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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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性

今日许多社会科学界所称的“反思性”(reflexivity),各个学科、个别学者对它常有不同的理解与定义。在这方面,我倾向于接受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见解:我们得自于社会的许多偏见,常让我们对外界事物缺乏反思性认识。这样的看法表现在他所提出的“习性”(habitus)与“场域”(field)概念及两者间的关系上,也因此,他认为社会学的首要任务便是“去自然化、去宿命化”(denaturalize,defatalize)。相关讨论见Pierre Bourdieu&Loïc J.D.Wacquant, An Invitation to Reflexive Sociology(Cambridge,UK:Polity Press,1992),17-19,49,104-107。个人的社会认同、社会现实与学术法则等等,均让我们在认识外在现象、事务上非常迟钝。这就是前面所说的,脚底生了老茧,我们踩在烫的、尖锐的砾石上,却没有抽回脚的反射动作(reflex)。不断生产缺少反思性的知识,常使得许多不当的社会现实,或负面的社会价值,继续存在并且被强化。因此反思性研究,便是通过一些新方法、角度、概念,来突破认知的“茧”,来深入发掘隐藏在表相之下的本相。

在其著作《反思社会学引论》(An Invitation to Reflexive Sociology)中,布迪厄指出三种缺乏反思性的学术认知偏见。Pierre Bourdieu&Loïc J.D.Wacquant,An Invitation to Reflexive Sociology,39-40.虽然他批评的主要是社会学中的一些做法、施为,但也因此衍出其对社会科学知识生产之批判。这三种认知偏见,第一是社会性(social)偏见;研究者处于某种社会文化圈中,因他的出身背景,如社会阶级、性别、族群等认同所产生的认知偏见。这是最普遍的,也是许多学者都曾指出的一种学术认知偏见。第二种是学术场域(academic)偏见;这是指一个研究者居于学术圈及学界某位置,因此产生的认知偏见。如一个学术机构的首长,一个写论文的博士生,各因其在学术场域中的位置,而与他人有利益与权力角逐关系,此皆影响他们的学术认知。第三种,也是他最重视的是学术偏见,学究偏见(intellectualist bias)。这是指,学者将现实世界建构成一个有待被解释的学术图像,以一大套预设的理论、方法、原则、词汇来探索描述它,而忘了现实世界中有许多待解决的具体问题。

存在于学科自身内的偏见,深深影响我们对现实世界的观察、描述与理解,或更深化许多原已存在的社会问题。举例来说,如人类学的田野方法、理论、词汇所建构的知识,经常因强调“他们”的特殊性,而加深被研究对象(原住民、少数民族)的社会边缘地位。又如人类学知识强调文化、宗教在人类社会中的特殊价值,使得人们关心政治造成的社会剥削与迫害,却因尊重宗教、文化,而对由此造成的剥削与迫害视为理所当然,或明知其非但也认为不宜干涉。

以上布迪厄指出的是学者们(特别是社会学者)在进行研究时,因对自身社会背景缺乏反思而产生的认知偏见。事实上,上述几种认知偏见都更普遍地存在于每一个人心中。我们每个人的社会出身背景,我们在此社会中的位置,以及由学术知识通过社会教育转化而成的“常识”,都是一层层的帷幕,或脚底的皮茧,屏障着我们对世间一切人、事、物的感触与认知。

布迪厄的反思性研究见解,与他的习行理论(practice theory)密切相关。我认为,这个理论的精华表现在其名著《区分:一个对于品味评价的社会批判》(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中的一个名句上——“表相造成的本相,与本相造成的表相”(the reality of representation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对于这个看来莫名其妙的句子,我的理解是:我们许多的言行表征(表相)强化了社会现实本相,而在社会现实本相下,我们又自然而然地产生特定言行表征。譬如在一社会中,人们歧视女性的言行(表征或表相),强化男性中心主义这社会现实本相;相对的,在男性中心主义之社会现实本相下,人们也容易产生歧视女性的言行。布迪厄认为,人们这样的言行常常是在他们的意识之外,因着某种习性(habitus)他们自然而然就这么说、这么做。我将布迪厄所称的practice译为习行(在中文学术界许多学者译之为“实践”),也是为了顺应他的这个看法(以及配合将habitus译作习性)。

我们活在一个充满表相的社会中,我们说一些话、做一些事,然而我们很少去深究、认识社会本相,更没有意识到我们所说、所做的经常更深化社会本相。这与前面所说的,“历史”造成现实社会情境,而在现实社会情境中人们也相信并继续述说或书写这样的“历史”,是同样的意思。我们所说与所写的“历史”也是一种表征、表相,而现实社会情境便是社会本相。所以我们可以把布迪厄那句名言,换个方式来表达——“情境产生于文本,而文本也产生于情境之中”(context in text and text in context)。这文本,特别指的是人们的历史记忆文本。

既然历史记忆“文本”与社会“情境”的对应关系,和社会学者所称的社会“表征”与社会“本相”的对应关系相类似,这也表示我们可以用同样一套方法——因研究对象差异而略加些修饰——来研究古代社会(历史学者的研究对象)与当代社会(社会学者与社会人类学者的研究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