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谯周年轻时,据陈寿说,还曾向广汉绵竹的秦宓(?—226)问学,并记录下他的谈话,作《春秋然否论》。
秦宓在诸葛亮时代官至大司农,不仅才华出众,号为“一时之才士”,更有很深的蜀地情结。他曾说:“蜀有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会昌,神以建福,故能沃野千里。淮、济四渎,江为其首,此其一也。”意思是蜀有巍峨的岷山、奔涌的长江、丰饶的大平原,带来沃土千里,深受上天的眷顾。他又说:“禹生石纽,今之汶山郡是也。昔尧遭洪水,鲧所不治,禹疏江决河,东注于海,为民除害,生民以来功莫先者,此其二也。”禹生石纽,据李学勤说,是从“大禹出于西羌”的传说而来(《禹生石纽说的历史背景》),如《史记·六国年表》已说到“禹兴于西羌”,《蜀王本纪》则说是“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也,生于石纽”。而秦宓之所以强调禹出生于蜀的汶山郡,自是要表明蜀地不仅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生活富裕,蜀人中还有禹这样杰出的祖先。
秦宓还认为蜀地的先贤人物,过去只重视扬雄曾经推荐的严君平、李弘,这是不够的,应当增加司马相如、扬雄,这四个人,都值得为他们建祠堂。因为扬雄本人和他的著作影响力巨大,“邦有斯人,以耀四远”,司马相如对于“蜀学”之建,“比于齐、鲁”,也有很大贡献,他为汉武帝封禅大典制礼作乐,更是董仲舒都不曾有的荣耀。
在《蜀志·秦宓传》里,陈寿又特别提到“初,宓见《帝系》之文,五帝皆同一族,宓辨其不然之本”。《帝系》是《大戴礼记》中的一篇,《大戴礼记》相传为西汉时的戴德所编,保存了不少汉代关于礼的资料,其中《帝系》叙说上古帝王的世系,是以轩辕黄帝为首,下面依次为黄帝产玄嚣、玄嚣之孙为帝喾,黄帝又产昌意、昌意娶蜀山氏而生颛顼,颛顼第五代孙为舜,帝喾之上妃姜原产后稷、次妃简狄产契、次妃陈隆氏产尧等等。而对于从黄帝到帝喾至于帝尧、从黄帝到帝颛顼至于帝舜的这样一个所谓“五帝皆同一族”的系谱,秦宓是如何“辨其不然之本”,现在已经无法知其详,但是《大戴礼记》中的这一篇《帝系》与另一篇《五帝德》既为《史记·五帝本纪》所本,谯周在向秦宓问学之后,针对《史记》写下《古史考》,想必他是接受了秦宓的观点。
“五帝皆同一族”,是汉代大一统以后更被强化的观念,它说的是华夏民族出于一个祖先,突出的是中国历史、文化的同一性,按照《史记·五帝本纪》的表述,就是“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但是,在五帝的这一系谱里面,由于黄帝之子昌意是与蜀山氏即蜀的妇女结婚生下颛顼,如《大戴礼记·帝系》说黄帝娶西陵氏之子,“产青阳及昌意。青阳降居泜水,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于蜀山氏,蜀山氏之子谓之昌濮氏,产颛顼”,《史记·五帝本纪》亦称黄帝之子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颛顼,因此,一方面可以说在颛顼的身上,就有了蜀人的基因,蜀和中原血脉相连,早已是华夏文明的一部分,如褚少孙补《史记·三代世表》,还说蜀人也是黄帝的后代:“蜀王,黄帝后世也,至今在汉西南五千里,常来朝降,输献于汉,非以其先之有德,泽流后世邪?”而另一方面,也证明蜀原有独立的起源,华夏民族来源复杂,从一开始,它的同一性就是建立在多元性的基础之上的。
《史记》按照《帝系》,说禹是颛顼的孙子、契是帝喾与有戎氏女简狄所生、后稷是帝喾与有邰氏女姜原所生,而禹、契、后稷分别是夏、商、周的祖先,也就是说三代统出一源。在《史记·夏本纪》中,禹的最大贡献,又被描绘成是继承尧、舜的事业,“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而令夏王朝“九州攸同”“声教讫于四海”,可是,在陈寿撰写的《蜀志·秦宓传》里,却可以看到秦宓特别指出夏的始祖禹是出生在蜀地,他于这一点似乎特别感觉荣耀,显示他对蜀有强烈的认同。据说谯周作《蜀本纪》,也因循其说,以为“禹本汶山广柔县人也,生于石纽,其地名刳儿坪”(《蜀志·秦宓传》裴松之注引),可见在对蜀的认同方面,他和秦宓的立场是完全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