《诸葛氏集》(又名《诸葛亮集》),然后,是在吴亡而“天下一统”的太康元年(280)到太康六年(285),编写出魏、吴、蜀《三国志》(参见杨翼骧《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先秦至隋唐五代卷》),直至晋惠帝元康七年(297)他死以前定稿。
这前后大约十六七年,如果从何进与袁绍召来董卓、谋诛宦官,从此“京都大乱”算起,差不多就是汉末以来将近一百年里最安定的一段时间。经过六十年的三国分裂,统一的西晋王朝也迎来它的黄金时代,就像稍后干宝在《晋纪总论》中的描述:“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牛马被野,余粮委亩。”陈寿二十多万字的《三国志》就是在此期间完成。而等到陈寿去世,事实上,距离“天祸晋邦”(惠帝语)又已经不远。不久,江统就在他著名的《徙戎论》里发出“四夷之中,戎狄为甚”的警告,索靖也带着“会见汝在荆棘中”的担忧与洛阳宫门的铜驼告别。陈寿死后十年,晋惠帝便死于“八王之乱”,随后晋怀帝、晋愍帝也相继死于永嘉之乱后的“天下崩离”中,而整整二十年后,当晋元帝在从前东吴的首都建邺(今江苏省南京市)登基,建立东晋王朝,原来为西晋所有的北方大部,都变成为“胡族”相争之地,短短三十余年的西晋“大一统”彻底结束,中国又再一次陷入更长久的南北分裂当中。
《三国志》的编写,因缘际会,恰好是在西晋“大一统”的年代完成。
正是由于有政治上的统一,才有重建“大一统”话语的要求,要求文化上也实现东西南北的合流。于是在这个时代,既有像年轻的诗人左思写下《三都赋》,以魏、蜀、吴三国的首都为题材,实际讲述“正位居体者,以中夏为喉,不以边陲为襟”而“榷惟庸蜀与鸲鹊同巢,句吴与蛙黾同穴,一自以为禽鸟,一自以为鱼鳖”的道理,也有来自蜀国的陈寿写下《三国志》,叙说魏、蜀、吴三国的历史。而三国历史的叙述,在政治“大一统”的前提下,势必也要像《三都赋》写到西蜀公子、东吴王孙最终都被魏国先生折服,心甘情愿地接受“日不双丽,世无两帝,天经地纬,理有大归”的现实,而显示从魏、蜀、吴各自独立到西晋统一的历史脉络。
值得注意的是,若非从三国分立走向统一,无论在观念还是在技术上,都很难想象会有同时书写三国史的必要,也很难想象会有基于丰富史料来全面把握三国史的可能。当然另一方面,立足于统一的西晋回看三国历史,从新朝看故国,也不是简单地忠实于故国历史就能够满足,最重要的,是要把故国历史、把三国各自演化的历史,按照新朝的观念,编入一个大一统的新的体系。
从故国到新朝,从分裂到统一,不要说观念上的颠覆和更新,就是在现实生活里,遭遇的困境也相当不少。
太康元年,东平王相王昌就遇到一个事关礼律和人情的难题。他父亲王毖原来住在长沙,有妻子儿女,“汉末使入中国”,刚好“吴叛”,回不去,便留在魏王手下,从此与妻子儿女“死生隔绝”,后来娶了王昌母亲。西晋“江表一统”后,王昌得知他父亲的前妻即他的前母已死,以为应该去替她服丧,他的上司东平王楙便提出这个案子,根据《晋书》的记载,在当时就引起一场关于礼的大讨论,博士、大臣及诸王纷纷表态。有人认为王毖先后娶两个妻子,是不得已,并非道德有亏,他的两个妻子,也该享有同等待遇,可是有人却以“礼不二嫡”为由反对,说王毖“更娶之辰,是前妻义绝之日”,假定他们三人都在世,也是不可能任由“二嫡专堂,两妇执祭”的,怎么能对他两个妻子一视同仁?陈寿当时为著作郎,他也就此发言,主张“礼无二嫡”,已经明白交代不能让两个都得到妻子同等待遇,但是如果王昌的父亲和他两个母亲都活着,便也不能无视他前母的存在,当然,若是王昌的父亲带了他的前妻之子到中原,前母去世,便要按照“出母”亦即母亲被离婚的规矩去做,问题是王昌的父亲从来“无弃前妻之命”,那么,王昌的异母兄长自然是要替他母亲服丧的,王昌则“无疑于不服”。
这是西晋灭吴以后,发生在过去吴人身上的个案。正如当时人所说,“礼为常事设,不为非常设也”,像这样“夫妇殊域”“亡父母不知其死生”,是在三国分裂的“非常”时期造成的(《晋书·礼志中》),并不能按照常规去理解、去处置。而正是因为有从蜀到魏再到西晋时代的首都洛阳的经历,这种地理上的迁徙和时间上的推移带来的特殊体验,让陈寿能够体会到王昌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历史造成的复杂的家庭遗产,而在历史的重大转折时刻,个人是何等的无助和渺小。当然,他更清楚地知道,历史就是历史,过去就是过去,今天的人实在不必为过去负责,“圣人知命而不苟必也”,所以,他认为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方案,就是承认历史,更尊重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