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盖特露德(1)
·第一章·
倘若我从表面观察自己的生活之路,我似乎并不特别幸福。然而我尽管犯过许多错误,却也谈不上特别不幸。说到底,追究何谓幸福,何谓不幸,实在是愚蠢透顶,因为我常常感到,我对自己生活中不幸日子的眷念远远超过了那些快活的日子。也许一个人命中注定必须自觉地接受不可避免的事,必须备尝甜酸苦辣,必须克服潜藏于外表下的内在的、真正的、非偶然性的命运,这么说来我的生活实在是既不穷也不坏。大概我的外在命运也和多数人一样,是不可避免地由上帝安排的,这样我的内在命运实在也就是我自己的作品,我所获得的乐趣和苦恼全都得由我自己负责。
在我少年时,我经常幻想自己成为一个诗人。如果我真是一个诗人,我就绝不会抗拒这样的引诱:让我自己的生活躲进儿童时期的温柔阴影中,沉湎于我幼年备受亲切爱护的热流之中。因而这份财富对于我是极为珍爱和神圣的,我不能允许对它有丝毫破坏。关于我的童年,我只能说它是快活而绚丽多彩的;家里人听任我自由发展自己的爱好和才能,让我自己随意制造我内心的愉快和痛苦,从没有把未来看作自上而下的陌生压力,而是我自身力量的希望和利益所在。所以我得以在好几个学校出出进进,被公认为一个不可爱而且没有多少天分的孩子,尽管我比较安分守己,但也不能忍受任何强烈的约束,于是最后家里人就让我自由发展了。
在我约莫六七岁时,便懂得了音乐具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能够极其强烈地影响我,统治我。从那时起我就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潜藏之处和自己的天堂,这是任何人也夺不走或者能加以侵犯的,而且这也是我不愿和任何人分享的。我成了一个音乐家,虽然我在十二岁以前并不曾学过任何乐器,而且从未想到自己今后会以音乐作为挣钱糊口的职业。
此后的生活一直没有多大变化,因此我回溯自己的生活简直毫无色彩可言,而是从一开头就定下了基调,只有一条道路可走。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我的外表生活如何好坏,内在生活却是始终不变的。我久久地摸索前进,没有乐谱和乐器,可是一个旋律时时刻刻都在我的血液中和嘴唇上激荡,一个节奏和音韵始终存在于我的呼吸和生活中。我如饥似渴地试图从种种不同的道路探索到拯救、遗忘和解放自己的办法,我如此热切地追求上帝、知识与和平,可是最后却总是发现一切仅只存在于音乐之中。无论是贝多芬还是巴赫:总而言之,在这个世界里音乐有时候会把一个人的心震撼,那些和音能够穿越我们的心脏,对于我来说,音乐是一种深切的抚慰,并意味着是一切生命的表现。哦,音乐!你忽然想起了一个曲调,你不出声地在心中吟唱,为它所深深陶醉,它占有了你的一切力量和行动,就在这一瞬间,音乐活在你心中,它为你解决了一切偶然的、恶意的、粗鲁的以及悲哀的东西,音乐使世界产生共鸣,使困难变得轻松,使呆滞长出翅膀!一首民歌的曲调就有那么大的威力!当然最重要的是和声!每一种悦耳的和谐的音乐都是纯洁的声音,例如那悠扬的钟声能够满足人们优美的感情,每一下乐音的起伏,往往令人心情激动,得到极大的欢乐,绝非任何其他娱乐所能比拟的。
在我看来,人民和诗人所渴望的一切最圣洁的想象,永远是对神的乐声的最高尚和内在的想象。那里正是我思想最深切和最宝贵的驰骋之处——在那里可以听见宇宙的构成和一切生命总体的神秘而又和谐的声音。啊,生活怎能如此混乱、如此走调、如此虚假,好似人类之间只存在欺骗、恶意、嫉妒和憎恨,而每一支小小的歌曲、每一种细微的乐音,都清晰地演奏出纯洁、和谐和友爱,那明朗的声音打开了天堂的大门!我又怎能不自怨自艾呢:我满怀美好的愿望却不能为自己的生活谱出一首歌曲、一支纯粹的乐曲来!我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不可逃避的债主,他迫切要求产生一种纯洁的、悦耳的,而且是圣洁的音乐;可是我的工作日里总是充满了偶然性和嘈杂之声,无论我如何转动,如何推敲,总也听不见值得一听的回响。
我要说明的话到此为止。我现在是在思考,我是为谁而写下这些文字的呢?谁对我有这么巨大的力量,能够督促我和打破我的孤独呢?现在我不得不提到一个可爱的妇女的名字,这个名字不仅包含了我很大部分的经历和命运,而且还是照耀着我的星星和一切事物的崇高象征。
·第二章·
最后一学期开始的时候,所有的同学都开始谈论未来的职业问题,我也开始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以音乐为职业,为此而努力奋斗,对于我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但是我反复思考都想不出别的可以令我愉快的职业。我不愿意听从父亲的建议去经商和从事其他手艺,不是因为反对这些职业,而只是毫无兴趣而已。当我看到班上的同学对于自己选择的职业极其自豪,似乎给了我启发,觉得我的选择也是既好又准确的,总之,我也是满脑子自豪感,满心喜欢。条件对我是有利的,因为我从十二岁开始就由一位很好的老师教授小提琴,学习成绩比较好。尽管我父亲极力反对,不愿意自己的独生子去从事艺术这一最不可靠的行当,为此感到担忧,却因而更助长了我的反抗意志,何况教师也鼓励我,努力促成我的志愿。父亲最后让了步,寄希望于时间的考验,期待我在这一学年中会改变看法,而我的渴望在此期间却越发确定无疑了。
就在最后一学期时,我生平第一次爱上了一位漂亮的少女。我同她相处的时间不多,想见她的欲望也不强烈,只是像在梦中一般享受着自己初恋的甜蜜。这段时间里我深深地沉浸于音乐和爱情之中,常常由于兴奋而彻夜不眠,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两支乐曲的旋律在我心中回荡,我试图把它们写下来。创作使我心中充满了羞涩和迫切的快感,相形之下我那近似游戏的爱情烦恼几乎被完全淡忘了。这时听说我的爱人正在学习唱歌,我非常想去听一听。数月之后我的愿望终于得到了满足。就在我家举行的一次晚会上,这位漂亮小姐被邀请表演唱歌,她竭力推辞,最后还是没有推掉,我怀着迫切的心情等她表演。一位先生在我们家的小钢琴上替她伴奏,他弹奏了几个节拍,她就开始演唱。啊,她唱得不好,极其不好,而当她唱的时侯,我的惊讶和痛苦逐渐转化为一种同情,甚而是一种幽默感,以致为自己热恋的未来感到担忧。
我是一个有耐心、并非不用功的学生,但是不能算是优秀学生,因而在最后一学期中我有点儿松懈了。原因不在于我懒惰,也不在于我的恋爱,而是一种青年人的耽于幻想和漫不经心,一种意识上和头脑中的迟钝,这种迟钝仅仅偶尔强烈地、突然地中断,那是由于我那早期的创作欲望像乙醚似的占据了我的奇妙时刻。随后我感到自己被一种极其洁净清澈的空气所包围,在这种空气中不可能梦幻似地生活,一切感觉都变得敏锐了,潜伏着一种警觉性。但是在这些时刻中产生的旋律却很少,也许只有十个旋律和一些和音的开头;但是我永远也没有忘记这些时刻的空气,这种特别洁净清澈、几乎有点冰冷的空气,还有这种思想高度集中的气氛,为了正确地抓住一个旋律,不受任何偶然的动作和行为的影响。我并没有满足于这些小小的成绩,也不认为这些就是最美好的东西,但是我很明白,在我的一生中并没有比再度回复到这些思维敏捷、渴望创作的时刻去更为我所追求和重要的了。
因此我也就过着这种消闲的日子,我沉迷于小提琴,陶醉于一闪而过的旋律和色彩缤纷的音调。不过我很快也就明白,这不是创作,而仅仅是我自己着力予以卫护的一种游戏和精神享受罢了。我觉察到,追求梦想,为此而耗费时光,和艰巨而明确地为追求音乐形式而进行斗争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且早在那时我也已多少理解到,真正的创造总是孤寂的,同时必然要求我们为此而放弃生活的种种乐趣。
我终于自由了,结束了中学生活,辞别父母来到首都的音乐学院开始新的大学生生活。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我深信自己会成为一个音乐学院的优秀学生。事实上却完全事与愿违。我努力选修各门功课,却发现自己在必修的钢琴课上遭逢巨大的困难,同时看到我的全部课业好似一座无法攀越的大山横亘在我面前。我虽然决不打算放弃,心里却是失望和困惑的。我这才发现自己缺少艺术天赋,原先无疑是低估了通向艺术之途的艰巨和困难。作曲令我绝对厌恶,极其少量的作业就使我感到好似翻越大山,我对学习毫无信心,已弄不清自己是否还有学习能力,尽管用功却毫无乐趣。我觉得自己又渺小又可悲,只能到什么办事处当一个办事员,或者在普通学校随便学点儿什么。我不能够诉苦,至少给家中的信里不能诉苦,只能悄悄地、失望地继续走那条已经开始了的路,我认为自己至少可以当一个普通的小提琴手。我练啊练,忍受着教师们的责备和嘲笑,我亲眼看到有一些我曾经轻视的同学,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进步,受到表扬,我只得把自己的理想深深地潜藏起来。把小提琴拉好也没有多大意思,除非成为艺术大师,否则就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事情清清楚楚,我在下过一番功夫,吃过一番苦头之后,会成为一个有用的手艺人的,我可以到任何一个小乐队充当一名默默无闻的谦逊的小提琴手,以此挣钱糊口。
因此我在这个时期中,极其渴望——简直什么都可以应允——脱离毫无乐趣的音乐枷锁,去过一种没有音响和节拍的普通生活。在我想望能找到欢乐、成就、荣誉和完美的地方,我却只见到了要求、规则、责任、困难和危险。我脑子里出现的一些音乐作品,它们要么庸俗无聊,要么显然违背艺术规律,因而都是毫无价值的。于是我收拾起自己的一切伟大的想法和希望。我是千百个大胆追求艺术、却又缺乏成为真正艺术家能力的青年人中的一个。
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三年左右。这时我已经二十出头,显然选错了职业,我只能羞愧地、完全出于责任感地走完这条已经开始的道路。我对音乐已经麻木不仁,只是单纯地运用指头,完成艰难的功课,在和声上错误百出而已。一个爱嘲笑人的教师指点我困难重重的钢琴课,他把我的一切努力看成仅仅是在浪费时间。
倘若不是原来的理想始终偷偷地在我脑中作怪,那么我在这几年中的日子一定会好过得多。我是一个行动自由的人,有许多朋友,是一个仪表堂堂、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出身于富有的家庭。我原本可以享受一切,过一种吃喝玩乐的闲日子。但是我不愿这样,一句话,首先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否则就难以使自己的青年时代过得快活。我没有料到,就在我毫无防备艺术生涯会遭逢灾星的时刻,思乡之情竟油然而生,我没有能力遏制和遗忘自己的失望。有一次我彻底达到了目的。
这是我愚蠢的青年时代中最愚蠢的一天。当时我正在追求著名歌唱家H教授的一个女学生。她的情况看来和我相似,她怀着巨大的希望来到学校,找到了严格的教师,却不习惯自己的功课,最后甚至认为自己连嗓子也是不行的。她便自暴自弃起来,整日和男同学们调情,和我们一起做一切蠢事。她具有一种极易消逝的火辣辣的、色彩鲜艳的美丽。
这位美貌的丽蒂小姐只要一看到我,便总是用她那种打情骂俏的态度把我捕获。我对她的爱也总是一晃即逝的,常常把她遗忘,但是只要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迷恋之情总是再度向我袭来。她对待我如同对待其他男同学一样,她挑逗我们享受她的魅力,而她自己则怀着青春时期的好奇的性感参与其中。她是美丽的,但是这种美丽只在她说话和行动的时候,只在她用她那温柔而深沉的声音大笑的时候,只在她跳舞或者挑逗她的情人们互相妒忌的时候才显露出来。因而我常常在每次她也参加的社交活动后回到家里的时候,自己嘲笑自己,并向自己证明,像我这种类型的男人是不可能严肃地爱上这位可爱的玩世不恭的女子的。但是有时她又重新达到目的,她用一个手势,用一句喁喁细语强烈地打动我,使我又头脑发热,疯狂似地在她的寓所附近溜达逗留到半夜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