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
本书的孕育始于大约15年前我在哈佛大学人类学系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所制订的一个研究计划。在1987—1988年间,我逐步研读了前人有关中国家庭与亲属关系的大量著述,并很快为那些有趣却又复杂的课题所吸引。与此同时,令我感到不解的是,绝大多数的研究注重的都是家庭结构与家庭制度,却很少涉及个人的心理与行为方式。这与我个人的体会存在很大差别。在我看来,自1949年以来,在中国的家庭制度发生巨变的同时,每一个个人的私生活也同样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探讨这些变化,我利用整整一个暑假写了一份研究计划,本书里的一些基本想法即在那时形成。有趣的是,自从我1993年开始教书,许多学生在读过我给他们开的参考书之后也感觉到了同样的缺陷,并且向我提出了类似的问题。他们最经常问到的是:“为什么中国的家庭总是由经济来决定?为什么家庭成员都那么理性,那么算计?”
这里有两种可能的答案。第一种答案是,中国家庭的确就是个经济实体,其他诸如亲密关系、情感、个人自由等私人生活的内容在家庭里都没有存在的空间。第二种答案是,为了强调中国家庭的特殊性并与美国或西方的家庭相比较,许多研究都忽略了日常生活里那些在西方读者眼中并不重要或者太普通从而不被注意的因素。在我自己进行研究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倾向于第二种解释。
总体来说,关于中国家庭,目前存在着三种理论模式。第一种是西方社会学者提出的经济家庭模式。这一模式认为中国家庭是一种经济合作组织,家庭成员有共同的收支计划、共同财产、共同的家庭经济。个人收入必须统统归入家庭。第二种也许可以被称作政治家庭模式。女权主义学者通过对中国家庭内部人际关系的研究揭示,家庭内部存在着根深蒂固的不平等以及权力之争。对于家庭与国家之间关系的研究也可以归入这一类。第三种主要是由中国学者所提出的文化家庭模式。这一模式强调传统价值特别是儒家伦理对家庭生活的深远影响。无论根据哪种模式,个人都不在关注的中心。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的情感生活基本上都被忽略不提。
然而,没有个人以及个人的人生经历,就没有家庭与家庭生活。我的研究显示,当代中国的家庭固然具有重要的经济、政治、文化层面,但同时也充满着个人的与情感的因素。如同美国的家庭一样,中国的家庭生活经验也是家庭成员个人的道德价值体验。家庭成员在关心经济收益时,也同样重视个人隐私、亲密关系、相互情感以及成员权利。因此,本书将研究重点放在个人及其情感生活上。我希望能够通过这项研究来开拓理解中国私人生活的新途径,并以此来弥补以往的研究是过分强调了中国家庭的结构及其集体性之不足。
回顾这些年来的研究,我意识到我的工作极大地得益于对一个村子的追踪调查。20世纪70年代里,我在这个村子生活了多年。可事隔多年后,自从1989年来,我连续不断地在村里进行人类学田野作业时,我对村里人不时会产生一种形同路人的感觉,因此我意识到我必须努力去重新寻找那已被忘却的记忆。这些年里,无论是社会大环境,还是村里的人以及我和他们的关系都在不断变化,其中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是村里人观念的变化。在过去10年里,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对同一件事经常会发表不同的意见,或者对同一件事作出不同的描述。为了能够准确把握村里人特别是最愿意赶潮流的年轻人的行为与思想的变化,我一直在对20多位村民的生活进行追踪记录。当然,如果我没有在70年代与他们共同生活过的话,这是无法做到的。
不过,我并没有打算将这个村子作为整个中国社会的缩影来研究。相反,我首先关注的是社会主义时代村里人的私人生活,以及他们在一场又一场的社会变化中又是如何参与创造了那地方的历史。不过话又说回来,本书所描述的社会变化趋势,包括家庭私人化、夫妻亲密关系,以及家庭生活中个人情感的重要性不断增加、个人的意识日益强烈,而且越来越自我中心,这些现象在中国的城市以及许多地方的农村都早已出现。这已经为数次大规模的全国性调查和许多经验性研究所证明。我在本书里自始至终都强调的一个基本思想是:自1949年以来,国家在推动私人生活的转型上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在与国家的互动关系方面,全国各地所面对的基本社会问题和道德困境也都具有共同性。在一个更为抽象的层面上,本书探讨的社会问题与道德困境存在于所有的社会,所以与整个人类都相关。不过,各地方的人在应付外部的变化及其挑战时,总是要根据当地的情况与他们自身的条件来作决定,因而他们的社会行为也就五花八门。因此,我们只有通过对地方的特殊情况以及特殊历史背景的了解,才能够进一步深化对社会变化总趋势以及人类道德体验的理解。就这点而论,我有把握断言,本书的研究所揭示的含义远远超出了一个村子的范围。
自从1987年我开始从事本项研究以来,众多的朋友和同事都给了我极大的帮助,我也得到了不少单位的经费资助。没有这些,我就无法写成这本书。
我首先要感谢的是James L.(Woody)Watson,我的导师与挚友。他对我的研究一直给予热情的支持和无私的帮助。在本书的初稿完成之后,他反复地阅读并提出了大量重要的意见与建议。Woody一直激励着我的学术研究,同时也是一位热心肠的好友。我无法用三言两语来表达我对他的感谢,所以我愿将这本书献给他。
语言也同样无法确切表达我对Arthur Kleinman和Joan Kleinman夫妇的感激。Arthur自1986年来就是我的老师。他们长期以来给我的扶持已经远远超过了老师应该给予学生的帮助。他们阅读了本书的几份初稿,给我提出了难以计数的宝贵意见。特别是在理论方面,Arthur给我的帮助最为关键。我在本书里以个人为主要对象探讨道德经历的研究方法,正是他们夫妇10多年来一直在推动的人类学研究方向。
我衷心感谢黑龙江省下岬村的村民。他们两次敞开胸怀接受了我。第一次是在1971年。当年才17岁的我作为盲流从山东省千里北上黑龙江寻找活路。我沿路打短工,直到下岬人将我收留了下来。我在村里作为普通社员一直生活到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在1989年春天,我作为哈佛大学的博士生回到下岬做第一次的人类学田野作业。之后我在1991、1993、1994、1997、1998、1999年又多次回到下岬。每次回去,乡亲们都首先和我高兴地团聚一番,走的时候他们又热情相送。在我逗留期间,村里许多人都尽其所能地回答我关于他们的生活、工作、家庭、社会的各种问题,尽管那些问题似乎无穷无尽。其中,我特别要感激的是我30多年的老朋友胡延军。他精明干练,知识丰富,说话妙趣横生。他不但帮助我搜集资料,还和我一起讨论调查方法,这样我才得以进一步深化研究,扩展视野。如果没有下岬村民以及当地政府中不少朋友的帮助,我在过去11年里的追踪调查就会非常困难,甚至没法做到。
许多朋友和同事在百忙中抽出时间阅读了部分甚至全部的书稿,提出许多宝贵意见和建议。我在这里向他们致以衷心的感谢:Cameron Campbell、Myron Cohen、Deborah Davis、Stephan Feuchtwang、Maris Gillette、Susan Greenhalgh、Marjorie Goodwin、Stevan Harrell、Douglas Hollan、William Jankowiak、景军、William Lavely、James Lee、Bonnie McDougall、Jonathan Parry、Isabelle Thireau、Jonathan Unger、王锋、Rubie Watson和Martin Whyte。另外,我曾与Joseph Bosco、Karen Brodkin、蔡志祥、Linda Carro、郭于华、Lothar von Falkenhausen、龚小夏、Philip Huang、熊景明、Nancy Levine、廖迪生、Paula Paderni、沈原、孙立平和杨念群等在不同场合讨论本研究课题,并从他们的真知灼见中获益匪浅。我要特别感谢梁晓燕,她对中国社会的敏锐观察和许多独到见解都已融入本书之中。
在撰写本书初稿时,我很庆幸能为自己找到一个跨国的学术共同体。承蒙Francoise Sabban的盛情邀请,我作为法国高等社会科学学院(EHESS)的访问学者在迷人的巴黎度过了2000年的5月。我利用这一难得的良机与法国同行交流,听取他们对书稿的评论,同时还在巴黎北郊一间温馨的公寓里完成了本书的第八章。在接下来的6月,我访问了伦敦经济学院的人类学系,并在那里讲述了本书的两章;是热情好客的Charles Stafford帮助我实现了这一夙愿。2000年的欧洲之行还使我有机会访问莱顿大学汉学研究中心、阿姆斯特丹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和牛津大学人类学研究所,并宣读本书各章的初稿。2001年,我还在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就本书内容听取国内专家学者的评论。我谨向这些研讨会的主人Leo Douw、Stefan Landsberger、罗宏光、马戎、Frank Pieke和所有参与者表示衷心感谢。他们的问题、建议和批评使本书增色不少,至于依然存在的缺点和错误,当然全部是我本人的责任。
斯坦福大学出版社请到两位在家庭研究上享有盛誉的学者为匿名审稿人,他们仔细地审阅了书稿,并提出许多有益的批评和建议。遗憾的是,我只能在此向他们表示谢意,因为我仍然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从1997年开始,斯坦福大学出版社的Muriel Bell女士就为本书的选题立项和编辑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她的鼓励和专业支持伴随我完成本书。我要特别感谢Nancy Hearst女士,她一如既往地提供了最上乘的文字帮助,使得整个写作过程更加愉快。
第三章的一部分曾以“Courtship, Love and Premarital Sex in a North China Village”为题发表在The China Journal2002年总第48期。第四章的一部分曾以“The Triumph of Conjugality: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Family Relations in a Chinese Village”为题发表在Ethnology 1997年第3期。第八章是根据我在Etudes Rurales2002年总第161—162期上发表的论文改写的;该文的题目是“Planning Birth: Changes in Fertility Culture in a Chinese Village”。我为这些学术期刊允许我在本书中使用上述论文材料表示感谢。
下列基金会提供的研究经费使本项研究得以顺利完成:the 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the Wenner-Gren Foundation、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ident’s Office(for its Research Fellowship in Humanities)、the International and Overseas Studies Program at UCLA,以及the Academic Senate of UCLA。洛杉矶加州大学人类学系的同事们共同营造了一个既团结和谐又充满灵气的学术环境;系主任Joan Silk和社会科学学院的院长Scott Waugh大力支持我在2000—2001年集中精力写作。我谨借此机会向他们一并致谢。
最后,我特别感谢我的未婚妻梁蓓蒂。在1999年我们初次相遇时,我刚刚开始撰写第一章的初稿。此时此刻,在即将完成这篇序言之际,我正在期待着我们8月份的婚礼。来自蓓蒂的爱情和欢声笑语完全改变了我的私人生活,也使得过去的三年成为我最为愉快的写作经历。
2002年2月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