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让我们来看一看陈寿的历史观,看他对曹操是怎么评价的。《武帝纪》的最后有一段评论,说:
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统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这里面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在陈寿眼里,曹操确是一位能够辅佐君主成就大业的朝臣,一个杰出人才。二是在写曹操传的时候,陈寿的心里,很明显有一个无时不在的参照对象,就是袁绍。
在《魏志》中,陈寿也写有袁绍的传记。他写袁绍的家庭背景、社会地位,乃至个人的容貌、修养,从外到内,这种种条件都非曹操所可比拟。袁绍生在豪门,他家“四世居三公位,势倾天下”,他母亲去世时,赶到汝南来参加葬礼的就有三万人之多,他自己也很善于结交海内人士,有“威荣器观,知名当世”。但是据陈寿说,他也有像“外宽内忌,好谋无决,有才而不能用,闻善而不能纳”之类的致命弱点,当汉末动乱之际,他因此经常错估形势,比如鼓动何进引董卓入京,比如拥立幽州牧刘虞为帝,还有如围攻许都、逼迫曹操携献帝迁都鄄城,等等,他是一步错,步步错,直到在官渡(今河南中牟县东北)这个地方,与曹操相对垒,最后满盘皆输,军败而忧死。
但曹操很不一样,他年少时就知道自己“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头上没顶着光环,所以要从最基层做起,不怕牺牲,一步一步建立名誉。还在初平元年(190),袁绍、曹操等同时起兵声讨董卓,且以袁绍为盟主的时候,袁绍问曹操:如果失败,你到哪里去呢?袁绍是早有以河北为基地的打算的:“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曹操却回答:“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完全不曾想要给自己留一点后路。他战董卓,手里的兵力少得可怜,根本不是对手,只凭着“一战而天下决矣,不可失也”的勇气,一马当先。他打黄巾,也是在旧部少而新兵缺乏训练的情况下,“被甲婴胄,亲巡将士”,以鼓舞士气,“打了败仗也不灰心”(田余庆《曹袁之争与世家大族》)。他处事不犹豫,孤注一掷,敢作敢当,从不像袁绍那样患得患失。袁绍立刘虞为帝时,也想过要拉拢曹操,曹操根本不理会他的小算盘。陈寿说当时袁绍“尝得一玉印,于太祖坐中举向其肘,太祖由是笑而恶焉”。笑而恶焉,把曹操轻蔑和厌恶的态度写得活灵活现,因为曹操已经看得很明白,“累世受国重恩”的袁绍,不仅贪心,而且愚蠢,所以他对刘备评价很高,而对袁绍很蔑视。不但曹操,那时稍有见识的人都将袁绍看得很清楚,如孔融也曾对刘备说:“袁公路岂忧国忘家者邪?冢中枯骨,何足介意。”(《蜀志·先主传》)
这样到了兴平二年(195),汉献帝从长安逃回洛阳,曹操亲自去洛阳迎接献帝建都许昌,献帝委任曹操为大将军、袁绍为太尉,袁绍不愿居曹操之下,“公乃固辞,以大将军让绍”,到了这个时候,曹操完全清楚袁绍已不足以为威胁,能与自己相抗衡的只有刘备。陈寿在《蜀志·后主传》中写他这时从容与刘备饮酒,说的就是:“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后来袁绍围攻许昌,人人看他都是势不可当,唯独曹操不以为然,果断驻军官渡,说:“吾知绍之为人,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兵多而分画不明,将骄而政令不一,土地虽广,粮食虽丰,适足以为吾奉也。”第二年,曹操预备东征刘备,人们又提醒他能与之争天下的是袁绍,应当加以防备,曹操说:“袁绍虽有大志,而见事迟,必不动也。”果然等他仗打回来,刘备败逃、关羽投降,这期间,袁绍都没有什么动作。
在保卫许都的官渡之战中,曹操的兵马和粮草本来都远逊袁绍,他是在“以至弱当至强”的形势下,坚持数月,艰苦卓绝打败对手的,从此赢得“天下莫敌”的称号。袁绍一年后“发病呕血”致死,他却是回乡立庙祭祀祖先。过了许多年,他回忆起与袁绍相对抗的那些日子,还在说袁绍当时“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语气依然平和,姿态依然很低。
官渡之战形势图
荀彧认为袁绍和曹操是典型的强弱之势对转,他比较这两个人,一个忌刻多疑、犹豫难断、法令不立、好收名誉,一个唯才是用、应变无方、法令严明、诚心待人,当然曹操必胜,胜在度、谋、武、德四个方面。如果说荀彧是曹操的谋士,评论不免有所偏向的话,凉州刺史杨阜的分析也许更能说明问题,他说:“袁绍宽而不断,好谋而少决;不断则无威,少决则失后事,今虽强,终不能成大业。曹公有雄才远略,决机无疑,法一而兵精,能用度外之人,所任各尽其力,必能济大事者也。”这些都是当时人的观察和判断。
袁绍最初想借曹操之手杀掉他不喜欢的杨彪、孔融等人,曹操不愿意,告诉他当今天下土崩瓦解,群雄并起,正是“上下相疑之秋”,此时杀人,谁不自危、不哀怨?“高祖赦雍齿之雠而群情以安,如何忘之?”袁绍以为曹操这是在假托“公义”,心里头攒了很多怨气。他是完全不了解曹操的心胸、抱负。曹操打败袁绍,占领许都,发现很多人过去写给袁绍的信,他不计前嫌,统统销毁。等他拿下邺城,又不念旧恶,跑到袁绍墓前凭吊,“哭之流涕”。这都是让陈寿相信他确实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的地方。
评价历史人物,只有进入到人物所处的历史环境,方能得到一种“了解的同情”。当我们把曹操和袁绍放在一起,将这两个最有可能在汉末历史上发生重大作用的人并列来看,他们的品德操守、他们的能力作风,孰高孰低、谁有功谁有过,就比较容易看得清楚。田余庆指出曹操胜袁绍,在于他对当时世家大族之间的矛盾认识很清楚,并善于利用它们。而按照钱穆在《国史大纲》里的说法,汉朝最后的分裂,是由于东汉王室自己走上黑暗的道路,民众、士大夫都与它隔绝,汉末的名士如袁绍、公孙瓒、刘表等都不再忠于统一的国家,各自割据一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在对待汉代宗室的态度问题上,曹操也真是一点过错都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