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从此以后,星期日到百厦庄园治疗罗迪的伤腿,并留下来和他的母亲、姐姐一起喝茶,就成了我的一项例行事务。我开始走百厦庄园的庭园去看望病人,并且常常从那里抄近路。我很期待这些短暂的逗留,它们与我的日常生活反差巨大。我每次都带着小小的冒险的刺激感进入庭园,关上门,在荒草丛生的园子里摸索前行。每次到达那幢摇摇欲坠的大厦前,我就会感到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倾斜了,我渐渐滑进了另一个怪异的、不同寻常的领域。
我也渐渐喜欢上了艾尔斯一家人。我见到卡罗琳的次数最多。我发现她几乎每天都在庭园里散步,我经常瞥见她长腿宽臀的身影,绝不会弄错,吉普跟着她,在茂密的杂草中为她开路。如果离得很近,我就会摇下车窗和她聊一会儿,就像那次在乡间小道上聊天一样。她每次都像是正在做事情,不是拎着背包就是挎着篮子,里面装满了水果、蘑菇或者烧火用的木柴。她要是出生在农家就好了。我在百厦庄园看到的事情越多,就越为她和她弟弟的生活感到惋惜,劳作很多,乐趣很少。一天,我治好了邻居孩子严重的百日咳,他的父亲为了表示感激,送了我两罐自家蜂房产的蜂蜜。我记得从我第一次去她家时起,卡罗琳就一直想要些蜂蜜,于是我给了她一罐。这事我想到就做了,可她却因礼物的到来而惊喜不已,迎着阳光,高高举起蜂蜜罐,让她母亲看。
“噢,你不该这么做!”
“为什么不呢?”我答道,“像我这样的老单身汉留着也没用。”
“法拉第医生,你对我们真的太好了。”艾尔斯太太柔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
但事实是,我的好心只能帮些非常小的忙。艾尔斯一家用一种与世隔绝、极度危险的方式生活,他们总是能感到命运齿轮转动的巨大力量,有好运也有厄运。比如说吧,我为罗德里克治疗了近一个月后的那个九月中旬,漫长的夏季终于结束了。经过一天的电闪雷鸣和两三场暴雨之后,气温骤降——百厦庄园却因此获救,挤奶工作数月以来第一次变顺利了。罗迪让人煞费苦心的腿伤也恢复得很好。他整个人的情绪高涨起来。离开写字台的时间多了,也愿意多谈谈农场改造。他雇了几名工人帮着做农活。庄园里茂盛的杂草换季时格外疯长,他派家里的零工巴雷特用镰刀去割草。草坪变得茂盛而整齐,就像是刚刚修剪过的绵羊,使得百厦庄园更加壮观——是的,“更加”,比三十年前,我儿时记忆里看到的那次还要壮观。
与此同时,附近斯坦迪什庄园的新主人贝克——海德夫妇也搬过来了。他们经常在附近的街区出现。艾尔斯太太很少到利明顿购物,其中一次就遇见了那家的女主人戴安娜,发现她正如她期待的那样可爱。那次邂逅的好处就是,艾尔斯太太开始筹划在百厦庄园举办一个“小型聚会”,欢迎新邻居加入社区。
我记得那是九月下旬的一个星期日。我治疗完罗迪的腿伤,和她们母女坐在一起,艾尔斯太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想到百厦庄园向陌生人打开大门,我就有些不安。这不安的情绪肯定全写在我脸上了。
“噢,过去我们每年都要在这里举办两三次派对,”她说道,“即使是战争年代我也会设法举行晚宴,招待驻扎此地的军官。那时真是精力过人。我现在可准备不出晚宴了。不过毕竟还有贝蒂。举办那样的活动,有一个仆人意义重大,她至少可以捧着盛酒瓶四处斟酒。我想办一个安静的酒会,不超过十个人。我想请德斯蒙德一家,罗西特一家……”
“你也一定要来,法拉第医生。”她母亲话音未落,卡罗琳就说道。
“是的,”艾尔斯太太说,“你一定得来。”
她说这话时非常热情,却流露出些许犹豫。我不能怪罪她,虽然我是家里的常客,可还算不上是家族的朋友。但向我发出邀请后,她又坚决地追问,一定要把时间确定下来。我只有星期日晚上有空,通常都是和格雷厄姆一家共进晚餐。她说星期日晚上和其他时间一样,都是好日子,于是马上取来日程簿,建议了几个日期。
那天距离晚宴的日子还很远。我下次登门时,再没人提及此事,我以为这个计划终于还是失败了。可是几天以后,就在我抄近路穿过庭园时,看见了卡罗琳。她告诉我,经过母亲和戴安娜·贝克——海德一番通信,最终敲定在三周后的那个星期日晚上。
她语气中并未流露太多热情。我说道:“你对这个消息不热心。”
她翻出外套的领口,往下巴上拉了拉。
“噢,我只是被逼无奈,”她说道,“大多数人都以为妈妈在做梦,可她一旦拿定主意,谁都劝不回来。罗德说在庄园目前的经营状况下举办晚宴,跟萨拉·伯恩哈特[33]用一条腿来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没什么两样,简直无法想象。我得承认,罗迪的话切中要害。那天晚上我可能会待在小客厅里,让吉普和无线电收音机陪我,这比使出浑身解数取悦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有趣得多。”
她说话时有些不太自然,语调听起来也不那么真切,尽管她还在小声咕哝,但我已经看出她对这次派对的期待。接下来的几周里,她全身心投入了庄园的清洁工作,她用头巾包起头发,和贝蒂、贝兹利太太一起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擦洗地板。每次登门我都会注意到,地毯被吊起来拍打过灰尘,空荡荡的墙壁上挂上了图画,各种家具也从储藏室搬了出来。
一个星期日,我走进厨房取些罗德治疗需要的盐水,看到了贝兹利太太,她要额外做一天工。她对我说道,“你准以为是国王陛下驾临了!真是小题大做。可怜的贝蒂手上都起了老茧!贝蒂,让医生看看你的手指。”
贝蒂正坐在桌边,拿着一块白棉布,用金属抛光剂擦洗各种银器,一听到贝兹利太太的话,她立即放下棉布,伸出手掌给我看——简直太殷勤了。百厦庄园的三个月让她孩子似的手变得厚实而污脏。我捏住她的一个指尖,轻轻摇了摇。
“继续干活吧,”我说,“这活不比田间劳动——或者工厂工作差。这是一双朴实的手,的确是。”
“朴实的手!”贝蒂走回去继续清洗银器,贝兹利太太受伤般地嚷嚷道,“从清洗玻璃烛台开始,她的手就遭殃了。每一个该死的细微处,卡罗琳小姐都叫她擦,从上个星期一直到现在——医生,原谅我要说脏话了。可是那些烛台,真该砸碎了才好呢。很多年以前,都是男工到家里来,拿到伯明翰去清洗。所有这些事情把我们搞得一团乱,”她继续说道,“就为了几个人的酒会,还不是晚宴。来的不是伦敦的客人吧,是吗?”
准备工作还在有序进行,贝兹利太太和别人一样卖力工作。毕竟,在这样一个食品配给的匮乏年代里,即使一个小型私人酒会也是值得期待的,人们很难抗拒此种诱惑。我还没见过贝克——海德一家,我对他们很好奇——对百厦庄园以昔日的方式装点一新也充满期待。令我惊讶不安的是,我发现自己有点紧张。我知道在那样的场合必须穿着得体,可却不太清楚该穿什么。接近周末的那个星期五,经过反复考虑,我剪了头发。星期六,我让管家拉什太太找出了我的晚装。她发现背心的接缝处藏了几只蛀虫,衬衫有些地方太旧了,她只好剪下了衬衫的尾部进行修补。我站在衣柜前,透过那面擦得满是灰尘道道的镜子看到自己的装扮,缝缝补补将就出来的着装很不精神。我的头发近来开始变得稀薄,再加上刚刚理过发,太阳穴部位有点秃。我刚探视完一位病人回来,由于疲倦缺觉视线有些模糊。我沮丧地意识到,我看上去很像爸爸。如果爸爸曾经也穿过晚装,他会跟现在的我一样——假如我现在穿着一件商店老板的棕色外套,再系上一条围裙,我会更开心一点。
听说我星期日不和他们共进晚餐,而去艾尔斯家小酌,格雷厄姆和安妮被逗乐了,他们让我顺路到家里喝一杯。我有点窘迫地走进他们家,和我想的一样,格雷厄姆一看见我的装束就大笑起来。安妮善良得多,她用衣服刷子把我的肩膀刷平整,解开领带重新帮我系好。
“瞧,你现在非常英俊。”她帮我整完衣服后说道,好女人都是这样夸奖那些长相不佳的男人的。
格雷厄姆说道:“我希望你多加一件背心!莫里森几年前晚间去过那个庄园,据他说经历了一生中最寒冷的夜晚。”
不巧的是,盛夏已经过去,现在是天气多变的秋季,气候潮湿阴冷。我离开里德克特时下起了倾盆大雨,布满灰尘的乡间小路变得泥泞不堪。我不得不在头上蒙了块毯子,跑出汽车,冒雨打开庭园的大门。当我从黏糊糊的车道上走出来,爬上蜿蜒的砾石路时,我盯着眼前的百厦庄园,陷入了一种迷醉。我此前从未在晚间来过这里,庄园凹凸不平的轮廓像血痕般渗进了正在快速变暗的天空。我匆匆跑上台阶,拉响门铃——天仿佛塌了一块,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没有人过来应我。帽子被雨水浸湿,垂在了耳朵上。最后,为了不被雨水淹死,我打开没有上锁的门,自己走了进去。
百厦庄园的一大特点就是宅子内外有天壤之别。我把身后的大门推上,雨声也随之消失。整座庄园笼罩在柔和的电灯光中,刚好映衬出了擦洗一新的大理石地面的光泽。每张桌子上都摆着花瓶,插着夏末的玫瑰和黄褐色的菊花。地板上面光线昏暗,再往上光线更暗,楼梯高高地隐没在阴影中。圆形玻璃屋顶像吊在黑暗中的半透明的盘子,映出傍晚最后一线暮色。这静默堪称完美。我摘下湿漉漉的帽子,拍去肩头的雨水,轻轻移步向前,然后站在亮光闪闪的地面中央,抬头向上望了一会儿。
接着,我顺着南面的走廊前行。小客厅亮着灯,很暖和,却空荡荡的。再往前走,我看到大客厅门口的灯光比较亮,就朝那边走去。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吉普就开始狂吠,不一会儿便冲我跳过来,瞎叫一气。接着传来了卡罗琳的声音:“罗迪,是你吗?”
这是他们之间打招呼的惯用方式。我走得更近了,有些犹豫地回答道:“是我,我是法拉第医生。我自己开门进来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来得太早了吗?”
我听到她的笑声:“没有。是我们太晚了。你进来找我吧!我没法过去。”
大客厅稍远的那面墙边摆了一个小梯子,卡罗琳正站在梯子顶端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大客厅就感到眩晕。第一次是在黯淡的光线下看到这个房间,看到那些搭着防尘布的家具,那时我就被深深震撼了。可是现在,那些精美的沙发、椅子上的防尘布全被揭去,大烛台——也许就是让贝蒂的手磨出水泡的那个烛台——灯光闪烁,像是燃烧的火炉。其他一些稍小的电灯也在闪闪发光,灯光在各种金饰、镜子、依旧闪亮的摄政时期风格的明黄色壁纸间相映生辉。
卡罗琳向我眨眨眼:“别担心,你的眼睛很快就会适应了。脱掉外套,请随意喝点酒,好吗?妈妈还在梳洗打扮,罗德在农场处理事情。我这里马上就完工。”
这时我才看清她在做什么——她手里抓了一把图钉,正满屋子钉那些脱落褶皱的墙纸。我走过去想要帮助她,她却在我走到她身边时摁下了最后一颗钉子。于是我一手扶着木梯,一手伸向她,让她稳稳走下来。她拎着长礼服的褶边,小心翼翼走下扶梯。她身穿蓝色雪纺绸晚礼服,戴着银色手套,脚蹬银色鞋子。头发用一个光彩夺目的扣环挽在一侧。晚礼服是旧的,实话说,也不是那么好看。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锁骨和喉部的青筋,紧身胸衣把她的胸部裹得太紧。她稍微涂了些眼影,打了点腮红,红色口红把唇线描得丰满而夸张。我想,如果她素面朝天,穿着走形的旧裙子,网眼棉质衬衫,会比现在漂亮许多,也更贴近本人,我更愿意看见她那样的装束。但在那样的强光下,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缺陷。我扶着她安全地回到地面,说道:“卡罗琳,你真漂亮。”
她涂了腮红的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粉色。为了避开我的眼睛,她对狗说起话来。
“他还没喝过酒呢!要是他一杯鸡尾酒下肚,我不知得有多漂亮呢!是吧,吉普?”
我发现她心神不宁,与平日判若两人。我猜她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酒会而焦虑。她拉铃叫贝蒂过来,墙体里有金属丝在憋闷地吱吱作响。她领我到餐柜前,那里摆放着她早已准备好的一排精美的旧工艺水晶杯和精选饮品:雪利酒、杜松子酒、意大利苦艾酒、苦啤酒以及柠檬汁,在这个艰难时代实属难得。我特地为酒会带了半瓶海军朗姆酒。我们倒了两小杯,这时贝蒂过来应刚才的铃声了。她的打扮与今晚整个庄园很相配,白色袖口、领子和围裙都闪着炫目的光,帽子也比平日好看很多,硬质的立褶边就像是插在圣代冰激凌上的薄脆饼。但她刚才在地下室收拾三明治碟,跑得很热,有些疲惫。卡罗琳让她拿走木梯,她快步走过去,粗鲁地把它提了起来。也许是动作太匆忙,或是低估了扶梯的重量,她刚走几步,梯子就摔到了地上。
卡罗琳和我受到了惊吓,狗也叫了起来。
“吉普,你这个笨蛋,闭嘴!”卡罗琳呵斥着,接着用同样的声调对贝蒂喊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女孩回答着,把头向上一甩,帽子掉了下来,“这梯子神经质,这就是原因。这幢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神经质!”
“别犯傻了!”
“我不傻!”
“好啦,”我平静地说,帮贝蒂扶起梯子,用手稳稳地握住,“好了,没有摔坏。现在,你能搬得动吗?”
她愤愤地盯着卡罗琳,然后默不作声地搬着梯子出去了——勉强躲过了艾尔斯太太,她站在门口,刚好看到这场混乱结束的一幕。
“一场骚乱!”她一边说一边走进客厅,“天知道!”她望着我,“法拉第医生,你已经到了。你穿得真体面。今晚你究竟会怎么看我们呢?”
她走过来时恢复了平日的神态和举止,向我伸出一只手。她穿着黑色的丝质晚礼服,像是一位优雅的法国孀妇。头上戴着一款质地很好的蕾丝连肩头纱,脖颈处用一枚浮雕宝石胸针系着。她从吊着的烛台下经过时,眯起眼睛向上望着,高高的颧骨微微凸起。
“瞧这些灯光多刺眼啊!我敢说过去从没这么亮吧?我猜那时人们的眼睛更充满活力……卡罗琳,亲爱的,过来让我看看。”
为梯子的事情争执过后,卡罗琳比刚才更烦躁了。她的姿势和说话腔调活像百货商店里的模特假人,甚至更加冷漠:“一定要这么做吗?我知道达不到你的高标准。”
“噢,胡说八道,”她妈妈嗔怪着,说话的语气让我想起安妮对我的恭维,“你看上去的确很美。把手套拉直,很好……罗德里克还没出现吗?我真希望他不要拖延时间。今天下午他抱怨晚装都太宽松。我告诉他有的穿就不错了。谢谢你,法拉第医生。是的,请给我一杯雪利酒。”
我递给她一杯酒,她拿着酒杯,面带笑容,却有点失神地望着我。
“你能想象吗?”她说,“庄园打开大门之后,我就一直心神不宁。”
我回答道:“哦,让人难以置信。”
她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说着:“儿子留在身边能让我平静一点。可是他经常忘记自己是百厦庄园的主人。”
从过去几周我对罗德里克的了解来看,他不可能那么做。我把目光转向卡罗琳,她显然也在思忖同一件事。艾尔斯太太仍然六神无主。她轻啜一口酒,摘下眼镜,走到酒柜边,发现雪利酒的数量不够。接着她检查了香烟的数量,一个接一个地试着台式打火机的火焰。突然,壁炉里冒出了一阵浓烟,她奔向壁炉边,开始为没来得及清扫的烟囱和一篮潮湿的木头发愁。
可是没有时间取新木头了。她刚直起腰,我们就听到走廊里传来说话声,第一批真正的客人到来了:比尔·德斯蒙德和海伦·德斯蒙德夫妇住在里德克特,我知之甚少。罗西特一家,只是面熟而已。还有上了年纪的老小姐达布尼小姐。他们是一起来的,为了省油挤在德斯蒙德一家的车里。他们在抱怨天气,贝蒂拿过他们湿漉漉的外套和帽子。领着他们走进沙龙大客厅时,艾尔斯太太的帽子已经拉正,怒气也消了。我看着她,向她使了个眼色。她有些迷茫地望着我,然后抿着嘴,像孩子一般笑了。
没有一位来宾认出穿着晚装的我。罗西特是一位退休的治安官,比尔·德斯蒙德经营一大片田产,他们不是我常常混迹其间的那群人。德斯蒙德的妻子第一个认出我。
“噢!”她焦急地说,“我希望,这里没有人不舒服吧?”
“不舒服?”艾尔斯太太说道。然后她略带局促地笑了起来,“啊,不。这位医生是我们今晚邀请的一位客人!罗西特先生和太太,我想你们认识法拉第医生?你呢,达布尼小姐?”
我给达布尼小姐看过一两次病。她有点犯疑心病,对付这种病人,医生要充分理解才行。但她依恋老派的“高贵身份”,对家庭医生相当专制。对于我会手执朗姆酒出现在百厦庄园里,她一定很震惊。不过这种惊讶淹没在来宾的一片议论声中,每个人都对这间客厅赞不绝口,酒也倒好端上来了。吉普温顺地嗅着地面在人群中穿梭,接受人们的吹捧和爱抚。
卡罗琳开始递烟,宾客们彬彬有礼地看着她。
“天哪!”罗西特先生大献殷勤,“这位年轻的美人是谁啊?”
卡罗琳歪着脑袋:“恐怕口红下面只有相貌平平的老卡罗琳。”
“别说傻话,亲爱的,”罗西特太太从盒子里拿出一支烟,“你看上去很迷人。你继承了你父亲的优点,他非常英俊。”她转向艾尔斯太太,“上校准喜欢看到这样的大客厅,是吧,安吉拉?他那么热衷于派对,他是个了不起的舞者,舞姿无与伦比。我记得有一次在沃里克看到你和他一起翩翩起舞。看你们跳舞真是一种享受。你就像是蓟花的花冠一样轻盈。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理解昔日的舞蹈了,现代舞——噢,我这么说肯定会暴露年龄——我认为现代舞非常粗鄙。蹦来跳去,活像是在精神病院!这对人没有什么好处。法拉第先生,你觉得呢?”
我安慰性地答复了她,又继续讨论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但话题不久就转回昔日乡间举办的派对和球赛上,我插不进话了。“应该是在1928或1929年。”我听到达布尼小姐在说那些绚丽迷人的往事。我苦笑着回想自己那些年的生活,伯明翰的医学院学生,工作过度而疲惫不堪,总是挨饿,住在狄更斯小说里的那种阁楼上,房顶还破了一个洞,这时吉普突然狂吠起来。卡罗琳揪住它的脖圈,阻止它冲出房间。我们留心听着走廊里传来的声音,其中一个显然是小孩—“这里有狗吗?”—屋子里的声音平息下来。一行人出现在门口,两位穿着普通西服的男士,一位穿着色彩艳丽的鸡尾酒晚礼服的美丽女士和一个八九岁的漂亮小女孩。
小女孩的到来让我们很意外。她一定是贝克——海德一家的小女儿,吉莉安。第二位男士显然也很受欢迎,特别是艾尔斯太太。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介绍时,他说是贝克——海德太太的弟弟,莫利先生。
“我通常来这里跟戴安娜和彼得共度周末,”他一边跟人们握手,一边说道,“所以我认为我应该尾随而来。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开场吗?”他对姐夫喊道,“彼得!老家伙,你的乡绅生活就要落伍了!”
他指的是他们身上的普通西服。比尔·德斯蒙德、罗西特先生和我穿的是旧式晚装,艾尔斯太太和其他女宾都穿着及地晚礼服。贝克——海德一家尴尬地自我解嘲,可事实却是我们其余的人都感到穿着不当。不论在哪一个方面,贝克——海德夫妇都没有显出优越感。相反,我发现他们整个晚上都相当亲切友好——但这谦逊过于完美了。所以我这才彻底明白,为什么当地人说他们和乡村生活脱节。小女孩继承了他们的自信,泰然自若地和那些长辈平等交谈,不过她还只是个孩子。她一看到贝蒂的帽子围裙就乐不可支,一会儿又被吉普吓得要命。当饮品传到她身边时,她得到的是柠檬汁,于是她大声抗议,要求换成酒,最后,她爸爸从自己杯子里兑了一些给她才让她安静下来。沃里克郡的成年人兴致勃勃又担惊受怕地看着雪利酒与她酒杯中的柠檬汁融为一体。
我一上来就对贝克——海德太太的弟弟莫利先生有点反感。他估摸在二十七岁上下,头发很服帖,戴着一副无框的美式眼镜,他很快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曾在伦敦一家广告事务所工作,现在开始“写作业务”,在一家电影厂崭露头角。为了我们好,他没有详细介绍这个业务是什么,罗西特先生却误会了谈话的结尾部分,以为他和我一样都是医生,造成了几分钟的混乱。[34]莫利先生宽容地一笑。他呷了一口鸡尾酒,上下打量着我,一言不发。大约十分钟过去了,他对我们一直不理不睬。作为女主人,艾尔斯太太似乎不想让他落单:“莫利先生,你一定见过德斯蒙德一家。”她一边说一边把他从那群人里拉出来。他又退回到壁炉边,和我、罗西特先生站在一起,艾尔斯太太顺势说道,“这里的绅士们请坐吧……你也一样,莫利先生。”
她挽着他的胳膊,站了片刻,似乎不知该把他放在哪里。最后像是很随意地把他领到沙发那里。卡罗琳和罗西特太太坐在上面,沙发很长。莫利先生犹豫了片刻,听天由命地弯腰坐在卡罗琳旁边。就在他落座时,卡罗琳的身体微微向前一挪,手里调整着吉普的项圈。她的动作假模假样——想到她还不知该如何脱身,我自言自语:“可怜的卡罗琳!”可是,接着她就向后坐了坐,我看着她的脸,她又古怪又扭捏,抬起一只手,用罕有的娇柔动作抚弄着头发。我把目光转向莫利先生,他快要坐不住了。我想起了为今晚做的所有准备工作,想起了卡罗琳此前的假装冷淡。一种精心布置的受骗感突然袭上心头,我顿时明白了这个酒会的真正目的——艾尔斯太太和卡罗琳想通过它达到什么目的。
我刚明白过来,罗西特太太就站了起来。
“得让年轻人们多交流。”她低声说着,用中年人的狡黠眼神望着我和她丈夫。接着她抓起空酒杯,“法拉第医生,可否烦请你帮我加一些雪利酒?”
我拿着酒杯走到酒柜边倒酒。透过沙龙客厅其中的一面镜子,我看见自己的一举一动:我在强光的照射下握着酒瓶,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秃顶的杂货店老板。当我把酒杯递给罗西特太太时,她夸张地说:“非常感谢。”她流露出和艾尔斯太太一样的笑容。我为她效劳,她同我讲话时眼睛却已开始左顾右盼。然后,她又继续和丈夫刚才的交谈。
或许是因为我渐渐低落的情绪,也可能是因为贝克——海德一家无人能及的优雅举止,那个还在正常进行的酒会似乎失去了魅力。斯坦迪什来的一行人挤在这里,大客厅奇怪地黯然失色了。夜色已深,我看到他们用极尽夸赞之词称赞大客厅,赞扬这里摄政时期的装饰、枝形烛台、壁纸、天花板,尤其是贝克——海德太太,她枯燥乏味地赞叹着每一件物品。大客厅非常大,再加上很久没有生火,虽然炉栅里的火烧得正好,可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寒冷的湿气,贝克——海德太太有一两回被冻得直打哆嗦,揉着裸露的胳膊。最后她径直走到壁炉边上,说她想近点看看壁炉边摆的这对精致阔气的椅子。得知椅子上的织锦坐垫是1820年代的工艺,是建造这间八角形大厅时的原物,她说:“我猜也是。能留到今天真是侥幸!我们搬进斯坦迪什庄园时,那里也有漂亮的织锦,不过却被蛀虫蛀毁了,我们不得不丢掉它们。真可惜。”
“哦,是很可惜。”艾尔斯太太说,“那些美妙的织锦无与伦比。”
贝克——海德太太转向她:“你见过那些织锦?”
“是的,当然了。”艾尔斯太太回答道。她和上校过去一定是斯坦迪什庄园的常客。我曾去过那儿一次,给一个仆人治病,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其余的人在想什么,他们一定想起了那里阴暗的屋子和过道,古老的地毯和挂饰,美丽的折叠式镶板覆盖着每一面墙,差不多一半墙壁都是——彼得·贝克——海德接下去准要告诉我们——凑近些便能看到随意出没的甲壳虫,早该更换了。
“放任不管真是可怕,”也许我们的面孔过于阴沉,他的太太立即说道,“但是人不能抓住一样东西死不放手,我们只能竭尽所能。”
“是的,”他说道,“再过几年,整幢房子很可能无法修理了。兰德尔一家是不是认为他们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让现代化缓缓渗透就是在为国家做贡献?我认为,如果他们没钱维护庄园,他早在几年前就应该收拾利落,改建成旅馆或高尔夫俱乐部。”他向艾尔斯太太充满赞赏地点点头,“不过,你仍在勉力维持?据说你卖掉了大部分农田。我不该责怪你。我们也在考虑这么做。我们热爱我们的庄园。”他转向女儿,“是吧,宝贝儿?”
她坐在妈妈身边:“我想要一匹白色的矮种马!”她脆生生地喊着,“我要学骑马!”
她妈妈笑着说道:“我也有此打算。”她抚摸着小姑娘的头发。挂在她手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我们一起学,好吧?”
“你还不会骑马?”海伦·德斯蒙德问道。
“恐怕——一点也不会。”
“但摩托车倒是会开的。”莫利先生在沙发上大声嚷嚷。他刚递给卡罗琳一支烟,用手中的打火机点燃,“我们有个朋友有一辆。你们真应该看看戴安娜风驰电掣的风采!就像是女武神[35]一般。”
“不要说啦,托尼!”
这无疑是个夫妻间的笑话,但大家听了,也都哈哈大笑。卡罗琳把手伸到头发上,轻轻取下镶着人造宝石的梳子。彼得·贝克——海德对艾尔斯太太说道:“你这里还养马吗?好像这里每个人都有此爱好。”
艾尔斯太太摇摇头:“我年纪大骑不动了。卡罗琳偶尔从里德克特的老帕特莫尔那里租一匹,尽管他的养马场一点也不像样。我丈夫还在世时,我们经营着自己的养马场。”
“非常棒的养马场。”罗西特先生补充道。
“战争爆发以后,养马场越来越难经营了。后来我儿子受伤,我们就不再用心……罗德里克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
“啊,”贝克——海德先生说道,“我认为这不能怪他,是吧,托尼?他驾驶什么飞机?蚊式战斗机[36]吗?他太棒了!一个伙计曾带我上过其中的一架,我费了半天劲才从里面爬出来。就像是被闷在沙丁鱼罐头里一样,它带着我乱跑乱撞。我飞过的较多的航线,就是微不足道的安齐奥[37]登陆。我听说,他的腿受伤了。真令人惋惜。他现在怎样呢?”
“哦,好得很。”
“保持良好的心绪令人敬佩……我想见见他。”
“是的,很好,”艾尔斯太太不安地说着,“我知道他也很想见你。”她费力地盯着她的腕表,“真的,我为他没能过来迎接各位表示歉意。自己经营农场真是糟糕透顶,永远有很多料想不到的麻烦事……”她抬起头,四处张望。我以为她会向我示意。她开口了,却在召唤贝蒂。
“贝蒂,赶紧跑到罗德里克先生的房里,看看他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一定要告诉他我们大家都在等他。”
贝蒂接受了如此重要的任务,脸憋得通红,一溜烟就不见了。几分钟后她回来了,说罗德里克正在穿衣,会尽快过来参加酒会。
晚宴变得漫长,可罗德里克还是没有出现。宾客的酒杯再次加满酒,小姑娘精神高涨,大声嚷着要再尝一杯酒。有人暗示说她可能是疲倦了,最好的良方就是让她上床睡觉。她妈妈再次抚弄着她的头发,溺爱地说:“哦,我们总是让她跑到跑不动为止。我认为送他们上床睡觉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会造成精神疾病。”
小女孩对妈妈的话加以肯定,她兴奋地高声叫喊自己从不在午夜以前睡觉——并且,更重要的是,她每天晚饭后都会定时喝白兰地,还抽过半支烟。
“哦,你最好还是不要在这里喝白兰地,也不要抽烟。”罗西特太太说道,“我想法拉第医生一定不会批准小孩抽烟喝酒的。”
我假装严厉地说我不会批准,并且坚决反对抽烟喝酒。卡罗琳平静而明确地说:“我也不同意。孩子的手被烟熏成黄色真是太可怕了。”莫利先生望着她,露出了吃惊的表情,酒会第二次陷入了窘迫的寂静。吉莉安打破了沉默,她大声宣布,如果她想抽烟的话,我们就不能阻止她,如果她愿意,她会兴高采烈地抽雪茄!
可怜的小女孩。她不是我妈妈从前称道的那种“乖”孩子。不过我想我们都很欢迎她的到来,她就像是一只滚毛线球的小猫,每当谈话陷入疲沓时,她就成为我们注视的对象,也是我们欢乐的对象。我注意到,只有艾尔斯太太心神不宁——显然是在挂念罗德里克。又过了十五分钟,他还没有出现的迹象,她又一次差遣贝蒂去他的房间。这次小姑娘几乎是眨眼间就回来了。她回来时神色慌张,疾步走到艾尔斯太太身旁耳语片刻。我被达布尼小姐缠住不放,她正在向我咨询身体的不适,我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否则早就过去了。正在此时,我看到艾尔斯太太向宾客致歉,亲自去找罗德里克。
接下来,小女孩还在逗我们开心,但酒会似乎停滞不前了。人们注意到外面还在下雨,我们都把头转向雨水滴答作响的窗户,讨论起天气、农业和国家现状。戴安娜·贝克——海德看见一台留声机和一柜唱片,便问我们是否想来点音乐。不过显然她对这些唱片不感兴趣,迅速翻阅后,便失望地放弃了这个主意。
弹弹钢琴怎样?她接着问道。
“那不是钢琴,你这毫无艺术细胞之人。”她弟弟环视四周,“是小型羽管键琴,对吧?”
贝克——海德太太发现那是佛兰芒羽管键琴,说道:“真的吗?太奇妙了!艾尔斯小姐,有人会弹吗?它还没有那么古旧易碎吧?托尼能够弹奏各种钢琴。别做出那副表情,托尼,你一定行的!”
她的弟弟没有征询卡罗琳的意见,就离开了沙发,走到琴前按下了一个键。音色古雅精巧,但调跑得厉害。他很高兴地坐在凳子上,弹了一曲疯狂的爵士乐。卡罗琳独自坐着,扯着一根从手套指尖脱落的线。突然,她站起身,走到壁炉边,给冒着烟的壁炉加木柴。
艾尔斯太太回来了。瞟见莫利先生坐在键盘前,她的表情既吃惊又焦急。罗西特太太和海伦·德斯蒙德关切地问:“没见到罗德里克?”她摇摇头。
“罗德里克恐怕不太舒服,”她转动着手上的戒指说道,“不能参加今晚的酒会了。他感到非常抱歉。”
“哦,真遗憾!”
卡罗琳抬起头,问道:“妈妈,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我向前一步,也问了同样的问题。艾尔斯太太回答:“不,不,他很好。我给他吃了些阿司匹林。他在农场上有点劳累过度,没什么大碍。”
她又拿起了她的酒杯,加入了与贝克——海德太太的谈话。贝克——海德太太同情地看着艾尔斯太太,说道:“我猜一定是因为他的伤。”
艾尔斯太太支支吾吾,接着点了点头——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一定出事了,罗德里克的腿是个大麻烦,但是经过我的治疗,这几周来已经大有好转。罗西特先生环视四周宾客,说道:“可怜的罗德里克,他小时候多么调皮捣蛋啊。你们还记得他和迈克尔·马丁偷走校长汽车那件事吗?”
这话就像是一剂强心针,挽救了这个奄奄一息的酒会。偷车的故事讲了一两分钟,接着就有人来补充。似乎在场的每个人都乐于回忆罗德里克的往事,我认为他们最感兴趣的是罗德里克的辛酸史、第一次事故、小小年纪就开始承担家庭责任等。这次,我依然无话可说,斯坦迪什一家也是如此。莫利先生继续在琴上弹奏着不和谐的乒乒乓乓。贝克——海德夫妇礼貌地聆听着种种逸闻趣事,表情僵硬。不一会儿,吉莉安对妈妈粗声地耳语道要去盥洗室。贝克——海德太太对卡罗琳说了一声,随后就牵着女儿离开了。她的丈夫借机从人群中走出,在屋子里四处闲转。贝蒂正捧着一盘凤尾鱼吐司走过来,他们遇见了。
“你好。”我正往酒柜走,想给达布尼小姐取些柠檬汁,听到了贝克——海德先生对贝蒂说道:“你工作非常努力,是吧?你先给我们送吐司,现在又送来了三明治。难道没有男管家,或者其他人帮助你吗?”
我猜和仆人说话,是如今一种轻松时髦的交流方式。可是艾尔斯太太没有教过贝蒂怎么答话,我看见她茫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不明白他是否真的想得到回答。最后她说道:“没有,先生。”
他笑了起来:“哦,太糟糕了。如果我是你,我会加入工会。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喜欢你这个头饰。”他轻拂着她帽子的饰边,“如果我们给女佣戴这样的帽子,她们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值得期待!”
他对贝蒂说这话时抬头望着我,其实是在说给我听。贝蒂低下头匆匆走开,就在我倒柠檬汁时,他走到了我身边。
“这地方棒极了,是吗?”他瞟了一眼其他人,小声咕哝着,“我很高兴能够被邀请,以便有以机会参观这座庄园——承认这一点并不令人羞愧。我猜你是家庭医生。为了儿子的腿伤,他们希望你随叫随到,是吗?我不知道他的情况这么糟糕。”
我回答:“今天只是碰巧而已,他没有那么糟。我今晚和你一样,也是应邀而来。”
“你?哦,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为了那男孩来的……听说伤口有些坏死了?那些瘢痕怎样?我猜,他是对今晚的宾客不感兴趣吧。”
我告诉他,据我所知,罗德里克很期待今晚的酒会,可是他在农场上的活太多,一定不堪重荷。贝克——海德先生假装感兴趣地点了点头。他拉起袖口,看看腕表,强忍着哈欠。
“哦,送这帮人回斯坦迪什的时间到了——但愿我能把小舅子从那架愚蠢的钢琴边拖走。”他望着莫利先生,眯起眼睛,“你见过这样的傻瓜吗?就是因为他我们才会在这里!老天保佑我的妻子,她一心一意要看着弟弟结婚。她和今晚的女主人合谋,利用酒会来促成他弟弟与这座庄园女儿的好事。我倒要看看这事怎么收场。托尼是个丑陋的小畜生,但他喜欢漂亮脸蛋……”
他说这番话并无恶意,只是男人之间的交谈。从我们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看不见站在壁炉边的卡罗琳。但他没有考虑到大客厅构造奇特的声音效果,窃窃私语有时穿透力很强,而高声评论却会湮没无闻。他咽下杯中酒,放下了杯子,这时他的妻子正好带着吉莉安回来了,他向她点点头。我注意到他正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准备打断人们的交谈,说声抱歉,然后带家人离开。
告别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样的机会很多——我会永远带着极度的悔恨甚至是负罪感来回忆这一刻。本来我可以很轻松地让他离开,送他上路,可是我恰好相反。罗西特夫妇刚讲完一段罗德里克年轻时代的冒险故事,我走到达布尼小姐旁边,想转换一下话题,于是提起了一些事——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比如,“上校怎么看这件事?”—于是他们马上投入了另一段更加漫长的回忆之中。贝克——海德先生的脸沉了下来,我却像孩子般有了恶作剧的快感。我毫无目的,甚至满怀怨恨地想让他不好过。
我真希望我没这么做,因为接下来他可爱的女儿吉莉安遭遇了巨大的灾难。
吉莉安从参加晚会到现在,一直对吉普心存戒心。每当吉普在人群中友好地窜来窜去接近她时,她就会夸张地躲到妈妈的裙子后面。可是刚才,她改变了做法,开始向它献殷勤。我想,是莫利先生的琴声惊扰了吉普,它跑到了窗户边,趴在窗帘后面。吉莉安一路跟过来,拉过一个脚凳坐好,她开始轻拍它的头,喋喋不休地说着孩子气的话:“乖狗!你真乖,很勇敢。”诸如此类。由于窗户的阻挡,她身体的一半不在我们视线之内。我注意到她妈妈不停转过脸去看她,似乎担心吉普会冲上去咬她的女儿。有一次她喊道:“吉莉,当心,宝贝儿——”卡罗琳略有几分不屑,吉普脾气温顺得难以想象,唯一的危险就是小女孩的喋喋不休和不停抚摸会让吉普感到疲倦。和贝克——海德太太一样,卡罗琳也不住地转向吉莉安。小女孩的声音也引起了海伦·德斯蒙德、达布尼小姐和罗西特夫妇的注意,不时投去一瞥。我也是。其实,可能唯一一个没有看着吉莉安的人就是贝蒂。在酒会中转了一圈分完吐司后,她就站在门边,像平日训练的那样,低眉顺眼。然而——真是诡异,惨祸发生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在看吉莉安。
然而,我们都听到了那声音——恐怖的声音,直到今天我还能听到——吉普急促地嚎叫起来,夹杂着吉莉安痛苦的尖叫,凄厉的哭喊接着便转成低沉、微弱的哀号。那条狗——可怜的东西——和我们被吓住了。它从窗边窜出来,扯得窗帘翻滚起来,一时阻挡了我们的视线。其中一位女士,我不知道是哪位,看见了这悲惨的一幕,放声大哭。贝克——海德先生,也可能是她的弟弟,大叫着:“天啊!吉莉安!”他们冲过去,其中一人被地毯宽松的接缝绊住,差点跌倒。匆忙间一只玻璃杯被撂在壁炉架上,哗啦一声跌进壁炉里。小女孩被混乱的人群挡住,我只能看到鲜血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摔碎玻璃杯的声音还残留在我脑海里。即使在那时,我还认为是玻璃窗破了,割伤了她的胳膊和吉普。戴安娜·贝克——海德推开人群,冲到女儿身边,尖叫起来。我向前走了几步,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原来血不是从吉莉安的胳膊,而是从她脸上流出的。她的脸颊和嘴唇皮开肉绽——那情形简直糟透了。吉普咬了她。
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脸色苍白,人也被吓呆了。她爸爸就在一旁,颤抖的手在女儿脸上摸索着,不知道该不该碰伤口,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我的职业本能开始发挥作用。我帮他把女儿抱起来,放到沙发上,身体放平。接过人们递来的各种手帕,按在吉莉安脸部的伤口上——海伦·德斯蒙德那块优雅的蕾丝绣花手帕一会儿就被鲜血染红。我尽可能地给她止血,清洁伤口,但是很难止住。这类咬伤往往看上去比实际情况更糟糕,咬伤在小孩身上时尤其如此。但我立刻发现,这个伤口确实很严重。
“天啊!”彼得·贝克——海德又叫了起来。他和妻子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他的妻子在啜泣。他们的晚装上沾着鲜血——我想我们都一样——映着吊灯明亮的灯光,血迹鲜明而恐怖。“天啊,看看她,看她现在的模样!”他的手插在头发里,“到底发生什么事啦?为什么没有人?上帝啊,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在没时间考虑那些。”我镇静地说。我用手帕使劲压按着伤口,迅速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瞧她!”
“她只是受了惊吓,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她的伤口必须缝合。恐怕要大面积缝合,越快越好。”
“缝合?”他神色狂乱。我想他忘记了我是一名医生。
我说:“我带了药箱,在外面的车上。德斯蒙德先生,你能否—?”
“好的,当然可以。”比尔·德斯蒙德屏住呼吸,跑出客厅。
我接着喊了贝蒂。刚才大家都往前涌时,她像是钉在那里,仿佛吓傻了——脸色和吉莉安一样苍白。我叫她下去烧一壶热水,带一张毛毯和一个床垫过来。贝克——海德太太站在我身旁,笨拙地轻按着女儿脸上的一摞手帕,她的手在颤抖,银镯叮当作响。我把小女孩抱进怀里。虽然隔着我的衬衫和背心,我还是感觉到她直打寒战。她的眼球颜色幽暗,了无生气,全身由于惊吓而不停冒汗。我说道:“我们应该把她带到下面的厨房里。”
“厨房?”她爸爸问道。
“我需要水。”
他立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在这里手术?开玩笑!手术应该在医院进行——难道我们不能打电话吗?”
“这里距最近的医院九英里,”我说道,“五倍于到我诊所的距离。相信我,我也不想动手缝合这样的伤口,今天这样的夜晚尤其不适合。可是伤口收拾得越早越好。否则会一直失血。”
“彼得,听医生的话,”贝克——海德太太说着,又开始哭泣,“上帝保佑!”
“是的,”艾尔斯太太向前走了几步,抚着他的胳膊说道,“我们现在得让法拉第医生治疗!”
我看到贝克——海德先生背过脸去,生硬地甩开艾尔斯太太的手,我忙着照顾小女孩,无暇顾及他的举动。接着还发生了其他一些我没注意到的事情,等过后再想起时,才意识到它们为后来一系列事件定下了基调。贝克——海德太太和我小心地把吉莉安抬到门口,正好碰上取回药箱的比尔·德斯蒙德。海伦·德斯蒙德和艾尔斯太太焦急地望着我们,罗西特太太和达布尼小姐心神不宁地弯腰捡着翻落壁炉里的玻璃杯碎片——达布尼小姐心慌意乱地割到了手指,在满是血污的地毯上增加了一些新鲜血迹。彼得·贝克——海德紧紧跟着我,身后是他的妻弟,莫利先生一定是看到了吉普,事件发生后它一直蜷缩在一张桌子下面。他迅速冲上去,咒骂着踢了它一脚。这一脚踢得很重,吉普哀嚎起来。但是卡罗琳冲上前来推开了他,他惊讶极了。
“你在干什么?”她大叫起。我记得她声嘶力竭地叫喊,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拉直背心:“你难道没有看见吗?你那该死的狗咬掉了我外甥女半张脸!”
“你把事情越弄越糟,”她说道,蹲下把吉普往怀里拉,“你吓着它了!”
“吓它是便宜了它!让一条狗在小孩子玩耍的地方大摇大摆,鬼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应该用链子拴着它!”
她说道:“如果不被激怒,它不会伤害任何人。”
莫利先生本来已经走开了,但又停下来往回走:“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别吵了,行吗?”
“不要吵了?你没看到它是怎么对付她的吗?”
“哦,它以前从不咬人。它就是一条家犬。”
“它是一头野兽。它该被一枪打死!”
争吵还在持续,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我正全神贯注地抱着这个吓傻的孩子走出门口,拐过了几个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转角。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下楼,争执声变得微弱了。我发现贝蒂在厨房里,正在按我的要求烧热水。她已经准备好了床垫和毛毯,按照我的指令,双手颤抖着擦干净了厨房的长桌,铺上棕色的纸。我把裹着毛毯的吉莉安放在桌上,打开药箱寻找手术用具。我做这些事情时全神贯注,就在我脱掉背心,卷起袖子洗手时,才惊讶地发现自己还穿着这件晚装外套。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以为还穿着平常那件粗花呢西装。
其实在门诊室和病人家里,我经常不得不做这类小手术。我二十多岁时,一次到一户农家给一位年轻男子看病,他在打麦时腿部严重受伤。我只好在厨房桌子上截去了膝盖以下部分,就像现在一样。几天以后,那家人请我共进晚餐,就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不过桌子已被清洗干净——那个小伙子和我们坐在一起,虽然虚弱,却很开心地吃着馅饼,打趣说以后可以省下买靴子的钱了。但是他们都是乡下人,习惯了艰苦。我在石炭酸里浸泡针线,用蔬菜清洁刷使劲擦洗我的指关节和指甲,对贝克——海德一家来说这一幕一定很可怕。厨房、厨房里维多利亚时期的笨重设备、那些石板和古怪的排列,都让他们满心惊恐。相对于大客厅的灯火通明,这里显得非常昏暗。我只好让贝克——海德先生从食品柜里取出一盏油灯,放在女儿的脸旁,这样光线就够我缝合伤口了。
如果这个小女孩年纪再大些,我会用乙醛氯化物喷雾凝固伤口。可是我担心她会扭动身体,所以用碘酒和清水给她清洗伤口之后,我用通用麻醉剂让她昏昏入睡了。我知道手术还是会弄疼她,于是让她妈妈回到楼上大客厅和其他宾客待在一起。和我预计的一样,手术过程中,这个可怜的小女孩一直在低声啜泣,眼泪不停地涌出眼眶。幸运的是没有伤到大动脉血管,可是皮肉大面积撕裂使我的工作比预计的更棘手——我最关心的是如何缩小可能留下的伤疤,我知道即使再小心翼翼地缝合,伤口面积还是会很大。小女孩的爸爸站在桌子旁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每扎一针,他的脸部就会痛苦地抽搐一下,他死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似乎担心漏掉什么——或是在监视我的闪失,以防不测。手术开始后不久,他的妻弟出现了,刚才和卡罗琳的争吵气得他满脸通红。“这些该死的家伙,”他说道,“这家的女儿就是个疯子!”他看到我正在进行的工作,脸上的深红色才渐渐退去。他点了一支烟,坐在离桌子很远的地方抽着烟。之后不久,他吩咐贝蒂烧了一壶茶,给大家倒在杯子里——这是他整晚唯一的明智之举。
其他人还在楼上尽力安慰小女孩的妈妈。艾尔斯太太下来过一次,询问手术进展情况。她站了一会儿,看到我在忙碌,既为小女孩担心,也被缝合伤口的一幕搅得心烦意乱。我注意到,彼得·贝克——海德没有看她一眼。
手术用了将近一小时,我缝合完毕时,小女孩还在昏睡,我让她爸爸带她回家。我告诉他们我会开车尾随其后,到诊所里拿一两样东西,然后与他们在斯坦迪什会合,这样我就可以照顾她入睡。我没有告诉她父母可能的并发症,因为我认为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不过还是要防止血液中毒或感染的危险。
贝蒂被派去通知小女孩的妈妈,贝克——海德先生和莫利先生抬着吉莉安爬上楼梯,把她放进车里。她现在清醒些了,他们把她放在车后座上时,她开始哭泣,真让人心疼。我在她脸上蒙了几块纱布——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是为了保护她父母,因为缝合的针线和碘酒把伤口弄得十分狰狞。
我回到明亮的沙龙客厅跟众人道别时,发现每个人都还待在那里,沉默地站着或坐着,被这个打击惊呆了——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空袭。地毯和沙发上还残留着血迹,已经用布和清水擦洗过,晕染成了浅红色的污迹。
“太惨了。”罗西特先生说道。
海伦·德斯蒙德还在哭泣。她说:“可怜,可怜的孩子。”她压低了声音,“她脸上会留下可怕的伤疤,是吗?是什么刺激了它?吉普从不咬人,是吧?”
“它当然不咬人!”卡罗琳答道,她的声音变了调,紧张而不真实。她脱离人群独自坐在一边,吉普在她身旁。能看见它还在颤抖,她抚着它的头。不过她的手也在发颤。她的脸颊和嘴唇上的脂粉变成了暗紫色,镶着人造宝石的梳子扭曲地垂在发间。
比尔·德斯蒙德说道:“我猜准是什么东西惊吓了它。它一定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了。我们中间有人大叫,或者做出什么举动吗?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不是我们,”卡罗琳说道,“一定是那小姑娘惹恼了它。我早就预感——”
她突然闭嘴了,彼得·贝克——海德出现在我身后的走廊里。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前额有一条鲜红的血迹。他平静地说:“医生,我们准备好了。”他没有看其他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吉普。
艾尔斯太太向前走了几步:“我希望,你明天能让我们知道这个小姑娘的情况吗?”
他迅速戴上开车用的手套,依旧没有看她:“好的,如果你真的希望知道。”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诚挚地轻声说道:“贝克——海德先生,发生这样的悲剧我难过极了。而且,是在我的家里。”
他只是很快地瞟了她一眼,说道:“是的,艾尔斯太太。我也一样。”
我跟随他走进黑暗中,发动了汽车。大雨持续下了好几个小时,发动机受潮,点火装置启动了好几次才转起来。我们后来才知道,那天正好换季,阴郁的冬季来临了。我掉转车头,紧跟在彼得·贝克——海德的后面。他开得很慢,似乎痛苦难忍,汽车沿着崎岖不平杂草丛生的小路驶向庄园的围墙,到了门口,他的妻弟下来为我们开关大门,一驶出庄园,他便开始加速,我也加速了——透过挡风玻璃外雨刷摆动的间隙,我紧紧盯着他那辆价格不菲的汽车的红色尾灯,直到他们隐入沃里克郡盘旋的乡间小路的幽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