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穿越魔鬼西风带
2008年11月7日,星期五
凌晨6点整,晨曦中,我们28名“内陆队”队员在码头上集合,开始跑步锻炼。
雪龙号上200多人中,除了船务、后勤人员,大部分是科研工作者,他们中有些就在船上进行科研工作,有些则要到南极中山站上工作。虽然我们全体都属于“中国第25次南极科考队”,但是只有28个人将进入南极内陆,承担建设昆仑站的任务,所以我们又被称为“内陆队”。
李院生队长要求内陆队队员在船上必须坚持早锻炼,因为雪龙号从上海到南极,需要近一个月的时间,必须让每位队员保持良好的体能状态。而且,这样的“集体活动”能培养队员们的团队意识。冰盖建站任务艰巨,而这支队伍的成员来自四面八方、各行各业:有国家极地办的专职人员、冰盖气象科学家、新闻记者、医生、厨师,还有实际建站的12位宝钢建筑工人(他们被媒体称为“中国最牛农民工”)。成员之间互相没有行政约束,没有谁是绝对的领导,在内陆艰苦环境下,团队合作意识和集体主义精神尤为重要。
上午10点,雪龙号按时起锚,在领航员引导下慢慢驶出弗里曼特尔港港口。
起锚时天气非常好,称得上风和日丽,大家心情也很愉悦,仿佛一段美妙旅程就此开始。但是,约一小时后,船就开始颠簸,愉悦的心情很快被上下左右翻腾的海浪打得乱七八糟,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出现了晕船反应,有人开始呕吐。
我没有在大洋中航行过的经历,上一次坐船也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虽然难受的感觉已经出现,还是莫名其妙地认为自己应该是不会晕船的。我打开电脑准备处理邮件,但是,仅回了半封邮件,突然感到头晕、全身乏力、出冷汗,并且有很恶心的、要上吐下泻的感觉……不得不承认,我也彻底晕了!那是一种完全不能自我掌控、完全无助的感觉。赶紧关上电脑躺在床上,15分钟以后才觉得稍微好了一点。突然间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刚上舰艇的新水兵,被晕船折磨得痛不欲生,向舰长申请离舰没有得到批准,感觉生不如死的小水兵直接跳海了。没有经历过真正晕船的人,恐怕很难想象这种痛苦,我觉得有点理解这个小水兵了。
晚上我又一次光顾了顶层的驾驶室。尽管船体还很摇晃,但驾驶室很安静,暗暗的灯光仿佛投射出沉着和坚定,使人觉得无论情况如何变化,都在船长的掌控之中。台灯的光线优雅地照在航海图上,驾驶台上电子导航仪闪闪烁烁地跳动,反衬得船外的狂风和海面格外狰狞。船长告诉我,如果我们现在沿着航线朝正南开,会正好遇到一个气旋,我们的船就有可能遭遇风险,至少也会拖延时间。所以雪龙号现在正偏转航线朝西航行,力图避开这个气旋,并且要在下一个气旋到来之前,尽快通过这一地带。
不知道我们这次的运气会如何?离南极还很遥远,真不知道大海还要怎么折磨人!
2008年11月8日,星期六
今天是周六,北京的家人、朋友们应该正在悠闲舒适地过周末了。从现在开始到明年3月下旬,周末对我来说将没有任何意义。这也不坏,不断经历一些完全不同的生活,不正是我一直所追求的吗?回忆筹划出征南极的经过,从第一次接触国家极地考察办公室的人员,之后一步一步地安排、计划、争取,西藏艰苦的体能训练,到最后各个部门、各个层面的层层审批等,花了我将近两年的时间,才使我今天能够在这艘船上“享受”晕船的感觉。晕晕乎乎之中心里还是很欣慰,算是实现了人生的一大夙愿吧。
上午的锻炼取消了,因为有一个“私下的”“民间的”活动要举行。这个活动是由参加昆仑站建设的12名宝钢队员组织的,他们从九华山请了一尊地藏王菩萨到船上,告诉所有内陆队员:人人都可以去上一炷香求平安。这是他们在经历比较艰难的建筑和旅行任务时必行的仪式,也可能是建筑行业中的惯例。很多航海专业人员出海前也有拜佛求平安的习惯,也许同他们的渔民前辈的习俗有关。
宝钢项目经理李侍明担任内陆队的副队长,为了低调,他称这是一场“民间活动”,自由参加,去不去悉听尊便,其实队里所有人陆陆续续都去了。李侍明副队长还送给每人一块开过光的写有“出入平安”的镀金牌子和一串手腕上戴的佛珠。
船在弗里曼特尔港启航时,我80岁的老母亲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是“菩萨保佑你”。虽然至今我没有真正的信任何一种宗教,但我从不敢随意否定任何一种信仰。母亲年轻时也是不信佛的,但现在信了。
2008年11月9日,星期日
颠簸、摇荡的雪龙号继续航行。坐在舱内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舱外的狂风挟带着巨浪拍打船舷的声音。
我对船体的摇荡已经明显适应多了。上午尝试着到船上的各个房间去串门,与人闲聊可以分散注意力,中午和晚上都能正儿八经地吃一点饭,下午还换上运动衣和球鞋,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跑了一会儿。在颠簸的船上跑步有点困难,脚步左右摇晃,时轻时重,坚持跑了5千米,出了一身汗,感觉比较好。自己觉得已经不晕船了。
可惜好时候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晚上,船体摇晃明显加剧,海面上12级的飓风掀起了七八米高的巨浪,晕船的感觉重新回来,原来雪龙号已经驶入传说中的“魔鬼西风带”了。
“西风带”在南半球南纬45~60度之间。在这里,太平洋、大西洋和印度洋是相互连通的,洋面上没有任何陆地,即包围南极大陆的一圈海洋。
由于地球自转,这一区域会刮起西风,西风顺地球绕一圈但没有任何阻碍,风会越刮越快、越吹越猛。同时,南印度洋的暖气流、洋流遭遇来自南极的冷气流、洋流,也会加剧风浪的旋转,造成地球上独一无二的巨浪飓风区,这就是所谓的“西风带”。
西风带一直都是航海人员恐惧的地方,因为当船卷入西风带气旋后,极有可能出不来。据李队长介绍,22次队(第22次南极考察队简称)的时候,他搭乘澳大利亚考察船进南极,正好遇到西风带气旋,在西风带这15个纬度区域里来来回回迷航了50多天,最后幸免于难很大程度上靠的是运气。其实最早到达南极的“先驱者”们,大多都无心为之,是被风暴“卷”到南极周边地区的。
站在六层驾驶室里,看着这两万吨的庞然大物被狂风巨浪肆意蹂躏,船头一会儿整个没入海水中,一会儿又被高高抛起,海水从两侧泻回海中。窗外一会儿看到的是整个天空,一会儿又是整片海水。让人在晕船的痛不欲生之余还要胆战心惊,因为感觉船随时会翻倒!
只能祈祷赶快通过这个魔鬼地带!
2008年11月10日,星期一
今天雪龙号仍在西风带内航行,但已经成功避开了前一个气旋,后一个气旋尚未形成,因而船的摇摆在一个能够忍受的范围。因为看电脑屏幕还是会感到头晕,所以我主要是躺在床上休息。
与很多人相比,我是幸运的,因为晕船并不影响我的食欲,吃饭时胃口一直不减,也少有呕吐反应。船上有一位可爱的女队员小罗,晕船晕得厉害,吐得一塌糊涂,但一直锲而不舍地吃饭。她经常吃着吃着忽然就不见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原来是找地方吐去了,吐完了再坚持回来吃。
中午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一个海浪把二层餐厅后面的一块窗玻璃打碎了,海水一下子涌了进来,可以想象海浪的力量有多么巨大。下午本来还准备去跑步的,但从船体摇摆程度和自身身体状况分析,只能放弃。虽然晕船的感觉时强时弱,但我的情绪却前所未有地放松,因为第二天不会有各种病人和生死攸关的手术。睡不着我就不睡,实在累了、困了,倒头就能睡着。
我有幸与李院生队长住一起,可以了解更多实际情况和细节。
Dome A,是南极冰盖最高点。那里海拔高、极度寒冷,长期被西方南极探险学家称为“人类不可涉足之地”。现在我们不但要进入那个不毛之地,而且要在极短时间内建立起昆仑考察站一期工程,其艰难程度、风险程度可想而知。
2008年年末至2009年的中国第25次南极科考队的所有任务中,内陆队建设昆仑站是重中之重,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只有内陆队建站成功,这一年度的南极科考才算圆满完成任务。海洋局领导和第25次南极科考队的领队可能都明白,内陆队建站成功与否,可能直接关系到对他们工作的评价。
宣教过程中只了解到有几辆车的车况不好,开进内陆会有困难,但从李队长和几位有经验的机械师的眼神中,我能读出他们有更多的忧虑。虽然在物资准备、人员选拔、车况检修、油料配备、食物挑选等可控制的环节,都有着细致而周密的准备,虽然人人都抱着“必须建站成功”的信念,但在Dome A,未知情况太多,谁也没有百分百成功的把握。而在南极冰盖,失败并不意味着可以重新再来,因为任何一个意外,都可能导致某些生命的终结,甚至是28人组成的内陆队的全军覆没……
恐怕只有我们中国人“胆敢”在条件并不充分的时候还会开始行动。
2008年11月11日,星期二
我逐渐认识了同船的人,结交了一些朋友,有了比较多的私下交流。各种职业的人聚集在雪龙号上,像一个小社会:里面有气象学家,来观察南半球和南极附近气候的变化和特点;有海洋学家,在船行进到不同区域时采集海洋浮游生物和其他海洋标本;而李院生队长这样的冰芯学家,只有到南极冰盖才能打冰芯、采样本,才能开始科研。
我也带了中国医学科学院的两项医学研究任务,研究人在极端环境下机体的适应和调整,但这好像不是南极考察的主流科研项目。船上有一位去中山站越冬的陈医生,他充当“船医”角色,所以在专业上我基本是一个闲人。
船上有不少新闻媒体的记者。两位中央电视台记者许波和徐进,将和我们一起奔赴内陆冰盖。还有新华社、人民日报社和海洋报社的记者,他们将在中山站完成采访任务,人民日报社记者余建斌是我的宁波老乡。他们都很敬业。虽然单位对报道工作并没有具体的任务指标,撰稿数量、图片数量都没有明确规定,但是,无论通信条件怎样恶劣、晕船反应怎样痛苦,他们一直坚持用各种方式向国内传递实时报道。船上204名队员,身后就有204个家庭和千万颗牵挂的心,雪龙号上传回的任何点滴信息都是珍贵的,都备受亲人朋友们的关注。
船上生活除了每天早上的锻炼外,每晚还要集中开会学习,有第25次考察队的大会和内陆队28名队员的小会。学习内容都很实用,比如雪地车的种类和型号、操作注意事项、曾经出现过哪些故障、在冰盖上可能遇到的危险和自救他救方案等。
如同战争即将打响之时向士兵们“速成”如何开枪和打炮,这些学习内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有雪地车出现故障,业已超负荷的物资运输将更加困难,如果28名队员中有两人以上因故终止行程,那这次建站任务就极有可能完成不了。这就是为什么这次内陆队中超规格地安排了两位医生的原因,除了我这名外科医生外,另一位是来自西藏高原病研究所的藏族医生次旦罗布。
2008年11月12日,星期三
进入西风带已经两天,多数人都在饱受风浪折磨:有些人整天平躺在床上;有些人几天未进食,已经开始输液;有些人出现严重的呕吐反应……那是种脚底无根、无处躲藏的感觉。有两位船员藏进直升机的停机坪里;另有一位兄弟像猫一样蜷缩在甲板上的锚绳盘成的圈里面。典型的鸵鸟心理,就好像海浪看不到你,你就能躲过西风带的“魔掌”一般。其实无论你藏在哪儿都一样,即便你跳下海也躲不过去,这就是西风带!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确实渺小和微不足道。
有趣的是,餐厅的人气指数是雪龙号摇晃程度的直接反映。晃得厉害的时候,用餐时餐厅没几个人,厨师精心准备的食物尽数浪费;而当船稍稍平稳,各类人员纷纷从各自藏身角落钻出来,情况一有变化又立刻随之消失,比战时疏散都快。
后来听船上的老队员用36个字总结西风带的感受:一言不发,两眼无神,三餐不吃,四肢无力,五脏翻腾,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久卧不起,十分难受。总结得很是准确、传神、到位,堪比千古流传的卓文君数字诗,人民群众太有才了!
下午5点40分,广播传来通知:雪龙号左舷发现一座冰山!沉寂多日的船舱里立刻热闹了起来,大家兴奋地跑出舱外,有些人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冰山矗立在雪龙号左前方不远处,呈圆桌形状,在蓝天碧海之间轮廓分明,晶莹剔透,异常漂亮。
有经验的人根据目测初步估计,此块冰山长约800米,宽约500米,高200米左右,无法想象这样的庞然大物居然是一个漂浮物体。大家像过节一样聚集在甲板上,更有人冲进驾驶台,欢呼雀跃,互相庆幸,所有的照相机、摄像机都被派上了用场,随船的CCTV、新华社、人民日报社等媒体的记者开始赶稿,把第一次看到冰山的情景和这里的气氛第一时间发回国内,后方多少颗焦急的心在等着这一消息啊!
看到冰山时的兴奋,不仅仅是因为它漂亮或因为它和周围海景融合在一起的独特美丽景观,还因为冰山的出现预示着雪龙号即将进入浮冰区!进入浮冰区后,船就不会晃动得那么厉害了。雪龙号即将远离魔鬼西风带,我们即将摆脱晕船的折磨,怎能不欢呼雀跃!第一个发现冰山的徐进还被奖励了特别的礼物——两罐用南极冰水酿制的啤酒。
经测量得知,这座冰山位于南纬55度73分,东经99度处,离实际西风带的边缘南纬60度还有大约4个纬度。晚上8点船长通过广播告知全体人员:雪龙号安全顺利地穿越了西风带,整艘船毫发无损,没有人员受伤,没有意外事故,我们胜利了!当晚所有人睡了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