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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愚昧了。
当时大鹰也这么想。所以那时大鹰细细寻思了一下。
那是去年的事。当时是夏天,闷热异常。他那天休假,或许是正值中元连假,从白天起就待在租屋处。热得像蒸锅的房间正中央铺着潮湿的被褥,上头趴着裸身的德子。
那是激烈的云雨之后。揉成一团的薄纸掉了一地,房间里充斥着雄性的气味与雌性的香味,浓烈得呛人。大鹰应该流了很多汗,但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模样,也不记得是坐着还是躺着。他只记得无比疲倦。觉得自己愚昧的情绪强烈到了极点。
这样的情绪迟迟没有凋萎。
性交的充实感与那种情绪呈正比。肉体的满足感愈是强烈,觉得愚昧的情绪也愈强烈。阳具一下子就萎靡了,但那股情绪需要一段时间才会消失。
尽管连自己是什么姿势都不确定,但可笑的是,他清楚记得德子一丝不挂。他把脸颊贴在她柔软的臀肉上,她说很热,别这样。
的确,他也觉得黏糊糊的,不太舒服。
当时大鹰心想,自慰与性交哪里不同……?
射精的快感应该没有多大的差异。不,没那回事,或许有些人会说跟女人做比较爽,但大鹰认为如果把身体状况和心情考虑进去,有时舒服,但有时也不怎么样,实际上应该没有多大的差别。
那么是哪里不同?
简而言之,是动员的感官数量不同。
说穿了,自慰是对局部刺激的反应。运作的只有手指和手掌的触觉,以及生殖器官的感觉,顶多再加上视觉性的刺激。
性交的话,就不只如此了。
首先,全身皮肤会彼此相触,因此触觉的活跃程度,不是自慰可以比拟的。当然还有视觉刺激,再加上听觉也必须作用。还有嗅觉,味觉也不例外。
触觉、声音、味道、气味。眼、耳、舌、鼻、皮肤。
五感都动员了。
不仅如此,还必须视对方的反应来行动。对于接收到的刺激,也必须做出适宜的反应。必须用脑,心情也会有所变化。
就这样,动员肉体与精神,最后带来高潮。结果虽然只是射精而已,但过程要复杂得多。
付出的劳力不同。
大鹰看着德子年糕般白嫩的大腿心想。
——官能。
据说享受性欲的活动,就叫作官能。听说这个词原本就和感觉等词语一样,主要是用来表现感觉器官等身体各部位作用的词语,不过有时似乎也包括一些心理活动。
——不对,不是心。
大鹰这么想,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德子的裸体看。他在想,这女人对他算是什么?
他并不讨厌她。不如说是喜欢她。
但是这里,在这个房间里有恋爱情感吗?
你喜欢我吗?大鹰问。
喜欢呀,德子回答。
“如果不喜欢,才不会跟您做那样的事呢。”
喜欢。是吗?
不是只喜欢我这里吗?大鹰嬉皮笑脸说,抓起德子的右手往自己的胯下摸。
是呀,人家是喜欢这里呀,德子也嬉皮笑脸地翻过身体。这时,她有些失去弹性的硕大乳房摇晃变形。
看到那变形的乳房,大鹰瞬间又硬了。
喜欢——听到这话时,却是毫无变化。
太愚昧了。
这样的想法再次膨胀。然后大鹰嗅着呛人的雌性气味、吸吮着雌性的味道,再次没入女体之中。
——真的。
太愚昧了太愚昧了太愚昧了。
大鹰忘了一切,耽溺在行为之中。眼前只看得到白皙柔软的女体,身体触碰到的全是湿滑的黏膜,鼻腔中充满潮湿的气味,舌尖被黏稠的淫水味道占据。沾湿的阴毛、分泌物、喘息声与呼吸声。布料沙沙摩擦的声音。液体搅动的声音。即使如此——
觉得愚昧的想法益发膨胀了。
后来……
大鹰好一阵子不敢再见德子,他陷入深深的沮丧。
到底是什么愚昧?
是哪里愚昧?
——官能。
意思是器官反应吗?
那么其中没有意志吗?没有感情吗?没有精神吗?
不应该那样的。
不,就是没有。
最近人们都说爱,但以前的人是说情。
是官能与爱情没办法做出妥协,大鹰认为。
——爱情。
不想见到德子的理由还有另一个。
那时,大鹰似乎开始对某位女性萌生恋爱情愫。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是很理所当然的感情吧。
对于德子,似乎也不需要顾忌。
那时,德子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
少爷也差不多该讨个媳妇了……
夫人也在为少爷操心……
请快点让夫人抱抱小孙子,尽个孝吧……
少爷也老大不小了……
至少也该有一两个中意的姑娘吧?
那你呢?大鹰问,德子说只要有人肯要,她立刻就会嫁过去。母亲好像对德子说,她在家里帮了这么久的忙,愿意为她主持婚事。德子说她对此很感激,似乎是肺腑之言。
德子看得很开。
至于大鹰……他也并非看不开。
对于与德子分手,他并不感到有多留恋。
他不讨厌德子,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情人。如果德子拒绝分手、要求结婚,那就另当别论,但如果不是这样……
果然没有执着。
实际上,过去大鹰即使和德子以外的女人发生关系,或是上妓院,德子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嫉妒的样子。
他大概不会跟德子厮守在一起。
那么应该也没必要顾虑。反倒是告诉她自己有心仪的对象,或许她还会为他开心。但大鹰就是没办法告诉德子。
不仅如此,大鹰还避着德子。
他并不是讨厌德子了。他是讨厌性交——
讨厌觉得自己愚昧。德子有照顾他身边琐事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因此会过来替他拿换洗衣物等,但大鹰有阵子谎称身体不适,与她断绝往来。
实在是不行。他讨厌性交。讨厌是讨厌,但……性欲就是不肯消退。每次光是看到来访的德子如丝般的肌肤,大鹰就兴奋了。不管是看手指头、看后颈,还是闻到味道,他都会产生性欲。这也令他厌恶得不行。
太愚昧了,太愚昧了,他这么想。
然后他自慰。大鹰想着太愚昧了,射了好几次。自慰时,大鹰脑中浮现的……不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而是德子。
而且是德子的局部。
手臂柔软的肉。
从底下仰望时扭曲的乳房。
被捏住变形的乳头,以及起皱的乳晕。
露出双臀之间,漆黑濡湿的一部分阴户。
这些毫无疑问是德子的零件,但它们已经不是德子了。是物体,不是人。失去了身为人的轮廓。当然,没有人格可言。
——德子。
德子是个性情温婉,勤劳能干的姑娘。
德子很擅长女红。她不太会读写,但意外地擅长画图。
德子一笑,表情就像在哭。她喜欢羊羹,喜欢金团,讨厌红姜。
父亲早逝,盐山的老家有老母和两个年纪相差甚远的哥哥,还有一个嫁出去的姐姐。不会游泳,所以讨厌去河边……
没有,完全没有这些。
那里没有德子这个人的历史。没有意志也没有情感。即使有气味、味道和触感,也没有情绪或感情。那已经不是人了。占据了大鹰脑袋的德子的局部,从别的角度来看,只是丑陋、变色而变形的肉块。
——是肉块。
大鹰被那些肉块撩拨起性欲,然后射出精液。
这就是官能吗?大鹰想。
太愚昧了。
他觉得真是太愚昧了。
如果这就叫官能。
恋爱、思慕、尊敬、怜悯、憧憬、畏惧、慈悲。
这些人性的情感,与官能岂不是毫无关联了吗?不,或许是以扭曲的形式联结在一起。这类人性的感情遭到践踏而获得的背德感,或许都助长了官能。
说到大鹰萌生恋爱情愫的对象,是住在他租屋对面的小学教师。
名叫奥贯薰子。
年龄不清楚,也无从知晓,大鹰从来没跟薰子说过话。
大鹰住在二楼,打开窗户,就能清楚看到薰子的家。
早春时分,他在休假的日子外出时看到她。后来擦肩而过几次,也远远见过她和街坊邻居聊天的样子,当时也听到她的声音。仅此而已。
名字和工作单位,是从房东那里听到的。是他假装闲聊,探听出来的情报。那是位充满清洁感、这一带少见的都会姑娘。
不知为何,大鹰被她深深吸引。俗话说恋爱没有道理,真是如此。
他觉得已经年过三十的男人说什么憧憬很可笑,但他的感情经验不足以判断那是否为憧憬,所以这应该叫作爱慕吗?
爱慕是爱慕了,但无以为继。他觉得不应该要求交往。别说交往了,他害怕认识她。
明明深深为她倾心。
大鹰并没有恶意,而且他也是公务员,没道理受到轻蔑或是疏远。至少应该向她打声呼的……现在他这么觉得。
可是他办不到。
大鹰……一定是不愿意把薰子当成性对象。他非常厌恶这样。
他不认为恋爱关系就等于性关系。
恋爱是——应该也是相互理解、彼此尊重的关系吧。不只是相互依赖,而是以独立的个人身份,一对异性对等往来的关系吧。他认为追根究底,完全没有性关系的恋爱也是有可能的,也觉得事实上就有。即使不谈什么深奥的道理,世上应该没有多少傻子,会肤浅地认为性交就等于恋爱吧。大鹰也是如此。
可是,即使如此,应该也由恋爱到最后发展出性交。
比方说,有些夫妇即使结了婚,或许也没有性关系,而且也没有人有资格责备他们吧。
但并非每个人都该如此。没有人说夫妻不可以生小孩,也不会有人说不可以相爱到最后彼此结合,发生性关系。
不是只有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才叫作恋爱,也不是说情侣就非得要有性关系不可。但情侣结婚并不是什么怪事,而情侣发生性关系,也没有什么不自然。
但大鹰就是厌恶这样。
如果与薰子的关系变得密切,薰子将自然而然变成他性遐想的对象之一。
这么一来,大鹰就会变得愚昧,一定会变得愚昧。
他不想像他对德子那样,把薰子拆解开来。
疼爱局部、摩挲局部。
曝露着丑恶的肉块。
他烦闷不已。
结果入秋以后,大鹰又开始和德子上床了。
因为他觉得与其想着德子的局部耽于自慰,和德子上床更像话些。因为横竖都要被觉得愚昧的念头呵责。
总觉得肚腹里变得一片糜烂。
结果什么都没变。大鹰继续与德子发生性关系,看着薰子的身影,过了一段时间。觉得愚昧的念头益发强烈,支配了大鹰的绝大部分。
为了逃离那难以承受的情绪,大鹰为薰子倾心;为了滋养那情绪,大鹰与德子性交。
爱情与官能彻底乖离,大鹰整个人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