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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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魏志·三少帝纪》里,陈寿写了魏的最后三个皇帝曹芳、曹髦、曹奂,用的仍是“纪”体,然而写的却是“齐王”“高贵乡公”“陈留王”,都不称帝。“评曰”中说:

 

古者以天下为公,唯贤是与。后代世位,立子以适,若适嗣不继,则宜取旁亲明德,若汉之文、宣者,斯不易之常准也。明帝既不能然,情系私爱,抚养婴孩,传以大器,托付不专,必参枝族,终于曹爽诛夷,齐王替位。高贵公才慧夙成,好问尚辞,盖亦文帝之风流也,然轻躁忿肆,自蹈大祸。陈留王恭己南面,宰辅统政,仰遵前式,揖让而禅,遂飨封大国,作宾于晋,比之山阳,班宠有加焉。

 

这一段评论,最重要的是涉及了魏晋禅代,即魏国的结束和西晋的建立。魏的最后一个皇帝曹奂,不是像刘禅、孙皓那样舆榇自缚,或降于魏,或降于晋,他是“揖让而禅”,把皇帝的玺绶册子交到晋王司马炎手里,然后“作宾于晋”,变成陈留王。整个过程,陈寿说“如汉魏故事”。汉魏故事,指的是汉献帝禅位于魏王曹丕,魏王登基而为魏文帝,汉献帝则变成山阳公。陈寿又说,陈留王在晋得到的待遇比山阳公在魏时要好,这是暗示晋更有道德。

从汉魏禅代到魏晋禅代,中间隔了四十五年,后来成为晋武帝的司马炎与后来变成陈留王的曹奂,都没有经历过汉魏禅代,不过由于曹奂的父亲燕王宇是魏文帝的异母弟,也是魏明帝最亲密的伙伴,发生在父亲那一代的“汉魏故事”,曹奂不至于茫然不知,而司马炎的祖父司马懿就参与过此事,司马炎对此也不会感到陌生,因此,由这两人“仰遵前式”演出的“陈留王恭己南面,宰辅统政”一幕,在当时,既不是什么新的创举,自然不会有惊心动魄的场面。就像传说中的尧禅位于舜、舜禅位于禹,以“天下为公,唯贤是与”的名义进行的政权转移、王朝更替,在魏晋时期,已经是一种新的常态。

蜀的亡国,正在魏晋禅代前夕。当时司马炎的父亲司马昭还在,他表彰谯周“有全国之功”,召其到洛阳,而就在前往洛阳途中,谯周预见到司马昭的死亡,他用谶语告诉刚从洛阳回来的文立:“典午忽兮,月酉没兮。”果然,事不出其所料。陈寿在《蜀志·谯周传》里记下了这一细节,表明在魏晋禅代前后,谯周和他的学生们对于洛阳的政情,都极为关心。

在《魏志·文帝纪》里,陈寿写下过汉献帝持节奉玺绶禅位时,对魏王所讲“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天之历数在尔躬”“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等一席话,意思是上天眷顾有德之人,你我只能顺应天命。这跟谯周说服刘禅投降时讲的“圣人知命而不苟必也”,是同一个道理。身为谯周的学生,陈寿也是在这样一个知识和逻辑系统里面,有同样的政治观念和历史观念,因此他不但记录下汉献帝的话,还配合这番说辞,写下“初,汉熹平五年(176),黄龙见谯”的天象,预示“其国后当有王者兴,不及五十年,亦当复见”,至四十五年,“黄龙见谯”,便是魏文帝登基。再等到下一个四十五年,“襄武县(今甘肃省陇西县东南)言有大人见,长三丈余,迹长三尺二寸,白发,着黄单衣,黄巾,柱杖,呼民王始语云:‘今当太平。'”这就发生在陈留王禅位前不到半年,诸如此类的很多迹象都表明,“天禄永终,历数在晋”(《魏志·三少帝纪》)。

陈寿是相信从过去到现在,诸如刘备跨有荆益、汉魏禅代、蜀降于魏、魏晋禅代以至“暗劣偷安,未喻天命”的孙皓降晋等,一系列发生在汉晋之间的历史变化,都是天命所授。尽管讲到孙权,他能骂得咬牙切齿,可是在《吴志·吴主传》里,他也没有忘记随时写下“夏口、武昌并言黄龙、凤凰见”“秋八月朔,大风,江海涌溢,平地深八尺”“神人授书,告以改年、立后”这样的祥瑞或灾异之兆。他把刘焉、刘璋的失败,也归结为“神明不可虚要,天命不可妄冀”,认为刘焉“遽造舆服,图窃神器”、刘璋“据土乱世”,都是欲望过多,超出了天命授予的范围。而他对诸葛亮最不以为然的一点,也是说诸葛亮太不在意保留蜀国这方面的官方记录。

所谓天命,即由汉家一统到三国分立、由三国分立到西晋统一,由后世小说家来说,便是“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陈寿这里,也是不可改变的历史和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