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草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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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樱草忌(1)

Le Deuil des primevères

Est-ce que le ciel mourra?Est-ce que tu mourras?

引子

走进商场,我卷起折叠伞,却发现束带上那个生了锈的金属扣怎么也合不上,只好任凭雨伞再次散开。手里握着还在滴水的伞,活像是抓着一只刚刚捞上岸的水母。店员显然在怠工,并没有在门口架起供人领取塑料袋的装置,也没有拿着拖把到处奔走。化妆品柜台之间的过道上满是黑色的脚印,而珠宝柜台那边则是字面意义上的人迹罕至。

雨水一滴一滴从伞上落到我脚边的地板上,很快就汇成了巴掌大小的一摊。

我站在原地,犹豫着,不知该去哪里等她。

远江每周六在这附近上补习班,家也只隔了一站地。而我,周六喜欢去市图书馆自习,顺便借几本书回家。市图书馆就建在这片商业区对面。我们一般会约在这家商场的正门外碰头。遇上今天这样的天气,实在没法在外面等她。

雨声夹杂着雷声,隔着厚重的玻璃门仍震耳欲聋。

昨天放学时,她约我今天在这里见面,说是要把假期里借去的书还给我。当时天色就有些不妙,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今天会迎来入春以来第一场暴雨。若能联系上她我倒是真想取消今天的碰面,毕竟这显然是最不适合还书的天气。挎在我肩上的这个空荡荡的帆布包,究竟能否在飘摇的风雨里保护那几本书,也大可存疑。

然而,发现下起了雨的时候,我已经没法跟远江取得联系了。

她没有手机,也叫我尽量不要往她家里打电话。

我的左边有一间咖啡馆,里面坐满了避雨的人。刚刚有个没带伞的男人比我早一步跑进商场,径直奔向了那边,现在仍站在门口等待空位。在他前面还有一对情侣。他们显然都淋了雨,刚刚跑进来的男人尤其狼狈。我身上的钱怕是连买一杯最便宜的饮料都不够。况且,我总觉得,和空位相比,远江应该会到得更早些,没必要凑这个热闹。

我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手机,确认了时间之后又把它放了回去。三点零九分。补习班那边如果不拖堂,应该是三点钟放学,走过来的话……反正也无事可做,我就在心里计算着她收拾好东西、走下楼梯、穿过马路所需要的时间。

就在这时,我看到玻璃门外不远处有个奔跑着的人影,没有撑伞,穿在她身上的很像是我高中的校服。雨水和雾气让我看不清她的脸。

直到她跑到离门口只有几米远的地方,我才敢肯定是远江。

她跑在雨里,将本应背在身后的双肩包紧紧地抱在了胸前,上身微微前屈,像是在奋不顾身地保护着里面的书。

我连忙替她推开玻璃门,又在她进来之后立刻把门关好,生怕把冷风也放进来。

我是坐公交车过来的,除了下车之后来不及撑起伞的一瞬间之外,没怎么淋到雨,反倒是在过马路的时候一脚踏进了水洼,鞋袜都没能幸免,现在感觉就像是一直把脚泡在泥水里一样。没有带伞的远江显然比我更惨。她身上的校服已经湿透了,整个人正冻得瑟瑟发抖,被雨打湿的头发却像一条热得要死的黑犬,瘫软无力地趴在了头顶和额头上。

见她喘息不已,我又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粉红色的双肩包。背包几乎没有被淋湿。

“等了很久吗?”

“我也刚到。”

她放心地点了点头,从我手里接回了自己的背包,拉开拉链,又把包递到我面前,说了一句“书在里面”。

应该是因为手上沾了雨水,所以才让我自己把书取出来吧。我把手在自己的帆布包上蹭了蹭,从她的背包里取出了那三本书。包里还有一个放讲义用的蓝色文件夹,那显然不是要转交给我的东西。

“还有别的书在我那边吗?”

“应该没了吧。”

我自己也并不确定。把什么东西借给了别人,或是从别人那里借了什么,若不提醒我便根本想不起来。过来的一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假期里到底借了哪几本书给她,结果只想起来一本是三岛由纪夫的《春雪》,一本是商务印书馆出的哲学书,还有一本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我瞥了一眼书脊,是V.S.奈保尔的一本短篇集。

原来如此,是我买来之后并没有翻开看过的书,难怪一点印象也没有。

那本红色书脊的《尼各马可伦理学》,我也只在从外公的书架上把它取下来之后,随手翻了几页,后来它就一直插在我的书架上,直到寒假的时候被远江抽了出来、借了去。

明明自己只读过其中一本,我还是不知羞耻地问了一句:“你都看完了吗?”

“有一本看不太懂,另外两本倒是挺有趣的。”

“这样啊。”听她这么说,我暗自下定决心,回家之后就立刻开始读那本《米格尔街》,这个厚度应该很快就能看完,这样周一午休时就能跟远江交流一下感想了。

仔细想想,我在学校有一起吃午饭的朋友,也有放学之后一起回家的朋友。我和远江在学校里的交情,也就仅限于午休时从教室一起走到图书室了。一路上,她会跟我聊几句读书的感想。到那边之后,我一般会去杂志阅览区自习,而远江借好书就会回教室。

我还真是个虚荣的人啊,有点讨厌自己了——这样想着,我把三本书装进了挎包。

“我送你回去吧。”我说。

远江看着门外的暴雨,点了点头。

要用一把折叠伞为两个人挡雨,实在有些勉强。结果就是,远江的左肩和我的右肩完全暴露在了雨里。她仍像刚才一样,把背包抱在胸前,而我则把帆布包挎在了左肩膀上。挎包正好被我们两个的侧腹夹住,走起路来也没有前后摆动。

这学期开学以来,我几乎每周六都会陪她走这一段,再从她家附近坐公交车回家。天气好的话也会稍稍绕点路,下一段台阶到河边去。远江不能回去得太晚。只是一刻钟的话,她还能骗家里人说是老师拖了堂或是课后去请教了什么问题。比这更久的话,就不太好跟家里交代了。

我从没见过她父母——甚至没怎么听她谈起过,提到家长的时候她也总会说“家里”而不是爸爸或妈妈——也没有去她家做过客。最奇怪的是,她总是让我把她送到小区门口而不是楼下。我若是男生也就罢了,她家长要是从楼上看到我们走在一起,可能会起什么疑心。两个女生,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小心。

“今天补习了什么呢?”

“还是数学和物理。”

“以后准备选理科吗?”

“家里想让我选理科,我还没想好……顺其自然吧。”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不知为什么忽然叹了口气。

就算左肩会淋雨,远江也没有把右肩贴到我身上来,我隐隐感到了一种距离感。和以往一样,我没有追问太多。一旦可能越过那条无形的界线,我便会立刻换个话题。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把她当成需要轻拿轻放的易碎品一样。尽管她没怎么在我面前表现出敏感脆弱的一面。

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在她面前总会慎言慎行,不像对待其他朋友那么随便……

这也许是对文学少女的一种偏见吧,总觉得她们会很容易受到伤害。

“高二的时候还能在一个班就好了。”

“你会选理科吧?”

“为什么这么觉得呢?”我试着调侃道,“你看,我的书架上可是有《尼各马可伦理学》这种看起来很厉害的书……”

她笑了一声,虽然不是很轻蔑的笑声,但还是让我有些不愉快。“高中就在看这种书的话,到了大学就不用再看了吧。可以学点别的了。”

“比如说呢?”

“比如说核物理或者基因工程之类的。”

“听起来都是些找不到工作的专业。”

“我如果读了这种专业,家里应该会很高兴吧,”她说,“跟别人说起来的时候肯定很有面子。”

“所以要补习物理和数学?”我说着,往她那边看了一眼,却见她摇了摇头。

“我可是功课跟不上才去上补习班的。”上课时一直在读小说、早上还经常把我的作业借去抄的远江,一本正经地说。

想来她在补习班上也不会认真听讲。

我们已经走到了桥头。远江的家就在河对岸。

用水泥浇筑而成的桥身两侧,立着一排漆黑的铁柱。铁柱之间又架上了三道栏杆。人行道和机动车道之间也用白色的护栏隔开了。此时护栏上满是溅上去的泥点子。每到下雨天,河水都会变得浑浊不堪。湍急的水流像是被煮沸了一般,泥浆在其间翻滚不已。我想,就算是打定主意要在今天投水殉情的恋人,见了这场面只怕也要考虑换个死法了。

我们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车铃声,回头一看是辆山地车。身穿紫色雨披的车主一点也没有减速的意思,我们只好背靠着栏杆给他让路。

“我记得你一直骑车上下学,遇上下雨天会不会很不方便?”等自行车驶过之后,我问。

“套件雨披就好了,和打伞比起来更不容易被淋到呢。就是总会把鞋子弄湿。一整天都会很难受。”

听她这么一说,我低头看了一眼刚刚不小心蹚了水的左脚,又看了看一路走过来被雨水打湿了的右脚……一整天吗?那还真是够悲惨的。

“穿上鞋套会好一点吗?”

“会好一些。但是袜子还是会被弄湿,然后雨水会从脚脖子那里一点点往下渗。夏天的话索性就穿凉鞋了,就是现在这个季节比较讨厌。”

“确实。”我说,“真是搞不懂,为什么春天就一定要刮风下雨呢。”“不下雨的话,农民伯伯会很苦恼吧。”

“农民伯伯……哈哈哈哈哈哈……”

被远江戳中了笑点的我,右手扶了一下栏杆。

“怎么了?我这么说很奇怪吗?”

“……像小学生一样。”

结果远江真的模仿起了小学生的口吻:“啊,太阳公公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我又笑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走完了那座桥。

“也许我真的跟小学生没什么区别吧。”她忽然有些落寞地低下了头,又补了一句,“在很多方面……”

“读三岛由纪夫和奈保尔的小学生吗?”

“不管读什么,小学生就是小学生啊。”

像往常一样,我们在她家小区门口道了别。

那是一片老楼,听说以前是某个科研单位的家属院。楼房早已经破败不堪了,外立面的墙体有些已经剥落,暗红色的砖块裸露在外,像是一根根被烤焦了的玉米并排摆在一起。这个小区就算某天被拆掉了也并不稀奇。我觉得应该有不少住户已经搬到了别处,留着这套房产只是为了拆迁时能拿到些补偿金。

看着她跑进雨里的背影,我有些后悔没有把她送到楼下。

很快我就等到了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

坐好,把伞放在脚边,我随手从挎包里抽出了一本书。拿书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若是正巧拿出那本我准备看的《米格尔街》就好了”,结果却事与愿违,抽出了那本我几年之内都没打算再碰的《尼各马可伦理学》。

说起来,我之前为什么会把这本书从外公那里拿回家去呢?

这显然不是个很吸引人的标题。一说到“伦理学”,眼前就会出现一个老夫子的形象,蓄着垂到胸前的胡须,戴着厚重的镜片,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对你指指点点的,叫你不要做这做那——我这个偏见若是让教政治的汪老师知道了,只怕要被叫到办公室去听他普及哲学知识(听说他是哲学博士),但是我这个年纪的人里面,像我这么想的应该不在少数吧。

亚里士多德这个名字也是,真够拗口的。

所以,当初为什么会对它产生兴趣呢?也许当时正好在别的书里见人提起它——就像见到《春雪》的主角在读《摩奴法典》,自己也忍不住买了一本,结果当然是根本看不明白——也有可能只是随手翻开一页,正好看到了什么吸引我的话……

我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回事。

外公喜欢用钢笔在书上做些批注,也会把中意的句子或重点画出来。我当时随手翻开这本书,正好看到了一处被画了线的句子,那是个很漂亮的比喻。

“一只燕子或一个好天气造不成春天”——似乎是这样一句话,我看了之后有些触动,就把这本书带回家去了。

我记得外公还在旁边批了一句,“《淮南子》: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足见东西方思维之差异”。我倒是没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文化上的差异,只觉得幸福也好,春天也好,本就是极脆弱的东西,两句话讲的都是同一个悲观的道理。

我翻开书,凭印象寻找着那句话,应该是在很前面的地方……

结果,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翻遍了整本书都没有找到哪怕一处画线或批注。我印象里有些泛黄的书页,也变成了不真实的雪白色。翻页的时候,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油墨味。

我把书翻到版权页,却见是今年才刚刚印刷出来的最新批次。外公在两年前就去世了。

也就是说,借给远江的那本《尼各马可伦理学》,在还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一本全新的书。倘若那不是外公的遗物,我倒真要感谢她替我以旧换新呢。

可是,见不到外公留下的痕迹,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车到站了,我赶忙把书塞回挎包里,抄起折叠伞,跑下了车。雨势已经小了不少,家也近在眼前了,身上若没有带书,怕是连打伞的必要都没有。

我撑起伞,低头迈过一个个小水坑。

帆布包没有淋到雨,只是从远江身上沾了些水,应该没有渗到里面去。我的鞋袜倒是全都湿透了,外套右胳膊的袖子也浸满了雨水,不停有水珠从上面落下来。

回家之后要先洗个澡。

那本书的事情,等周一再问远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