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尔戈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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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译本序

张英伦

亚历山大·仲马(1802—1870)是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重要代表,法兰西文学苍穹的一颗独具特色的明星。其作品卷轶浩繁,多达三百余部,包括戏剧、小说、游记、回忆录等多种多样。而他的长篇历史小说尤其成就卓著,《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玛尔戈王后》……这诸多的代表作跨过时间和空间的界限,深受世界读者的喜爱。

《玛尔戈王后》发表于一八四五年。在这前一年,他的《三个火枪手》问世;而在这后一年,另一部杰作《基督山伯爵》出版,《玛尔戈王后》正是作家大仲马巅峰时期的产物。

“什么是历史?就是钉子。用来挂我的小说。”作为历史小说家,大仲马常常是不注重表现历史本身的。他的许多历史小说,热衷渲染的是主人公个人的奇遇,历史只是与之稍微挂钩的背景,若即若离。连他的代表作《三个火枪手》也是如此。不过他有少量历史小说作品,与历史的框架贴合比较紧密,历史的依据比较坚实。历史的内涵比较丰富。《玛尔戈王后》便是突出的一例。

《玛尔戈王后》取材于法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时期——宗教战争。那是约四百年前的事了。十六世纪下半叶,宗教战争的幽灵时隐时现地在法国的土地上肆虐了八次,蹂躏法国近四十年,给法兰西民族造成深重的灾难。追溯这场战争的根源,至少可以说到该世纪初叶的宗教纷争。那时,天主教会腐败已极,宗教改革之风兴起。改革思潮最初在少数教士中传播,逐渐扩及下层民众和资产者,产生了所谓“革新了的宗教”即新教。十六世纪五十年代,法国人加尔文在瑞士创立的教派传到法国。加尔文教否定了在《圣经》中“查无依据”的一部分天主教教义和陈规陋习,废除了教士等级制而代之以信徒选举的长老制,有力地动摇了天主教会的权威,很快就成为法国新教中最主要的一宗。许多地方,特别是南部,加尔文教团体如雨后春笋,连贵族也纷纷加入。到五十年代末,以南部为基地的新教派最终形成,其领袖为法国西南部属国纳瓦尔的波旁王室。而北部则是天主教派的势力范围,以洛林地区的大权贵吉兹公爵家族为首。在巴黎掌握中央政权的瓦卢瓦王室信奉天主教,但它对两派的态度并不取决于宗教信仰,而是按自身的政治需要时有变化。自从封建统治阶级的不同集团的代表人物成为各派的宗教领袖同时又是政治领袖,这场宗教改革引起的纷争就具有了封建统治阶级内讧的性质。

十六世纪下半叶,法国经济严重衰退,中央集权削弱,加上接连担任国王的卡特琳娜太后的三个儿子软弱无能,使分裂主义乘机抬头,是宗教战争得以爆发并且愈演愈烈的主要原因。南部新教派首先发难。他们于一五六〇年策划绑架幼主弗朗索瓦二世,遭到镇压。矛盾平息未几,一五六二年天主教派袭击正在祈祷的新教徒,重开战端。一五七二年卡特琳娜太后制造圣巴托罗缪节惨案,大批新教徒遇害。一五七六年,新教派索性在南部成立“胡格诺共和国”,推举在圣巴托罗缪节惨案中死里逃生的纳瓦尔国王为领袖。同一年,北部天主教派也成立了“天主教同盟”,意欲操纵王权,从此,王权与“同盟"的斗争跃居首位。一五八八年“同盟”在巴黎组织起义,国王亨利三世出逃。次年,亨利三世被“同盟”的刺客所杀,由于瓦卢瓦王室没有后嗣,纳瓦尔的亨利继承法国王位。他继续与“同盟”作战多年,直到一五九三年,他公开改宗天主教,得到天主教派的承认,旷日持久的宗教战争才告结束。

以十六世纪法国宗教战争为背景,大仲马一共写了三部长篇历史小说,即《玛尔戈王后》、《蒙梭罗夫人》和《四十五卫士》。这三部小说先后描写了瓦卢瓦王室最后两任国王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时代的事,有一定的连续性,所以又称《瓦卢瓦三部曲》。《玛尔戈王后》是这个三部曲的第一部,可以说也是最精彩的一部。

如果把简短的“尾声”除外,《玛尔戈王后》的故事始于一五七二年八月十八日纳瓦尔的亨利和玛格丽特公主成婚,终于一五七四年五月三十日查理九世驾崩,时间跨度还不到两年。然而在漫长的宗教战争中,这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片断。其间包括两件大事:圣巴托罗缪节惨案和纳瓦尔国王亨利潜逃。前者是整个宗教战争中最严重的流血事件。后者则关系到战争的全局,因为惨案在南部和西南部已经激起如火如荼的反叛,亟待纳瓦尔的亨利去领导。《玛尔戈王后》的故事情节,就是紧扣着这两件大事展开的。

圣巴托罗缪节惨案是一起突发的阴谋事件。原来为了保住瓦卢瓦王室的统治地位,卡特琳娜太后一直施展着让新教派的波旁家族和天主教派的吉兹家族彼此争斗而坐收渔利的手法。居于少数的新教派在前三次战争中没有被扑灭,原因之一就是王室唯恐除掉了新教派会使馋涎王位的吉兹家族更加肆无忌惮。一五七〇年第三次战争结束后,为取得新的平衡,王室对新教派多方安抚,卡特琳娜把自己的女儿、查理九世国王的妹妹玛格丽特嫁给纳瓦尔的亨利就是一个重要措施。但未料到新教派军事领袖科利尼海军元帅博得了查理九世的宠幸,这不仅引起天主教派的愤懑,也构成对卡特琳娜的一大政治障碍。于是她在筹办女儿婚事的同时,把刺杀科利尼提上了日程。查理九世对此是否知情?史学界说法不一。但可以肯定的是,行刺失败后’当卡特琳娜以攻为守、决定屠杀齐集巴黎参加婚礼的新教派首脑们时,征得了查理九世的同意。由于吉兹公爵蓄意扩大事态,结果三千多新教男女惨遭杀戮。

从第一章卢浮宫的盛大结婚庆典到第十六章科利尼海军元帅暴尸在绞刑架上,作者纵笔驰骋,用十余万字的篇幅详细描写了圣巴托罗缪节惨案的前前后后。在这一部分里,大仲马突出地表现了他对史料的精细研究以及他那再现历史形象的奇才。开篇第一章,卢浮宫外围观的天主教市民气势汹汹,卢浮宫内结婚庆典上各派人物心怀鬼胎,粗中有细的几笔勾勒,就把紧张、险恶的时代氛围强烈地烘托了出来。对于接踵而至的刺杀科利尼的未遂事件和圣巴托罗缪节惨案的描写,更是生动曲折、绘影绘声。从卡特琳娜太后和查理九世时代策划阴谋的密室到玛格丽特窝藏逃犯的偏房,从科利尼惨死的阳台下到小梅康唐丧命的宅前,从变成了狩猎场的古巴黎的大街小巷到郊区的绞刑场,作家不仅充分展现了这场屠杀的巨大规模,而且淋漓尽致地揭示了这场屠杀的疯狂程度,读来令人惊心动魄。

圣巴托罗缪节的大屠杀是法国历史上最惨绝人寰的悲剧之一,在当时和后世,以这一事件为题材,产生出不少作品。除了这部《玛尔戈王后》,著名的还有弥世莱的《法国史》和梅里美的《查理九世时代轶事》。前者对圣巴托罗缪节惨案的描述,除了材料翔实以外,作为一部历史著作,其文笔之富有文学兴味也是堪可称道的,但它毕竟是一部历史著作,与完全诉诸艺术形象的历史小说《玛尔戈王后》无法相比。至于梅里美,法国研究家吉尔贝·西戈在为最新出版的《玛尔戈王后》所写的序言中说得好:他对圣巴托罗缪节惨案的描写“枯燥乏味”,在这一方面“大仲马远比他高明”。认真比较过这两部历史小说的读者自不难得出同样的结论。

从第十七章到“尾声”前的一章,以纳瓦尔国王亨利屡试潜逃为主线,小说《玛尔戈王后》用大部分篇幅对法国封建王室的宫廷生活作了真实、有力的写照。如关于王室的豪华郊游和盛大出猎的描写,无疑是使读者大开眼界的出色篇章。然而更令人深有所感的还是作家对宫廷黑暗政治内幕的无情揭露。

圣巴托罗缪节惨案的腥风血雨停息了,但是宫廷生活在富丽堂皇的外表下,依然充满杀机。出于不同家族根本利益的冲突,卡特琳娜太后必欲把自己的女婿、纳瓦尔的亨利置于死地而后快,她策划了一次次的陷害、一次次的谋杀,无所不用其极,真可谓阴险毒辣。即使在瓦卢瓦王室成员之间也是矛盾重重、互相算计。查理九世国王猜忌弟弟安儒公爵,安儒公爵仇恨哥哥查理九世国王,阿朗松公爵把两个哥哥都视为自己走向王位的障碍,而卡特琳娜太后则与查理九世国王和阿朗松公爵勾心斗角。这种家庭丑剧甚至闹到骨肉相残的地步,以至阿朗松公爵眼看着查理九世误食毒药不加制止,反倒幸灾乐祸,卡特琳娜太后明知查理九世受了自己的毒害生命垂危,而不予解救。当大仲马写到纳瓦尔的亨利宁愿被关进文森监狱也不愿呆在卢浮宫、查理九世国王离开卢浮宫就如同逃出地狱一样的时候,他对封建宫廷内部斗争的残酷性的刻划简直到了力透纸背的深度。

如果说在《玛尔戈王后》的前一部分大仲马为圣巴托罗缪节惨案撰写了一部精彩无比的史诗,那么在这一部分他为我们提供的封建宫廷的政治风俗画同样是罕见的佳品。至少在法国文学中,还很难找出同类的作品,对宫廷政治生活的描写这样细腻真切、入木三分。

在小说《玛尔戈王后》中,与流血和不流血的政治斗争的主题紧相交织、齐头并进的,还有爱情的主题。那是多么非同寻常的爱情故事啊!然而历史上确实有过拉莫尔和玛格丽特公主,科科纳和内韦尔公爵夫人这两对罗曼蒂克味儿十足的恋人。而玛格丽特公主同拉莫尔的恋爱故事尤其被后世传为趣谈。

读过法国作家斯丹达尔的小说《红与黑》的读者都记得,书中的拉莫尔侯爵小姐是颇以她的死在断头台上的祖先拉莫尔伯爵为骄傲的,那位伯爵死后,他的情妇玛格丽特公主竟然把他的头颅珍藏起来作为纪念。而拉莫尔侯爵小姐就是效仿昔日的玛格丽特公主,保存了于连的首级。《玛尔戈王后》所写的拉莫尔和玛格丽特,正是拉莫尔侯爵小姐的这位祖先及其情妇。从二百余年后拉莫尔侯爵小姐(虽是小说中的人物,也是现实人物的反映)的思想和行为,可见这对古人的故事影响之深远。

玛格丽特的一生是疯狂而又可悲的。她被嫁给纳瓦尔的亨利,实际上是作了政治的牺牲品。但她热望有朝一日成为法国王后,所以与纳瓦尔的亨利结成政治联盟。纳瓦尔的亨利逃出巴黎以后,亨利三世国王指控她与丈夫串通一气,将她软禁,一五八三年才准许她去纳瓦尔的亨利领导的南部新教派地区。由于她生活放荡无羁,纳瓦尔的亨利又把她关在一座有三重围墙的堡垒里,一关就是十八年。纳瓦尔的亨利成为法国国王以后,于一五九九年宣布废除同她的婚姻关系。她晚年虽获得人身自由,但作风依旧。《玛尔戈王后》中的玛格丽特年仅二十有余。然而从她与姐丈吉兹公爵、胞弟阿朗松公爵以及拉莫尔的暧昧关系,已足见其荒唐。通过大仲马对这个人物的爱情冒险的描绘,我们对中世纪法国封建统治阶级中盛行的淫糜之风可以略见一斑。

此外,作家还写了拉莫尔和科科纳之间胜过手足的情谊。科科纳和拉莫尔一样,在法国历史上都实有其人,他们于一五七四年四月纳瓦尔的亨利和阿朗松公爵第二次试图潜逃失败以后被判死罪,科科纳放弃了越狱逃生的机会,和拉莫尔并肩走上断头台。大仲马以讴歌的笔调着力渲染了二人生死相依的纯真感情,使之与王室成员的骨肉相残形成鲜明的对照,也为整个作品增添了明朗的色彩。

《玛尔戈王后》不但有着丰满扎实的历史内涵,而且在艺术上也有很高的成就,这是这部历史小说引入入胜,令人爱不释卷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作为说故事的能手,象在他一些成功之作中一样,大仲马在《玛尔戈王后》中充分地显示了他善于选择典型情节并把它们编织成和谐整体的特长。不过这部小说的最大艺术成就还在于人物性格的塑造,正是这一点,使它比大仲马的那些纯以情节取胜的小说富有更持久的魅力。拉莫尔和科科纳对友谊同样地坚贞,可他们的性格却迥然有别,相映成趣。卡特琳娜以及她的三个儿子是一丘之貉,但在大仲马的笔下他们各自的性格特征是那样昭然若揭。我以为全书塑造最成功的人物是查理九世。他是个冷酷无情的君王,他可以杀害自己称作父亲的科利尼海军元帅,流放自己的亲兄弟安儒公爵和阿朗松公爵,连生身之母卡特琳娜太后在他的面前也胆战心惊。但他同时又厌恶和惧怕严酷的宫廷斗争。他还不乏温情,他爱出身微贱的奶娘,爱妹妹玛格丽特,更爱玛丽·图谢和他们的私生子。出于对宫廷斗争的厌恶和惧怕,他但愿自己的私生子永远与王位无涉。由于作家表现了查理九世性格中的全部复杂性——而这也正是他的性格的特征——这个人物显得那么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确,真实生活中的查理九世至死也没有承认自己的私生子,从而排除了他与王位发生关系的可能性。

上文提到,《玛尔戈王后》是一部与历史的框架贴合得比较紧密、历史的依据比较坚实的作品。但是,创作历史小说,在尊重基本历史事实的基础上,不但少不了对细节的虚构,也允许对某些次要事件和人物加以适当的变动。《玛尔戈王后》的作者在这方面的经验是值得借鉴的。例如,真实生活中的拉莫尔同科科纳一样,本来就是阿朗松公爵的属下,作家根据自己的艺术构思为了塑造出两个“不打不相识”的莫逆之交,把初到巴黎的拉莫尔和科科纳分别改为纳瓦尔国王和吉兹公爵的属下。又如,在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中逃到玛格丽特公主卧室里的实是莱维子爵,作家把这一插曲安排在拉莫尔身上,因为莱维子爵此人与玛格丽特并无关系,而拉莫尔却在玛格丽特的生活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再如,查理九世死在一五七四年五月三十日,安儒公爵赶回巴黎在同年七月十八日夜间,而纳瓦尔的亨利逃出巴黎在一五七六年二月四日,作家把这三件事集中到差不多同一时刻:查理九世任命纳瓦尔的亨利为摄政以后刚刚驾崩,亨利三世即从波兰赶回继承王位,纳瓦尔的亨利连忙趁乱而逃。这三处改动不会造成历史的混乱,却产生了很好的艺术效果:或者使人物更为鲜明,或者使故事更加集中,或者使结尾更富有戏剧性。

《玛尔戈王后》也有缺陷。其中最突出的、也是大仲马的历史小说所共有的缺陷,就是对历史进程缺乏深刻的理解,因而无法阐示历史事变的真实原因。在《玛尔戈王后》里,瓦卢瓦家族的衰亡、波旁家族的取而代之,即几十年法国政局的变化、历史的运动,全为“天意”所决定,这“天意”就显示在卡特琳娜的占卜中,无论用何种方法占卜,结果总是预言瓦卢瓦家族将有三代国王接连死去,纳瓦尔的亨利终将为王。我们知道。卡特琳娜太后原是意大利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的一位公主,她嫁到法国宫廷来以后,在她的影响下,当时意大利的一些风尚,例如占星术和毒药的使用,也输入了法国。她本人就是占星术的迷信者和下毒的老手。但是问题不在于大仲马写了卡特琳娜对占星术的迷信,而在于大仲马自己深深地陷于占星术的迷信。这是必须郑重指出的,尽管就全书来说依然是瑕不掩瑜。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这部《玛尔戈王后》的创作,包含着奥古斯特·马凯的一份功劳。马凯是大仲马的最主要的合作者。大仲马的许多作品,包括小说《三个火枪手》和《基督山伯爵》在内,都是与马凯合作写成的。由于大仲马当初和马凯有约在先,这些著作历来只署大仲马的名字。虽然未必公道,但正如大仲马的合作者们一致承认的:不论以哪种方式合作,主导者和灵魂总是大仲马;合作者可以有不同的风格,但成果总带着大仲马的烙印;毕竟是大仲马作出决定性的贡献。

大仲马本人曾据小说《玛尔戈王后》改编成同名的五幕十三场话剧,在他创办的历史剧院演出。这部小说后来还曾四度被搬上银幕,尤以一九九四年帕特里斯·谢洛导演的一部最为成功,获得两项戛纳电影节大奖,捧得五座凯撒金像。该片在中国上映,伊莎贝尔·阿加尼扮演的玛尔戈王后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一切都说明这部历史小说的经久的生命力。

一九八二年八月一稿于北京

二〇一七年一月修订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