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樱,秋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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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

立春

今日立春。

潮退,沙广,海狭,水低。

傍晚到海滨漫步。

太阳就要下山,西边天空笼罩着淡蓝的雾霭。

太阳隐在梦幻般的夕霭里,泛着朦胧的黄色。

潮落方显沙滩广。镫摺鼻和鸣鹤鼻两座岩礁,黑森森地向海里伸延。有人立于岩上,长只有一寸。帆只有一分宽,点点漂游于视野的最远处。海水溶溶,凝如膏油,滔滔奔流,在沙滩边缘卷着涟漪,然后缓缓消融在沙里。日光茫茫,在海中微微流动。鸣鹤鼻礁石的影子,像一张鳄鱼皮印在高低不平的海滩上,狭窄的地方影子凹陷;宽阔的地方影子隆起成圆形。天睡了,太阳睡了,海睡了,山睡了,山影睡了,帆影睡了,人睡了。立春的傍晚,大地、天空,荡然融为一体了。

二月四日

初春的雨

午前春阴,午后春雨,和暖,闲适,且宁静。

逗子的梅花多为老树。八幡的梅林里,一位背着孩子的老婆婆,正在捡松叶、松子和松枝。雨从松、杉、榉的间隙里漏下来,沙沙沙,敲打着枯叶杂陈的沙土。

从村庄来到野外,麦苗郁郁青青,路边的枯草也泛起片片绿意。春雨潇潇,神武寺的山青烟迷离。樱花山头只有斑斑白雪,然而,这山,这树,这房舍,这田园,无不在春雨里尽情洗浴。河边干枯的芦苇被草草割去了,剩下的,这里一丝,那里一簇。河床开阔了,被辟为宽广的田圃。春雨淋在一只渔网上。

梅花渍香,茶花流红,麦苗绿润,山色空蒙。这是一场催春的雨啊!

归途经过富士见桥畔,见两只小船漂浮在河面之上,盖着草席。是刚刚淘过米吧,牛乳般的泔水,从倾倒的木桶里淌出,点点滴滴,融汇在春潮里消失了。春潮带雨,清流急湍,如膏似玉。海洋上水天蒙蒙,春帆一点,穿雨而来。

二月二十三日

初春的山

登后山。

春空烟迷,四山霞飞,谁也夺不去的春天来临了。

大海沆荡,同天空融为一体。海水滔滔奔流,水面上映着富士山头的白雪,闪闪灼灼。渔舟比鸥鸟还小。

村村仍是一派荒寂的冬景。然而,云霞已经低吻着地面,春光充满了每个角落。山下,一只鸢鸟悠然盘旋。山崖,田地,到处都萌出了绿茸茸的款冬。榛树已垂着一串花朵。春兰也早已开花。春,在枯草枯叶之间,簇簇萌动了。

二月二十八日

大海与岩石

空中次第变成混浊的紫色,温暖的南风吹拂着面颊。渔夫们在海滨跑来跑去,忙着收渔网。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了。

不一会儿,雨停了,风越刮越紧。抬头仰望,满天云朵,极尽各种变化之态:有的漆黑,有的暗紫,有的呈现朦胧的银白色,时而消融,时而翻卷,淹没了富士和天城诸山。苍茫幽暗的大海,狂暴恣肆,宛若从深达千丈的水底发出咆哮声,一浪又一浪,飞越岩石,吞噬矶岸,不断地无休止地直奔大陆席卷而去。

极目远望,海上没有一片帆影,只有名岛那巨大的孤立的岩石,像张开大嘴、展开双翅的老鹰,独自抵挡狂涛巨浪的袭击,时时腾起白色的水雾,岿然屹立于烟波浩渺的大海之上。

啊,大海呵,你的愤怒是伟大的。岩石呵,你的毅力是伟大的。古代的英杰们,曾经像你那样,仰天长思,以浮世为敌,进行了孤高的战斗。

风犹未止息,海越发凶猛了。千波万浪,一次次被粉碎,一次次又复袭来。看看远方的小坪岬吧,它出现在海面上,刚健粗朴,着褐衣,不带一点青色,稳稳地盘踞着,面对汹汹而来的大海。这使人想起当年的相模太郎。

明治三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日

三月桃花节

阳历三月,桃花尚未开,春云蔽日,空气浓于酒。

经过逗子的村庄时,梅花正白,花事即将过去。茶花的花朵比叶子多,而且已经开始零落了。弹棉花的弓声,鸡叫声,悠悠然充满了春天的村庄。

田里的水微温,杂草泛着青色。土地复活了,它饱吮着水中丰富的养分,扑喳扑喳地响着。它在满足地吟唱。

麦苗越发浓绿了。菜花初绽。田畔的野蔷薇,一簇簇吐着嫩芽。

昨天暖雨,箱根、足柄两山上的雪融了。富士的山麓也脱去了白衣。

三月三日

春七日

桃花节

三月三日。没有买新的偶人,妻和鹤子娘儿俩扎纸偶人,彩色的鹤、香盒子,三面的,四面的,集中所有好看的,一起摆在偶人台上。

艾叶饼做好了。艾叶是昨天鹤子和阿夏到田间采来的。东京的艾叶饼,涂上染料,色彩很好看,可最要紧的是香气太薄。

今晨,一场罕见的霜。正午前后,十分和暖。梅花很快开了,雪柳发出青青的嫩芽,山茱萸盛开着黄色的花,瑞香花的红蕾不知何时裂开了白色的口子。春兰、水仙也打骨朵了。

云雀频频鸣叫。麦田里荡漾着水汽。

哑巴巳吉代乘着裸马来了。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吵闹着,打麦田里走过。年轻人成群结队去参拜大师菩萨。

春天。

猫儿恋,狗儿恋,鸡儿出来也趴窝。麻雀夫妇闯入人家屋檐乱钻穴。树木吐芽,开花。狗肚子眼看要胀破了。

夜里,点上松芽般的小蜡烛,照得偶人台很美。

春雨

三月六日。

整天下雨。山阳所谓“春雨寂寥”之日。

从书窗望过去,灰色的小雨似喷雾器,噗噗噗,一团团席卷而来,自北方斜斜掠过中原的杉树林。

凝视着雨的当儿,不由想起英国狂诗人瓦特森的God comes down in the rain——“神乘雨而降临”的句子。这是短诗《乡下的信心》中的句子。全篇忘了,只记得上一句和“此处田家村,信神一念今尚存”,还有结句“这就是乡下的信心,再没有比这更重要”。

农村若没有天道人心,农村就会灭亡。然而,这种信念日益消泯,人智人巧、唯我唯利之风,越发促使人心的分解。约略知晓农村实情的人,应该为其前途而担忧。

雨后

三月七日。

近来经常下雨。不是下雨就是阴天。所谓养花天气。

今日出太阳了。从早晨就暖和。鸡声听起来特别悠闲。昨日一天一夜都是雨,田里的土黝黑、湿润。麦苗明显浓绿了。绿色的麦苗赏心悦目,在柔嫩的阳光里微笑。有时,吹面不寒的微风拂拂而来,有时,空中飘飞的夕云默然青黑,那花儿是何等美丽动人!

邻家及早种上了马铃薯。

午后稍稍走向高井户。堆满米袋的马车来了。交肩而过时,猝然瞟见赶马人的风流,米袋上插着一枝白梅花。一只白蝴蝶,一只花蝴蝶,一直围绕着花朵款款而飞。赶马人不知不觉提高了嗓门,声音很动听:

“喝吧,闹吧,到了三十再戒酒。过了三十没人瞅。吁吁,喔喔。”

看早晨的天气,也许今日晴好,但还是不稳定。时时下一阵停下来,东方出现了虹。西边太阳出来了,远方的屋脊银光闪亮。北风吹来,田里小河两岸的山竹,窸窸窣窣地响动,日光耀眼。空中一隅,浓黑如蓝。村庄和部分绿麦炫人眼目。活像米勒的一幅《春》图。

挖野菜

三月八日。

今日云雀依然频频鸣叫。

午饭前,夫妻、鹤子牵着狗,去稻田里挖野菜。田边的水杨脱去绒毛,开出了黄花。路旁的草木瓜鼓胀着红蕾。我家附近,不要说花,就连自然食品也极为贫乏。芹菜少少,鸡儿肠少少,蒲公英少少,野蒜少少,款冬只有三四棵。可得之物仅如此矣。

午后读书,天空响起巨物的嗡嗡之声。站在廊上抬头仰望,以夏季才有的白铜色的卷云为背景,南面天上升起一只巨大的红纸鸢,系着两根长长的带子,在空中柔软地飘荡。纸鸢悠然自得地在虚空的云海里游泳,嗡嗡的声音震响了整个武藏野。

春天。

晚饭吃摘来的野菜。酱醋野蒜尚好,水汆鸡儿肠味苦。

进入彼岸

三月十八日。进入彼岸。风还很冷。云雀的鸣声也带着轻狂。富士山笼罩着淡灰色的烟霭。

庭院里的瑞香花日夜流溢着甜香。梅树吐了红萼,红蕾含苞待放。狗母子在草地上狂跳。猫像小狗一般来回奔跑。

春天。

进入彼岸,有团子了。

扫墓的多了。

傍晚,前往静寂的墓地。瑞香、红茶花的枝子插在墓前的竹筒或土里。香烟袅袅。蓦地发现,地藏菩萨独自穿着红色的衣服。抑或上月死了小女儿的阿松给穿的吧?

蛇出洞

三月二十八日。

近来晴美。早饭后去高井户买石头。武藏野无石。沙子和玉石来自附近的玉川。比腌菜石更重的石头来自上游青梅方向。一贯约一钱五厘。挑选的石头上秤称,土木工人走过来瞪起眼睛说:

“石头上秤——好可怕!”

午后,沿田间小路向船桥方向走。一出门。在墓地里见到了蛇。野外小河土地庙下边,孩子们在钓鲫鱼。十丁到那里一看,回来说就像我家祠堂那么小,一团朦胧。

近日晚间的富士山像画中的“理想”一样,遥远而美丽。

仲春

四月十七日。

开门,如在海里。房屋周围尽是灰蒙蒙的雾。村村森林的树梢,幽灵般浮现于空中。正说要下雨,雾中忽然出现了太阳。日光越来越强,银白的阳光搪在雾气之中。

院里樱花盛开。落叶松、海棠,看上去似二八少女。紫色的杜鹃花、雪柳、红白茶花,花期正盛。单瓣的棠棣花也开了。清玄樱、亚西花色血红,红褐色的春枫自不待言,槭、枫、橡、榉、桫椤等的新芽,比花朵还美。

到田里看看。一簇簇金黄的菜花,白蝴蝶快活地飞着。向南望,中原、回泽一带,桃红李白。北望,仁左卫门家的大榉树摩挲春空,笼罩着褐色烟雾。

春日近午,大部分返青的草地上,印着新枫的浓荫,小狗母子蜷卧在树荫里,油亮的毛皮上簌簌落下了两三片花瓣。起风了。树影摇曳。蛙声咯咯。母狗闪动一下耳朵,继续沉入梦境。

傍晚,圆圆的夕阳悠悠然向西边沉落下去。云彩似刷子,一寸一寸打太阳正中横扫过去,观之如画。早已孕穗的青麦在晚风里飘浮。

夜,蛙声聒噪,月色银白。

露的祝福

今朝在庭院中散步,眼睛向角落里一瞥,他立时站住了。胡枝子的枯枝上有东西在闪耀。是玉!是谁抛洒的玉?这一枝,那一枝,各种各样的红玉、莽玉、紫玉、绿玉、碧玉,光耀夺目。多么美的玉!贪看多时,嗟叹不已。走近用手指接触花枝,莹然消失。哦,原来是露!是的,这些都是露。露,露,将露化作玉的魔术师在哪儿?他回望东天,看到鲜红的朝阳,杲杲升起。

啊,朝阳!

以你的无限之大,而不厌宿于一滴露水之中。

这滴露水将须臾的生命寄托于细小的枝条。啊,朝阳!是你巨大的日轮使这露滴像玉一般发出光芒。

“为了你的儿子,为了显现你的荣光,献给正在显现你儿子荣光的玉石。”他祝福的话语脱口而出:

这露珠在阳光里辉煌如玉,

为何不珍惜它本身的晶莹?

檐沟

雨后。庭院里樱花零落,其状如雪,片片点点,漂浮在檐沟里。

莫道檐沟清浅,却把整个碧空抱在怀里。

莫道檐沟窄小,蓝天映照其中,落花点点漂浮。从这里可以窥见樱树的倒影,可以看到水底泥土的颜色。三只白鸡走来,红冠摇荡,俯啄仰饮。它们的影子也映在水里。嘻嘻相欢,怡然共栖。

相形之下,人类赤子的世界又是多么褊狭。

春之海

坐在不动堂上,眺望大海。

春海融融,波光荡漾。有的地方,像巨大的蜗牛爬过留下的痕迹一般,滑滑地闪着白光;有的地方,像聚着亿万只有鳞的生物,一齐颤抖着,泛起碧青的颜色。近岸的海水透明,像被明矾打过,圆圆的石子闪着紫色的影子,横卧水中。茶褐色的水藻缠绕着岩头,像梳理好的头发。没有什么波纹,只有那远处晃动的海涛,仿佛熨烫着大海的衣褶,接二连三地席卷而来。撞在岩石上的碎了。撞入岩穴的,发出洪亮的声响。漫入小石子堆的,似乎在窃窃私语。

对面有一条小船,船桨时时落在船舷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一个男人在捕捉章鱼和海虾,他蹚着浅水,脚下泛起银光闪闪的水花。

三月十三日

春分时节

今日进入春分时节。

梅花历乱,绿麦已经分蘖。菜花盛开,茶花纷纷零落,遍地艳红。

走到野外,田埂上长满了土笔、芹菜、荠菜、鸡儿肠、野蒜,蓬蓬簇簇,简直没有立足的空儿。油菜的苔子上开了花,款冬刚刚撑起青青的小伞。阴影下边,紫槿羞答答的,花朵甚是娇美。蒲公英将那一轮轮小太阳,慷慨地撒在田埂之上。木瓜也张开了红唇。

听一听田里的流水声吧。融融的,滑滑的,包孕着无限的春意。刚刚长到半寸长的小蝌蚪,在温暖的水里游动。农民已经开始犁田了。

河边,枯叶老根之间,开着硕大的茅草花,竹笋刚刚长出,像无数根芦芽吐着绯红色。

田野里可以听到云雀欢叫。近日来,在我邻家的榉树上,每天都有黄莺鸣啭。

三月十八日

春天的悲哀

野外漫步,仰望迷离的天空,闻着花草的清香,倾听流水缓缓歌唱。暖风拂拂,迎面吹来。忽然,心中泛起难堪的怀恋之情。刚想捕捉,旋即消泯。

我的灵魂不能不仰慕那遥远的天国。

自然界的春天宛若慈母。人同自然融为一体,投身在自然的怀抱里,哀怨有限的人生,仰慕无限的永恒。就是说,一旦投入慈母的胸怀,便会产生一种近乎撒娇的悲哀。

海岸落潮

一块平坦的磐石,上面简直可以建造一座房子。今天,它露出水面,沐浴着阳光。附着在岩石上的海草,经太阳一照,闪烁着光亮。仿佛在默祷着什么。岩石的裂缝里,残留着忘记退去的潮水,被阳光晒热了,浮游着许多无名的小鱼。快步飞跨过一块块岩石,来到海岸的尽头。这里潭深水净,绿如碧玉。各种水草随着激荡的海浪,摇曳披靡,采下日光的金丝,在水底编织出美丽的锦缎。栖息于岸边的各种鱼类,游出岩石,钻进水藻丛里。经过这儿,就会看到绯红的海松,朱红的海盘车,紫色的甲蠃,绿色的水母,茶色的雨虎等。这些既像动物又像植物的东西,在水里到处闪耀着五彩的颜色。水里的春天比陆上的春天更加美好。

嗅着潮香,站在岩上眺望。采拾鹿菜、紫菜、海贝、蝾螺、珠贝、甲蠃的女人们,分散于海岩之上,间或杂着衣饰华丽的男女儿童。这时的海岸仿佛开满了鲜花。捕捉章鱼的男子,一手拎着盛油的竹筒,那是澄清海水用的;一手握着铁矛,从一块岩石飞向另一块岩石。对面的小船熟练地从礁石间隙里穿行。渔夫把头插入竹筒窥伺海底,一边同水手谈话。岩石那边的大海,狭长如带,忽而同深远的碧空相离,忽而又泛着银光,和天空连成一气。春帆二三,远远掠过伊豆的山峦。这平滑的岩礁和陆地之间,积聚着一泓潮水,自然成池,山影浸绿。渔家子女五六人,手制小帆船,放行池水之上。微风初起,吹鼓了船帆,迅速驶抵对岸。孩子们拍手欢呼。风止了,小船停于中流,孩子们投石击之。其中有个哑巴,年纪稍长,看到自己制作的小船顺利停靠在对岸,于是扯起别人的衣袖指着那边,嘻嘻笑了。那样子十分可爱。

四月二日

沙滨落潮

去金泽看牡丹,回来时,到野岛一游。从野岛到夏岛径直有四里长的沙岸,上面有许多拾贝的人。对于这一带的农妇渔女来说,这里的沙滩正是她们衣食的来源地。从老太太到五六岁的小女孩,一律顶着头巾,攀着红衣带,光着脚,一副短腰窄袖的打扮。她们右手握着铁铲翻沙子,左手灵巧地拾掇掘出的海贝。有的在一尺多长的竹筷子上绑着尖利的东西,在沙滩上挖洞,掏取马刀贝。得到的有吹盐贝、蛤蜊,最多的是文蛤、海螺、马刀、马珂等。有时,海蟹和对虾也钻到沙子下面,这些挖到的也不少。吹盐贝,顾名思义,当你掘出它来时,便会喷出一口咸水,露出可憎的样子,似乎在嘲弄你。马刀贝见到洞穴,一下子扎进去就逃得不知去向了。对虾呢,退潮时来不及逃遁,就钻进沙子,想做倔强的隐士,一旦被挖出来,就乖乖地当了俘虏,像出家的和尚似的,模样实在可笑。

放眼远望,沙滩恰好形成一个大圆盘,周围的碧海犹如翠带缠绕。苍碧的远山为大海镶上一条蓝边。圆盘上覆盖着淡紫的细沙,随处都有落潮时残留的水窝,清浅不足以濡湿脚踵。小蟹奋跑,小鱼竞游,到处可以听到扑哧扑哧的响声。那是小蟹在低语吗?那是沙在同太阳谈话吗?静观大沙盘上,拾贝的人点点如蚁,或俯或伏,或弓或屈,像螃蟹一样掘着沙石,紫沙簌簌地被翻捡一遍,盖上了黑黑的一层。有的唱歌,有的沉默。远的呼喊,近的低语。不时有人站起来伸展一下腰肢。拾贝队伍的先头,越过沙盘,越过如带的大海,直抵白云悠悠的蓝天。

多么娴静的景致!海,远而细,帆亦细;山渺而碧,云亦碧。数百名男女老幼群集沙滩之上,翻沙拾贝,愉快地劳作着,地上随处摆着木桶、竹筐等容器。山影静卧在沙滩岸的水洼里,一切都沉浸于融融的春光之中。一旦再次满潮的时候,或肩筐、或握铲、或背篓、或拎桶,纷然而归。“还在拾吗?”有人高声呼喊。“危险,涨潮啦!”有人提醒着孩子。晚来的人仍然无动于衷,汲汲不怠。

不一会儿,海潮从四方涌来,开始向沙盘进袭了,如带的海水渐次扩展,最先冲击着沙盘中央采贝人的双脚,继而将人们一个个驱赶上岸。沙浸人退,潮奔海涌。淡紫的沙盘眼看着缩小了,一小时过后,再也不见沙岸的影子。大海漫漫,涨到我的脚边,海水荡起了雪白的浪花。帆影悠悠,怡然自乐。

四月十一日

花月夜

打开窗户,十六的月亮升上了樱树的梢头。空中碧霞淡淡,白云团团。靠近月亮的,银光迸射,离开稍远的,轻柔如棉。

春星迷离地点缀着夜空。微茫的月色,映在花上。浓密的树枝,锁着月光,黑黝黝连成一片。独有疏朗的一枝,直指月亮,光闪闪的,别有一番风情。淡光薄影,落花点点满庭芳,步行于地宛如走在天上。

向海滨一望。沙洲茫茫,一片银白,不知何处,有人在唱小调。

已而,雨霏霏而降,片刻乃止。

春云笼月,夜色泛白,樱花淡而若无,蛙声阵阵,四方愈显岑寂。

四月十五日

二十余年前的往昔,一个童子被一个大人牵着手,从肥后的木山这个村镇经过。

当时是明治十年,童子到亲戚家里躲避战争。

木山镇是萨摩军的大本营,这里设立了医院,到处都可以看到萨摩人。大小不同的步枪像稻草一般堆积起来。有的披着满是泥污的蓝毛毯,一边捉虱子,一边打瞌睡。有的缝补撕坏了的短裤。有的一边擦拭武器,一边高声谈话。童子左顾右盼,耳边响着听不懂的萨摩方言,胆战心惊地牵着大人的手向前走。这些连吃败仗、缺少弹药粮草、运命日蹙的士兵,哪里还有心思取乐呢?然而到处都听到他们在高声地谈笑。在童子眼里,这帮人似贼非贼,似鬼非鬼。对面走来一个男子,穿着褪了色的灰色西服,脚趿木屐,红色的刀鞘里插着长刀。他左手缠着绷带,吊在脖颈上,右手握着一束盛开的山樱,信步走来。忽然,旁边店里一个磨刀的男子喊住了他。于是他把这束樱花送到那人的鼻子底下,匆匆忙忙说了几句什么,呵呵地笑起来。然后他把樱花送给恰好打身边经过的童子。

“样子太可怕了吧。哈哈哈。”

说罢,大笑而去。

童子拿着樱花走了四里多路,随后把花扔进路旁的小河里。

那童子就是现在还记得此事的我。腰里挎着朱红刀鞘的男人叫什么名字呢?他现在怎么样了?至今杳无消息。二十年来,每当看到樱花,那个腰挎朱红刀鞘的男子便不知从何处飞奔而来,仿佛就站在我的眼前。

新树

夜来,春雨渐止。九时许,满天的云朵散了,又薄,又细,如棉,似纱,继而化为轻烟,以至完全消失,天空一碧如玉。

阳光如雨一般照射下来,绿叶映着窗纸,碧影绰约。

看到浓密的影子,可知绿叶之茂盛。

静静望去,一庭新树,沐浴在阳光之下,浮绿泛金,欣欣向荣。仿佛将满天的日光全部集中到院子里来了。你看,那枝枝叶叶,水灵灵地映着碧空,将淡紫的影子印在地面上。

樱树长出了嫩叶,一两点残花稀稀疏疏,掩映在绿叶丛中,不时飘飞下来,像翩翻的彩蝶。树下,落英和红萼,片片点点,连同影子一起贴着地面。一只白鸡,披着斑驳的树影,啄食落花。

看,树枝之间,张着一面蛛网,绿、黄、红三色交映。看,飞虫如雪,纷纷绕树而飞,蜂虻嗡嘤,映着阳光翻舞。自然界适逢这样的丽日,都会显得十分满足的样子。

一只蝴蝶忙忙碌碌,妄图追回已逝的春天,它执着地憧憬着百花盛开的日子吗?

风徐徐吹来,新树轻轻抚摩着碧空,不停地点头。满地的树影微微颤动。新树之间晾晒的衣物,也把影子投在地上,翩翩舞动。

靠近落叶树的邻家,距离新树较远。隔墙能听到咿咿呀呀的织机声。

太阳落了。青灰的云挂在新树梢头。

晚风送爽,新树在高空微微抖动,麦地静静滚起了绿波。暮气苍苍,天色向晚。

回望后山,松林之上,十四的月亮硕大如盆,尚未散射出强光。漫步田野,豆叶豆花,香气袭衣。

天上,空气,风,月,所有的一切,像水一样淡,像水一样清,像水一样不停地流动。

四月二十日

自然之色

春雨后的上州

自伊香保出发时,雨点敲击着伞顶,等到了涩川,雨住了。渡过混浊的利根河,顺着前桥的方向走了四里路光景。这时,乌云向北飞卷而去。正午的阳光,如喜雨普降大地。

雨后,万物沐浴在阳光里,色彩明丽。茂密的桑园宛如浩渺无边的大海。经雨水一番冲洗,片片桑叶沾满了露珠,呼吸着阳光,喷吐着金绿的火焰,摇曳闪灼。桑园之间的田野里,大麦、小麦荡起银白色的波浪。远近村庄,树木一派新绿,翠影映碧。五月的鲤鱼旗,红白相间,远远近近,随风飘舞。其间,你可以看到,妙义、榛名、小野子、子持诸山,披着纯碧的霞光,若隐若现。你可以看到群峰之中,越路山上的皎皎白雪。这一带人家的屋顶上,大都种着菖蒲。适逢五月上旬,一簇簇菖蒲,紫花绿叶,浓淡有致。使人不由得想起,那茅舍倒成了簪花女郎。一阵凉风吹来,桑树的嫩叶欣喜地摆弄着身子,毫无遗憾地抖掉那金刚石一般的水滴。人家屋顶上的菖蒲花轻轻抚摩着青碧的天空,频频颔首致意。先前堆积在天空一隅的云,不知何时消融了,散开了,流走了。而今,你看,那经风梳理过的两三条羊毛般的云絮,浮动着,飘舞着,它们也是一边流散,一边消失。多么叫人心醉的景致。听,那拂露采桑的少女唱着歌,歌声在田野里回荡。

我想,上州平原的这些景色是最平凡不过的了。

八汐之花

离开马返的时候,雨潇潇而下,不久即止。春云绵绵,随处舒卷。偶尔露出青紫的天空,给人一种无可名状的温馨之感。

道路渐入深泽峡。大谷川的河水妙不可言。大谷川——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连绵的飞瀑。冰消雪解后的清冷之水,流到此处又复成为原来的冰雪,由一条山峡折向另一条山峡,由一块岩石飞向另一块岩石,奔流直下。一旦跃起,雪浪四溅,飞沫捕捉住阳光,金光紫影,交相辉映。忽而跌落下来,宛转上涌,冷艳清美,且带着无可形容的青绿色。此等色彩唯眼睛可见,而心已不可思,更无法说出它的状态了,我只有兀立岩头,徒然感叹于流水之美了。

眼见脚下流水之美,且不可忘记头顶上的八汐之花开得正盛呢。

这是一种浓于樱花、淡于蔷薇的红花。它与鲜嫩的绿叶相邻接,映衬着灰色的枯树。有的簇立峰顶,衬托着春空;有的一树斜倚岩头。打着朵儿的是深红色,稍稍开放的是浅红色。漫江遍野,一片明丽。八汐之美实在一言难尽呢。时而从男体山峰顶降下一块浮云,如大鹏的羽翼掠过高山深谷。每当这时,光和影互相追逐。云影进入对面的花丛,像轻烟一般淡化开来。而这边的花丛,在日光的照耀下,一树鲜亮,不时翕动着片片红唇。

云朵打空中飞过。山,水,花,时而暴露在阳光之下,时而进入云影之内。或欢笑,或沉郁,极尽变化之妙。

相模滩夕照

太阳穿过云层,昏蒙蒙地落在小坪山上。富士东北,只剩下一抹朱黄色的残曛。其余呢,阴郁的紫褐色的云影布满天空,不值一观。

伫立河边,俯首垂钓。忽觉水面次第明亮起来,像是哪里燃起大火,四周逐渐出现了奇异的光明,宛若落日的余晖重返大地。举头一看,富士东北那一抹朱黄色的残曛,像着了魔一般,赫赫然顿时燃烧起来。

啊,那些慨叹无计招回落日的人们啊,你看,行将落山的太阳,眼看着就要返回正午了。天边燃烧着的朱黄色的火焰,逐渐扩展到整个西天。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照耀着,照耀着,仿佛已经达到了极点。天空剧烈燃烧,像石榴花般明丽的火焰,烧遍了天空,大地,海洋。山野红了,房屋红了。站在门口观望落照的邻家老翁,面如赤鬼。唯有我,为自己没有被这火红的落照烧烂脸面和手脚而惊诧不已。

云被烧得消散了。富士诸山尽带绛紫色。

抬眼仰望,西天宛如半面硕大的军旗。日轮以富士为中心,一道道金光,由细变粗地放射开来,闪着强烈的石榴花的颜色。数十条巨大的光流从地平线直射天心,恰似地心里失了火,巨大的烈焰向着天心冲腾而起,光焰烛天。大海也仿佛燃烧起来,无数的水族生物也许会受惊而死。

过了十分钟光景,满天的黄焰燃烧成了一片血红色,鬼气森森而袭人。又过了五分钟,血红色变成暗淡的黑红色。看着看着,光焰渐渐消退,一场梦醒,天地俄然变得幽暗起来。

暮春之野

青叶茂密,村村埋在绿树丛里。芦荻长大,河面变得狭小了。

站在河的上游,观看落日在村庄那面沉没下去。太阳已经接近小坪山峰。山色青青,村里苍郁的树梢,泛出暗紫的颜色。晚潮渐渐涨了上来,河水倒流,满河水泡,像浮着团团白雪,掠过水中芦苇的影子,向上游漂去。河对岸张着提网,人躲在青芦之中窥探,每提起网来,网眼便映着斜阳闪着紫金色的光芒。水珠像粒粒珍珠滴进河里。

不久,太阳摇荡着一轮红球落到山顶。残照把树林的上空涂抹得一片通红,河水也泛着红光。海潮将河床涨满了,于是,晚霞流丹,青芦载影,白泡映玉,丛林浸翠,流水漫漫,欲将小板桥淹没。鱼儿时时在林影里跳跃,碧青的水上涌起一阵雪白的浪花。

晚风拂拂,残照的影子渐渐淡薄,芦和影合为一体,唱着清歌迎迓着暮色。不知何处的寺院,敲响了暮钟,钟声渺渺,在原野上回响。

片刻,大地被沉沉的夜幕掩没了。透过人家的门窗,可以看到火红的灯光。

五月十日

春之暮

庭石菖又名草菖蒲,花开正盛。淡紫色,白色,这花虽说插上一两棵不怎么显眼,但是要是院中千万棵花,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一齐开放,那绿色的底子,浮现着紫色和白色的花纹,美得就像铺着一面花绒毯。因为没人看,便将白天里来帮工的用人拉来一起观赏。

除草菖蒲之外,还有芍药、紫色白色黄色的旗荪、蔷薇、石竹、瞿麦、虞美人草、花芥子、红白除虫菊,竞相开放,庭园内五颜六色。

田里的麦子,天天阳光朗照,一派油绿。春蝉乍鸣,苇鸟叫,蛙鸣,清风阵阵。傍晚,满院子夜来香芳香四溢。

今日,五月下旬的一天,雨可亲,风可恋,清荫可怀。蝉声、绿麦、满耳满眼。暑热、闪光的绿色,令眼睛发疼。果然,温度计指到华氏八十摄氏度。

落叶树都从嫩芽长成了绿叶。厚重的常绿树,那不可思议的嫩绿实在美极了。白槲树的青枝上簇拥着柔嫩可食的绿叶。杉树长出一团团海藻般的新芽。红松赭红、黑松灰白的小蜡烛似的芽心,一粒粒出现于枝头。竹子“暮春春服既成”,已经披上了厚厚的鲜亮的绿蓑衣,看上去,心性陶然。

今夜开始有蚊子叫。

“今宵哪得睡?春暮一只蚊”。

春日将尽了。

明治四十五年五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