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传习录上(1)
如果一个人说他打通了儒道释,那就是说他儒道释都没入门
原文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
华杉详解
徐爱这段话的意思是,先生对于《大学》中“格物”等说法,一概以郑玄、孔颖达所注的旧本为准,而这旧本,正是程颢、程颐和朱熹等先儒认为有错误的。我刚听说时很惊骇,继而有些怀疑,后来殚精竭虑,仔细对照比较了两个版本,并向先生请教后,才豁然开朗,明白了先生的思想学说,就像水性之寒、火性之热一样,即使是百世之后的圣人也不会质疑的。
《大学》是《礼记》里的一章,相传为曾子所作。朱熹认为《大学》很重要,所以把《大学》从《礼记》中抽离出来,与《论语》《孟子》《中庸》并列为“四书”,并写了《四书章句集注》,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理学思想体系。可以说,“四书”这个词,就是朱熹提出来的。他确立了这四本书的学习体系,确立了《大学》的历史地位。
但是,朱熹认为《大学》的旧本有误,比如他说“三纲”之中,“亲民”的“亲”应该写作“新”,是“新民”才对。他还认为旧本遗失了一章解释“格物致知”的内容,于是他自己写了一章补上,成为朱熹版的《大学章句》。
《大学章句》一共只有一千多字,朱熹的改动可谓不小。但《大学章句》本来就是他挑出来让大家学的,所以他的说法几百年来就是正统。可王阳明却说旧本没错,是朱熹错了。徐爱听到后自然觉得惊骇。
原文
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华杉详解
先生有天赋的智慧,平时却平易近人,不修边幅。再加上他年轻的时候豪放不羁,曾热衷于诗词文章,沉迷于佛、道的学问。所以当人们听到他又有奇谈怪论,都认为他是标新立异,故作惊人之语而已,并不把他的说法当回事。殊不知先生在贵州龙场那三年,于困境之中修养静思,其精研专一的功夫,已超然圣域,达到纯粹中正的境界了。
王阳明年轻时,正如孔子批评的“索隐行怪”——行为怪诞,专门研究偏僻的学问。他新婚之日,出门遇到一个道士,就跟着道士学打坐,以至于坐了一整夜,连自己的婚礼都没有参加,这就是“行怪”。而索隐呢?就是沉迷于念佛修道。后来,王阳明自己总结说,儒道释三家是“毫厘千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从此他抛弃佛老之学,一心只在义理上下功夫。
王阳明还沉迷过辞章诗文,年少时颇有诗才,后来他意识到这些事耽误了修习圣学义理,不是自己该做的,就把诗文也放弃了。
现在常有人自称“打通儒道释”,实际上,所谓儒道释全通,就是儒道释都没入门。因为他们在门外相通,入了门就走不通了。就像现在你所处的房间,走出门去,和全世界任何一个房间都相通,但进了门就各是各了。
学习不是为了晓得些说法,而是一种行动反射,比如你读庄子《山木》,说别的树木因为是栋梁之材,都被砍了,只有它歪瓜裂枣,所以生存下来。你觉得这很智慧,但关键是你要选择,自己是要成为栋梁,还是做歪瓜裂枣。当你已经选定了做栋梁,就要专注于栋梁之学,否则世间学问太多,其他学问虽然也有教益,但你时间精力有限。所以王阳明最后不仅摒弃了佛家和道家,连吟诗作赋也放弃了。
原文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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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继续说,我在先生门下学习,与先生朝夕相处,深知先生的学说,看起来入门很容易,但越往上越高不可攀;看起来很粗略,但越探越精妙;了解得越深入,就越能体会它的没有止境。我跟了先生十几年,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入门。今世的学者君子,有的只与先生有一面之交,有的从未听过先生的教诲,有的先入为主有愤激之心,稍加交谈,便急于以传闻之说妄加揣度,这样怎么能了解先生的学说呢?就算是跟着先生学习的同学,聆听先生的教诲,也时常是记得少,忘得多,就像去马市相马,只关注马的性别毛色,却看不出哪一匹是千里马。所以我将平时所受的教诲记录下来,私下里给同学们看,相互考据订正,希望不要辜负了先生的教诲。
《大学》第一学案:亲民还是新民
原文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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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问:“‘在亲民’这句话,朱熹认为应该写作‘新民’。后面一章有‘作新民’的文字相呼应,似乎很有依据。而先生则认为朱熹错了,应该以旧本为准,写作‘亲民’,请问先生是否也有依据?”
徐爱所问的,正是儒家的一大学案,我把它称为《大学》第一学案:亲民还是新民。他说的这句话,出自《大学章句》的第一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朱熹引程颐注解说:“亲,当作新。”他说原文错了,于是就把它给改了。
我们先讲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先来说“明明德”。
朱熹注解说:“明德者,人所得乎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明德,就相当于我们生而知之、不学而能的良知良能。“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虽然被蒙蔽了,污染了,但每个人的良知,依然存在于那里。而“明明德”,就是要把自己本来就有的“明德”不断擦亮,重新发明。朱熹说:“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可以说,“明明德”就相当于王阳明说的“致良知”。
再说“在亲民”。旧本孔颖达注:“在亲民者,言大学之道在于亲爱于民。”这意思本来很简单明白。但是程颐说“亲”字错了,应该是“新”,朱熹也说应该是“新民”。
怎么解释“大学之道,在于新民”呢?朱熹说:“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己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意思是说,我把自己的良知明德擦亮之后,再推己及人去开启民智,擦亮人民的良知明德。我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这是“自新”“自明明德”,然后再“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新民”。
最后说“止于至善”。朱熹说,“止”是到这儿就不走了,“至善”是“事理当然之极也”,就是做到了极致。张居正说,这就好像到家了一样,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
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朱熹说:“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这就是“三纲”的由来。
那么,朱熹说旧本错了有什么依据呢?至少没有考古学证据,没有出土了什么竹简,上面写着“在新民”。而是他自己就是“认为”旧本错了,于是把原文改了。从治学来讲,这是注家的大忌。
我的态度是“学以润身”,不参与考据,旧本、朱本我们都学习,都笃行。毕竟,旧本是旧本的思想,朱本是朱熹的思想。但在王阳明的时代,天下儒生都以朱本为准,已经跟朱熹学了几百年。而王阳明却突然说朱熹错了,旧本才是对的,所以徐爱才要发问。
徐爱也在《大学章句》中找到朱熹将“亲民”改为“新民”的理由。《大学章句》第二章中,引用了商汤在洗澡盆上刻的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是日日自新的座右铭。又引用了《周书·康诰》(周成王任命康叔治理殷商旧地民众的命令)中的话:“作新民。”朱熹注:“鼓之舞之谓之作,言振起其自新之民也。”还引用了《诗经》中的句子:“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朱熹注:“能新其德以及于民。”
朱熹说,这《大学》的第二章,就是解释前面的“新民”,于是这个逻辑就能自圆其说了。所以徐爱觉得改成“新民”是有道理、有依据的。那阳明先生说不应该改,又有什么依据呢?
原文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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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回答说,《康诰》里的“作新民”,是要殷商旧地的民众振作起来,做周朝的新人民;而朱熹的“在新民”,不是要人民自新,而是自己去使人民新。这两个“新”字含义不同,怎么能作为凭据呢?
我们来仔细探讨一下《康诰》中的“新民”是什么意思,先看看《康诰》的历史背景。康叔是文王的第九子、周公的弟弟、周成王的叔叔。周灭商之后,商国人叛乱,周公平叛后,将康叔封在殷商故地,成立卫国。
在康叔就国赴任之前,周公起草了《康诰》,作为给他的政治指导。里面就有这句话:“已!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应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意思是,好了,你还很年轻,应该弘扬周王的期望,保护殷商旧民,也算是帮助周王顺应天命,让人民振作起来,“作新民”。这里的“作新民”,到底是让那些曾经反叛的人民振作自新,还是让康叔以自己的“明明德”去振作他们,让他们“新”?好像都可以说得通。
这段公案,我觉得可以用王阳明在另一个场合对弟子的教导来解决。有弟子问他一些先贤大德对同一事物的不同定义和意见,问他谁对谁错。王阳明回答说:“你还管人家圣人的对错?圣人说话,各有不同角度,你只要切己体察,放自己身上、行动上践行就是。”
同样,在是“亲民”还是“新民”这个问题上,朱熹和王阳明也是角度不同,两位老师的意见我们都要认真学习,不要去辩谁对谁错。我们学了朱熹的思想,又学了旧本的思想,不是还赚到了吗?
王阳明接着说:“‘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
“作新民”这一句和前面的“在亲民”没关系,是两回事,所以不能因为后面有“作新民”,就说前面应该是“在新民”。而“在亲民”的下文“治国平天下”等,和“新民”也没关系,怎么能改成“新”呢?
我觉得也不能说没关系。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就是自新;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新民。这样看的话,也可以说关系很大。所以只能说是角度不同吧!
王阳明接着引经据典讲“亲民”的依据——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这一句也出自《大学》,君子尊敬贤德的人,亲爱自己的亲人。风行草偃,老百姓也跟君子一样去亲爱自己的亲人,这样天下就亲爱和睦了。
“如保赤子”这一句出自《康诰》,是说要像爱护婴儿一样爱护人民。
“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这句也是《大学》里的,意思是,人民喜欢的我就喜欢,人民厌恶的我就厌恶,这就是民之父母。
以上这几句,都符合“亲”字的意思。
继续往下说,“亲民”犹如《孟子》中说的“亲亲仁民”。先要亲爱自己的亲人,然后由近及远,就能对人民仁爱。所以,“亲之”就是“仁之”。对自己家人叫“亲”,对天下百姓叫“仁”,如果一个人跟自己家人都不亲,就不可能对别人仁。
“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当时世风败坏,“百姓不亲,五品不逊”,老百姓家里都不亲睦。于是舜就任命契为司徒,主管教育,恭敬地推行五种伦理规范——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让百姓能亲近和睦。
后面又讲到《尧典》里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的意思,从“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尚书·尧典》中的原句是:“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这里的“百姓”不是指庶民,而是百官族姓。“平章”的“平”是分辨,“章”是彰明。尧能发扬才智美德,使家族亲密和睦。家族和睦以后,又辨明百官的善恶。百官的善恶辨明后,又使各部落协调和顺,天下从此也就友好和睦了。这也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又如孔子说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亲民”本身就包含教养、教化的意思,改成“新民”之后,反倒把范围缩小了,跑偏了。
那么,“亲民”有没有包含教化的意思呢?如果说“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那就没有教化的意思。
王阳明这一“论证”,我也觉得他讲过了,都有教益,但并不能相互佐证。我们还是亲民、新民都学习,都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