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接下来几次“知青聚会”,是商讨北上细节的主题,电视人K与小英的女儿都参加了。此时此刻,关于小英的话题,已逐渐沉寂,不再引动讨论的焦点,小英的女儿,逐渐淹没在阿姨爷叔各自的热烈寒暄,回顾他们三姑六婆,东长西短的特殊数落之中。待人们出发前的最后一次大集中场面,小英的女儿来到了更大的一家饭店,那时已没有多少人注意她了,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场合,人头攒动,人声鼎沸,虽有人会对来宾们介绍:喏,介绍一下,这是小英的女儿。啊,哪个呀,想起来了?是掼落到井里的那个?还会有女儿?是吧?前来的人们,包括20年没见面的来宾,相逢之时,一脸的执着与兴奋,也满面的麻木与迟疑,对于年龄不对,身份模糊的这个女青年,不再有任何的惊讶与感想,他们今夜今次一心一意要相见的,是周围这些还活着的老男或老女——也只有加入了这群落,他们才可以映照,验证过去的自己。
小英的女儿坐在一边,也许失落,也许麻木。但愿她前来的目的,并不在试图了解这鼎沸人声的旖旎风景,这群人等凭借多年经历,再一次左右了各自的心向,满堂滚动着反复咀嚼的往事……在类此的场合,人人逐渐表露了原有的位置与价值,曾经积累的心情与回忆,再一次形成各种摩擦与碰撞,仍有人即席发表30年前的豪言壮语,神态极为自然,毫不枯窘,也常常使部分的清醒者产生倒错时空的恍惚。当年的风云人物们,尤其当年的小干部们,当年各项运动的积极分子,都会在此刻逐渐复苏以往的风姿了,种种条件反射的权利,所幸肯定都是到场一梦,一场短暂的梦聚了,所幸它们早就不是现实,一刻之即兴,临时的情之所至,也是重复我看惯了的那种过去……烟气呛人,小英的女儿呆坐在某个角落,在凝滞的一刻,我想不出她来到这里有任何的意义与理由。
再以后,去老农场的火车出发了。在集体北上的人员中,增加了年轻的电视纪录片编导K、摄像U,录音师……还有小英的女儿,她独自站在月台上,勾着头,带了长锭,香烛。我记起了第一次见她时说的话:姑娘,你长得多像你妈妈。
镜头中的火车,日夜飞驰,小英的女儿坐在卧铺车窗前,与同行者的兴奋嘈杂格格不入,她比当年母亲小英反复经过这条铁道的年龄,应该大得多。30年前,小英不可能买卧铺票,但看待火车,她应该更是亲切,更满足,对旅行环境会有极自然的应对,有更多的幸福感,这是艰难年月造就的一种笃定与从容,谙熟旧时代的硬座车厢,来回几千公里,小英究竟坐了多少次,无法考据了。冬季的哈尔滨或齐齐哈尔的车站前,寒空的榆树枝条静止不动,路面冰冻如镜,常见当地女子身背婴儿,在亮闪闪的大街上骑车穿行,而不少上海女青年走个三两步,就要滑倒,相当狼狈,也其乐融融。当时上海出品的黑布面松紧鞋,或灯芯绒面的系带棉鞋,蚌壳棉鞋,都采用一种白塑料鞋底,极易打滑,但她们对于绿皮火车,总有天生的亲切感,看到了拥挤的车厢,看到车头弥漫的蒸汽,等于看到上海,看到初恋情人。她们对出行的敏感,几乎是天生的,也许遗传了母亲或者外婆那一辈坦然面世的禀赋,青出于蓝。也是因这一片不断革新的土地,始终经历柳暗花明的变动,女性自信始终有显著的提升,在这颠沛流离的环境中,如果她身单影只,一上车就会自然而然,倍加关注留意结识一位可靠的男伴,以便到站时帮着携拿行李或其他。对于车次,买票,逃票,农场沿线,上海沿线车站的通勤口,出售站台票的方位,了然于胸,即如现今女孩子进入大商厦,走向眼花缭乱的化妆品柜台,从不会搞错方向。那时的火车比现今慢得多,旅客类别也单纯得多,“春运”阶段更是超级拥挤,画面细节也更为不堪,车门前种种撕心裂肺的混乱挣扎,或更接近于表现俄国十月革命车厢的电影内景,蛮横的青年乘客,完全可在其他青年人头与肩膀上踩踏爬行。记得有个女青年爬上阶梯稍不小心,一头钻进了前方男子的大衣下摆里,后拥前挤,大汗淋漓,她差一点闷死。月台上的整列车厢,已经打开了所有的车窗,以便传递行李,当年这些旅客携带的内容更朴素,也更沉重——北上目录,肯定是盘面,卷面,炒米粉等等基本的城市粮食制品,以及分量不轻的“扇牌”肥皂,洗衣粉和大叠厕纸。南归,则是著名的东北白瓜子,黄豆,木耳,圆木砧板。见过一个上海青年的超级大箱内,装满了东北黄豆,好不容易搬上车来,箱板就全然散架了,满地豆子,不知滑倒了多少人。他们上了车,往往会发觉整节车厢的一侧行李架全部坍塌,无法摆放物品,这就引起更新一轮的肉搏或械斗,头破血流,无怨无悔。那年头的铁路名词,并无“春运”一说,车厢内部仿佛永是各城市青年的世界,大群南下或者北上的上海青年,杭州青年,宁波青年,尤其后者的嗓音,尖高嘈杂,车厢几为女声的世界,她们语速非常快,如果上海话像日语,杭州话像韩语,而宁波话是日韩混搭,那是个杜绝莺声燕语的时期,车轮的哐当声更响了,广播喇叭播放的红歌更是激昂慷慨,她们必须更响亮地叫喊,否则根本听不见,这也是为什么这一代女性即使到了今天,说话依然高亢的渊源。前些年我参加一个活动,集体到得香港机场,同行中一女子立刻警惕响亮地高喊,快快快!行李要摆在一道!我来看我来管!隔日我们坐上了铜锣湾的地铁,她在安静的另一节车厢对我厉声叫喊:老金!快过来!侬快点来!快来呀!来呀!这搭有位子了!快来坐呀!来呀来呀来呀!我知道,她过去一定是知青。
旅行中,小英的女儿一声不吭,低头折叠手里的锡箔,或静看窗外……待等她下了火车,站在陌生的哈尔滨月台上,她的相貌更是茫然……大群北方阿姨爷叔抢将过来,与上海的阿姨爷叔汇合,握手拍打拥抱。她伫立于旁,手拿装有鲜花、黄纸、蜡烛长锭的包包,不知所措。这伙激动激情的人们,虽已南北合二为一,其实也在预期的不断分化中——久违了,面对重新开展的大集群活动,哈市去嫩江还有500公里,还没到得北方的老农场终点,上海近百号的阿姨爷叔,客观上至少已分化为了两派,她一定是听够了他们一路的牢骚与气话吧,但愿她似懂非懂,面对这次汇集,多有理解。目睹监视器中众人的聚首,现场显现了预期的热闹氛围,相互分开了那么多年,于今重逢,亲切温暖存于表层,一旦近身相处,往事惯性逐渐复苏,蠕动归位,尤其“身份演变”这块坚硬的事实,北上这群人到达哈尔滨,已戏分为“火车帮”“飞机帮”,后者被归纳为事业有成者,与前者明显有别,“飞机帮”短时间跨越六省,在时空长度上,使“火车帮”自认陈旧,产生略逊一筹的种种意味……琐屑繁杂的个人成见与现实矛盾,慢慢盖过单薄的书面语,也因这一快一慢,本次活动的哈尔滨方面在接待时间,活动内容,宴请座次等等细处安排,自然就有种种高下之分别,例如飞机抵达者是用大巴迎接,火车帮则以公交代步……青春,集体,艰苦回忆等等,在多彩的现实中难免苍白,也那么合理,惹出多少尴尬与怒火,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