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与人类学的结合:在文献中作田野
在文献中作田野(do ethnography in archives),是我过去在台湾一所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教授“文本分析”课程的副标题。当时有些教授反对,他们认为人类学家的田野就是在某偏远地区人群中所进行的参与观察,不能在文献中作田野。人类学家到实实在在的人群社会中进行田野,的确是他们值得骄傲的学术资产,这也让许多历史学家十分羡慕。我常听历史学界的朋友说,我们无法进入唐代、宋代人群社会中,像人类学家那样亲身观察当时的社会,听每个人鲜活的话语,观其行为,分析其情感与意图,发掘隐藏的社会结构。于是,无法进行田野考察成了历史学家难以深入探究过去社会的普遍借口。
本书的主要内容,便在于说明如何通过文本、文类、历史心性、社会表征(表相)、社会现实(本相)等概念而“在文献中作田野”,也由此揭露隐藏在文献中的另一些历史景象。简单地说,首先,我将种种历史文本当作古人在特定社会情境下创作的社会历史记忆;社会情境与历史记忆文本有其对应关系。其次,我将说明,社会情境结构(如中原帝国之郡县体制)与特定文本结构(如方志文类)亦有其对应关系。最后,了解文本与情境以及文本结构与情境结构的对应关系之后,我们可以观察一古代作者如何选择符号(如方志中记载的人、地、事件等等),遵循或违逆一文本结构,以制作其文本。如此,我们便可能经由对历史文本的分析,深入探索一古代社会情境,了解其各层次的“结构”,以及观察古人在书写、行动间流露的个人社会处境、情感与意图。简单地说,已成为过去的一社会及其内部结构、个人,都化为种种“密码”藏在历史文本与事件之中,我们只要知道如何解码,便能深入观察并了解一古代社会的本相。
了解遥远过去的人群社会(历史学),与了解遥远空间外的人群社会(人类学),对反思性研究来说都只是整体研究的一半。另一半的研究则是,基于对遥远时间、空间外的“他者”或“异文化”的理解,来重新认识“我们”与我们所存在的现实情境。如此,我们的现实存在,以及造成我们认知偏见的帷幕,将突然透明地呈现在眼前——像是蝴蝶咬破了蚕茧出来,终于看见以前被自己当作是全部世界的茧,以及自己存在的真正世界。前一半的工作是“化奇特为熟悉”(to make strange familiar),后一半的工作也就是“化熟悉为奇特”(to make familiar strange)。
最后我要说明,反思性历史知识并非是要完全推翻、取代我们原来相信的典范历史;在相当程度上,它仍建立在典范历史知识的时空架构上。它只是质疑典范历史的取材、解释与构成,批判典范历史简化了“过去如何造成现在”,因此让人们难以察见社会现实本相。然而反思性历史研究也不同于后现代主义下的“历史解构”。虽然它们都将“历史”当作人们在现实情境中的建构物,但解构论者大多否定我们有探触真实历史的能力,或将造成“现在”的历史限缩在“近代”,而反思性历史研究之目的仍在探索真实的过去,并希望因此让人们对“现在”有更深入透彻的了解。
最后,我希望,反思史学或一般性的反思研究所提供的对历史与社会现实的新知,可以让人们对于自身在社会中的处境,以及当前社会情境、本相在历史长流中的位置,均有深入且透彻的了解——也就是剥去脚底的皮茧,让人们能深切体认、体验社会现实本相。我相信,这样的反思性历史知识,能创造具反思性认知、认同并有行动能力(如抽回脚的动作)来改变社会的当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