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卡瑟尔坐在那里写报告,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显然,戴维斯的死使得非洲部的情报传递必须要终止。如果继续有泄露,那么谁负其咎便不言自明,可如果泄露停止了,其罪责肯定就归于死者了。戴维斯的痛苦已经结束,他的个人材料将封存至某中央档案库,谁都不会再操心去检查了。如果其中有叛变的记录呢?就像内阁机密一样,要严管三十年后才会解密。从一种悲哀的意义上说,这也是幸运的死。
卡瑟尔听见萨拉正为萨姆朗读着睡前读物。现在比平时上床晚了半小时,不过今晚他格外需要娇惯一会儿,在学校过的第一周并不开心。
将报告转录成书码真是个漫长的过程。现在他再也不会用完《战争与和平》了。为安全起见,第二天他将把这本书和秋天的叶子堆在一起付之一炬,也不用等那本特罗洛普的书寄来了。他感到既轻松又遗憾——轻松的是他在最大限度上偿付了欠卡森的感激债,遗憾的是他不能将“瑞摩斯大叔”的情报传递得善始善终,也就再无法完成对科尼利厄斯·穆勒的复仇了。
当他完成报告后便下楼去等萨拉。明天是星期日。他得将报告放入藏匿地点,是第三个点,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他在尤斯顿上火车前已在皮卡迪广场的电话亭发出了情报已到的信号。用这种方法传递他最后一次信息,是个极为缓慢的麻烦事,可更快捷也更加危险的路线得保留到最后万不得已之时。他给自己倒了三份剂量的J.&B.,楼上的呢喃之声给了他暂时的安宁。一扇门轻轻关上了,头顶的过道响起脚步声——往下走时那些楼梯总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想,这一切对于某些人来说是乏味的家务,甚至是难以忍受的例行程序。对于他这则代表了一种他时时刻刻都害怕失去的安全。他十分清楚萨拉进客厅时会说什么,而他也知道自己将如何回答。熟悉,是一种保护,使他们不必担心外面国王路的黑暗以及街角警察局亮着的那盏灯。他总是在想象当那一刻来临时,会有一个穿制服、面孔熟悉的警察陪同特别行动小组的人找上门来。
“你喝威士忌了?”
“能给你倒一杯吗?”
“一点点,亲爱的。”
“萨姆挺好?”
“我把他裹进被子里时他已睡着了。”
他们的对话正如一封将他刚才的预想一字不差完整转录的电报。
他把杯子递给她:此前他一直无法告诉她发生的事情。
“婚礼怎样,亲爱的?”
“糟糕得很。我真为可怜的丹特里难过。”
“为什么可怜?”
“女儿不再是他的了,而且我怀疑他是否还有朋友。”
“你们办公室好像孤独的人还不少。”
“是啊。那么多形单影只的人。喝完,萨拉。”
“急什么呀?”
“我想给我们每人再满一杯。”
“为什么?”
“有坏消息,萨拉。我不能在萨姆面前和你说。是关于戴维斯的。戴维斯死了。”
“死了?戴维斯?”
“是的。”
“怎么死的?”
“珀西瓦尔医生说是因为肝脏。”
“可肝脏不会这样的——昨天查出有毛病,今天就死了。”
“珀西瓦尔医生是这样说的。”
“你不信他的话。”
“不。根本不信。我觉得丹特里也不信。”
她给自己倒了两份威士忌——他从未见她这样做过。“太可怜了,戴维斯。”
“丹特里要求进行独立验尸。珀西瓦尔好像早有准备。显然他非常肯定他的诊断将得到证实。”
“如果他很肯定,那就准是真的了?”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在我们这种部门,他们什么都可以安排。可能甚至连尸检也不在话下。”
“我们和萨姆怎么说?”
“就说实话。不让孩子接触死亡并没有好处。死亡总是在发生。”
“可他那么喜爱戴维斯。亲爱的,这一两周我先什么也不说。等他适应了学校生活。”
“你这么考虑最好。”
“上帝保佑你能离这些人远远的。”
“我会的——就这几年。”
“我是说现在。此时此刻。我们这就把萨姆弄下床出国去。赶第一班飞机,去哪儿都行。”
“等我拿到养老金吧。”
“我可以工作,莫瑞斯。我们可以去法国。那儿要好一些。他们更习惯我的肤色。”
“这不可能,萨拉。还不到时候。”
“为什么?给我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他尽量说得轻松些:“嗯,你得明白即使要退也要适当地提前通知。”
“他们会拿提前通知当回事吗?”
当她又说“他们提前通知戴维斯了吗?”时,他为她敏捷的领悟力感到害怕。
他说:“如果是他的肝脏的话……”
“你不信那个,对吗?别忘了我曾为你——为他们工作过的。我是你的特工。别以为我没注意到一个月以来你是多焦虑——甚至抄煤气表的也让你紧张。是有情报泄露了,对吧?出在你的分部里?”
“我认为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而他们锁定戴维斯了。你认为戴维斯有罪吗?”
“也许不是蓄意泄密。他做事粗枝大叶。”
“你认为他们有可能就因为他粗枝大叶把他杀掉?”
“我想在我们这种部门存在着过失犯罪。”
“他们的怀疑对象完全可以是你,而不是戴维斯。那样一来你就死了。死于喝多了J.&B.。”
“噢,我一直很小心的,”接着他又开了个让人笑不出的玩笑,“除非是在我爱上你的时候。”
“你上哪儿去?”
“我要透透气,布勒也需要。”
2
那长长的横穿公地的车道对面,不知是何原因被人称作“冷港”,那儿也是榉树林开始的地方,林子沿坡一直向下延伸到阿什瑞奇路。卡瑟尔坐在土堆上,布勒在去年的落叶里翻找着。他知道他在此耽搁是毫无意义的。好奇绝不是借口。他应该把东西放在藏匿地点就走。一辆车从伯克翰斯德方向缓缓驶上来,卡瑟尔看了看表。从他在皮卡迪利广场的电话亭发出信号到现在已有四小时。他依稀能看到车牌号,可正如他可能预期的,那号码对他而言和那红色的小丰田车一样陌生。车在阿什瑞奇公园进口处的小屋附近停下来。视野之内再无其他车辆,也没有行人。司机关了车灯,接着好像在重新考虑之后又打开了。身后的动静让卡瑟尔的心蹦了起来,可那不过是布勒在欧洲蕨里乱拱。
卡瑟尔悄声下了土堆,猫身钻进了林子,那些高大的、覆盖着橄榄色树皮的林木,在最后一丝光线中越发显得黑暗。还是在五十多年前,他发现了其中一根树干里有空洞……从路旁数第四、五、六棵树。在那时,他不得不尽量伸长了身子才能够到树洞,如今他的心跳竟还和当年一样狂乱。十岁时他在这儿给一个自己爱的人留了信儿:一个才七岁的女孩。有一次在一起野餐时他指给她看了这个秘密隐藏地,并告诉她下次他来时会把一样重要东西放那儿。
第一次他留下了一颗大大的薄荷硬糖汉堡,用防油纸包着,当他再来看时薄荷糖已不见了。然后他留了张字条以表示他的爱——用大写字母,因为她刚刚开始认字——可他第三次回来时发现字条仍在那里,但被粗俗的画糟蹋了。他想,准是给什么陌生人发现了这个隐藏地——他不相信那是她干的,直到她走在高街对面向他吐着舌头,而他意识到她很失望,因为她没找到第二颗薄荷糖。那是他第一次尝到爱慕异性的痛苦,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去看那棵树,直到五十年后,在摄政宫酒店[84]休息室里,一个他之后再没见过的男人请他再提一个安全的情报藏匿地。他拴住布勒,躲在欧洲蕨丛中观察着。从车里下来的人不得不用电筒来寻找那个树洞。随着电筒光线移到了其躯体的下半身,卡瑟尔一时间看到了他的部分外形:滚圆的肚皮,毫无顾忌的小解。一个聪明的预防举措——他贮存了足量的尿来掩护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当手电掉头照亮了返回阿什瑞奇路的小道时,卡瑟尔也开始向家走去。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份报告了”,接着他的思绪又飘向那个七岁女孩。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野餐会上,她显得孤单单的,很害羞,长得不好看,而也许就是这些原因吸引了他。
为什么我们有的人就无法去爱成功、权力或是美艳呢?他很纳闷。因为我们觉得自己配不上,还是因为我们更乐意与失败为伍?他不相信这个原因。或许人需要的是适当的平衡,正如耶稣,那个他本很愿意去相信的传奇人物所说的:“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85]”八月野餐会上的那个女孩虽然那么小,却不堪负荷她的胆怯和羞耻。也许他只是想让她感到有人爱她,所以他就爱上她了。那不是怜悯,正如他爱上怀了别人孩子的萨拉也非怜悯一样。他只是要维持一种平衡。仅此而已。
“你出去好长时间了。”萨拉说。
“嗯,我太需要散散心了。萨姆怎样?”
“自然睡得很熟了。要不要我再给你来杯威士忌?”
“好的。还是就来一小份。”
“一小份?为什么?”
“我不知道。只想表明我能有所节制。也许是因为我感到高兴一些了。别问我为什么,萨拉。快乐一说就没了。”
这个理由对他俩都够充足。在南非的最后一年,萨拉已学会了不去刨根问底,而那晚他在床上则久久不能入睡,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说着他借助《战争与和平》编制的最后一份报告的最后几句话。他数次将书任意翻开,就像过去的人随意抽翻经典词句以占卜凶吉那样,之后他便选择了用来编码的句段。“你说:我脱不开身。可我已抬起了手,让它掉落。”似乎通过选取这一段,他要同时向两边的机构发出挑战的信号。这封短信的最后一个词,当鲍里斯或另外的人破译后就会读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