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传习录上(3)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原文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华杉详解
宗贤,姓黄名绾,字宗贤。惟贤,姓顾名应祥,字惟贤。这两人都是王阳明的弟子。
徐爱因为未能明白先生“知行合一”的训导,和黄绾、顾应祥两位同学反复辩论,还是不能明辨,于是就来问先生。
王阳明说:“你举个例子看看。”
徐爱说:“比如现在人人都知道对父亲应该孝、对兄长应该悌,但是却既不能孝又不能悌,可见知与行是两回事呀!”
原文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华杉详解
王阳明回答:“这是知和行被私欲隔断了,知和行,不能离开对方独立存在,一隔断,就既没有知,也不能行。世上没有知而不行之事,知而不行,只是因为不知。”
这句话我们要好好体会!比如,一提孝敬父母,人人都说知道,但其实要做了才算真的知道。有的人被私欲隔断了知和行,自私懒惰,不愿意为父母付出。或者借口“工作忙”,不在父母身上多花时间。你问他,知道孝敬吗?其实他不知道。谁知道什么是“孝”呢?每个人知道的都不一样,你只有去做了,做了多少,看到父母反馈,才知道多少。
所以我有一个建议,当别人跟你说一个道理,不管是看起来多么简单的道理,你都要禁止自己说“我知道”,而是先说“我听说过”。“听说过”是晓得有这个说法,到底知不知道?要再想一想。
原文
“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华杉详解
王阳明接着说:“圣贤教人知行,是要人复归知行的本体,而不是简单告诉你怎么去知、怎么去行。所以《大学》给出了一个真知真行的例子,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意思是‘就像喜好美色,就像讨厌恶臭’。你走在街上,看见一个美女,马上就喜欢了。看见美女就是知,去喜欢就是行。一见到美女就自然喜欢了,而不是先知道这是个美女,然后才觉得对美女我应该喜欢,并没有这个过程。如恶恶臭呢?闻到臭味就是知,心中厌恶就是行。闻到臭味的时候,你就已经厌恶了,而不是闻到了之后再告诉自己应该去厌恶。就像鼻塞的人,虽然恶臭在前,但是他闻不到,就不会觉得厌恶,这也是因为他不知道这臭。”
“我们说某人是知道孝敬父母的人、是知道敬爱兄长的人,一定是他已经有孝悌之行,我们才会这样评价他;而不是他只说些孝悌的话,我们就说他知孝悌。又比如说,晓得痛了,一定是已经痛了;晓得冷了,一定是已经冷了;晓得饿了,一定是已经饿了。”
“知和行如何分得开呢?这就是知和行的本体,不曾被私心杂念所隔断的。圣人教人一定要如此,才可以称为‘知’,不然就只是‘不曾知’。这是何等紧迫切实的功夫啊!你如今苦苦地去纠结,要把知和行说成两件事,有什么意思呢?而我苦口婆心地非要把知和行说成一件事,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不知道立言的宗旨,只管在这里辩论知行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又有什么用呢?”
这就是徐爱为什么会在序言中说,王阳明叫他不要做谈话记录的道理所在了。因为不立文字,懂了就是懂了,一旦写出来就都是错。文字传给别人之后,他还会就这些语义来跟你辩论。
原文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一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华杉详解
徐爱还是不罢休,继续问道:“古人把知和行分成两件事,也是要让人们知道,一方面下知的功夫,一方面下行的功夫,这样功夫才有着落之处呀。”
王阳明回答说:“你这样理解,反而背离古人的意思了。我曾经说过,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开端,行是知的结果。如果领会得了,则只说一个知,便已经有行的意思在里面;只说一个行,便已经有知的意思在里面。古人之所以把知和行分开说,是因为世间有一类人,懵懵懂懂,完全不加思考,只是任意妄为,所以提出个知的概念,好让他们做得恰当;还有一类人,茫茫荡荡空想,不肯切实躬行,全凭主观臆测,所以提出个行的概念,好让他们知得真切。这都是古人为了补偏救弊才不得不说的话。你若不偏不弊,能真正领会其意,那说一句话就够了,哪用得着辩论那么多呢?”
“现在有的人,非要把知和行分开,以为必须知道了才能去做。我现在如果先去讨论知的功夫,等到把知弄透彻了再去行,这样就一辈子都不会行,也一辈子都不会知。这不是小病小痛,而是由来已久的大毛病!我今天提出‘知行合一’,正是个对症的药。这并不是我凭空杜撰出来的,而是知和行的本体就是如此。你若明白了这个宗旨,就算说知行是两件事也无所谓;你若不明白这个宗旨,就算说知行是一件事又有什么用?只是说些没用的话罢了。”
觉得非要先知道才能去行,很多人都有这个思维误区。比如之前,我打高尔夫球一直有个毛病,就是一号木开球右曲,球打不直,老往右边飞。后来遇到一位王教练,只一次就把我纠正过来了。王教练夸我说:“你是个有智慧的好学生!我教你怎么打,你问也不问,马上百分百照做,所以一下就纠正过来了。有很多同学,老是纠结我说得对不对,指导得行不行,然后再按他自己的想法调整,所以怎么也改不过来。”
教练说的这个问题,就是知行是否合一。既然人家是老师,打70多杆,你是学生,打100多杆,你还去评估老师对不对干什么呢?你非要整明白了才干,可是不干又怎么能整明白呢?
我自己也经常碰到这样的人,你教他干的事,他要先“求知”,把你让他干的分辨成“对的”和“错的”,“必要的”和“不必要的”,然后挑着干,这样的人永远都上不来。儒家把这种毛病叫“任其私智”,不肯舍己从人。
练功夫讲究“守破离”。首先是守,就是照师父教的做。等到师父教的都百分百做到了,才能去研究自己的突破,最后才能离开师父。
在讲到学习的时候,我们经常会说:“你要动脑筋!”踢足球也说要“用脑子踢”,但是,哪个足球运动员是靠脑子练出来的?都是靠脚练出来的。所以,学习有时候也要少用脑、少评判,要用身体去学习,用肌肤去触碰,一切答案都在现场,这就是知行合一。
《大学》第二学案:格物致知
原文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华杉详解
徐爱问:“昨天听老师讲了‘止至善’的道理,觉得自己的学问功夫有了用力之处。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和朱熹老师‘格物’的训导有所不合。”
王阳明说:“‘格物’就是‘止至善’的功夫,知道了‘至善’,自然就知道了‘格物’。”
这个话题大了,涉及王阳明和朱熹思想最大的分歧——对《大学》里“格物致知”的解释,我把它称为《大学》第二学案。我们先来学习一下《大学》原文: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这里讲了“八条目”的逻辑次序: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次序好理解。从“诚意正心”到“修齐治平”,也没疑问。但为什么要先“格物致知”,然后才能“诚意正心”呢?这一点,我刚开始读《大学》的时候也想不通。
“格物致知”这个提法只在《大学》里出现了这么一次,之后再没作出任何解释。其他先秦文献也都没有提到“格物致知”。所以这四个字到底什么意思,就成了儒学的一大学案。
朱熹注意到这个问题,他解释说,《大学》的前五章是讲“格物致知”的,但是原文丢失了,于是他就按照程颐老师讲解的意思,作了如下的补充: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其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致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
所谓致知在格物,就是说我们要想有所知,就要探究事物,求得事物的原理。天下之物莫不有其原理,我们不能穷尽这些事物的原理,就不能全知。所以《大学》一开篇就教导学者,凡天下之事,都要根据其已经明白的道理,越发去穷究它们,以求达到一种极致。这样日积月累,就能豁然开朗,融会贯通,对万事万物的表里精粗无不到位,而我心的全体也无所不知,无所不明了。所以说格物致知,物格而知之至也。
朱熹的这个解释在后世成为权威正统,今天的《现代汉语词典》就是这样解释“格物致知”的:“推究事物的原理法则而总结为理性知识。”清末的洋务学堂,最开始时也把物理、化学等学科称为“格致”。
朱熹这样说,确实有道理。不过,穷尽天下万事万物之理,似乎是全人类、全体学者的事,而不是某一个人的事。如果我要格物致知之后,才能诚意正心,才能修齐治平,那我要格到什么时候去啊?这有点不好理解。
王阳明年轻时,试图去践行朱熹的格物致知。他想,我就先格竹子吧,看看能格出什么理来!于是,他一连七天对着竹子静坐,想悟出竹子的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废寝忘食地想着,直到支撑不住病倒了,还是什么都没格出来。于是,他说朱熹老师错了。
其实,王阳明靠静坐、盯着看来格竹子,是不科学的。我们人类对竹子的“致知”,不正是靠一代代“格”出来的吗?农民去格竹子怎么栽种,厨师去格竹笋怎么烹调,建筑师去格怎么用竹子盖房子,船工去格怎么扎竹筏。物格而知至,这些都是格物之道呀!
但不管怎么说,王阳明还是提出了他对“格物致知”的解释:知,不是知识,而是知善恶,也就是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格,是一个格子,是善的标准,拿着这个善的格子去框各种事物,对得上就是善,对不上就是恶,要匡正匡正。所以他对徐爱说:“格物是止于至善的功夫。懂得止于至善,就懂得格物了。”
和“善的格子”严丝合缝,这就是“止于至善”。后来,王阳明把这个思想总结成著名的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听了王阳明的解释,我觉得把“格物致知”放在“诚意正心”前面这个顺序,就好理解了。因为你总得先有个善恶对错的标准,然后才能诚意正心嘛!
那我是不是就认为王阳明是对的,而朱熹是错的呢?非也!学习第一是要立志;第二是要敬畏老师,不要去评判老师的对错;第三,学习是一种行动反射,而不是要得到标准答案。不要答案,要行动!朱熹的格物致知,我们要笃行;王阳明的格物致知,我们也要笃行。这就是我们的“学习学”。学习,就要先懂“学习学”。
“格物致知”这一学案,已经争论两千多年了,明末刘宗周说:“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七十二家。”如果你去把这七十二家说法都看看,应该会有很多收获。这里我们就选两位最有声望的老师来讲一讲,一位是东汉的郑玄,另一位是唐代的孔颖达。
郑玄说:“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缘人所好来也。此致或为至。”
孔颖达说:“致知在格物者,言若能学习,招致所知。格,来也。已有所知则能在于来物,若知善深则来善物,知恶深则来恶物。言善事随人行善而来应之,恶事随人行恶亦来应之。言善恶之来,缘人所好也。物格而后知至者,物既来则知其善恶所至。善事来则知其至于善,若恶事来则知其至于恶。既能知至,则行善不行恶也。”
这两位老师的时代,都在王阳明之前,也在朱熹之前。他们的解释很一致,也很简单:“格”是“来”的意思,“格物致知”就是,你想什么,就会来什么。你心善,善的东西就来到你身边;你心恶,恶的东西就会向你聚拢。
这有点像我们现在说的“孕妇效应”,平时你不去注意有多少人怀孕,但是一旦你自己怀孕了,就会发现满大街都是孕妇。也就是说,你的关注决定了你的觉知。另外,在学习上也有一个类似的道理:对答案孜孜以求,往往是因为没找对问题;一旦你找对了问题,就会发现,满世界都在向你提供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