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彭文稿(亨利·詹姆斯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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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阿斯彭文稿(4)

“你要送来的是金币吗?”正当我转身朝门口走去的时候,波德罗小姐问。

我盯着她看了片刻。“在家里放这么多钱,你是不是有些害怕?”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她的贪婪让我不高兴,而是因为她们拥有那么些宝贝,却没有应有的防护手段,这让我真的感到十分震惊。

“我连你都不害怕,还会害怕谁呢?”她萎缩的脸显得很坚毅地反问。

“哦,好,”我笑着说,“我会担当保护者的角色,不过如果你喜欢金币,我就送金币来。”

“谢谢,”那个老太太回答说。她的语气中充满尊严,然后歪了歪头,显然是要让我赶紧走。我走出房间,心想以后要套取她的东西可真不容易。当我走到大客厅的时候,我发现蒂娜小姐就跟在我后面出来了。我想,因为她的姑母忘了建议我看看我要租住的那些房间,她可能是要做个弥补。但是,她并没有表达这个建议,她只是站在那里,脸上神色朦胧但不虚弱,让她显得像个无能、不负责任的堕落子弟。她并不像她姑妈那样衰弱,但她让我觉得更没用,因为她的羸弱是内在的,波德罗小姐可不是这样的。我等着看她是否会提议带我到房子的其他地方看看,但我没有催促她,因为我现在的计划是尽量和她多呆一会儿。过了足足一分钟,我才开口表态。

“我的运气比我想象的还好。承蒙她接见,我十分感激。也许是你为我说了好话。”

“那是因为钱,”蒂娜小姐说。

“是你提议的吗?”

“我告诉她说你也许会很大方。”

“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我告诉她说你很有钱。”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很有钱?”

“不知道。你说话的样子。”

“啊!从今以后我说话得换个样子,”我回答说,“很抱歉,我得说我并不如你想象的有钱。”

“是吗?”蒂娜小姐说。“我觉得,在威尼斯,喜欢花草植物的人一般都会为一点点东西花大钱。”她说这句话,似乎是为了安慰我,希望让我知道,尽管我确实很奢侈,但也不是最傻的人。我们一起走过大客厅,我一边瞻仰着它的恢弘气势,一边对她说恐怕我没有福气享用它。我的房间的门会不会碰巧朝着这间大客厅?“不会,你要到上面去,到三楼。”她回答的语气显得她以为我当然知道我该住在哪里。

“我想那是你姑妈想让我住的地方。”

“她说你住的地方应该是完全独立的。”

“这样当然最好。”然后,我毕恭毕敬地听她说我在楼上想要哪个房间都行,另外还有一道楼梯,不过只到我们站的这一层,如果我想到楼下花园里去,或从花园回到我的房间,我实际上就得经过大客厅。这是天大的好处,我可以预见,这将是我和两位小姐发展关系的重要杠杆。我问蒂娜小姐现在怎么才能到楼上去找我的房间,她用她特有的矜持回答说:“也许你上不去,我觉得……如果我不跟你去的话。”她显然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我们走到上面一层,看了一长串空荡荡的房间。其中有几间俯视着花园,那是最好的,还有几间越过对面的瓦片屋顶可以看到蓝色的潟湖。所有房间都布满了灰尘,由于长期缺乏保养,甚至显得有点破损,可是我发现,只要花几百法郎,我就能将其中三四间改造好,让它们适宜居住。我的实验所需要的费用似乎越来越高,不过,既然目标已经近在咫尺,我就不心疼钱了。我向我的同伴提出我得放一些东西进去,不过她显得更轻率地回答说我爱怎么样都行,她似乎希望让我知道,波德罗小姐对我的所作所为不感兴趣,至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猜想是她姑妈让她这么跟我说的,后来,我可以十分清楚(我自认为如此)地分辨,她说的哪些话是她自己的,哪些是那个老太太让她说的。她没有注意到房间的龌龊,也没有作解释或者道歉。我心里暗自说,这表明朱莉安娜和她的侄女都很邋遢,甚至比一般意大利人还邋遢,这个想法让我对她们的幻想清醒了许多。可是后来我认识到,作为一个自己闯进来的寄宿者,我没有资格对房东说三道四。我们从许多窗口向外面眺望,因为房间里面确实没有什么可看,不过我还是希望多逗留一些时间。我问她远处的几样东西是什么,可是她似乎都不知道。她显然不熟悉这些东西,似乎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我随即又发现她另有心事,所以装出不在意这些东西的样子。突然,她说了一句毫无来由的话。

“我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关系,但那些钱是给我的。”

“那些钱……?”

“你会给我们的那些钱。”

“哦,是这样啊!我真希望在这里住上两三年!”我说得自己像是个大慈善家,尽管这两个和阿斯彭有关系的人居然总是提到那个俗气的问题,这已经开始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真的?那太好了,”她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回答。

“请你相信我!”

她显得似乎没有明白我的话,而是接着说:“她希望我能有更多的钱。她觉得她日子不多了。”

“啊!希望她的日子多一些!”我大叫着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绝对考虑过她在感觉末日将近的时候将所有文稿全部销毁的可能性。我相信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是不会放弃它们的,我还坚信她每天晚上都会翻读阿斯彭写给她的信,至少会把这些信笺放到她那枯萎的嘴唇上亲一亲。如果能让我一睹这些庄严的仪式,我愿意花大钱。我问蒂娜小姐说她那个德高望重的亲戚是不是已经病入膏肓,她回答她只是累极了,她毕竟已经活了这么长的时间。那是她自己说的,她活得腻了,也许死可以让她换个口味。而且,她所有的朋友都死去多年了,他们应该是同生共死的。她姑妈还经常说一句话:她一点也不留恋,也就是不留恋生命。

“不过,人们不是想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的,对不对?”蒂娜小姐问。我冒昧问她说,既然她们有钱够维持两个人的生活,那么万一她姑妈丢下她走了,钱不就多余出来了吗?关于这个棘手的问题,她思考了片刻,然后说:“哦,你知道,一直是她在照顾我。她认为如果她离开了我,我这个傻瓜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倒认为是你在照顾她。我觉得她太自负了。”

“哦,你已经发现了?”蒂娜小姐叫喊着说,语气中隐约透着惊喜。

“我和她一起关在那个客厅里很长时间,她让我感触很深,我觉得她十分有趣。我没多久就发现她很傲慢。我在里面的时候,她没跟我说几句话。”

“是的,我认为她不会和你多说,”我的同伴断言。

“你觉得她对我有所怀疑吗?”

蒂娜小姐的那双诚实的眼睛,并没有发出我预期的信号。“我想没有……毕竟,她这么随便就让你进去。”

“你觉得这算随便吗?她的风险都得到了保护,”我说,“我能占她什么便宜吗?”

“我知道也不应该告诉你,对不对?”蒂娜小姐还没等我回答就可怜兮兮地补充说,“你认为我们有什么弱点吗?”

“这就是我的问题。你说出来,我会像对待神明一样尊重它们。”

于是,她看着我,脸上挂着腼腆而又直率,甚至有些愉悦的好奇,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是这样看着我的。然后她说:“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的生活平静得可怕。我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怎么过去的。我们没有所谓的生活可以说。”

“我希望我能给你们带来一点生活气息。”

“哦,不用。我们知道我们想要什么,”她接着说。

我有二十件事情想要问她:她们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她们有没有朋友或者客人?她们在美国或其他国家有没有亲戚?但我断定现在问这些事情太早了,我必须等今后有机会再问。“哦,自尊心别这么强。别把什么都藏起来不让我知道。”我对自己这样说感到很满意。

“哦,我必须和我姑妈在一起,”她说完就转过身去,看都不看我一眼,同时很突然地走开了,没有任何告别的礼仪,随即就不见了人影,明摆着要我自己下楼去。我逗留了一会儿,看着这座老宅里的明亮的沙漠(这时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进来),一边思考着当前的形势。在此期间,那个走路踢踢踏踏的小女佣也没有来伺候我,我琢磨着这种待遇可能说明她们对我很放心。

也许是的,可是,过了六个星期,快到了六月中旬,当普雷斯特太太即将外出避暑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取得多大的进展。我不得不向她坦白我还没有获得什么可以汇报的成果。我的第一步快得超乎想象,但第二步似乎跟不上。我距离和两位女主人一起喝茶的目标还有十万八千里,对于这个前景,我提醒我的好朋友说,我们俩都曾预料到的。她责备我不够大胆,我回答说即使要采取大胆的行动也得有机会才行:你可以奋勇前进,争取突破,但不能撞到没有缺口的墙上。她反驳说我突破的缺口已经很大,足以让千军万马通过了,接着指责我说当我应该到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时候我却到她的客厅里来唉声叹气,白白浪费宝贵的时光。我确实经常去见她,因为我觉得到她那里去倾诉,可以抚慰我办事不力的挫折感。但我开始感觉到,她总是责备我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并不能如愿得到安慰,所以,夏天一到我这位尖刻的朋友就关门外出,我感到相当高兴。她曾想看我和波德罗小姐交锋的好戏,没想到我们的交锋迟迟不能展开,她就看不到什么好戏,所以感到十分失望。“她们会引导你走向灭亡的,”她在离开威尼斯之前说。“她们会榨干你的钱财,但一张纸都不会给你看。”我觉得,自从她离开后,我就更专注地开展我的工作。

事实上,直到那个时候,除了见了一次简短的面,我和两位古怪的女主人都没有什么接触。这一次简短的见面,是在我兑现承诺给她们送去三千法郎的时候发生的。那时,我发现蒂娜小姐正在大厅里等着我,她急吼吼地从我手里把钱拿走了,所以我并没有见到那个姑妈。老太太曾经答应要接见我的,但她显然对食言不以为然。钱装在我的银行家给我的一个麂皮包里,那个包相当大。蒂娜小姐接过包后紧紧抓住,表情十分严肃,尽管我尽量显得很轻松很诙谐。她用两只手掌掂着这包钱的分量,正儿八经而又语气平和地问:“你不觉得这些太多了吗?”对此,我回答说这取决于我能因此获得多少快乐。于是,她马上转身离我而去,就像前一天一样,同时用我迄今未听她用过的声调喃喃地说:“哦,快乐,快乐……这里没有快乐!”

此后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没再见到她,我感到很纳闷,每天的常规活动为什么未能让我们见上一面。我觉得显然她对我抱着很强的戒心,故意回避着我,除此之外,这座大宅实在太大,住在里面就像进入了迷宫,相互碰头的概率很低。我曾经找过她,希望在大客厅里走来走去能偶然遇到她,但我连看见她的裙裾的机会都没有得到。她似乎也没有从她姑妈的套房里探出头来张望过,不知道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呆在那里面干什么。我从未遭遇过如此强烈的封闭情结,不能简单说她们喜欢安静,她们更像是猎物在装死躲避追杀。这两位小姐似乎没有任何客人,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根据我的判断,至少没有人会到这里来,蒂娜小姐也不可能出去,否则我一定会看到她。我做了一件我自己很讨厌的事情(不过就这么一次):我向用人询问她们的生活习惯,并让他觉得我对他所能收集的信息很感兴趣。可是,他所收集的信息,对于一个机灵有见识的威尼斯人而言,实在少得可怜。我必须承认,在一个永远禁食的地方,地板上肯定找不到什么面包屑。如果要干别的事,他的机敏和见识是够用的,尽管不像我在与蒂娜小姐第一次见面时夸的那样。他曾经帮我的贡多拉船夫为我送来了整整一船家具,当这些家具搬到了大宅的楼上,放进各个房间之后,他就像完全读懂了我的心思似的,把我的房间安排得妥妥帖帖,而且几乎是由他一个人完成的。总而言之,他让我在这里住得舒舒服服,不管我要在这里面住多久。我真希望他能与波德罗小姐的女佣好上,不然就和她结仇,不管是其中哪种情况,都会造成灾难性的结果,不管是什么灾难,都会产生会谈的必要性。我觉得她是个喜欢交际的人,还多次亲眼看到她为了家务来回穿梭,所以认定她是完全可以接近的。可是,这个源泉并未让我尝到任何闲话的甜头,我后来了解到,帕斯奎尔的感情很专注,对别的女性没有任何兴趣。他的对象是个年轻的小姐,她脸上总是涂脂抹粉,经常穿着黄色的棉布长衫,举止相当随意散漫,经常来看望他。她会在方便的时候玩串珍珠的活(这种装饰品在威尼斯很多,她经常口袋里装得满满的,我还曾经在房间地板上看到散落的珍珠),并密切留意着大宅里的这个女佣。我当然不合适掺和这种家长里短,也从未跟波德罗小姐的厨师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