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十字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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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从埃尔斯沃思到屠夫十字镇的公共马车原来是一辆多用途马车,经过改造,用来运输乘客和小型物资。四匹骡子拉着车,行驶在一条隆起的高低不平的道路上,这条道路从平坦的大草原缓坡向下通往屠夫十字镇。道路上留有大型马车轧出的车辙,这辆多用途马车进出这些车辙时,那些覆盖着帆布、用绳子捆绑在车中央的货物便东摇西摆起来,车子两侧卷着的帆布帘撞击着山胡桃木杆子,杆子是用来支撑板条和帆布搭成的车顶的。马车上只有一名乘客,坐在车后,这时他只能把身体死死抵住马车的侧板,一只手张开撑在蒙着皮革的硬板凳上,另一只手抓住放置在侧板铁孔里的光滑的山胡桃木横杆,以免摔倒。车上的货物堆得几乎和车顶一样高,把车夫和乘客隔开,车夫大喊一声:“屠夫十字镇,就在前面。”声音盖过了骡子扑哧扑哧的喷鼻声和马车吱吱嘎嘎的声音。

乘客点点头,把头和肩膀探出马车的侧面向前望去。视线越过冒着热汗的骡子屁股和上下颤动的骡子耳朵,他看到远处一些简陋的棚屋,这些棚屋聚集在一起,建在一片比棚屋高一点的树林前。瞬间,眼前的色彩留给他这样一个印象——在一抹深绿色衬托下,淡褐色和灰色融合在一起。突然,马车颠簸起来,迫使他又坐直身体。他紧盯着眼前隆起的一堆左摇右晃的货物,不停地眨着眼。这是个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身材颀长,原本白皙的皮肤因为一整天在太阳下曝晒开始泛红。他已经脱下帽子,用来擦额头的汗,而且也没有重新戴上。他一头淡棕色的头发,像弗吉尼亚烟草的颜色,原来修剪得清爽有型,现在却变成了色彩不均匀的一圈圈鬈发,散落在耳朵和前额上。他下身穿一条崭新的黄棕色土布裤,上等布料上的折痕依稀可辨,棕色便装短上衣、背心和领带早已脱去。多用途马车缓慢前行,微风习习,即便如此,亚麻白衬衫也是汗渍斑斑,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这两天刚刚长出来的金黄色胡须沾着水汽,闪着亮光。他不时用一条脏兮兮的手帕擦擦脸,似乎胡须惹恼了皮肤似的。

他们接近小镇的时候,道路变得平坦了,马车微微地左右摇摆,前进的速度也快了起来,年轻人不用再抓住山胡桃木横杆,他坐在硬板凳上,身子可以较为舒适地前倾着。骡子嘚嘚的蹄声变得稳定而低沉。马车周围掀起一团尘雾,像黄色的烟雾,翻腾尾随着马车。除了马具的碰撞声,骡子粗重的呼吸声,蹄子嘚嘚声和马车时高时低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远处还可以听到人的叫喊声和马匹嘶鸣的声音。在道路一侧可以看到平坦的长草地上出现了几块光秃秃的泥地;随处可见遗弃的篝火,烧焦的木头交叉叠放着。几匹蹒跚的马儿在低矮的黄草地上吃草。当马儿听到路过的马车的声音时,猛然抬起头,向前竖起耳朵。一声怒吼突然响起;有人发出了笑声;马发出喷鼻声和嘶鸣声,还有辔头一拉发出的叮当叮当的声音。

屠夫十字镇几乎一眼便可尽收眼底,六幢简易的木结构房屋被一条狭窄肮脏的街道分开。道路两旁比房屋更远一点的地方,散落着一些帐篷。马车首先经过街道左边一个支得不太牢靠的帐篷,帐篷是用国防黄布料制成的,四面可以卷起来,顶帘上挂着一块平整的木板,上面用红颜色潦草地写着:乔·朗理发店。对面是一间低矮的房屋,几乎呈正方形,没有窗户,一块帆布当作门帘,没有任何装饰的木板面墙上用黑颜色稍稍工整地写着:布拉德利成衣店。在这间房屋的旁边还有一幢两层的长方形房屋。多用途马车在这座长方形房屋前停了下来。从这幢房子里传来持续不断的低低的声音。房屋的正面被伸出来的长长的顶棚遮蔽,但是依然可以看到在门上方黑影里有一块字迹隽秀的招牌,红字黑框,上写:杰克逊酒吧。房前的长凳上坐着几个人,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没精打采地看着。那个年轻的乘客开始收拾座位旁的衣服,这是他白天天热时脱下的。他戴上帽子,穿上便装上衣,把背心和领带塞进一个旅行包,途中他一直用这个旅行包垫脚。他拎起旅行包,越过侧板将包放在地上,并用同样的方式,抬起一条腿,越过侧板,踏在悬着的铁板上,借着铁板落在地上。他的靴子碰到地面时,脚的周围扬起一圈尘土,灰土落在崭新的黑色皮靴上,落在裤管上,使得裤子和裤管成了同一种颜色。他拎起旅行包,走在突出的顶棚下,进入到阴暗处。年轻人走后,马车夫从马车上卸下后面的双驾横木时,铁具的当啷声和马具锁链的叮当声混合着马车夫的咒骂声从他身后传来。马车夫痛苦地喊道:“你们有人给我搭把手,帮我把这些货物弄下来吗?”

马缰绳和马具的挽绳缠在了一起,那位已经下了车的年轻人站在粗糙的木板人行道上看着马车夫用力解着绳子。一直坐在屋前板凳上的人中有两个人站起身,从他身边走过,缓慢朝街道走去;他们打量了一下拉紧货物的绳子,开始不紧不慢地用力解绳子上打的结。而马车夫那边,他猛地一拉绳子,绳子终于解开了。他牵着骡子,斜穿过街道,朝马车行走去,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这是一间低矮的房屋,四面敞开,屋顶是用劈开的原木搭起来的,由未刨皮的笔直的原木支撑着。

马车夫把马车队牵进马厩后,街道又是一片宁静。那两个人正在有条不紊地松开绑在货物上的绳子。酒吧里面的声响似乎被一层层灰尘和热浪淹没了。那个年轻人小心地踏在直接铺在地上的木板块上,木块长短不一。他的正前方是半个窑洞,有一个倾斜的洞顶。在洞顶的边上有一个用铰链连接的掩挡物,由两个对角倾斜的柱子撑着,掩挡物放下可以盖住前面宽大的洞口;洞里面的凳子和搁板上散乱地放着一些马鞍和六七双靴子。在洞口的草墙上有一个挂东西的钩子从墙上突出来,上面挂着许多长条的生皮革。在窑洞的左边有一幢两层的建筑,新刷的白色,有些红色的装饰品,几乎和杰克逊酒吧一样长,但比杰克逊酒吧高一些。在这幢建筑的正中央有扇宽敞的门,门上有一个装在框子里的精致招牌,上面写着:屠夫旅馆。年轻人就是朝着这家旅馆一边慢慢走去,一边看着街上的灰尘随着他移动的脚步向前扑去,四散开来。

他走进旅馆,就在敞开的门口停了下来,好让眼睛适应里面的昏暗。在他的右边隐隐地出现一个柜台的轮廓;柜台后面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房间里散放着六张皮垫直背靠椅。三面墙上间隔均匀地装着方形的窗子,有亮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方窗子是用半透明的布帘遮住的,布帘微微地向室内鼓起,好像阴凉的室内是真空的。

“我要一间房。”他的声音在寂静中空空回响。

那个伙计把一本打开的登记簿推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根有铁尖的羽毛管。年轻人慢慢地在登记簿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威廉·安德鲁斯。墨水很淡,灰白的纸上印着淡蓝色的字。

“两块钱一天。”伙计说,一边把登记簿拉回到自己身边,一边辨认着上面的名字。“如果你想要把热水送到楼上去,另加一角二分半钱。”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安德鲁斯,问:“在这儿待多久?”

“不知道,”安德鲁斯说,“你认识一个叫麦克唐纳的人吗?”

“麦克唐纳?”伙计微微点头,“那个兽皮商。当然认识,大家都认识麦克唐纳,是你朋友?”

“不完全是,”安德鲁斯说,“你知道哪儿可以找到他?”

伙计点点头,“他在南面的盐坑那儿有一个办公室。从这儿走过去大约十分钟。”

“我明天去找他,”安德鲁斯说,“我几分钟前刚从埃尔斯沃思来到这里,今天累了。”

伙计合上登记簿,从系在腰带上的钥匙环里的一大串钥匙中取出一把,交给安德鲁斯。“你得自己把旅行包拿上楼,”他说道,“你要水的时候,我会把水提上去的。”

“一小时左右。”安德鲁斯说。

“十五号房间,”伙计说,“就在楼梯旁边。”

安德鲁斯点点头。所谓楼梯不过是两侧都没有扶手的踏板,也没有过梁,楼梯从远端的墙那边陡然倾斜向上,一直插入房子中层的一个长方形小洞。安德鲁斯在将房间分为两部分的狭窄通道的一头,找到自己的房间,房门没锁,他走了进去。房间不大,只有一张狭窄的绳床,上面放着薄薄的床垫;一张粗糙的木桌,上面放着一盏台灯;一个马口铁的洗脸盆;一面镜子;一张直背靠椅,和他刚才在大厅里看到的差不多。房间有一扇面朝街道的窗户,窗户里镶着一个轻巧的可拆卸的木框,上面盖一块薄纱布。他这才想起自从他进了这个镇子,还没有看到过玻璃。他把旅行包放在没有铺任何东西的床垫上。

他从包里拿出行李后,就把旅行包推到低矮的床下,然后伸展身子躺在凹凸不平的床垫上;床垫咯吱作响,因为他身体的重量而陷了下去;他能感觉到支撑床垫的绳子拉得紧紧的,抵着他的身体。他的大腿和屁股麻木地抽搐着。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次旅行把他给累坏了。

但现在旅行终于结束了;他的肌肉放松了下来,脑子又回到了沿途的路上。差不多两个星期以来,铁路和马车载着他横跨了整个国家的东西部。从波士顿到奥尔巴尼,从奥尔巴尼到纽约,从纽约到……许多城市的名字乱七八糟地一起出现在他的记忆中,和他所走的线路根本联系不到一起:巴尔的摩、费城、圣路易斯。他记起了坐公共马车时坚硬的板凳让他痛苦难熬,他还记起肮脏火车站里的木板条长凳。旅途一路的痛苦此时从骨头里渗透出来。由于知道旅途已经结束,这种痛苦反而变得异常清晰。

他知道明天一定会浑身疼痛。他笑了笑。他面对的薄纱布覆盖的窗户亮着光,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那个伙计拿上来一个木盆和一桶热水。安德鲁斯打起精神,舀了一些热水放进铁脸盆里。他在脸上涂上肥皂,刮起胡子。伙计又去提了两桶水回来,并把水倒进盆里。伙计离开房间后,安德鲁斯开始慢慢脱衣服,一边脱,一边抖掉衣服上的尘土,然后小心地把衣服放在直靠背椅上。他踏进木盆,坐了下去,膝盖顶到了下巴。他慢慢地往身上抹肥皂,温热的水和傍晚的宁静让他昏昏欲睡。他坐在盆里一直到开始点头打盹。最后当头碰到膝盖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走出木盆。他站在光光的地面上,身上滴着水。他四下看了看,没发现毛巾,便从椅子上拿起自己的衬衫,擦干了身体。

不知不觉中,房间暗了下来。在逐渐变暗的过程中,窗户显现出一抹灰色的亮光。一阵凉风让窗户的薄纱布如波浪般起伏,看上去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在有规律地搏动,一会儿强,一会儿弱。从街道上传来逐渐升高的嘀嘀咕咕的声音和靴子踏在木板人行道上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笑声中响起,然后又戛然而止。

他洗完澡,放松了下来,背部紧张的肌肉不断增加的颤动也得到了缓解。他依然光着身子。他把折叠起来的毛毯推卷成像枕头一样的形状,然后在没有铺任何东西的床垫上躺了下来。皮肤感到了床垫的粗糙。房间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便沉沉入睡。

夜里他被吵醒了好几次,睡梦中不能确切地分辨究竟是什么声音。在这几次醒来的时候,他朝四周望了望。房间一片漆黑,连墙都看不清楚,那是他房间的界限。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动不动地被悬在某个地方,瞎了似的什么也看不见。人们的笑声、说话声、低沉的撞击声和摩擦声,所有这些声音他感到都来自自己的脑袋,并且在脑中某个空荡荡的地方不停地盘旋。有一次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然后是她的笑声,就在附近,就在过道那边的某个房间里。有一会儿他让自己醒着,认真谛听,但再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2

安德鲁斯是在旅馆吃的早饭。饭厅在一楼后面的一间狭窄的房间里,里面只有一张长桌,桌子四周零零落落地摆放着几张直靠背椅,看起来是旅馆的主要家具。在桌子的一端坐着三个人,躬身围在一起聊天。安德鲁斯一个人坐在另一端。那个昨天给他送水上楼的伙计走进饭厅,问他要不要吃早饭,安德鲁斯点点头。那个伙计转过身,朝远端那三个人身后的小厨房走去。他走路有点跛,只有从后面才能看得出来。他回来的时候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大盘青豆和玉米粥,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他把食物放在安德鲁斯面前,伸手到桌子中间去拿没有盖盖的盐碟子。

“上午这个时候我到哪里可以找到麦克唐纳?”安德鲁斯问道。

“在他办公室,”伙计回答说,“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沿着街道一直往南朝小河走,到达一片棉白杨林前,向左拐入一条岔路。就是那个盐坑这一边的小棚屋。”

“盐坑?”

“处理兽皮用的,”伙计说,“你肯定会看到的。”

安德鲁斯点点头。伙计转身离开了房间。安德鲁斯吃得很慢;青豆微热,加了盐也没什么味儿。玉米粥像面糊,根本没有热透。咖啡虽然是热的,但是很苦;喝了以后舌头发麻,他把嘴唇一直往后拉,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把咖啡一饮而尽,只要热度受得了,能喝多快就喝多快。

吃完早饭,他来到街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小镇几幢房子的上空高高地升起,阳光强烈地照在地上,让人感到它的存在。现在街上的人比他刚到小镇的时候多了许多。有些男人穿着套装,戴着圆顶高帽,更多的人则穿着随意。有些男人穿着褪色的蓝色牛仔裤,或者穿着脏兮兮的帆布衣服,还有的则穿着细平布服装,所有这些人都混杂在一起。他们行走在人行道上或者街道上,虽然各有心事,但并不特别匆忙。

男人的衣服色彩单调,但其中偶尔也会出现一点亮色——红色、淡紫色和纯白色——那是女人的裙子或者衬衣的颜色。安德鲁斯把下垂的帽檐往下拉了拉,好遮住阳光,沿着街道朝屠夫十字镇外的树林走去。

他依次经过皮革商品店、马车行和一间四面敞开的小铁匠铺。街道到铁匠铺就到了尽头。他走下人行道,走上一条小道。离屠夫十字镇大约二百码就到了伙计所说的岔道。说是岔道,不过是过路车辆的车轮在地上轧出的两条压痕。在这条岔道的尽头,离小道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一间平顶小棚屋,小棚屋过去是一排木栅栏,在这么远的地方,他看不清楚栅栏排列的形状。在栅栏近前东一辆西一辆地停着几辆马车,马车的辕杆背朝栅栏放在地上。安德鲁斯接近办公室和栅栏的时候,闻到一股莫名的臭味,刚开始只是淡淡的,后来越来越浓。

小棚屋的门开着。安德鲁斯停下脚步,举起攥紧的拳头准备敲门。棚屋里面只有一间房间,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许多书籍、文件和账簿。有的散乱地丢在没铺任何东西的地板上,有的凌乱地堆在角落里,有的则从靠在墙边的柳条箱里散落出来。这里看上去异常拥挤。在这些东西的中间,一个身穿衬衫的人弓腰坐在一张粗糙的桌子旁,急急忙忙地一张张翻阅一本厚厚的账簿。他一边翻,一边轻声单调地骂着。

“是麦克唐纳先生吗?”安德鲁斯问。

那人抬起头来。他的嘴很小,张开着,蓝色的眼睛向外突出,眼白和他的衬衫是同样的灰白色,眼睛上方的眉毛上翘。“进来,进来。”他说道,一边猛地穿过垂在额头的稀疏的头发向上伸出手。他把椅子从桌子跟前向后推去,刚要站起来,然后又疲倦地坐了回去,肩膀耷拉下来。

“进来,别只是在外面那儿站着。”

安德鲁斯走进来,但只是站在门里面。麦克唐纳朝安德鲁斯身后的角落方向挥了挥手,说道:“年轻人,拿张椅子坐下。”

安德鲁斯从一堆文件后面拖出一张椅子,放在麦克唐纳的桌子前。

“你想要什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麦克唐纳问道。

“我是威尔·安德鲁斯。我想你不记得我了。”

“安德鲁斯?”麦克唐纳皱起眉头,抱有某种敌意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安德鲁斯……”他绷紧了嘴,嘴角向下弯曲,和从下巴延伸上来的皱纹会合在一起。“该死,别浪费我的时间;如果我记得你,你刚进来的时候,我早就跟你打招呼了。现在——”

“我这儿有一封信,”安德鲁斯说道,一边把手伸进他胸前的口袋里,“是我父亲的信。他叫本杰明·安德鲁斯,你在波士顿的时候认识他的。”

麦克唐纳接过安德鲁斯送到他面前的信。“安德鲁斯?波士顿?”他的口气透出不悦和困惑。他拆开信的时候眼睛还看着安德鲁斯。“哦,当然认识。你刚才为什么不说你是……当然认识,那个牧师朋友。”他认真读着那封信,并在眼前变换信的位置,好像那样会把信读得快些。他看完信,重新把信折起来,并随手丢在桌子上的一堆文件里。他用手指敲着桌子。“我的天,波士顿,那一定是十二或者十四年前的事了。是‘一战’前。那时我经常在你们家的客厅里喝茶。”然后他惊奇地摇了摇头,“我一定在某个时候见过你,可想不起来了。”

“我父亲经常提到你。”安德鲁斯说。

“提到我?”麦克唐纳张大嘴巴,然后慢慢摇摇头,他的圆眼睛似乎在眼窝里不停地转动。“为什么?我只不过和他见过大约五六次面。”他的视线越过安德鲁斯,表情木然地说,“我是不值得他说起的。那时我不过是一家服装公司的职员,那家公司的名字我都想不起来了。”

“我父亲还是挺欣赏你的,麦克唐纳先生。”安德鲁斯说。

“欣赏我?”麦克唐纳笑了起来,然后又怀疑地看着安德鲁斯。“听着,年轻人。我到你父亲的教堂去是因为我想在那儿遇到什么人,会给我找个好的工作。我参加你父亲举办的那些聚会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大多时间,我压根就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他痛苦地说,“不管什么人说些什么,我都点头附和,并不是他们说的话真的有什么用处。”

“我想他欣赏你是因为在他认识的人中你是唯一一位到这儿来的——到西部来,自己开创一片天地。”

麦克唐纳摇摇头。“波士顿,”他像在低声耳语,“我的天!”

接着他看着安德鲁斯身后的某个地方,然后抬起肩膀,吸了口气,“安德鲁斯老先生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一个从贝茨和德菲来的人路过波士顿。他说起你在堪萨斯城的一家公司工作。在堪萨斯城,他们告诉我说你已经辞职,到这儿来了。”

麦克唐纳不自然地笑了笑。“我现在有自己的公司了。我离开贝茨和德菲有四五年了。”他绷着脸,一只手伸向刚才安德鲁斯走进棚屋时他合起来的账簿,“我自己一人创业,现在……好了。”

他又坐直身子,“你父亲的信上说让我尽可能地帮助你。你到这儿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安德鲁斯从椅子上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着那一堆堆文件。

麦克唐纳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麻烦?你是不是在老家那儿惹上麻烦了?”

“不是的,”安德鲁斯说,“不是那么回事。”

“许多年轻人是这样的,”麦克唐纳说,“所以他们来到这儿。哪怕是一位牧师的儿子也会因为麻烦到这儿来的。”

“我父亲是一位论派的非神职牧师。”安德鲁斯说。

“都一样,”麦克唐纳不耐烦地挥挥手,“对了,你想找份工作?好吧,你可以在我这儿工作。天晓得我已坚持不住了。看看这些东西。”他指着那一堆文件说道,手指有点儿颤抖。

“我现在的工作进度落后两个月了,总是赶不上。这里找不到一个能够长时间静静地待着的人,来吧——”

“麦克唐纳先生,”安德鲁斯说,“我对你的生意一无所知。”

“什么?不知道什么?嗨,不过是兽皮生意,小伙子。野牛皮。我买和卖。我把猎队派出去,他们把野牛皮带进来。我把这些野牛皮卖到圣路易斯去。把野牛皮加工、处理成皮革,这些工作在这儿都是我自己做。去年弄了差不多十万张牛皮。今年——是去年的两三倍。机会难得,小伙子。你觉得你能处理这些文件吗?”

“麦克唐纳先生——”

“处理这些文件让我筋疲力尽。”麦克唐纳把手指插进垂在耳边的几缕稀疏的黑发,梳理了一下。

“我很感激你,先生,”安德鲁斯说,“但我不能肯定——”

“见鬼,这只是刚开始。看。”麦克唐纳用细瘦如爪的手抓住安德鲁斯的上臂,推着他到了门口。“看看外面那边。”他们走到热辣辣的太阳下;阳光刺目,安德鲁斯眯着眼,皱着眉。麦克唐纳还抓着他的手臂,指向十字镇。“一年前我来这儿的时候,这里只有三顶帐篷,以及再过去一点的一个窑洞——里面有一家酒吧,一家妓院,一家成衣店和一家铁匠铺。再看看现在。”他仰起脸看着安德鲁斯,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不要对别人讲这件事——从现在起两三年内十字镇将发生巨变。我已经划出六块地界归自己所有。下次我去堪萨斯城时,我会划出更多的地界,一片广阔的地方。”他说话时,嘴里散发着烟草的酸甜味。他摇晃着安德鲁斯的胳膊,好像他的胳膊是一根棍子似的。他已经声嘶力竭了,然后压低声音说道:“看,小伙子。这就是铁路。不要到处乱讲;铁路通到这儿的时候,这里将是个市镇,你和我一起干,我会把你引上正路。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标界划出自己的土地权。你只要到州土地局,在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就坐着等好了。就是这样。”

“谢谢你,先生,”安德鲁斯说,“我会考虑的。”

“会考虑的!”麦克唐纳松开安德鲁斯的手臂,惊讶地退后几步。他围着一个小圈子愤怒地兜来兜去,双手不停地抖动。“还要考虑?嘿,小伙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听着,你来这儿之前在波士顿那边做些什么?”

“我在哈佛学院读三年级。”

“你知道吗,”麦克唐纳得意扬扬地说,“你读完第四年会干什么呢?你会替别人打工,或者你回去当教书匠,就像老安德鲁斯先生,或者——听着,没有几个像我们这样来到这里的人——有远见的人。能够想到未来的人。”他用颤动的手指着十字镇,说,“你有没有看到或者见过那边的那些人?你有没有和他们交谈过?”

“没有,先生,”安德鲁斯说,“我昨天刚刚从埃尔斯沃思来到这里。”

“那些猎人,”麦克唐纳说,他干巴巴的嘴唇松弛地张开着,好像吃了什么腐烂的东西,“都是些猎人和无赖。如果没有像我们这样的人,这个地方永远不会改变。这里的人只知道以土地为生,却不知道如何利用土地。”

“屠夫十字镇的人大都是猎人吗?”

“猎人、无赖和从东部来的闲汉。这是个皮革镇,小伙子。这个镇子会改变的。只等通铁路了。”

“我想最好和他们中的一些人谈谈。”安德鲁斯说。

“和谁谈谈?”麦克唐纳大喊大叫起来,“猎人?噢,天哪!你不会和来这儿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吧?在哈佛学院读了三年,你竟浪掷才华。我应该早就看出这一点了。你一来的时候我就应该看出来了。”

“我只是想和他们中的一些人谈谈。”安德鲁斯说。

“当然可以,”麦克唐纳满脸不高兴地说,“你刚刚了解一点皮毛,就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的。”他语气急切,“听着。小伙子。听我的,你和那些人出去,你就给毁了。哦,我看得多了。他们会像野牛身上的虱子一样叮着你。你就会变得肆无忌惮。那些人——”安德鲁斯一时无言以对。

“麦克唐纳先生,”安德鲁斯平静地说,“我很感激你费心为我做的一切。但我想给你解释一下。我来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把视线从十字镇移开,经过麦克唐纳,越过隆起的地方,他想那应该是河堤,停留在和西边地平线融合在一起的有些泛黄的平坦草地上。他想该对麦克唐纳说些什么呢?那是一种感觉,一种不得不说的冲动。但不管说什么,他知道那不过是他苦苦追寻的旷野的代名词。那是自由、美好、希望和活力,他觉得那些就潜藏在生活中一切熟悉的事物下面,而日常生活是压抑的、丑陋的、绝望的、懒散的。他寻找的是他生活的世界的源头和守护者。这个世界似乎一直在恐惧中远离自己的源头而不是将自己的源头找出来,不像他周围大草原上的草,将自己的须根伸入潮湿黑暗肥沃的大地,伸入旷野,年复一年地让自己重生。突然,在他的脑海里,神秘、无人、平坦的大草原中间,出现了波士顿大街的形象。街上车水马龙。人们行走在排列整齐的拱形榆树盖下面,榆树看上去像是从人行道和马路的石板上强行生长出来的。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还有高楼大厦的形象,一排挨着一排,楼上切割精细的石头上沾满了烟尘和城市污垢。查尔斯河也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条河蜿蜒流淌在条块分割的农田、村庄和城市中间,将人类和城市的垃圾带出去,流进大海湾。

他意识到自己的手紧紧地攥着,手指尖在潮湿的手心里滑动。他松开拳头,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

“我到这儿来,是想饱览乡村的风光。”他平静地说,“我想了解这片地方。这是件我不由自主想做的事情。”

“小伙子。”麦克唐纳说,声音很轻。他的额头满是闪闪发亮的水珠,纠缠在一起的眉毛低低地压在眼睛上,水珠变成一行行汗水,进入眉毛里。他直直地盯着安德鲁斯。“他们无所事事。我的天,如果你现在开始——如果你有头脑现在开始,到你四十岁的时候,你可以成为——”他耸了耸肩,“哎呀,我们回屋去吧,别站在太阳底下了。”

他们重新回到阴暗的小棚屋里。安德鲁斯呼吸粗重,他的衬衫已经汗湿了,粘在皮肤上,他走动的时候,在皮肤上滑来滑去,十分难受。他脱掉外套,一屁股坐在麦克唐纳桌子前的椅子上。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虚弱和疲倦从胸口和肩膀往下传到手指。一段长时间的沉寂笼罩了整个屋子。麦克唐纳手放在账簿上,一个手指在账簿上方漫无目的地划动,并没有碰到账簿。最后他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去和他们谈吧。但我要提醒你:这儿的大多数人为我捕猎,没有我的帮助,你加入到任何一支猎队都不会轻松的。别和我派出去的猎队掺和在一起。别惹他们,我可不负责任,我不会为你感到内疚的。”

“去不去捕猎,我也不确定,”安德鲁斯昏昏欲睡地说,“我只是想和猎人谈一谈。”

“一帮废物,”麦克唐纳低声说道,“你从波士顿那么大老远到这边来就是为了和这帮废物搅和在一起。”

“我应该和谁谈呢,麦克唐纳先生?”安德鲁斯问。

“什么?”

“应该和谁谈呢?”安德鲁斯又重复了一遍,“我应该和一个了解自己行当的人谈一谈,而你却让我离你的人远点儿。”

麦克唐纳摇摇头。“你听不进别人的劝告,对不对?你早已计划好了。”

“不,先生,”安德鲁斯说,“我并没有计划什么。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这片土地。”

“好吧。”麦克唐纳疲倦地说。他合上一直在拨弄着的账簿,往一堆文件上一扔。“你去和米勒谈吧。他也是猎人,但不像其他猎人那么坏。他大多时间都生活在这儿。至少没有那些叛乱分子和声名扫地的北方佬那样坏。或许他愿意和你谈一谈。或许不愿意。这你得自己去弄清楚。”

“米勒?”安德鲁斯问。

“是米勒,”麦克唐纳说,“他住在南面河边上的窑洞里,但你在杰克逊酒吧更容易找到他。他们整天都在那里逗留。随便问谁,大家都认识米勒。”

“谢谢你,麦克唐纳先生,”安德鲁斯说,“非常感激你的帮助。”

“别谢我,”麦克唐纳说,“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我只是给你一个人的名字。”

安德鲁斯站了起来。虚弱钻进了他的腿里。他想是天热和人地生疏的缘故。他在那儿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聚集自己的力量。

“有一件事情,”麦克唐纳说,“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情。”在安德鲁斯看来麦克唐纳似乎变得模糊不清了。

“假如你决定了,在你出去前告诉我一声,就到这儿来跟我说一下。”

“好的,”安德鲁斯说,“我希望我能经常来看你。但在做决定前我希望有充足的时间。”

“当然,”麦克唐纳不满地说,“别着急。你有的是时间。”

“再见,麦克唐纳先生。”

麦克唐纳愤怒地挥了挥手,然后迅速把注意力集中到桌子的文件上。安德鲁斯慢慢走出棚屋,来到院子里,走在通向大路的马车轧出的小道上。在大路上,他停了下来。从这儿穿过去,离他左边大约几码远的地方是一片木棉林。木棉林的另一边,横切大路的一定是河流。他看不到河水,但能看到突起的河堤,河堤上长满了低矮的灌木丛和杂草,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他转过身,回头朝十字镇走去。

他到达旅馆的时候已接近中午。在麦克唐纳小棚屋里袭上身来的疲倦依然如故。在旅馆的饭厅里,他愉快地吃着粗粝的烤肉和煮青豆,喝着苦涩的热咖啡。旅馆的伙计在饭厅里跛着脚进进出出,并问安德鲁斯有没有找到麦克唐纳,安德鲁斯回答说找到了,伙计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不一会儿,安德鲁斯离开饭厅,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他看着窗子上的布帘轻轻地向里飘动,一直到沉沉睡去。

3

安德鲁斯醒来的时候,房间已是一片黑暗。下面街道上的灯光闪烁,透过窗上的布帘映照进来。他听到许多抱怨声,以及远处隐隐的喊叫声,他还听到马扑哧扑哧的喷鼻声和嘚嘚的马蹄声。一时他竟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跃起身,在床边坐下,床垫在屁股底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放松下来,把手插进头发,一直伸到脑袋和脖子后面,同时头向后仰,肩胛骨间阵阵酸痛,他感到惬意。窗前放着一张小桌,隐约现出轮廓,他摸黑走了过去。在桌上,他找到一根火柴,然后点燃了脸盆旁边的灯。在镜子里,他的脸一边是黑影,一边闪着黄光,对比鲜明。他把手放进脸盆温热的水中,洗了洗脸。然后在昨天用过的衬衫上擦干脸和手。借着摇曳的灯光,他穿上外套,打好领结,外套上能闻到他自己的汗味。他在镜子里盯着自己看了看,好像不认识自己似的。接着,他吹灭了灯,走出房间。

屠夫十字镇有几间房屋的窗户和门开着,透出的光亮投下长长的黑影,街道就在这些黑影中间。一盏孤灯从旅馆对面的成衣店里透出亮光;几个庞大的身躯在里面走来走去,在黑影的衬托下,身材显得特别高大。更多亮光从隔壁的一家酒吧照出来,里面还传出笑声和沉重的脚步声。距离杰克逊酒吧前的人行道不到十英尺的地方有一个马马虎虎砍制而成的拴马杆,几匹马拴在上面,一动不动,但晃动的灯在它们的眼球和两侧光滑的鬃毛上闪着光亮。街北窑洞过去一点,马车行前面的木柱上挂着两盏提灯;马车行隔壁,暗红的亮光从铁匠铺里照出来,可以听到铁锤重击生铁的声音和热铁插进水里时发出的剧烈的嘶嘶声。安德鲁斯斜穿过马路,径直朝杰克逊酒吧走去。

他走进的那间房子既长又窄。房子的纵深和马路成直角,宽度只够四个人勉强并排进出。六盏提灯挂在没有油漆满是烟垢的椽子上。这些提灯发出的光亮向下照射的角度很陡,因此房间里所有东西的表面都泛着黄光,而下面的所有东西都罩在暗影里。安德鲁斯向前走去。在他的右边,有一个长长的吧台,几乎和房间等长。吧台的台面由两块厚木板拼成,用几根裂开的粗原木支撑着,原木竖在高低不平的木地板上。他深吸了口气,刺鼻的煤油味混合着汗味和酒味一起吸入他的肺里,他不禁咳嗽起来。他走向吧台,吧台比他的腰高不了多少;酒吧伙计是个矮个子,黄皮肤,秃头,留着长长的八字胡,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来杯啤酒。”安德鲁斯说道。

酒吧伙计从吧台底下拿出一个大杯子,转向放在大木盒上的几个小桶中的一个。他拧了一下龙头,啤酒泛着白泡沫顺着杯子的内侧流了下去。他把酒杯放在安德鲁斯跟前说道:“两角五分。”

安德鲁斯尝了尝啤酒,似乎比室温暖和些,味道清淡。他把一枚硬币放在台子上。

“我在找米勒先生。”安德鲁斯说,“听说可以在这儿找到他。”

“米勒?”酒吧伙计漠然地转过头,看着房间远端的尽头,那边的暗影里有两张小桌子,四周坐着六个人默默地喝着酒。“好像不在这儿。你是他朋友?”

“我们不认识,”安德鲁斯说,“我有事找他——是生意上的事。麦克唐纳先生说在这儿也许能找到他。”

酒吧伙计点点头,“或许你在大厅里可以找到他。”他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安德鲁斯身后的地点,安德鲁斯转过头看到一扇关着的门,这一定通向另外一个房间。“他是个大块头,胡子剃得光光的。可能和查理·霍格在一起——小个子,白头发。”

安德鲁斯向酒吧伙计道了谢,喝完啤酒,然后离开吧台,走进了酒吧狭窄一边的那扇门里。他进去的这间房间宽敞一些,比刚才离开的那间光线要暗。尽管烟熏的椽子的钩上挂着许多提灯,但是只有几盏是点着的。房间有几片地方是亮着的,更多的空间是奇形怪状的黑影。几张桌子粗笨难看,摆放的位置正好使得房间的中央形成一个椭圆形的空地。房间后面一段笔直的楼梯通向二楼。安德鲁斯朝前走,光线太暗,他只好睁大眼睛。

在一张桌子边坐着五个人在打牌;他们没有抬头看安德鲁斯,也没有说话。纸牌的啪啪声和筹码细微的咔嗒咔嗒声显得房间越发寂静。另外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两个姑娘,她们头靠着头,在说悄悄话;旁边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坐着;在大厅的其他地方还有另外几群人坐在阴暗的桌子旁。此情此景有一种缓慢而安静的流动感,这是安德鲁斯以前没有见到过的。这地方深深地吸引了他,一时间他竟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看到房间远处尽头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安德鲁斯穿过空地朝他们走去。

安德鲁斯走到他们桌子跟前的时候,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安德鲁斯。有好一阵,他们四个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安德鲁斯专注地看着他前面那个身材高大的家伙,但他也注意到那个姑娘丰满的脸有些苍白,一头黄发好像是从裸露的浑圆的肩膀上飘散下来的,那个小个子男人长鼻子,一脸灰白短胡子。

“你是米勒先生吗?”安德鲁斯问道。

大块头男人点了点头。“我是米勒。”他说道。他的瞳孔乌黑,和眼白形成鲜明对照。眉毛紧锁,就在眼球上面一点,因此宽阔的鼻梁也跟着皱了起来。他的皮肤平滑,有点发黄,像晒干的皮革。他的嘴巴宽大,法令纹很深,从嘴角以一道弧线延伸向上直达肥厚的鼻翼。他的头发又密又黑,在边上分开,打成粗粗的辫子,盖住半边耳朵。他又说了一遍:“我是米勒。”

“我叫威尔·安德鲁斯。我——我家和麦克唐纳是老朋友。他说你或许愿意和我聊一聊。”

“麦克唐纳?”米勒慢慢地眨巴着眼睛,几乎没有睫毛的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坐吧,朋友。”

安德鲁斯在那个姑娘和米勒之间的空椅子上坐下来,“希望没有打扰你们。”

“麦克唐纳想干什么?”米勒问。

“对不起,没听清楚。”

“是麦克唐纳派你来的,对吧?他想干什么?”

“不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你弄错了。我只是想和一个了解这个地方的人聊一聊。麦克唐纳好心地把你的名字告诉了我。”

米勒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麦克唐纳一直想让我带领他的猎队,已经两年了。我想他又来劝我了。”

“不是的,先生。”安德鲁斯答道。

“你是他的手下?”

“不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他给了我一份工作,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米勒问。

安德鲁斯迟疑了一下,“我不想受到约束。我不是来这儿找工作的。”

米勒点点头,动了动庞大的身躯,换了个姿势;安德鲁斯这才意识到他身旁的这个家伙一直没有动弹过。“这是查理·霍格。”米勒说道,一边把头微微转向坐在安德鲁斯对面的白发男人。

“见到你很高兴,霍格先生。”安德鲁斯说,一边隔着桌子把手伸过去,霍格狡黠地冲他笑了笑。他的脸轮廓鲜明,缩陷在狭窄的肩胛骨中间。他慢慢抬起右手,隔着桌子猛地往前一伸。他的手臂在手腕处变成了一个白色的瘤子,皱皱巴巴,伤痕累累。安德鲁斯不由自主地把手缩了回来。霍格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从他单薄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几乎是无声的喘息。

“别介意,朋友。”米勒说,“他经常这样做,他觉得有趣。”

“六二年冬天丢掉的,”查理·霍格说,还在喘气笑着,“是冻掉的,如果不是——,整个手臂都要截掉。”他突然颤抖起来,一直抖个不停,好像再次感受到了冰天雪地的寒冷。

“你可以给查理买一杯威士忌,安德鲁斯先生,”米勒几乎有点温柔地说,“这是另外一件他觉得有趣的事情。”

“当然可以。”安德鲁斯说。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刚起来一半,“要不要我——”

“没关系,”米勒说,“弗朗辛会去把酒拿过来的。”他向那个白肤金发碧眼的姑娘点点头,“这是弗朗辛。”

安德鲁斯依然在桌子旁半站着。“你好。”他说道,一边欠了欠身。那姑娘笑了,张开苍白的嘴唇,露出了雪白的排列不很整齐的牙齿。

“好的,”弗朗辛说道,“还有人要什么东西吗?”她带着日耳曼人的口音慢声慢气地说道。

米勒摇摇头。

“来杯啤酒,”安德鲁斯说道,“你自己来点什么?”

“不,”弗朗辛说道,“我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她站起身,离开了桌子。安德鲁斯目送着弗朗辛好长一段时间。她长得壮实,但走过房间的时候还是颇有风姿。她穿的衣服是用有些发光的材料做成的,上有黑白相间的宽条纹。紧身胸衣紧紧地裹住上身,把丰满的胸脯挤到了上面。安德鲁斯坐下的时候满脸疑惑地看着米勒。

“她在这儿——工作吗?”安德鲁斯问。

“弗朗辛?”米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弗朗辛是个妓女。在镇上她们一共有九个或十个人;六个人在这儿工作,还有几个印第安人在河边的窑洞里上班。”

“是个淫妇,”查理·霍格说,还在不住地颤抖着,“一个有罪的女人。”这次,他没有笑。

“查理喜欢读《圣经》,”米勒说,“读得相当不错。”

“一个妓女。”安德鲁斯说道,同时吞咽了一下。他笑了笑。“她不太像——”

米勒的大嘴的嘴角向上翘了翘,“你刚才说你是哪里人,年轻人?”

“波士顿,”安德鲁斯回答说,“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马萨诸塞州波士顿没有妓女吗?”

安德鲁斯的脸有点发热。“我想是有的,”他说道,“我想是有的。”他又说了一遍。“是有的。”

米勒点点头,“波士顿有妓女。但一个是波士顿的妓女,一个是屠夫十字镇的妓女;我说她们不是一回事儿。”

“我明白了。”安德鲁斯说。

“我想你不明白,”米勒说,“但你会明白的。在屠夫十字镇,妓女是经济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除了喝酒吃饭,一个男人总要把钱花在什么事情上,他外出离开此镇后,总该有什么东西把他吸引回来。在屠夫十字镇,一个妓女可以挑挑拣拣,依然能够挣不少钱,因此还是相当体面的。有些妓女甚至嫁了人,并且听说还成了想成家的男人的贤惠妻子。”

安德鲁斯没有说话。

米勒靠在椅子上,“还有,现在是淡季,弗朗辛没在工作。妓女不工作的时候,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罪恶,堕落,”查理·霍格说,“她骨子里头是个坏女人。”他用那只健全的手用力抓住桌子边沿,手关节棕色的皮肤下显出青白的颜色。

弗朗辛端着酒回到桌前。她弯下身,在安德鲁斯身后把查理·霍格的威士忌递到他跟前。安德鲁斯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和她的气味。他让了一下。弗朗辛把啤酒放在他面前,笑了笑。她浅色的眼睛大大的,浅黄色的睫毛微微泛红,像绒毛一样柔软,因此她的眼睛看上去大而有神。安德鲁斯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放在她手上。

“你想让我离开吗?”弗朗辛问米勒。

“坐吧,”米勒说,“安德鲁斯先生只是想聊一聊。”

看到威士忌,查理·霍格安静下来,他拿起酒杯,迅速喝了起来。他仰起头,喉咙上长着灰色的毛发,喉结在毛发下像个小动物一样动来动去。他喝完酒,弓起身子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两只灰色的小眼睛冷冷地看着另外三个人。

“你想聊些什么呢,安德鲁斯?”米勒问道。

安德鲁斯不自在地看了看弗朗辛和查理·霍格,笑了。“你这么一问,让我觉得有点突然。”他说道。

米勒点着头说道:“有道理。”

安德鲁斯停了一下,说道:“我想我只是要了解这个地方。这里我从来没来过,我想了解得越多越好。”

“为什么呢?”米勒问道。

安德鲁斯茫然地看着他。

“你说话像个有文化的人,安德鲁斯先生。”

“是的,先生,”他说道,“我在哈佛学过三年。”

“啊,”米勒说道,“三年,时间不短啊。你离开学校多久了?”

“时间不长。我离开学校,就到这儿来了。”

米勒看了他一会儿。“哈佛学院。”他摇摇头,“有一年冬天我在科罗拉多被困在雪中,在猎人的小棚屋里我自学看书识字。我只会在纸上写写自己的名字,你觉得你能从我这儿学到什么呢?”

安德鲁斯皱起眉头,他感到自己的语气渐渐有点恼怒,但还是压制住没有流露出来。“我压根就不了解你,米勒先生,”他有点不高兴地说,“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想了解这个地方。麦克唐纳先生说你是交谈的合适人选,你很了解这个地方。我本希望承蒙你的好意,和我谈上一两个钟点,让我了解——”

米勒摇着头,咧嘴笑了。“当然谈话是你的强项,年轻人。毫无疑问是你的强项。你在哈佛学院就是学这个的吧?”

好一阵子,安德鲁斯直视着他,然后笑着说:“不,先生。我想不是的。在哈佛,你不说话,你只是听讲。”

“当然,”米勒说,“所以现在你们就走人了。人总要在某个时候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道。

“你了解到你想要了解的东西后,打算做些什么?回去向你的同伴吹嘘一番?或者给报纸写点什么?”

“不,先生。”安德鲁斯说,“不是为了这些,是为了我自己。”

米勒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可以给查理再买一杯威士忌,这次我也来一杯。”

弗朗辛站起身,对安德鲁斯说:“你再来一杯啤酒?”

“威士忌。”安德鲁斯说。

弗朗辛走开后,安德鲁斯好一阵没有开口,也没有看坐在他身边的两个人。

米勒说:“那么,你和麦克唐纳没有任何瓜葛?”

“我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

米勒点点头。“这是个以狩猎为主的镇子,年轻人。你待在这儿,工作就没有多少选择了。你可以在麦克唐纳手下找份工作,挣些钱;或者自己创业,做个小买卖,希望有一天这里通上铁路;或者加入一个狩猎队,捕杀野牛。”

“麦克唐纳先生差不多也是这么说的。”

“但他不喜欢你加入一个狩猎队,捕杀野牛。”

安德鲁斯笑了,说:“是的,不喜欢。”

“他不喜欢猎人,”米勒说,“猎人也不喜欢他。”

“为什么?”

米勒耸了耸肩。“猎人干活,他挣钱。猎人们认为他是个骗子,而他认为猎人们是傻子。你不能责备任何一方,因为他们都对。”

安德鲁斯说:“你自己也是个猎人,不是吗,米勒先生?”

米勒摇摇头,说道:“和这里的猎人不一样,我不给麦克唐纳干活。他装备自己的猎队,每头牛的生皮给五角钱——是夏天的牛皮,比薄皮革的价钱多不了多少,他一直有三四十个猎队在外面干活。他得到很多牛皮,但分成的方法不公,猎人们能够挣够过冬的钱就不错了。我要么自个儿干,要么就不干。”米勒没有继续说下去。弗朗辛已经回来了,端着装有四分之一威士忌的瓶子和几个干净的杯子,还给自己带了一小杯啤酒。查理·霍格连忙朝弗朗辛放在他面前的威士忌靠过去,米勒用他的一只没有毛发的大手把杯子拿起来,窝在手中。安德鲁斯很快喝了一小口。烈酒烧得他嘴唇和舌头发烫,喉咙发热。因为烧灼感他没有尝出酒是什么味道。

“我四年前来到这里,”米勒继续说道,“和麦克唐纳同年来的。我的天!你该领略一下这个地方当时的景象。春天,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到处是野牛,黑压压的,像草地一样延绵数英里。那时我们只有几个人,一个猎队几个星期捕猎一千或者一千五百头野牛是稀松平常的事,并且是春季的野牛,毛质漂亮。现在被捕光了。野牛现在都一小群一小群地迁徙移动,一个猎人一趟能捉到两三百头就算撞上大运了。再过一两年,堪萨斯就不会有捕猎野牛这一行当了。”

安德鲁斯又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到那时你干什么呢?”

米勒耸耸肩。“我还是干老本行,诱捕猎物。或者去挖矿,或者猎杀其他动物。”他对着酒杯皱了皱眉头,“或者依然捕捉野牛,如果你知道去哪里寻找,还是能找到野牛的。”

“就在附近?”安德鲁斯问道。

“不。”米勒说道。他在椅子里躁动不安地挪了挪穿着黑色衣服的庞大身躯,并且把还没有喝的酒杯推到桌子中央。“六三年秋天,我在科罗拉多用捕捉器捉河狸。那是查理丢掉手的第二年,他还待在丹佛,没和我一起去。那年河狸长出长毛比以往晚一些,所以我就把捕捉器放在我捉河狸的河边,骑上骡子朝山上走去。我心里盘算着能捉到几只熊就好了。听说,熊皮的价钱那一年也不错。三天里我估摸着差不多翻越了那座山的四面八方,可是连一头熊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到了第四天,我试图爬得更高些,再往北走一点,于是到了一块地方,这里山势陡降,进入一个小山谷。我想底下或许有条支流,动物们在那里饮水,因此艰难地朝下面走去,花去了大半天的时间。其实底下并没有什么溪流,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平底的河床,有十或者十二英尺宽,压得和岩石一样坚硬,看上去像在山里开了一条路。我一看到这条路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还是难以置信。是野牛。它们在地上沉重地踩踏,来来往往,好多年了。那天余下的时间,我沿着河床向山上爬,傍晚来到一个平如湖面的谷底。谷底在山里绕进绕出,一眼望不到尽头,而野牛就散落在这谷底,东一群西一群到处都是,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虽然是秋天的毛皮,但比高山草原上冬天的毛皮还要厚,还要漂亮。从我站的地方望过去,估摸有三四千头野牛,山谷转弯的地方我看不到,那里的野牛更多。”他端起放在桌子中央的酒杯,大口地喝了起来,身体微微颤动,“我感觉以前没有人去过那谷底。或许很久很久以前,印第安人去过,没有其他人去过。我在那儿逗留了两天,从未见过人的踪迹,从未见到有人从那里走出来。在靠近河往回走的地方,小路沿着山边缘弯出去,隐没在树丛中。沿河而上,人是根本看不到这条小路的。”

安德鲁斯清了清嗓门,开口时,声音听起来变得异样和空洞。

“你有没有再回过那儿?”

米勒摇摇头。“我从未回去过,可我知道那地方还是依然如故,除非一个人知道那地方的所在,或者像我一样偶然碰巧走到那里,否则他是不会找到那里的。”

“十年了,”安德鲁斯说,“为什么你就没有回去过?”

米勒耸耸肩。“都是因为事不凑巧。有一年查理发烧卧床不起,还有一年承诺别人做其他的事情,另外一年我没有本钱。主要的原因是我没能组织起一个合适的猎队。”

“你需要什么样的队伍?”安德鲁斯问。

米勒没有看他。“是属于我自己的猎队。像这样的宝地剩下的已经不多了,我决不让其他猎队的人跟着去。”

安德鲁斯内心隐隐一阵激动。“这样的猎队需要多少人?”

米勒说:“那得看是谁在组织这支队伍。多数猎队五至七人,我自己会让这支队伍小一些。一个猎人足够了,因为他有足够的时间进行猎杀。他需要多少时间,就可以让野牛待在谷底多少时间。两个剥兽皮的人,一个随营干杂活的。四个人干这活差不多正好。人越少,所得就越多。”

安德鲁斯没有说话。他的余光看到弗朗辛向前移了移,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查理·霍格猛然吸了口气,然后轻轻咳嗽起来。过了很长时间,安德鲁斯问:“今年这么晚了,你还能组织起一支队伍来吗?”

米勒点点头,视线从安德鲁斯头的上方看过去,说道:“我想是可以的。”

一阵沉默过后,安德鲁斯说:“那需要多少钱?”

米勒低下眼睛,和安德鲁斯四目相对,然后微微笑了笑。“小伙子,你只是说说呢,还是对这事真感兴趣?”

“我对这事已经有了兴趣。”安德鲁斯说。

“那好吧,”米勒说,“我从未认真想过今年要出去,”他用粗大苍白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但我想我现在可以考虑考虑。”

查理·霍格又咳嗽起来,往才喝了一半的酒杯里又加了点酒。

“我要的本钱不多,”米勒说,“但谁要是入伙就得承担所有费用。”

“需要多少钱?”安德鲁斯问。

“即便如此,”米勒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他也得明白这次捕猎是我说了算。他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好吧,”安德鲁斯说,“需要多少钱?”

“你有多少钱,小伙子?”米勒小声说。

“一千四百多美元。”安德鲁斯说。

“你想一起去,那是当然的啰。”

安德鲁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我的意思是去干活,可以帮忙剥兽皮。”

安德鲁斯又点点头。

“猎队依然是由我说了算,你要明白。”米勒说。

安德鲁斯说:“我明白。”

“好吧,我可以去安排,”米勒说,“如果你愿意承担猎队和物资费用的话。”

“我们需要些什么呢?”安德鲁斯问。

“我们需要一辆马车和一个牲口车队。”米勒慢慢说道,“多数时候牲口车队是骡子,但骡子需要吃粮食,牛车队只要吃地上的草就可以了,来回拖运重物资。速度是慢点,但我们有的是时间。你有马吗?”

“没有。”安德鲁斯说。

“我们需要给你弄匹马,或许还得给剥皮的人弄匹马,不管剥皮的人是谁。你会打枪吗?”

“你是说——手枪?”

米勒不自然地笑了笑。“大脑健全的人是不会使用那玩意儿的,”他说道,“除非他想被别人打死。我的意思是步枪。”

“不会。”安德鲁斯说。

“我们该给你准备一支小型步枪。我需要一些子弹和炸药——也就是一吨子弹和五百磅炸药。如果我们用不掉,还可以退钱。在山里,我们可以打猎吃,但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需要食物。几袋面粉、十磅咖啡、二十磅糖、几磅盐、几大片咸肉肋条、二十磅青豆。我们还需要几只壶和一些工具。另外给马匹准备些谷物。我想五六百美元足够了。”

“差不多花去了我一半的钱。”安德鲁斯说。

米勒耸耸肩。“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你会挣得更多。有一辆好马车,我们应该能够装进差不多一千多张野牛皮。这些野牛皮应该能给我们带来近两千五百美元。如果捕获的野牛很多,我们可以放一些野牛皮在那边过冬,春天的时候再回去取。我们四六开,我比平时拿得多一点,因为这是我带领的猎队。另外,我要分一些给查理,你要分一些给另外一个剥皮的人。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可以卖掉马车、牛队,拿回本钱,因此还是能够大赚一笔的。”

“我不去,”查理·霍格说,“那是个魔鬼待的地方。”

米勒轻松地说:“查理在落基山脉上丢了那只手,从此不再喜欢那地方。”

“不是冰就是火,”查理·霍格说,“不是人待的地方。”

“给安德鲁斯先生说说你是怎么丢掉那只手的,查理。”米勒说。

查理满嘴灰白短胡子,咧嘴笑了。他把残肢放在桌子上,一边说话一边将残肢向安德鲁斯移过去。“初冬的一天,在科罗拉多,我和米勒出去打猎,安放捕捉器捕捉猎物。我刚到山前的一小块高地上,突然起了暴风雪。我和米勒走散了。我在岩石上滑了一跤,头撞在岩石上,昏了过去,一点意识也没有了,根本不知道在那儿躺了多久。等我苏醒过来时,暴风雪仍然刮得很紧,我听到米勒在喊我。”

“我找了查理将近四个小时。”米勒说。

“我跌倒的时候,一定是把手套摔丢了,”查理·霍格继续说,“因为我的手是裸露的,冻僵了,一点不觉得冷,只是有一种刺痛。我大声呼喊米勒,他循声走过来。他在一堆岩石后面找到了一个棚子,里面还有一些干木头,我们想办法生起火来,并让它一直燃烧着。我看着那只手,手青了,青得发亮,前所未见。然后手逐渐暖和了,并且开始疼痛起来。我分不清是冷冷的疼痛,还是热辣辣的疼痛。过了一会儿,手开始变红,像一块花布。我们在那儿待了两三天,暴风雪一直没有停。然后手又开始变青,几乎成了黑色。”

“手开始发臭,”米勒说,“因此我知道不得不截肢了。”

查理呵呵笑出了声。“米勒不停地对我说必须截肢,可我不听,为这事我们差不多争吵了半天,直到他把我累得筋疲力尽。如果我不是累坏了,他是绝不会说服我的。最后我往那儿一躺,告诉他‘截吧’。”

“我的天!”安德鲁斯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情况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查理说,“截肢的时候,疼得太厉害了,我几乎没有感觉到刀的存在,刀碰到骨头的时候,我晕过去了,这在那时可并不是一件坏事。”

“查理太大意了,”米勒说,“他不该在岩石上滑倒。从此以后,他不敢再大意了,是吧,查理?”

查理笑了,“从此以后,我就特别小心。”

“你明白了吧,”米勒说,“为什么查理不喜欢科罗拉多那片地方。”

“我的天,是的!”

“他将和我们一起去,”米勒继续说,“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他比大多数随营人员都强。”

“不,”查理·霍格说,“我不去,现在这个时候不去。”

“不会有事情的,”米勒说,“现在这个时候,那里还比较暖和,到11月份也不会下雪。”他看着安德鲁斯,“他会去的。我们只需要一个剥兽皮的就行了。我们要有一个剥兽皮的高手,因为他要教会你剥皮。”

“好吧,”安德鲁斯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要在9月中旬到达落基山脉。那时候那里开始凉快了,兽皮也长得差不多了。我们两个星期后出发。两星期花在路上,一星期或者十天用在捕杀上,再花两星期回来。”

安德鲁斯点点头,“车队和物资怎么办?”

“我将去一趟埃尔斯沃思,弄这些东西,”米勒说,“我认识那儿的一个人,他有一辆很棒的马车,那儿应该有牛卖。我还要买一些物资,因为那边的便宜。我四五天就能回来了。”

“一切由你安排。”安德鲁斯说。

“好吧,都交给我打理。我会给你弄一匹好马和一支小型步枪。我还要弄一个剥兽皮的人来。”

“你现在就要钱吗?”安德鲁斯问。

米勒绷紧嘴角勉强笑了笑,“你这就拿定主意了,是吗,安德鲁斯?”

“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

“弗朗辛,”米勒说,“我们应该为这个决定再喝一杯。给我们再拿些威士忌来——也给你自己拿一些。”

弗朗辛看了一会儿米勒,然后看着安德鲁斯,站了起来,离开桌子的时候,目光还停留在安德鲁斯身上。

“我们可以为此事喝一杯,”米勒说,“然后你就可以把钱交给我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安德鲁斯点点头。他看了看查理·霍格,然后视线越过查理,看向远处。天气炎热,加上刚刚喝了威士忌,身上热烘烘的,他有点晕晕乎乎的。他的脑海里全都是米勒关于他们要去的山区的谈话,东一句,西一句,并不连贯。这些谈话像碎片闪着光,旋转着,然后轻轻落下,形成各式各样随机的奇异图案。这些图案就像万花筒里松散的彩色碎玻璃,从毫无关联的地方偶然获得光源,翻转着变化自己的形状。

弗朗辛端着一瓶威士忌回来,放在桌子中央。没有人开口说话。米勒端起酒杯,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提灯的光亮给酒杯打上了泛红的琥珀色。其他人默默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才放下酒杯。安德鲁斯感到喉咙里热辣辣的,眼睛里都辣出了泪水。透过模糊的泪水,他看到弗朗辛的脸庞在面前闪着微光。弗朗辛也面带微笑地看着安德鲁斯。安德鲁斯眨眼看着米勒。

“你把钱带在身边了吗?”米勒问。

安德鲁斯点点头。他解开衬衫下面的扣子,从腰包里拿出一沓钞票。他数出六百美元放在满是划痕的桌子上,把剩余的钱又重新放回到腰包里。

“需要的钱都在这儿啦,”米勒说,“我明天骑马到埃尔斯沃思去,买我们需要的东西,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他草草捋了一下钱,拿出一张,递给查理·霍格。“给你。我不在的时候,这些钱可以维持你的生活。”

“什么?”查理·霍格问,一脸茫然,“我不和你一起去吗?”

“我会很忙的,”米勒说,“这些钱够维持你一个星期的生活。”

查理·霍格慢慢点点头,然后从米勒手里抽出那张钞票,折起来,往自己口袋里一放。

安德鲁斯把椅子从桌子旁边推开,站了起来。他的四肢僵硬,动不了。“我想,如果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谈,我会再来的。”

米勒摇摇头。“有事以后再说。我嘛,明天一早就出发,所以在我回来之前,我们就见不了面了,但查理会待在镇里。”

“晚安。”安德鲁斯说。查理·霍格咕哝了一声,阴郁地看着他。

“晚安,女士。”安德鲁斯对弗朗辛说,一边笨拙地欠了欠身。

“晚安,安德鲁斯先生,”弗朗辛说,“祝你好运。”

安德鲁斯转过身,穿过长长的房间,走了出去。房间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一片片的灯光照在粗糙的木地板和桌子上,看上去清晰了许多,灯光四周的暗影比先前更深更暗。他走过酒吧,来到街道上。

铁匠铺的灯已经熄灭。挂在马车行前面柱子上的提灯已经很暗,只有灯罩下面一圈露出昏暗的光。酒吧前面还拴着几匹马,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它们的头垂到了两腿之间。安德鲁斯靴子的声响在木板人行道上发出响亮的回音。他穿过街道,回到自己住的旅馆里。

4

米勒离开屠夫十字镇去埃尔斯沃思的头几天,安德鲁斯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旅馆度过的。他躺在狭窄绳床的薄床垫上,看着光秃秃的墙壁、粗糙的木板地和低矮的天花板。他想到了他父亲位于克拉伦登大街的住宅,那里离比肯和查尔斯河不远。尽管不到一个月前他继承了他叔叔的部分遗产后刚刚离开那里,他却感到出生和度过青春岁月的那所住宅在时间上似乎离他已经非常遥远了。他只能隐约模糊地想起那所住宅的模样和它周围那些高大的榆树。那个阴暗的大客厅和罩着深红天鹅绒沙发罩的沙发他记得更清楚一点。夏天午后他曾经躺在那张沙发上,稠密的绒毛撩拨着他的面颊,他的视线跟随着雕刻在沙发胡桃木框架上盘绕的精致花卉图案,一直看到眼花缭乱。似乎是要记起某件重要的事情,他极力回忆着。除了沙发,他还想起了一盏很大的灯,灯有一个乳白色的底盘,上面刻着一圈玫瑰花。灯过去一点的墙上,是几张水彩画,配以精致的画框,是一位被人遗忘的姑姑在欧洲大陆旅行时创作的。但是这些形象并不愿意待在他的脑子里,虚虚实实,像雾一样很快被吹散了。安德鲁斯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回到屠夫十字镇这家粗陋的木结构旅馆里,房间简陋不堪、徒有四壁。

从这间客房里他几乎可以看到整个小镇。当他发现可以把薄布覆盖的框架从窗户上拿下来的时候,他就整小时整小时地坐在窗口,双臂抱拢,靠在打开的窗户的下端,下巴搁在一支铅笔上,凝视着屠夫十字镇。他的视线一会儿落在小镇上,一会儿落在周围的乡村旷野上。小镇看上去像动物的脉搏在缓慢而又飘忽不定地跳动。每当他的视线从小镇移开,总是转向西边的河流和河流以外的地方。清晨阳光明媚,地平线清晰可见,地平线上方是无云的蔚蓝色天空,看着轮廓分明、无边无垠的地平线,他想到了他的童年时代,那时他站在马萨诸塞湾有许多岩石的岸边,向东极目远眺茫茫的大西洋,直到无垠的海洋让他感到窒息和目眩。现在长大了,他在另一个地平线上看到了另外一种广阔,但他的内心依然充满了孩提时代就有的好奇。这种好奇似乎提醒了早已被他遗忘的某些知识。他现在想到了早期的那些拓荒者,他们踏上一片荒原,是一片广阔的盐沼地。他记起曾经听说过的一个有关这些人的迷信说法:他们将会到达一个陡峭的边缘,并在上面飘过,在黑暗中一直下沉,远离这个世界。他知道这一传说并没有阻止他们的脚步,但他很想知道在他们孤独飘移的过程中,是否会经常下意识地想到那无底的深渊,这种下意识是否会经常出现在他们的梦中。看着地平线,他能看出白天升高的气温使得那线条开始和天空融合在一起,变得若隐若现。西边是一片模糊的旷野,一望无际。夜幕降临时,光亮退去。随着夜色渐浓,一直吸引他注意的小镇似乎收缩了。在西边的雾霭中,小镇像一块煤一样下沉。有时当他的视线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时候,他有一种下沉的感觉,就像那些在陡峭边缘飘移的人在极度恐惧中才有的感觉。但是在他下面的街道上,会闪现一盏灯或者有人划着一根火柴,或者一扇门打开,透出提灯的光亮,照在过路人的皮靴上。他会重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是坐在旅馆里自己房间的一扇窗户前,因为长时间僵直不动,浑身肌肉疼痛。然后他又会让自己躺在床上,在另一个熟悉一些、安全一些的黑暗中睡去。

有时候他没有在窗前等待,而是下楼走到街上。在街上,屠夫十字镇的几间房屋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再也看不到无边的大地无限地延伸——但是,有时候他有一种感觉,似乎他是高高地凌空超越这些房子的,甚至是超越自己的,俯瞰着这群缩小了的建筑,在建筑周围有一些小人在蠕动;他还感到从这个小镇的中心,大地无限向外延伸,但是正是这个大地开始延伸的中心污染了大地,让大地不成模样。

更多的时候,他走在街上的人群中,这些人涌进十字镇,又涌出十字镇,似乎是由飘忽不定而又节奏鲜明的浪潮推动的。他在街上走来走去,在商店里进进出出。有时候停下来,然后又快步疾走,尽量让自己的举动和周围的人群协调一致。尽管他想和人群融合在一起并不是想追求什么,但他却产生了在他看来至关重要的奇妙感觉,或许正是因为他一无所求,才会产生这种感觉。这些感觉出现时,他并没有意识到。但晚上在黑暗中躺在自己床上的时候,这些感觉又回到他身上,让他倍感新鲜。

在安德鲁斯的印象中,男人们在街上的喧闹声中默默行走,他们对喧闹声充耳不闻,因此喧闹声不但没有驱走他们的沉默,反而使得他们的沉默更加明显。他们中的一些人带着枪,随意地插在腰带上,当然大多数男人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在他看来,他们的面孔极其相似,棕色的脸庞高高凸起,他们的眼睛比肤色淡些,看东西的时候总是微微上扬,所以给人一种傲视一切的印象。他还有一个印象,那些人行走的时候,毫不费力、自然而然地形成某种队列,这种队列复杂多变,他看不明白,其微妙演变不是个人意志所能强求的。

米勒不在的时候,安德鲁斯只和三个人谈过自己的愿望——弗朗辛、查理·霍格和麦克唐纳。

有一次他在街上碰到弗朗辛。那是中午时分,街上没有多少人,弗朗辛从杰克逊酒吧出来朝成衣店走,成衣店在旅馆正对面。安德鲁斯和弗朗辛在成衣店门口相遇。他们相互打了招呼。弗朗辛问他是否已经适应了这个地方。他一边回答,一边注意到细小的汗珠明显地出现在她丰满的上嘴唇上,在阳光照耀下像一颗颗的小珍珠。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弗朗辛友好地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缓慢地眨着她灰白的大眼睛。最后安德鲁斯轻声说了句抱歉的话,便离开了弗朗辛,朝街北走去,好像他真要去什么地方似的。

有一天清晨,安德鲁斯又看到了弗朗辛,当时她正从杰克逊酒吧二楼长长的楼梯朝下走。她穿一件普通的灰色衣服,颈前的衣领没有扣扣子。她下楼时小心翼翼。楼梯很陡,很开阔。她得看着自己的脚准确放在厚木板的中间。安德鲁斯站在木板人行道上,看着她走下来。她没有戴帽子。当她从房子的阴暗处走出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蓬松又有点泛红的金发上,给她苍白的脸带去了温暖。虽然她在走下来时并没有看到安德鲁斯,但下来到达人行道抬头看到他时并没有显得吃惊。

“早晨好。”安德鲁斯说。

她笑着点点头。她面对着安德鲁斯,一只手依然放在楼梯粗糙的扶手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今天起得真早,”安德鲁斯说道,“街上还没有什么人。”

“如果我起得早,有时会出来散散步。”

“就你一个人?”

她点点头。“是的。清晨凉爽,一个人散步很惬意。用不了多久就是冬天了,再出来散步就嫌冷了,猎人也要回到镇上,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所以夏天和秋天早晨如果可能,我就出来散散步。”

“今天是个美丽的早晨。”安德鲁斯说。

“是的,”弗朗辛说道,“很凉爽。”

“那么,”安德鲁斯不很肯定地说道,“我想我该让你去散步了。”他说着就准备离开。

弗朗辛笑了,一边把手放在安德鲁斯的手臂上,“别走,没关系,你陪我散会儿步。我们一起去散步。”

她挽起安德鲁斯的手臂,缓慢地沿着街道走过来,又走回去,悄悄地说着话,在寂静的早晨他们的声音清晰可辨。安德鲁斯局促地走着,并没有时不时地看一下身边的这个女人,而是清楚地意识到带动他和这个女人一起向前的每一块肌肉。虽然事后,他经常会想到他们的这次散步,但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他倒是经常见到查理·霍格。他们的交谈通常很简短,只不过是应付一下。但有一次,在无意间的交谈中,安德鲁斯提到自己的父亲是一位论派的非神职牧师。查理·霍格立刻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巴,声音中也流露出尊敬。他对安德鲁斯说,在堪萨斯城他被一个远游的牧师拯救过,那牧师送给他一本《圣经》。他把《圣经》拿出来给安德鲁斯看。是一种廉价版本的,破旧不堪,有几页已经撕掉了,好几页的书角染着深棕色的污渍。查理解释说那是血迹,是几年前溅上去的野牛的血迹。他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否犯了亵渎圣物罪,哪怕是不小心弄上去的。安德鲁斯安慰他说他没有犯这种罪。从此以后查理·霍格总是渴望和安德鲁斯聊天。有时他甚至想办法找到安德鲁斯,和他谈论有关《圣经》中的某个事实或者如何解释《圣经》中的某个问题。很快,安德鲁斯惊讶地发现自己对《圣经》并不怎么了解,即便用查理·霍格的外行话谈论《圣经》,他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事实上,他根本没有通读过《圣经》。他父亲曾经鼓励他读爱默生,但想不起来要求过他读《圣经》。尽管有点不情愿,他还是把这个情况向查理·霍格做了说明,查理·霍格的眼里露出怀疑的神色。打那以后,他再和安德鲁斯谈话的时候,言谈就不再是平等的了,而是带上布道者的口气。

安德鲁斯心不在焉地听着查理·霍格慷慨激昂的劝诫。他想到就在几个月前,每天早晨八点,他被迫到哈佛学院的国王礼拜堂去听的说教,很像现在霍格的说辞。长长的教堂阴暗肃穆,成百上千穿着庄重的年轻人每天清晨聚集在那里聆听叽里咕噜的上帝的福音。安德鲁斯把简陋的混合着煤油、酒精和汗味的酒吧和那教堂放在一起比较,觉得很有趣。

听着查理·霍格的言谈,再想想国王礼拜堂,他突然意识到正是诸如此类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驱使他离开哈佛学院,离开波士顿,将他推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在这里他觉得自由自在,但说不清其中的道理。有时候听完教堂冗长的布道和教室沉闷的教学,他匆忙逃离剑桥市区,来到西南城郊的树林和田野。那里独成天地,一片宁静。站在光秃秃的土地上,他感到自己的大脑沐浴在清新的空气中,仿佛升入无尽的太空。日常感觉到的卑微和局限在旷野中消失殆尽。他曾经听过爱默生的一次演讲,此时想到了其中的一句话:我是一颗透明的眼球。面对四周的树林和旷野,他自己消失了,尽归于无,却能看到所有的一切。他周身流动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此时他觉得自己是上帝的一部分,自由自在,这是他在国王礼拜堂、大学课堂和剑桥大街上从未体验过的。透过树林和绵延的田野,他能隐约看到西边遥远的地平线;此时此地,他看到了美丽的大自然,以及以前从未发现过的自己的美丽天性。

现在他经常漫步在屠夫十字镇四周平坦的大草原上,似乎在寻找比国王礼拜堂和杰克逊酒吧更对自己胃口的礼拜堂。在米勒离开十字镇的第五天,也就是他回来的前一天,安德鲁斯像往常一样在大草原上漫步。这是他第二次走上通向河边有车辙的狭窄道路,并且一时兴起,转入通往麦克唐纳小棚屋的岔道。

安德鲁斯没有敲门直接进入了小棚屋。麦克唐纳坐在堆满杂物的桌子后面。安德鲁斯进来的时候,他仍然坐着,没有动弹。

“哦,”麦克唐纳说,一边不悦地清了清喉咙,“你来了。”“是的,先生,”安德鲁斯回答道,“我答应过,如果——”

麦克唐纳不耐烦地挥挥手。“别说了,”他说道,“我已经知道了……拿张椅子坐下吧。”

安德鲁斯从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一张椅子,拖到桌子旁边。

“你知道了?”

麦克唐纳突然笑了笑,“噢,当然知道,全镇的人都知道了。他们说你给了米勒六百美元,你们将出发去科罗拉多进行一场大的捕猎。”

“我们去哪儿你也知道了?”安德鲁斯问。

麦克唐纳又笑了。“你不会以为你是米勒想拉进去入伙参加这场捕猎的第一个人,是吧?四年来,或者更长一段时间以来——甚至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得知你入伙之前,我还以为他已经放弃了。”

安德鲁斯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说道:“这无关紧要。”

“小伙子,你就要倒霉了。如果米勒真的看到了那些野牛,那也是十或十一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已经进行过许多次捕猎,牛群已经分散了,它们不再去过去待的地方。你们或许能找到几只离群的野牛,但仅此而已,你不会捞回本钱的。”

安德鲁斯耸耸肩,“那就看运气了,或许我不会。”

“你现在依然可以全身而退。”麦克唐纳说。“看,”他俯身向前,一直把身子探到桌子这边来,伸出食指指着安德鲁斯,“你退出来,米勒会怒不可遏,但不会惹麻烦。你投资的东西,仍然可以收回四五百美元。见鬼,就由我来买吧。如果你真想去打猎,我来安排;我让你从这儿去我的猎队,你至多去三四天,这三四天的收获会比你跟米勒去那么老远的路还要多。”

安德鲁斯摇摇头,“我已经答应了,但非常感谢你的好意。”

“好吧,”过了一会儿,麦克唐纳说道,“我想你是不会退出的。太固执了,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了。但这是你自己的钱,我也管不着。”

好长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安德鲁斯最后说:“那么,在我出发前,还会来看你。米勒明后天回来,但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他站起身,把椅子放回角落。

“有一点我想提醒你,”麦克唐纳说,眼睛并没有看安德鲁斯,“你去的地方很凶险,按照米勒的吩咐行事。他也许是个混蛋,但对那片土地却了如指掌,你得听他的话,不能自以为是。”

安德鲁斯点点头。“好的,先生。”他走上前来,大腿紧贴着麦克唐纳的桌子,俯身看着麦克唐纳脏兮兮的脸,“希望你不会因为这件事认为我忘恩负义。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并且一心一意为我的利益着想。我真的非常感激你。”麦克唐纳的嘴巴起先慢慢张开,后来张得很大,大得让人吃惊,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安德鲁斯。安德鲁斯转过身去,走出小屋,走进阳光。

在阳光下,他停下脚步,拿不定主意现在是否回十字镇。一时无法抉择,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沿着车辙轧出的小路朝大道走去。到了大道,他又犹豫了,一会儿往这边走,一会儿往那边走,就像指南针在寻找方向时花很长时间才能落定一样。他相信——并且一直以来都相信,自然界有一种微妙的磁力,不会对他的人生轨迹无动于衷,如果他不知不觉地听从它的召唤,它会把他引到正确的方向。他觉得只有待在屠夫十字镇的这些天,大自然才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其强大的冲击力,足以摧毁他的意志、习惯以及思想。他背对着屠夫十字镇,以及十字镇以东的城镇,朝西走去。他穿过树林,朝他没有见到过的河流走去,心想那一定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横亘在他自己和他要寻找的自由与旷野之间。

虽然通往河流的大道是缓慢上升的,但河堤却陡然隆起。安德鲁斯离开大道,走进草原。草原的草缠着他的脚踝,在他裤腿里颤动,粘在他的皮肤上。他站在堤岸上,俯视着河流:在大道通过河流的地方,河水只是一条浑浊的细流,下面是平滑的石块。但是上游和下游却是平展的深潭,在阳光下泛着棕绿色。他向左转过去一点,这样他就看不到那条通向十字镇的大道了。

远眺平坦的草地,他似乎在奔向这片大地,并融入其中,其实他站在那儿一动也没动。他意识到他和米勒一起安排的这场捕猎,不过是一种策略,是针对自己的一种谋略,是治疗自己根深蒂固的陋习的一种方法,并没有什么事情促使他来到他现在看到的景色这里和他将要去的地方,他来到这儿完全是不由自主。西边的草原似乎是向日落方向无遮无拦地延伸,他在上面自由徜徉。他无法相信那边居然有足以让他心烦意乱的城镇存在。他感到不管他现在生活在哪儿,将来生活在哪儿,他离城市越来越远了,退回到了旷野。他感到那是他整个生命中所能找到的核心意义。在他看来,他童年时代和青年时代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不知不觉地将他引导到现在这一起飞前平衡时刻的到来。他又看了看河流,心想,河这边是城市,河那边是旷野;尽管我还要回去,可是即便回去,也仅仅是远离城市的另一种途径。

他转过身。屠夫十字镇在他眼前显得既渺小又不真实。他慢慢往回朝屠夫十字镇走去。在路上,他的脚拖着尘土,眼睛看着脚步走过尘土时扬起的阵阵尘烟。

5

米勒在离开十字镇的第六天晚上回来了。

安德鲁斯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楼下街道上的喊叫声以及脚步沉重的咚咚声。比这些声音更响的是鞭子的啪啪声和车夫低沉的怒吼声,只是因为离得远而变低了。安德鲁斯站起来走到窗前。他伏在窗台上探出头,朝屠夫十字镇东头望去。

空中一片尘雾,滚滚向前,尘雾在前行的过程中渐渐散去,一长排牛队从尘雾中走出来。车队的两头头牛头向下,牛角尖向内,彼此相对,因此两头牛长长的弯角偶然会碰在一起,它们摇摇头,喷着鼻息,暂时分离开来。直到车队离十字镇很近了——领头的牛经过乔·朗的理发店时——站在人行道上的镇上的人和在楼上等待的安德鲁斯才看到马车。

马车长而浅,向下朝中央弯曲,看上去像一艘由巨大车轮支撑着的呈流线型的平底船。马车四周漆成蓝色,但已经剥落得斑斑点点。破损的巨轮中央附近的辐条上留有红色油漆的残迹。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花格衬衫的男人挺拔地坐在马车前座附近有盖棚的位子上。他右手拿着长长的牛鞭,不时在头牛耳旁抽响。他的左手有力地拉着竖直的手刹,因此牛在他皮鞭的驱策下前进,但车轮始终处于半制动状态,几头牛还受到马车重量的牵制。马车旁,米勒骑着一匹马没精打采地坐在马鞍上。他还牵着一匹红褐色的马,装了马鞍,但马上面没有人。

车队经过旅馆,又经过杰克逊酒吧。安德鲁斯目送它经过马车行和铁匠铺,然后驶出了屠夫十字镇。他的视线跟随着车队直到它们消失在远方,只剩下扬起的灰尘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密不透风;他注视着,直到尘雾不再扬起,渐渐消失在河边的洼地里。然后他又回到床上,躺下来,头枕在交叉的双掌上,眼睛盯着屋顶。

一个小时后,查理·霍格来敲门,没等答应就进来了,安德鲁斯还在盯着屋顶上晃来晃去的光线。霍格刚进房间就站住了。他的身躯隐隐绰绰看不清楚,在从大厅照进来的昏暗光线的衬托下显得很高大。

“你在黑暗中躺着干什么?”霍格问道。

“等你来叫我。”安德鲁斯回答说。他抬起双腿越过床边,在床边坐直身子。

“我把灯点起来。”查理·霍格说。他在黑暗中向前走去。“灯在哪儿?”

“在窗子旁边的桌子上。”

查理在床边的墙上划着了一根火柴,火柴闪着黄光。他用拿着火柴的那只手把煤油灯的灯罩提起来,放在桌上,用火柴点亮灯芯,又重新罩上灯罩。灯芯燃烧得越来越稳,房间明亮了起来。门外闪烁不定的光被淹没了。查理·霍格把燃过的火柴丢在地上。

“我想你已经知道米勒回来了。”

安德鲁斯点点头,“马车过来的时候我见到了。和他一起来的人是谁?”

“是弗雷德·施奈德,”查理·霍格说,“米勒和施奈德他俩在杰克逊酒吧,米勒想让你过去,好把事情安排妥当。”

“好吧,”安德鲁斯说,“我去拿件外套。”

“外套?”查理·霍格问道,“如果你现在就觉得冷,那你到那边怎么办呢?”

安德鲁斯笑了笑,“我不冷,只是穿习惯了。”

“到时候人会丢掉许多习惯的,”查理·霍格说,“快点,我们走吧。”

两个人离开房间,走下楼梯。查理·霍格比安德鲁斯走得快几步,安德鲁斯紧赶着才能跟上,所以走得又急又快,每走一步,瘦削的肩膀都要耸动一下。

米勒和施奈德在又长又窄的杰克逊酒吧里面正等着。他们站在吧台边,面前放着许多啤酒瓶。施奈德穿着红格衬衫,肩膀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戴着宽檐帽子,硬挺的棕色头发从帽子下面露出来,一路的尘土让他的发端成了白色的块状。查理和安德鲁斯向他们走来的时候,他们转过身来。

米勒不自然地笑了笑,扁平的嘴唇向上划了一道曲线。下巴上的黑胡须恰似一条又长又宽的带子遮住了阴郁面庞的一部分。“威尔,”他轻声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回来了?”

安德鲁斯笑了笑。“不,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威尔,这是弗雷德·施奈德,他给我们剥牛皮。”

安德鲁斯伸出手,施奈德接过来,用力迅速握了一下,既随便又淡漠。“你好。”他说道。他圆圆的脸,尽管脸的下半部分给浅棕色的胡子盖着,但整体看上去光滑,没有明显特征。他眼皮低垂,像是要睡觉,蓝色的大眼睛撑开眼皮,看着安德鲁斯。他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直处于警戒状态。他的黑手枪皮套里插着一支枪,高高地挂在腰间。

米勒喝完酒杯里最后一滴酒。“我们到大厅去,可以坐下来。”他说道,一边用手指把嘴唇边的一点泡沫擦掉。

其他人都点点头。施奈德站在一旁,等他们从边门走进去,跟着也进去了,并且把门关好。米勒走在前面,四个人一起朝大厅后面走去。他们在楼梯附近的桌子旁坐下。施奈德背对楼梯,面对房间。安德鲁斯和他对坐,查理·霍格坐在安德鲁斯左首,米勒坐在右首。

米勒说:“我回来经过河边的时候,停下来去看望了一下麦克唐纳。他将收购我们的牛皮。我们就不用打包运输到埃尔斯沃思去了。”

“他出多少钱?”施奈德问。

“头等牛皮四美元一张,”米勒说,“在东部他有一些要买头等牛皮的商家。”

施奈德摇摇头。“夏季牛皮多少钱一张?三个月之内你是弄不到头等牛皮的。”

米勒转过身,面对安德鲁斯说:“我还没有和施奈德谈妥,还没有告诉他我们要去哪儿。我想等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再跟他讲。”

安德鲁斯点点头。“好的。”他说道。

“我们一边喝一边聊,”米勒说,“查理,看看能不能找个人给我们弄一壶啤酒和一些威士忌来。”

查理·霍格往后推着自己的椅子,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他迅速穿过房间。

“你在埃尔斯沃思一切还顺利吧?”安德鲁斯问道。

米勒点点头。“马车买得划算。有几头牛还没有训练好,有两头牛要钉铁蹄,但领头牛很棒,其他几头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会被训练好的。”

“钱够用吗?”

米勒漠然地点点头。“甚至还有点结余。我给你找了匹好马。回来的路上我一直骑它。这边我们要买的就是查理需要的威士忌,几片肋条肉。你有没有结实的粗布衣服?”

“我可以明天买两件。”安德鲁斯说。

“我会告诉你要买些什么衣服。”

施奈德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俩,“我们要去哪儿?”

查理·霍格从房间那边走了过来。在他身后,弗朗辛端着一个大盘子,里面放着一只壶,一个瓶子和几个酒杯,在桌子中间穿梭着跟了过来。查理·霍格坐下来,弗朗辛把一瓶威士忌和一壶啤酒放在桌子中央,每人面前放了一个杯子。她冲安德鲁斯笑了笑,然后转向米勒。“你有没有从埃尔斯沃思带回我要的东西?”

“带来了,”米勒说,“我过后儿给你。你找张桌子坐一会儿,我们有事情要谈。”

弗朗辛点点头,朝一张坐着一对男女的桌子走去。安德鲁斯目送着她,直到她坐下。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他看到施奈德的眼睛也在盯着弗朗辛。施奈德慢慢挤了一下眼睛,然后转过身看着安德鲁斯。安德鲁斯把脸转过去,看着别处。

除了查理·霍格,所有人的杯子里都斟满了啤酒。查理拿起面前的威士忌,拔去塞子,让淡黄色的液体汩汩流进杯子里,几乎倒满了才罢手。

“我们要去哪儿?”施奈德又问了一遍。

米勒把酒杯放到嘴边,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大口。他用粗大的手指转着杯子。

“我们打算去山区。”米勒说。

“山区。”施奈德说。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好像啤酒突然变得很难喝似的。“到科罗拉多的山区?”

“对,”米勒说,“你知道那地方。”

“知道,”他默不作声地点了好几次头,“那么,我不能浪费太多时间了。我还可以好好睡一觉,明天清晨赶回埃尔斯沃思。”

米勒没有开口,而是拿起杯子,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光,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到底为什么要穿越南北,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施奈德问,“离这儿三四十英里的地方就可以找到许多野牛。”

“只能找到夏季的野牛,”米勒说,“牛皮像纸一样薄,差不多和纸一样不结实。”

施奈德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关你屁事,你只要能赚钱就是了。”

“弗雷德,”米勒说,“以前我们一起干过。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我找到了属于我的大牛群,除了我谁都不知道。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弄到一千张牛皮,或许更多。你听说过麦克唐纳。他一张上等牛皮出四美元,那一共就是四千美元,你可以得六百美元,或许更多。这样的美差你在附近永远找不到。”

施奈德点点头。“如果你说的地方有野牛,你看到这群野牛的时间离现在有多久了?”

“有些时候了,”米勒说,“但我不在乎。”

“我在乎,”施奈德说,“我很清楚你有八九年没有去过山区了,或许更久。”

“查理会去的,”米勒说,“安德鲁斯先生也会去的。他甚至承担了所有费用。”

“查理你让他干什么他都会去干,”施奈德说,“安德鲁斯先生我不了解。”

“我不跟你争,弗雷德。”米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啤酒,“但似乎你让我很失望。”

“你可以找一个不是像我这样有头脑的剥牛皮的人。”

“你是这儿最棒的,”米勒说,“这一趟,我需要一个最棒的。”

“去你的。”施奈德说。他伸手去拿啤酒壶,酒已经快喝光了。他拿起壶,喊弗朗辛过来。弗朗辛从坐的桌子旁站起来,接过壶,默不作声地走了。施奈德拿起放在查理·霍格面前的一瓶威士忌,往自己的啤酒杯里倒了几个手指宽的威士忌,他两大口就喝光了,辣得直做鬼脸。

“太冒险了,”他说,“我们要去两个月,或者三个月,我们或许一无所获,离你看到那些野牛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一个地方八九年会发生巨大变化。”

“我们去不超过一个半月,至多不超过两个月,”米勒说,“我弄到了年轻力壮的拉车的牛,它们一天应该能走近三十英里,回来的时候或许能走二十英里。”

“如果你催得紧,这些牛或许可以走十五英里,回来只能走十英里。”

“这个季节白天比较长,”米勒说,“一路到我们要去的地方都很平坦,沿途都有水。”

“见你的鬼。”施奈德说。米勒没有开口。“好吧,”施奈德说,“我去,但不要分成,我不愿意冒险。我要一个月拿六十美元,就从我们出发这天开始,直到我们回来的那一天。”

“那比往常多了十五美元。”米勒说。

“你说过我是最棒的,”施奈德说,“并且你还提出了分成。另外你要去的地方路途艰险。”

米勒看了一眼安德鲁斯,安德鲁斯点点头。

“成交。”米勒说。

“那个拿啤酒的女人哪里去了?”施奈德问。

查理·霍格从施奈德面前拿过威士忌酒瓶,斟满了自己的酒杯,津津有味地品着酒。他灰色的小眼睛飞快地一会儿看看施奈德,一会儿看看米勒。他精明狡猾地朝施奈德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最终会让步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施奈德点点头。“米勒总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他们沉默了一阵。弗朗辛端着一壶啤酒从房间那边走过来,放在桌子上,朝众人一笑,然后对米勒说:“你的事快说完了吧?”

“差不多了,”米勒说,“我把你的包裹丢在前面房间的吧台下面了。快去看看是不是你要的东西。或许过一会儿你可以回来和我们喝一杯。”

弗朗辛回答说:“好的。”说完刚要离开,施奈德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安德鲁斯脸色一沉。

“你会讲德语吗?”施奈德用德语问道。

“会。”弗朗辛回答说。

“啊,”施奈德仍然用德语问道,“我就知道你会讲德语。你现在工作吗?”

“不工作。”弗朗辛也用德语回答说。

“哦,”施奈德说道,依然挂着笑脸,“你愿意和我一起工作吗?”

“得了,”米勒说,“我们有事要谈。弗朗辛,快走吧。”

弗朗辛挣脱施奈德的手,走开了,很快走到房间那边。

“你们在聊些什么?”安德鲁斯问道,声音有点异样。

“噢,我只是问问她是否想要一份工作,”施奈德说,“我离开圣路易斯后就没有看过比她更漂亮的妓女。”

安德鲁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双唇因愤怒而颤动不已,双手在桌子下面攥得紧紧的。他转过身,面对米勒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三四天之后。”米勒说。他饶有兴味地看看安德鲁斯,又看看施奈德。“马车需要修理一下,我已经说过,有两头牛需要钉铁蹄。任何事情都不会阻挡我们出发。”

施奈德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你说一路上都有水。我们走哪条路线?”

米勒笑了笑,“别为此担心。我一切都计划好了,已经在脑子里盘算很长时间了。”

“好吧,”施奈德说,“就我一个人剥皮吗?”

“安德鲁斯先生帮你一起干。”

“他以前干过剥皮这一行?”施奈德看着安德鲁斯,又咧嘴笑了。

“没有干过。”安德鲁斯马上说道,脸色也缓和了一些。

“如果和一个熟人一起干活,我会感到更自在一些,”施奈德说道,“我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

“弗雷德,你会发现安德鲁斯是个好帮手的。”米勒轻声说道,眼睛并没有看施奈德。

“好吧,”施奈德说道,“你是老板,但我没有多余的刀给他用。”

“刀早已买好了,”米勒说,“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给安德鲁斯弄一套工作服。我们明天就去。”

“你一切都计划好了,是吗?”施奈德冷淡地问道。灰色的双眼又开始睡意蒙眬。米勒点点头。

安德鲁斯喝完最后几滴温热的啤酒。“那么,我想今晚没什么要谈的了。”

“就这么定了。”米勒说。

“那么,我想我要回旅馆了,还有几封信要写。”

“好吧,威尔,”米勒说,“明天我们要买工作服,午后你最好在成衣店等我。”

安德鲁斯点点头。他对查理·霍格道了声晚安,然后把一张钞票放在桌上。“我请客,你们再喝一杯,我会感到很高兴的。”他走过房间,出了门,进入烟雾弥漫的酒吧,很快来到街上。

刚才在大厅因为听到施奈德对弗朗辛说的那些话而升起的怒火现在已渐渐平息。河面上吹过一阵轻风,把大粪的臭味和铁匠铺热生铁的锈味从街道那边带到他的身边。铁匠铺门口挂着一盏提灯,亮着黄色的光,铁匠铺里一抹红光从黄色的光亮中渗透出来。手拉风箱呼哧呼哧的声音和打铁叮叮当当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他深深呼吸着凉爽的空气,想要走下木板人行道,穿过街道,朝旅馆走去。

但他停住了,一只脚踏在街道的尘土中,另一只脚还停留在厚木板的边缘。他听到或者以为听到身后黑暗中某个地方有人在低声叫他:“安德鲁斯先生!这边。”

那低低的声音似乎是从狭长的酒吧某个角落发出的。杰克逊酒吧半边门以及高高的小窗户里投出的亮光稀稀疏疏,照着他走过的路。

是弗朗辛。尽管安德鲁斯没想到会碰到她,但看到她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意外。沿着酒吧一侧向上有一个长长的陡峭的楼梯,弗朗辛站在最下面一层的梯子上。黑暗中,弗朗辛的脸色灰白,模糊不清,四周的黑暗让她的身体看上去只是一个黑影。弗朗辛伸出手,放在安德鲁斯的肩膀上;站在楼梯上,她比他高一些,俯视着他,说道:“我想那是你。我一直在等你出来。”

安德鲁斯的声音有点不自然:“我——我和他们谈话感到厌倦了,我需要一些新鲜空气。”

她笑了笑,往后退了退,手仍然放在安德鲁斯的肩膀上,她的脸落在黑影里,他只能透过昏暗光线的反射,看到她的眼睛和她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

“随我上楼来吧,”她轻声说道,“就一小会儿。”

他咽了咽口水,想要说什么,“我——”

“来吧,”她说道,“没事的。”

她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转身就走了。她上楼的时候,安德鲁斯听到了她衣服窸窣的声响。他摸索着左手粗糙的栏杆,跟在后面,眼睛想极力辨清在自己上面一步一步静静地走着的身影。身形虽然看不清,却牵着他随她而行。

在楼梯的顶端,他们在一块方形的小平台上停下。弗朗辛站在门口的黑影里,摸索着门闩。这时,安德鲁斯俯视了一下屠夫十字镇。他看到的小镇只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黑点。一弯新月挂在西边的空中。门吱嘎一声开了。弗朗辛小声说了点什么,安德鲁斯跟着走进黑暗的门口。

远处有微光闪亮,光亮很暗,照不远。但安德鲁斯还是看清楚了他们是在一个狭窄的厅里。男人低沉的说话声和靴子踏在木板上沉重的脚步声从下面传上来。他明白了他们就在杰克逊酒吧旁边大厅的上面,几分钟之前他刚刚从那里出来。他向前摸索着,手碰到了弗朗辛光滑硬挺的衣服上。

“到了。”弗朗辛轻声说道。她摸到了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安德鲁斯感觉到她的手冰凉湿润。“往前走。”

安德鲁斯不辨东西地跟在她后面,双脚在木地板上滑滑停停。最后他们停下脚步。安德鲁斯隐约看出是一扇门。弗朗辛打开门说道:“这是我的房间。”然后走了进去。安德鲁斯也跟着走了进去。门打开的时候,亮光照出来,让他直眨眼。

走进房间,他关好门,靠在上面,眼睛看着弗朗辛。弗朗辛走进小房间,朝一张桌子走去。桌子上有一盏灯亮着暗光,灯的底座是乳白色的,装饰着鲜艳的玫瑰图案。她把灯调亮了,整个房间亮堂多了。明亮的灯光下,房间显得很小。里面放着一张做工精巧的铁架床,一张弧形小沙发,沙发的木框架上雕刻着盘绕的花朵,沙发上面放着深红色的坐垫。房间的墙壁刚用纸糊裱过,墙上挂着几幅装框的森林风景版画。但墙上有几处画有鲜花图案的墙纸已经卷曲剥落,露出里面光溜溜的木头。尽管安德鲁斯并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什么,他还是有点意外,房间的陈设他很熟悉,这让他稍感不适。顷刻间他站在那儿没有动弹。

弗朗辛背对灯光,微笑着。安德鲁斯再一次意识到她的眼睛和牙齿亮光闪闪。弗朗辛用手指了指沙发。安德鲁斯点点头,走进房间,坐了下来。眼睛看着双脚。地上有一块薄薄的地毯,已经很旧了,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污渍。弗朗辛从床旁的桌子前走过来,在沙发上安德鲁斯旁边坐下来。她侧过身子来坐着,这样可以面对安德鲁斯。她挺直腰身,双手放在膝盖上,在灯光下显得近乎古板。

“你——你这个地方真不错。”安德鲁斯说。

弗朗辛高兴地点点头。“整个镇子就我有地毯,”她说道,“是我从圣路易斯邮购的。很快我就会有一扇玻璃窗。灰尘刮进屋子,很难打扫干净。”

安德鲁斯笑着点点头。他用手指敲着膝盖。“你——你来这儿——屠夫十字镇很久了吗?”

“两年了,”她淡然地说道,“在此之前,我在圣路易斯,但那儿的妓女太多了,我不喜欢。”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安德鲁斯,似乎对自己说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我喜欢这儿。夏天我可以休息,这里的人不那么多。”

他对她说着话,但并不知道自己讲些什么,因为他说话的时候,内心对她充满了无限同情。在安德鲁斯看来,弗朗辛是时代和地域的可怜无辜的受害者,与矫揉造作的风尚格格不入,因而被从一个机械刻板的世界抛到这个面对旷野的荒凉高原上生存。他想起了施奈德。施奈德抓住过她的手臂,并且对她说话放肆无礼。他朦胧地想象着她隐忍着遭受过的种种屈辱。他的胸中升腾起对这个世界的厌恶,他可以在喉咙里尝到这种厌恶。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沙发那边,握住了弗朗辛的手。

“你的生活一定很糟糕。”安德鲁斯突然说道。

“糟糕?”她皱眉想了想,“不,要比在圣路易斯舒服。这儿的男人不坏,而且这儿的妓女没那么多。”

“你成家了吗?没有人可以投靠吗?”

弗朗辛笑了。“我成家又能做些什么呢?”她握紧他的手,抬起来,翻过来手心向上。“这么柔软。”她说道,一边用拇指抚摸他的手心,在上面缓慢而有节奏地画着一个个小圈。“我唯一不喜欢这里的男人的一件事,就是他们的手太粗。”

安德鲁斯颤抖起来。他用另一只闲着的手抓住沙发的扶手,抓得紧紧的。

“他们叫你什么?”弗朗辛轻声说道,“是威廉吗?”

“叫我威尔。”安德鲁斯回答说。

“我叫你威廉,”弗朗辛说,“我想这个名字更像你。”她亲切地冲他笑了笑。“你很年轻吧?”

安德鲁斯把手从弗朗辛抚摸的手指中抽开。“我二十三岁。”

她从沙发那边滑过来,跟他靠得更近了。她又挺又滑的衣服的窸窣声听起来像是柔软的布撕裂的声音。她的肩膀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轻缓均匀地呼吸着。

“别生气,”她说道,“我喜欢你年轻。我希望你年轻。这里所有的男人又老又粗。我喜欢你的柔软,趁你现在还柔软的时候。你什么时候和米勒这些人出发?”

“三四天之后,”安德鲁斯说,“但我们一个月之内回来,那时——”

弗朗辛摇摇头,但仍然挂着笑脸,“是,你会回来的,但你会判若两人。你将不会再那么年轻,你会和其他人一样。”

安德鲁斯茫然地看着她,在茫然中他大声说道:“我还是我!”

弗朗辛继续说道,好像他并没有打断她似的:“风和太阳会让你的容颜变得粗糙,你的手将不再柔软。”

安德鲁斯张口要回答。她的话让他有点愤怒。但他还是没有把他的愤怒说出来。他在灯光下看着她,怒气消失了。她的脸上表情单纯诚恳,还有淡淡的忧伤,这让他怒气全消,并油然升起他先前就有的温柔的同情心。此时此刻,他难以置信她会是妓女。他把刚才缩回的手伸过去,按在她的手上。

“你是——”他刚开口,又犹豫起来,然后接着说,“你是——”但他没法把话说完,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不过还有几天,”弗朗辛说道,“你还待在这儿。有三四天你还会年轻和柔软。”

“是的。”安德鲁斯说。

“这几天你会待在这儿吗?”弗朗辛轻柔地说。她用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臂。“你会向我求爱吗?”

安德鲁斯没有说话。他知道她的手指在他的手上向上移动,他聚精会神地体会这种感觉。

“我现在没在工作,”弗朗辛很快说道,“这是为了爱,因为我喜欢你。”

他木然地摇摇头,不是拒绝而是绝望。“弗朗辛,我——”

“我明白,”她温柔地说道,再次笑了笑,“你以前从未和女人做过爱,是吗?”他没有回答。“对不对?”

安德鲁斯想起几年前曾和自己的表妹,一个小巧急躁的女孩,有过几次不成功的尝试。他记得当时自己起先迫不及待,然后是异常尴尬,最后索然无味。他还记得来他们家探亲的表妹的父母走后,他父亲故意回避的面孔和说过的模棱两可的话语。“对。”他回答说。

“没关系,”弗朗辛说,“我会教你的,就在这儿。”她站了起来,朝他伸出手,他抓住她的双手,站在她面前。她靠近他,几乎和他靠在一起。安德鲁斯感觉到她柔软的腹部就要触到自己。他身体的肌肉收缩了一下,往旁边让了让。

“别紧张,”弗朗辛说,她温暖的气息吹着他的耳朵。“什么都别想。”她轻声笑了笑,“你还好吧?”

“还好。”他颤抖地说。

弗朗辛稍稍偏开一点,看着他的脸。在安德鲁斯看来,弗朗辛的嘴唇比先前厚了,眼睛也越发深邃了。弗朗辛把身体靠近了,贴在他身上。“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她说道,“即便你不碰我,甚至不和我说话。”她走开了,乌黑的眼睛还在看着安德鲁斯。她把手举起来伸到脖子后面,开始解衣服的扣子。安德鲁斯呆呆地看着她,双手不自然地垂在两侧。突然,弗朗辛抖了抖身子,衣服落在她脚下,堆成灰色的一堆。她赤条条的,身体在灯光下闪着光亮。然后她优雅地从衣服里走出来,肌肤随着脚步的移动而颤动着。她朝他走来的时候,丰满的双乳微微晃动着。

“快点来吧。”弗朗辛说道,一边朝他仰起双唇。安德鲁斯用干燥的嘴唇吻着她,品尝着她身体的温润。她靠近他的嘴唇,轻声低语,双手摸索着他的前胸。安德鲁斯感到她的手伸进了他的衬衫,轻轻地抚摸着他紧绷的肌肉。“快点来吧。”她又说了一遍。这是个令他受伤的话语,似乎在他脑海里回响。

安德鲁斯推开她一点,看着她。她柔软丰满的身体像丝绒一样贴在他身上,粘在那儿,却有自己的特质。她面容宁静,几乎像是睡着了,他感到她很美。他脑子里突然蹿出施奈德刚才在酒吧里说的话——施奈德说自从他离开圣路易斯以后还没有看到过一个比弗朗辛更好看的妓女。她的脸有了变化了,但说不出在哪些方面变化了。其他男人也像自己现在一样看过这张脸,亲吻过她湿润的嘴唇,听到过现在他听到的声音,感觉过现在吹在他脸上的呼吸,知道这一切让他苦恼不堪。这些男人很快付过钱,走人,其他男人又来了,还有更多其他的男人。他脑子里很快闪过数百个男人不断进进出出一个房间的可笑画面。他转过身,从她身边挣脱开来,内心的热情忽然熄灭。

“怎么了?”弗朗辛睡意蒙胧地问道,“来吧。”

“不。”他声音嘶哑地说。他突然走过房间,还被地毯边缘绊了一下。“我的天!不,对——对不起。”他抬起头。弗朗辛呆呆地站在房子中间,伸出双臂像是在给他描绘某个东西的形状,满眼茫然。“我不能。”他对她说道,像是要做出某种解释,“我不能。”

安德鲁斯又看了看她。她站在那儿没动,困惑的表情还停留在她的脸上。他推开门,一松手,球形把手飞速地旋转。他走进黑暗的客厅,走到尽头,打开通向平台的门,在平台上站了一会儿,贪婪地大口吸着空气。当双腿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后,他扶着栏杆摸索走下楼梯。

他在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前后看了看街道。黑暗中屠夫十字镇大部分地方他看不到。他看着对面自己住的旅馆,门口透出一线黯淡的光亮。他走过满是灰尘的街道,朝旅馆走去。他没有去想弗朗辛,也没有去想杰克逊酒吧房间发生的事情。而是想到了在米勒和其他人准备就绪之前他要在旅馆等三四天。他想该怎么度过这三四天,有没有什么办法将这三四天捏成一团,他可以随手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