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刚刚,由纪夫突然意识到这四个不回自己的房间、全都惴惴不安地赖在客厅的人,恐怕是在为晚归的母亲知代担心。
“我才没担心呢。”阿鹰语气粗暴地说。
“最近挺不太平的,要不要去接她啊?”阿勋回头看向时钟。
“不会是去联谊了吧?”阿葵干笑着说道。
最后这句联谊当然只是阿葵随口一说的,然而由纪夫却补上了一句:“对了,上次老妈好像确实为了公司应酬去参加联谊会来着。”引来四道锐利的目光一齐射了过来。
“不会吧?!”四个人齐声说道。
由纪夫懒得和他们多解释,同时也无法理解年过四十的老妈去参加全是年轻人的联谊会这事有什么可担心的。想想那些参加联谊会的男人会有多尴尬吧,他们才是应该被担心的人。难道不是该数落老妈“也不想想你都多大岁数了”吗?听到由纪夫的观点后,四个人一齐摇晃着脑袋,强调着:“你还不明白她的魅力,你还不懂。”
由纪夫合上了教科书,决定今天就学习到这里。他看向电视,画面中的答题者正满头大汗地歪着脑袋,苦思冥想。刚刚一直在看体育杂志的阿勋不知何时凑到了阿葵和阿鹰身边。
“这人还真拼命啊。”由纪夫指着电视上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说道,“不过他也太紧张了。”居然上个智力问答节目就能紧张成这样,由纪夫感到十分震惊。
“这可关系到一千万日元呢。”
“什么题目?”阿悟问道。
“中岛敦(注:中岛敦(nakajima achishi,1909-1942),日本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山月记》、《环礁》、《斗南先生》等。)在晚年时曾在以下哪个国家工作过?”阿葵的语气像在念英文一样。
“这种事谁会知道啊?”阿勋摇了摇头。
“中岛是谁?”阿鹰皱着眉问,“自行车车手?”
“帕劳。”阿悟小声说道,“中岛敦曾任职于帕劳的南洋厅内务部地方科。”
阿葵迅速回过头,阿勋和由纪夫也同他一起看向阿悟。“阿悟,为什么你连这种事都知道啊?”反应稍稍慢了一拍的阿鹰看着阿悟,吃惊地问道,“求你了,去上这个节目赢一千万回来吧!”
“只是碰巧猜中了而已。”阿悟连笑都没笑一下,一脸无聊地用手支着下巴。
电视上的答题者最终还是没能答对。在耗尽了规定时间,把四个选项反反复复研究了无数遍,恨不得都要把眼睛瞪穿了的前提下,他还是答错了。坐在观众席上的答题者的妻子一脸颓丧地垂下了头。起初她还大方地说“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终究还是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真是太遗憾了。唉,那可是一千万呢”。
第二天早上,由纪夫去上学,在体育馆独自练了一会儿投篮之后回到了教室。小宫山还是没来。不过从前一天去小宫山家拜访时他妈妈的反应来看,由纪夫就没抱什么希望。然而多惠子却执拗地再三追问:“为什么小宫山没来啊?我们不都特意去找他了吗?”
“你回自己座位坐不行吗?”由纪夫指向窗边的座位。今天是个大晴天,初夏的阳光洒满窗帘。
“今天,”多惠子把脸凑了过来,低声说道,“我能去你家吗?”
“马上就要考试了啊。”
“那考完试就可以去了?”
“考完期中考试又要考期末考试,我们永远都在准备下一场考试,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考试。所以多惠子,你永远也不能来我家。”
“强词夺理。”
“我没有强词夺理,而是在露骨地对你表达厌恶之情。”由纪夫皱着眉说道。
“虽然你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很想让我去,对吧?”
由纪夫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徒劳无功。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一边不断对女性实行性骚扰,一边对面露不快的女性笑着说“你嘴上说讨厌,心里其实很喜欢吧?”的中年男子形象,不禁对那位女性心生强烈的同情。如果对方连这种话都说出口了,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抗拒呢?
“喂,由纪夫。抱歉在你们聊得正开心的时候打断。”这时,殿下从左边把身子凑了过来,虽然谈不上来得正好,但由纪夫很高兴能借他转移话题。
“喂,殿下,我正在跟由纪夫说话呢。”多惠子表示不满,但立刻被由纪夫反驳“殿下的命令可是要绝对服从的”。
“你知道这道题怎么做吗?”殿下打开手中的习题册,放在了由纪夫面前,“这是补习班出的题,我不会做,也没有答案。”
“什么啊这是?这不是高考的题目吗?殿下,你恐怕搞错了,我们才高二,下星期开始考的也只是期中考试而已。”面对大呼小叫的多惠子,长着一张胖嘟嘟的圆脸的殿下丝毫不为之所动,“唉,我跟你们这群人可不一样,眼下的这种小考试,我压根儿没放在心上。我可是看得很远的。比起期中考试,我更看重高考。没错,高考啊。”
“真不愧是殿下,关注的是未来的事啊。”由纪夫略显夸张地感慨了一番。
由纪夫看向习题册,多惠子也凑过来问:“哪道题,哪道题?”她的短发散发出一股既不是肥皂味儿,也不是香水或水果味儿的淡淡香气,令由纪夫在一瞬间闭上了眼睛,差点儿陶醉在这股香气之中。
“求出能除尽整数19n+(-1)n-124n-3(n=1,2,3⋯⋯)的质数。”
“这是什么啊?”多惠子露出像是看到令人厌恶的昆虫时的表情,“完全看不懂,咱们学过这种东西吗?完全不懂在说什么啊。殿下,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啊?”
“没办法啊,这道题目就这样,貌似是国立大学的往届考题。由纪夫你会做吗?”
由纪夫歪着头盯着问题看了一会儿。“这道题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打起草稿来。
“试着把1代入,得出的结果是21,对吧?再用2替换n,得出的结果是329。这样一来,仅从n等于1和2的结果来看,能得出能够整除的质数只有7。”
“由纪夫你在说什么呢?”
“啊,没错,没错。”殿下茅塞顿开地拍了拍手。
“所以,换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就变成了‘证明当n为任何数时都能被7整除’。”由纪夫一边说一边用铅笔比画着,“只要用‘ap-a能被p整除’这个定理,应该就行了。”
“不是吧,怎么回事?由纪夫你真的做出来了?不是开玩笑的吧?”
“由纪夫你果然很厉害啊。”
“我只是以前做过一道类似的题罢了。”
“你在哪儿做过这种题啊?”
“在家里。是我爸教我做的。”
“哎?!是哪个爸爸?不是吧,连这种莫名其妙的题都会做?”
“是阿悟,他很擅长做这种类似问答题目的考题。”
“不是吧——”多惠子瞪大眼睛,做出要晕倒的样子,又缓缓地拿起殿下的习题册,“我觉得这种问题从根本上来说就很奇怪。”她开始发表高见,“什么‘求出x’,什么‘证明一下’,也太拽了吧?一般不是该更恭敬一点吗?像是‘请算一下’,或者‘想不想证明看看?’之类的。”
“人家是题目啊。”
“还不止呢,你看下一道题,在‘证明一下’后面还补充了一句‘n必须是自然数’,真是自说自话啊,规矩全都是他自己定的。”
“人家题目就这样,你能有什么办法啊?”
“喂,什么叫‘哪个爸爸’啊,由纪夫?难道由纪夫你有好多个爸爸?”殿下的耳朵还是那么灵。
“殿下,你还是不要管我们这些庶民的琐事了。”由纪夫回答。
到了放学的时候,由纪夫从鞋柜里拿出鞋子,把脚伸了进去。正当他要往外走的时候,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是多惠子吧,他抱着达观的心态转过身,来人果不其然就是多惠子。
“由纪夫你怎么了?怎么一脸爽朗?跟大彻大悟了似的。”
“我确实大彻大悟了。我终于明白无论怎么抵抗,追兵总是会追过来的。”
“有人追你?在哪儿?好可怕,真吓人啊。”
由纪夫直勾勾地盯着她,嘴里机械性地重复了一句:“好可怕,真吓人啊。”
几个女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擦身而过时,她们开心地向多惠子搭了话。“多惠子学姐,今天您不去车站吗?”看样子她们是多惠子所属的垒球部的学妹。
“车站?为什么要去车站?”
“您没听说吗?田村麻吕可能要来这边。”
“咦?真的?”多惠子瞪圆了双眼,由纪夫则比她还要吃惊。
“坂上田村麻吕(注:坂上田村麻吕(758-811),日本平安时代的武官,名字亦有田村麿的写法。曾被封为第二任征夷大将军,是传统日本文化中的武神。)?那个征夷大将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时代?由纪夫的脑海中飘过一连串的疑问。
“你傻吗,由纪夫?说的是那个偶像啊!田村、麻吕。”
“这么无耻的名字,明显是个失败的艺名啊。”由纪夫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却引得多惠子的学妹们投来利箭一般锐利的目光。
“这是人家的真名。你不要说人家坏话,也别把人家和什么奇怪的大将军联系在一起。”
由纪夫在心里暗想,要怪也不该怪我,应该怪田村的双亲吧。而且人家坂上田村麻吕还平白无故的被你们叫作“奇怪的大将军”呢。更何况,这些女生刚说完“不要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紧接着就把坂上田村麻吕的“田村麻吕”四字念得和那个偶像的名字音调一样了。这么一来,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不就是你们自己吗?
“那个叫什么田村麻吕的,很红吗?”由纪夫试图挽回,没想到学妹们一脸难以置信地反问:“哎——不是吧?真不敢相信。”把他鄙视了一通。
“不过那只是流言吧?又不是开演唱会,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多惠子说道。
“但是他的歌迷已经聚集在车站前了,我们也打算先去商店街碰头,再去车站蹲点等人。”
“眼看就要考试了,还搞这种事。”由纪夫小声地表示了不屑。
“啊,多惠子学姐,这是你男朋友吗?”一个学妹口无遮拦地问道。
“也许是哦。”多惠子又是那种口气。
“不是,你给我好好解释清楚。”由纪夫正要解释,那群学妹却已经走远了。
“怪不得呢。”多惠子毫不在意地转换了话题,“知道由纪夫你有四个父亲后,我心中的好多谜团都解开了。真是多亏了你。”
“啊?”
“由纪夫你不是什么都会吗?刚上一年级就当上了篮球队的正式队员,头脑又聪明,是不是?在我们这所升学率很高的学校里,由纪夫你仍然名列前茅。就连刚才殿下出的那么难的题目你都轻松地做出来了。再加上有传闻说,你还特别会哄女孩子。”
“什么?”
多惠子笑了起来。“真的,大家都说由纪夫你很温柔。”
“我可不记得我对谁温柔过啊。”
“比如在聊天的时候,其他男生大多只知道聊自己的事,即使女生们已经觉得很无聊了,他们也不以为意,实在是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从这点来说,由纪夫你就会好好听女生说话,不管女生说什么都不会笑话她们,虽然我经常被你笑话吧。”
“别因为这种小事就夸我啊。”由纪夫惊得差点儿向后仰倒。
“听好了,在女孩面前千万不能只顾说自己的事,要好好听对方说话。即使对方向你倾诉烦恼,也绝对不要说出自己的意见。只需把对方的话从头听到尾,再说‘真是难为你了’就好。听的时候别忘了点点头。”这是阿葵曾经说过的话,由纪夫从小就常听他在耳边反复嘀咕。还有一句是“绝对不要自吹自擂,没有比自吹自擂更无聊的了”。
阿葵还曾这样问过由纪夫:“假如现在眼前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有多大?”
“大到连地面都裂开了。”他决定往大里说,“然后,假设由纪夫你被掉下的水泥板砸中,大腿骨折了。”
“听着就好疼。”
“而和你在一起的女孩相对来说受伤较轻,只是手臂擦破了。那么由纪夫,你会说些什么?”
原来这竟然是一道题目啊。由纪夫吃惊地回答道:“我大概会说‘你可好,就受了点轻伤,我可是骨折了呢’,或者‘快送我到能接骨的地方去’之类的。”
“完全不及格。”阿葵缓缓地合上眼皮,带着一脸仿佛会散发出性感香气的清爽表情摇了摇头,“你应该这么说:‘你没有受伤吧?我怎样都无所谓。’”
“什么我怎样都无所谓啊,我可是大腿骨折了啊。”
“没事的,总之,你一定要‘把对方摆在第一位’,这才是最重要的。大腿骨和女生,到底哪个更重要?”
“大腿骨。”由纪夫立刻回答。
“大腿骨以后还可以接上,女生错过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虽然这是由纪夫刚上初中时两人进行的对话,但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并且直到现在他都无法认同。
“总而言之,”多惠子还在继续,“以前我一直对由纪夫你样样全能感到很不可思议,现在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你有四个爸爸,你从他们那里遗传了各种各样的基因,对不对?”
她那咄咄逼人的口气就好像她正在指挥一支名叫“臆测”的军队快速行军一样。“前进!冲啊!”她不断用臆测攻击着由纪夫。
“可是,我只遗传了其中一个人的基因啊。”
“啊,对哦。”多惠子十分干脆地让士兵停下了脚步,反而令由纪夫有些沮丧。
“嗯,不过我确实从各个父亲那里学到了各种不同的东西。”他承认道。
“对吧?我说的没错吧?”
“喂,你就是由纪夫?”在由纪夫走出校门又向右拐走了十米左右时,有人叫住了他。他回头一看,一个从没见过的高个男子站在那里,穿着袖子长度微妙——算不上短袖也称不上是长袖——的T恤衫和黑色长裤。明明还是初夏时节,那人身上已被晒得黝黑。从袖口可以看到他的手腕上有半黑不绿的几何图案,是刺青。似乎是从肩膀一直延伸到了手腕。
该男子两侧的头发都被推光,剩下的头发像疏于打理的草坪一般立在头顶。眉毛淡得只能看出若隐若现的形状,还长了一口乱牙。不知道是不是皮肤太黑的缘故,由纪夫觉得他就像一根牛蒡。
怎么看这人都不像个勤勉过活的老实人,但年龄看上去跟由纪夫他们没差多少,应该不到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