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茴文集:青春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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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大

方茴说:

“我们都以为长大以后

就能真正地永远相伴,于是不惜一切代价地拼命成长,

但是当真的长到足以告别青春时,

才突然发现,原来长大只会让我们分离……”

01

我有时候会害怕方茴消失。

我总觉得她是以很决绝的姿态离开北京的,因为在这里,我从没看见她给除了亲人外任何一个故事中提到名字的人打过电话,这让我总是产生很抑郁的预感——总有一天她也会悄无声息地离我而去。

虽然我们之间也有类似于互相依靠的关系,但是我心里仍然很不踏实。我想这可能算是雄性生物的一种特性,对于不能到嘴的猎物,总惦记着。

可惜我不能像狮子扑羚羊一样,把方茴按在我爪下,等不到也联系不到她的夜晚,我只能像怨妇似的窝在家里,吸烟,胡思乱想,在心里咒骂,却又竖着耳朵,小心听着楼道里的动静。

方茴进屋的声音很轻,她转动门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好东西,尽量不让纸袋子和塑料袋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然后打算再小心翼翼地离开。

“回来啦。”我在黑暗的角落里突然发出声音。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叫“茴”,她说是因为他爸爸上山下乡、远离故土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想着早些回家,所以生下孩子第一反应就是“回”字,她妈妈嫌女孩子叫这名不文雅,于是擅自添了个草字头。我觉得她真是辜负了这名,明明是寄托回家的念想,却常常漂泊在外。可是,她又和这个名字有着冥冥牵绊,总是让身边人想着,她回,或不回。

“啊……”她没想到我在等她,有点惊讶。

“哪儿去了?”我起身问她,我视力不好但鼻子很灵,这就是生物界的互补,总能让你有一种办法察觉到生活的异常,给你留下及时做出反应的余地。

她身上带着一点点陌生的味儿,不是街道乱哄哄的人气,而是在某个地方待久了的味道。

“外……外头。”她有点结巴地说。

我叹气她的老毛病,一有事隐瞒就结巴,看来是从初中起就落下根儿了。

“我还不知道是外头?你要在屋里我还用这么眼巴巴地等着吗?”我有些烦躁地说,“你也用不着瞒我,我真不是那么爱管你的闲事,也不是特喜欢观察您那点绝对隐私,只不过下回你出去什么的好歹吱一声,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过,再怎么着也该有点自觉,这么大人了,不懂什么叫互相照应啊!我天天齁逼累的,你就别再让我操心了成不成?”

方茴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体明显有些僵硬。

我想自己可能说话说重了,但是我是真担心她来着,这丫头太愣,心眼直,不懂回旋,还特别固执。把她扔谁那儿我都不踏实,就是跟Aiba都不行,我怕哪天她真傻了吧唧地被Aiba掰弯了……

“挺累的先洗澡去吧,还在我这屋,替Aiba省点。”我走过去拉她。

她毫不犹豫地拍掉我的手,然后自己却有些呆住了,我们好像都在状况外,一时气氛无比尴尬。

我很清楚地记得,在共同生活之后,她已经不再拒绝我“目的单纯”的接触了。

最终,沉默被一个外人打破了,楼下的韩国眯眯眼小伙来敲我们的门,用很韩味的英文呼喊着方茴的名字。

“袋子,我拎的那个,刚才忘记给你了。”他站在门口,一手支门,一腿弯曲地摆着Pose说。

我心想,喷点发胶穿件帽衫你就以为自己是张东健宋承宪啊!装什么大头蒜啊!

“啊!谢谢!”方茴客气地说。

“真是!你还特意跑一趟!”我赶在方茴之前接过袋子,一脸识相就赶紧滚蛋的表情,矗在门口俯视着他说。

“那明天晚上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小眯眯眼白了我一眼,微笑着冲方茴说。

“好,英浩,谢谢你,真是麻烦了。”方茴很真心地说。

“上哪儿去呀?”我有点急眼了,那什么英浩一直对方茴心怀不轨,她看不出来我却能看出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自己也有这心思所以完全能明白他那点猫腻。我可坚决不能容忍在自己默默奉献的时候,被这眯眯眼抢得先机。

“打工,”英浩一副资本主义丑恶嘴脸,他完全忽视了身边方茴努力制止他的表示,得意地说,“我们从今天起,每晚一起打工。”

我彻底没话说了。

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感动,只有我知道她为什么去打工,她肯定是看着我这么累觉得不落忍了。

那韩国傻叉儿压根不明白怎么回事,以胜利者的姿态跟我们道了别,我关上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不用……”

“给!”方茴把手里的袋子扔给我,别扭地说,“吃吧!”

我打开袋子,眼睛里直冒绿光,里面是一盒辣白菜炒饭,这东西我有N久没吃过了,确切地说,与方茴合伙之后,我们就没吃过像样的饭,估计我们俩的分量加一块,都没一健壮的澳洲男人沉。

“是我们打工那个餐厅做的,好吃么?”方茴趴在桌子上问我。

“嗯!好吃!你也吃啊!”我狼吞虎咽地说。

“我吃过了,”方茴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把水端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抹嘴了,她惊讶地看着我说:“你这是……”

“呵呵,传说中的风卷残云!”我笑了笑说,“你们在哪儿打工啊?要是远就别去了,要不你天天这么晚回来,还不够我着急的呢!”

“没事,我都和英浩一起的。”

“跟他在一块儿才更不让人放心呢!他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我拿着饭盒愤愤地说。

“得了吧你!”方茴笑笑说,“反正我肯定去打工了,你要是拦着,咱们就散伙!这么大人了,不懂什么叫互相照应啊!”

“嘿,你这人,学我是不是?好的不学,你倒是先会威胁了!”我皱着眉一脸苦笑。

“当时你不是就这么威胁我的吗?就这么定了,我洗澡去。”方茴站起来背对着我说,“你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了,跟瘦杆狼似的……”

方茴就是这样,总是时不时地让我心疼一下,她那种别扭的温柔,只有慢慢地才能体会到。

我偷偷地看着她把头发梳成发髻,踮起脚拿毛巾,把衣服放在盆里走进浴室。那个时候我终于有了切实的感觉,觉得自己真正地是和她这个人相处,而不是她过去的回忆。

我们忙了一通,等我洗完澡再收拾好,方茴已经窝在我们捡来的沙发上睡着了。她一定累坏了,那么蜷缩着不舒服的姿势,她却像婴儿一样睡得香甜。我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在月光下,她的睡颜恬静美丽,毫无防备,两根湿漉漉的发丝懒散地搭在她的脸颊上,嘴唇微微嘟着,粉粉嫩嫩地泛着光。

我低下头轻轻吻了她一下,她没有醒,睫毛微微动了动,扫过了我的心尖。说到底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可能做事干干净净大义凛然,但是我也不愿意乘人之危。我当时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理由,那就是当方茴把她以前的事讲完,我们都能仰起头面对过去时,再一起向未来迈进。

那时候我就像找工作之前一样自信满满,我根本想不到竟然会在几年之后才听完这个故事。现在想想,如果我能再决断点,也许就不会错过。

但是我们永远无法预计未来,年轻的时候我们太坦诚,而长大之后我们又太不坦诚。时光这种东西充满魔力,它没有提醒我以后会发生什么,只是看着我傻子一样靠在沙发边沉沉睡去。

大概凌晨两点的时候我被一阵扑簌簌的声音吵醒,我模糊地看见方茴在沙发上抱成一团,她在微微颤抖,发出动物一样的呜呜声。

我爬起来,坐到她身边拍着她问:“怎么了?做噩梦啦?”

“我……我梦见他了……”方茴抬起头,满脸绝望地说:“可是……为什么是梦呢?”

这次,换我绝望。

02

1999年9月的某一天方茴做过一个噩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B中校门口,确切地说就是李贺死的那天,那里围着一群人,地上殷红殷红的,她本能地想跑,却又觉得应该回去和他说点什么。于是她大着胆子拨开人群往里走,她远远地看见唐海冰怀里抱着个人,他半跪在地上狠狠地瞪向她。方茴急忙摇头,大声说我不知道的,你别怪我,我是来看看他,看最后一眼……唐海冰没有说话,他身边那个人动了动,遥遥地抬起头,方茴瞬间呆住了,那个人不是李贺,而是陈寻!流着血的陈寻!

方茴疯了一样地跑过去,她哭喊着陈寻的名字,紧紧抓着他的手,一次次想把他拉起来,拉到自己怀里,可是对方却没有一点反应,死气沉沉的。这种徒劳无功的拉扯突然让她产生无比空虚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只有她在用力。

难道就不想一起站起来逃跑吗?她疑惑地抬起头。

然而她看见的竟然是冷冰冰的尸体,李贺的尸体,他的手上沾满了血,而方茴一直紧紧握住的,就是这只无丝毫生气的手。她猛地甩开它,可是不可避免地,她已经染上了李贺的血。

唐海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人们渐渐围成一个圆圈,方茴觉得有千百个指头指点着自己,她大声辩解,但根本没人听。在这些冷漠的人中她终于看到了陈寻,但是陈寻一脸厌恶,他撇撇嘴,转身和唐海冰一起离去……

“别走!”

方茴惊醒时泪流满面,她竟然觉得这个梦无比真实,至少那种无可挽回的锥心之痛是真的,让她一阵阵心有余悸。

第二天上学,方茴因为这个梦很没精神,乔燃跟她说话,她都回答得恍恍惚惚的。陈寻吃完饭后坐在她后边的桌子上,方茴一直发呆,连头都没回。

“嘿!想什么呢!”陈寻拿手里的棒棒糖敲了她头一下说。

方茴猛地一哆嗦,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你?”陈寻忙跳下来,走到跟前弯下腰说。

“没事,”方茴玩着手里的涂改液说,“你吓我一跳!怎么神出鬼没的!”

“什么呀!我都坐那儿多半天了!吃棒棒糖么?要橘子的还是草莓的?”陈寻问。

“橘子。”方茴随口说。

“橘子……”陈寻翻了翻兜,笑着说,“我忘了,橘子就是我嘴里这个,只剩草莓的了。我就舔了两口,你要不嫌弃,就凑合吃吧。”

“哦。”方茴茫然地点点头。

陈寻本来是跟她逗贫的,没想到她根本没听进去,一点反应都没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陈寻疑惑地问:“方茴,你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啊,刚才上语文课时我就发现了,你趴了得有半节课,到底是怎么了?”

“陈寻……”方茴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我梦见你和唐海冰一起走了,我一直叫你,可你没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早晚有一天,你会跟他们走,我最后还是留不住你……”

陈寻“扑哧”一下笑了,他揉了揉方茴的脑袋,毫不在意地说:“你成天都琢磨什么啊!就因为这事?那是梦,又不是真的!再说,没听人说梦都是反的吗?怎么可能呢!”

“可是我醒了就哭了,那种感觉特难受……”方茴低下头说。

“你别胡思乱想了!”陈寻蹲下来,趴在她课桌边小声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永远是多远啊,”方茴轻笑了一下说,“我们才这么大,谁能说得准那么久以后的事情,我只是希望就算哪天我们分开了,你也不会后悔曾经和我好过,就够了。”

“你什么意思?”陈寻沉下脸说,“我就是想以后都一直在一块才和你好的,要不然我这算是干吗?逗闷子啊?你就是压根不相信我!”

“不是……”方茴有些伤心,虽然陈寻说得那么美好,但她却没什么底气。前路漫漫,而他们相遇太早,能够结伴同行多远,她真的没谱。

“好!我要是说的不是真心话,以后抛弃你了,就让我出门撞墙,万事不顺,众叛亲离!”陈寻急了,赌气说起了狠话。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方茴忙安抚他说,“不是说给我棒棒糖么?哪儿呢?”

陈寻看她不再纠结,心里舒服了点,把手中的棒棒糖递过去说:“你也真是的,你看电视里,那男的要发毒誓,女的都使劲拦着。你可好,一字不落听我说完,一点也不心疼我!”

方茴红着脸剥开糖纸说:“你别胡说了,班里这么多人呢……”

“哦……”陈寻站起来说,“那我下楼找赵烨去了,你别自个瞎想了啊!”

方茴点点头,看着陈寻走出了教室。

其实她刚才根本没想过要阻拦陈寻说下去,恰恰相反,她一直在认认真真地听。她觉得,如果真的担心那些诅咒的东西实现,那么就会一直遵守诺言,这样不也挺好的吗。当然,这些想法她并没有告诉陈寻。

方茴这种稚嫩的心思未免有点可笑,她在那会儿并不知道,所有男孩子在发誓的时候都是真的觉得自己一定不会违背承诺,而在反悔的时候也都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能做到。所以誓言这种东西无法衡量忠贞,也不能判断对错,它只能证明,在说出来的那一刻,彼此曾经真诚过。

而陈寻也同样有件事没跟方茴说。

他一出教室就碰见赵烨了,赵烨在下面刚盖了三个球,正兴奋呢,见到陈寻就高高蹦起来,一边学《灌篮高手》嚷着“赵烨苍蝇拍”一边扑了上去。陈寻一下没躲开,被他挤到了楼道墙上,胳膊肘蹭掉了一块皮,浸出了血丝。

“哎哟真对不起!”赵烨嬉皮笑脸地说,“没想到你这么不经拍,一暑假没练功力降低了呀!”

“滚蛋!没空搭理你啊!”陈寻推开赵烨说。他有点慌乱,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个“出门撞墙”的誓言,心底凉飕飕的,手心都出了汗。

“装什么逼啊?怎么脸色儿都白了?魔怔啦?别真给你打坏了。”赵烨凑上来说。

“就凭你?再修炼一万年吧!”陈寻揉了揉胳膊,轻蔑地说。

两个人笑笑闹闹地下了楼,陈寻没有多想,他用唯物主义推翻了自己的不安。新世纪的三好学生怎么能被封建迷信给吓唬住呢,应该高举马列主义大旗,紧握政治理论,见神杀神,见鬼拍鬼,小宇宙爆发,一顿天马流星拳把敌人KO掉,就不信这个邪了!

03

在长达几个月的排练之后,10月1日来临的那天好像有种大幕即将拉开的凝重感。

方茴住在了奶奶家,早上一起来就在居委会大妈的带领下在门口挂上了国旗。奶奶早就把她晚上去天安门广场跳舞的事宣传出去了,在门口就站了那么一会儿,就过来不少街坊打招呼,院里的李大爷乐呵呵地说:“今晚上我们方茴去接受国家领导人接见!”大家一片“啧啧”的赞叹声,问她到底是在天安门广场上跳舞,还是在金水桥上面跳舞,还问是不是得给领导人献花,弄得方茴十分无奈。她苦笑着想,这群众的言论就是厉害,估计再传两条胡同,就会变成她今晚上将独唱一曲,歌颂祖国美好河山了。

中午在院里就能听见轰隆隆的声音,也可以看见空中飞过的飞机,据说是检阅的,还有直升机巡逻。对门王叔叔拿挂红布的竹竿召回了几只陌生的鸽子,估摸着是在广场放飞的,里院一小男孩还捡了个气球,也说是在天安门放的,飘到这里来。方茴想起当年亚运会时自己也这么兴奋过,还存了几张熊猫盼盼的彩票当书签,不过现在她可没精神再和邻居们嘎达牙了,下午东四大街会戒严,学校规定了集合时间,她要不提前走,一会儿就连胡同都出不去了。

方茴和陈寻他们约在东四路口集合,她收拾好了东西,跟英雄似的被奶奶拉着在院里和大家一一告别,被一群人簇拥着一直送到了大门口,说了半天才阻止他们把她送到胡同口的想法。这么一来一去耽误了不少工夫,她匆匆忙忙疾走着去和同学会合。

大街上几乎没有人,远远地,方茴就看见了陈寻,他正焦急地往这边看,一见到她的影子,便使劲挥起了手。

“怎么这么慢?我都快急死了!一会儿这就戒严,刚才都过去好几辆警车了!”陈寻说。

“耽误了点……”方茴走得急了,咳嗽着说。

乔燃递给她一瓶水说:“甭着急,这不赶上了么?先喘口气,纱巾带了吧?别忘东西。”

“坏了!”听乔燃这么一说,方茴突然叫了起来,“不行,我还得回去一趟!”

“怎么了?快来不及了啊!”林嘉茉看看表说。

方茴已经跑走两步了,她回过头说:“你们先去吧,别等我了!”

“哎!你看着点车!我们在你家对面胡同口等你!待会儿咱们一起穿胡同过去!”陈寻大声喊。

“她搞什么啊!真戒严了,咱们可飞都飞不过去。”赵烨皱着眉说。

“我也不知道,先往前走吧。”林嘉茉拍了拍他肩膀说。

方茴几乎是踩着警铃跑出来的,两条胡同之间的窄街就像不可逾越的深崖,她差点与陈寻他们失之交臂。快跑到那边的时候陈寻伸手抓住方茴,一下子把她拉了过来。

“太你妈惊险了!快赶上美国大片了!”赵烨呼了口气说。

“吗去了?”陈寻问。

“取……取相机。”方茴拍拍兜说,“刚才……忘了。”

“操!我当什么呢!拿它干吗啊!齁占地的。”赵烨白了她一眼说。

“不是你那天说要拿的吗?”方茴委屈地看着他说,“还说到时候咱们五个在天安门城楼底下合个影……”

“啊?”赵烨一脸茫然。

“你听赵烨的?他说话就跟放屁似的!不,还没屁值钱呢!他也就心血来潮那么一张罗,他一说你一听,全当小鸟操老鹰,也就你当真!”陈寻气得直笑,不停数落赵烨。

“滚蛋啊!就你丫说得好!操!方茴待会儿咱俩照,不带丫玩啊!”赵烨揽过方茴的肩膀说。

“放手!”陈寻和乔燃同时喊了起来,两人互相瞧瞧,都有些尴尬。

“行了行了!都别闹啦!赶紧走吧!再不走真迟到了!”林嘉茉把纱巾系在腰上,拉起方茴就跑。

他们是倒数几个到学校的,侯老师免不了也批评了两句。陈寻赶紧接过她手里的活,帮着发放晚上的食品。乔燃一个个地检查服装和道具,说是道具其实也就是一块纱巾而已,上面缠了个闪亮的绒球,跳《阿系跳月》时当腰带,跳《迷人的秧歌》时当手绢。

出发之前校长、副校长、德育主任挨个讲了话,满是家国大业、民族气节的豪言壮语,一副当今世界舍我其谁的气势。底下的学生没那么些想法,更多的是小孩子般的兴奋,谁和谁都没在一起待过这么久,想起即将集体熬夜,一个个喜笑颜开。

长安街早就禁行了,全校的学生配合典礼要步行到天安门。好在年轻也不怕多走这点道,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丝毫不寂寞无趣。十几岁的男孩子还不太懂温柔和体贴,陈寻只顾着和男生逗笑,偶尔凑到方茴旁边和她聊两句天,却看不见她手里的塑料袋已经从左手到右手,换了几个来回。一直等到林嘉茉嚷嚷着沉,赵烨屁颠屁颠地去替她拎时,陈寻才反应过来也该去帮方茴拿袋,但他回头一看,却发现方茴手中已经空闲了出来,乔燃走在她旁边,提着两个袋子,正拧开水给她喝。

乔燃把水递给方茴,跟她聊天:“暑假的时候去和我姐姐看了,故事还可以吧,歌确实好听。”

“什么啊?”陈寻就听了个开头,走过去问。

“电影,《宝莲灯》,”方茴说,“主题曲是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

“哦!那个啊!我知道,‘爱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对吧?”陈寻随手拿过方茴的水瓶,对着嘴喝了起来。

“嘿,你这人!讲不讲卫生啊!你喝了人方茴待会儿怎么喝啊。”乔燃笑着说。

“她都不嫌弃我,你管得着么?”陈寻半开玩笑半挑衅地说。

“谁……谁说不嫌弃!”方茴不好意思地夺回了瓶子说,“喝自己的去!”

“那个《宝莲灯》好看吗?”陈寻看着方茴欲盖弥彰的样子有点想乐,板了板脸赶紧说起了别的事。

“还行,比我想象的好,特别纯真美好,所以你不一定爱看。”乔燃说。

“你就踩咕我吧!”陈寻不理他,转过头问方茴:“想看么?赶明儿我带你看去!”

“不想看!”方茴没想到他当着乔燃就这么说,她很不自在,急忙地拒绝。

“现在好像也不映了吧……”乔燃想了想说。

“哎?可惜!”陈寻叹了口气,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没聊多久,走在前边的侯老师就喊了陈寻一声,陈寻忙答应着跑过去,乔燃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方茴,你和陈寻挺好的哈。”

“啊?”方茴愣了一下,结巴地说,“还……还好吧,咱们不是都很好吗?”

“呵呵,也对,”乔燃笑了笑说,“不过不知道的人看起来,没准以为你喜欢陈寻呢!女孩都挺喜欢他这样的男生吧!”

方茴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也不是……”

“你看,咱们学校喜欢他的女生多少啊!够个加强连了!”

“那有什么好的。”方茴看着五班那边的学生撇撇嘴说。

“总比我好,呵呵,我怎么就没想到和你去看《宝莲灯》呢?”乔燃低下头,眼睛里闪过了与以往不同的波光。

“那……那干脆叫上嘉茉、赵烨,一起再去看一次好了。”方茴所答非所问地说。

“哦,可以啊。”乔燃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但只有那么一会儿,再抬起头,依然是温和的笑容。

陈寻在前面一直偷看着他们,眼见两个人窃窃私语,终于忍不住喊:“乔燃,别和姑娘逗贫了!快来帮忙数人,前边就到了!”

“滚蛋!谁逗贫啊!这就来!”乔燃脸颊微微发红,转头跟方茴说,“那我过去了啊。”

“嗯。”方茴点点头,虽然乔燃是让人舒服的男孩,但她并不贪心。

乔燃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他拿过方茴手中被陈寻喝过的矿泉水,掏出自己袋子里的水递给方茴说:“喝这个吧,还没动过的,我已经帮你拧开了。”

方茴接了过来,她望着手中透亮干净的矿泉水瓶,突然有些茫然无措。

F中跳舞的地方在长安街靠近人民大会堂的一边,方茴看着宽阔的广场叹了口气,这样的距离她根本不可能回家向邻居们汇报国家领导人穿了什么衣服,系了什么领带,脸上有没有痦子,褶儿多不多,能看见个影儿就算不错了。

晚会八点开始,时间还早,但是有演出任务的人已经全部准备就绪了。F中校长命令大家集体休息,不许胡乱走动,上厕所举手跟老师汇报。学生们坐在平时车水马龙的天安门广场上,多少有些不真实的兴奋感。赵烨把这种躁动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先是拉着林嘉茉玩“一个、一个、一个个……”,巴掌拍得飞一样快,引得不少人看,后来又伙同陈寻、乔燃,和方茴、林嘉茉一起玩“龙虎斗”。渐渐周围看的同学越来越多,赵烨干脆组织了小十个人一起玩“一只青蛙四条腿,两只青蛙八条腿”。偏偏他玩得又不好,就在赵烨被一群人起着哄,等待林嘉茉弹脑嘣儿时,侯老师终于按捺不住走了过来。

“都给我坐好了!别的班同学都好好待着呢,就看你们疯了!都多大啦?还玩这个!我要是不过来你们是不是就要在天安门广场上‘老鹰捉小鸡’了?”

“没有,没有,不会动静那么大,顶多‘一网不捞鱼’。”赵烨嘻嘻笑着说。

“说你呢!还笑!给我老实待会儿!”侯老师板起面孔说,“我看你是太闲了,这么着吧,我给你安排个活儿,一会儿你负责带同学去厕所,就在那边,蓝色围挡的地方。”

“啊?”赵烨一声惨叫,“不用吧,这事还是乔燃去比较靠谱,他不是生活委员吗?”

“别推三推四的!你个子高,眼睛好,可以帮着看着点,防止同学们走散了!这么大地儿这么多人,真丢了上哪儿找去!”侯佳四处看了看说。

“侯老师,那厕所是怎么弄的啊?平时也没看见天安门有这么多厕所啊!”林嘉茉疑惑地问。

“走,我带你看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赵烨笑嘻嘻地说。

“你瞧他,什么人哪,刚才还老大不乐意呢!嘉茉一张罗立马就欠儿灯似的了!”陈寻捅捅方茴小声说,方茴瞅着赵烨满脸放光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

“没事去厕所参观干吗啊!你们来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一排排那种长方形的排水井盖了吧,把那个盖子卸掉就可以当作厕所了。”侯老师指着远处说。

“啊?就是那个啊!还能这么用啊?”赵烨惊奇地说,“谁设计的?真牛!”

“不知道吧?所以说侯老师让你带领大家去厕所就是为了方便你近距离地考察,回头书面给我们汇报一下,这次回去的感想你就写《关于天安门广场厕所的思考》好了!”陈寻挤眉弄眼地说。

“操!我看你丫最近是太舒服了!治不了你了还!”赵烨冲过去使劲按陈寻的头,大家在旁边笑成了一片,侯老师边笑边批评他:“赵烨!不许说脏字!”

当宏大的天安门广场响起《爱我中华》的音乐时,人群自然而然地沸腾了起来。平常懒懒散散的舞蹈,也突然变得充满活力,成千上万人一起熟练地转起了圆圈,场面非常壮观美丽。此情此景,大概只有在泱泱大国神州大地才能欣赏到了。

偶尔方茴和陈寻相遇的时候,两人都会相视一笑,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幸运,在茫茫人海中偷偷享受着爱恋的感觉。我想这也算是一种浪漫,毕竟在那么多人里相逢已算不易,对于年龄尚小的他们,相知更是可贵。

随着晚会的进行,夜空中燃放了非常绚丽的礼花,那和我们平时看的烟花爆竹可不一样,每一枚都是精良制作,用礼炮放,在空中绽放的花样既大又亮,非常饱满。因为距离非常近,伸手就能触碰的感觉,所以看上去仿佛银河遗落的天光在头顶上盛开。方茴他们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花火,一个个像小孩子一样又蹦又跳,欢呼雀跃。

音乐重新响起,陈寻招呼着同学们说:“兄弟姐妹们!跳吧!最后一次集体舞了!咱都动起来啊!”

“快跳快跳!”赵烨一把拉住了林嘉茉。

“干吗……我不站这队啊……”林嘉茉纳闷地说。

“靠!都最后一次集体舞了,还管站哪儿啊!等到新中国成立一百周年时咱俩都快七十了,还跳得动吗?到时候可没机会共舞一曲了,就这么着吧,快点!”

赵烨趁着《青春舞曲》的音乐,做了个很绅士的请舞姿势。林嘉茉看着他古怪的样子哈哈笑了起来,欣然握住了他的手。

整个广场的声浪响彻天边,林嘉茉捂着耳朵大声向方茴喊,方茴还是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两个人对着比画了半天,才明白林嘉茉说的是“照相”。方茴把相机给了侯老师,让她帮忙,林嘉茉拉来了陈寻他们,五个人挤成一团,摆着各种姿势,在漫天金色礼花的夜晚照了他们人生中唯一的一张合影。

那场全世界瞩目的盛大典礼,在这些少年眼里最终化成了照片中烟花的倒影。他们不清楚历史上将会怎样记载,也毫无意识已经成为一个重要日子的组成部分。作为千千万万抬起头仰视那场繁华的人中的一个,方茴在那会儿只是单纯觉得快乐,以至于忽略了自己和陈寻悄悄握住的手,和身后乔燃惊讶悲伤的目光。

04

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真是一点也没错。比如陈寻和乔燃两个人,就方茴的叙述看来,我觉得陈寻善于制造问题,乔燃善于解决问题;陈寻喜欢表现,乔燃乐于观察;陈寻坚决果断,乔燃同样坚决却犹豫;陈寻做事的过程是思考行动再思考,乔燃则是思考思考再行动。

总之,可以这么说吧,陈寻是进攻型的男生,而乔燃是防守型。这直接就注定了他们与方茴的命运,爱和恨,责难和宽恕,相遇和别离。

十一新中国成立五十年大庆晚会结束之后,F中又集体步行回了学校。可能是刚才的狂欢消耗掉了太多能量,学生们都安静了下来。方茴也没精神再和陈寻他们聊天了,她有一件事情迫在眉睫,十分地为难。

因为活动后的时间很晚,所以学校要求家长们来接孩子回家。方建州和徐燕新知道后都争着来接女儿,徐燕新认为那么晚了,跳舞又累,自然是开车把方茴接到俱隆花园好好休息。而方建州则认为自己骑着自行车来,把车停在学校里再打车回家一样可以,不用开车那么显眼。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两句话不对又扯到了钱上,一个说你不就是有点臭钱,有什么了不起。一个说臭钱怎么了,有这点臭钱就能让女儿舒舒服服地坐高级进口车,不用大晚上满街溜达打车,还要使劲瞪眼专挑一块二的夏利,不敢打一块六的富康。两人吵了起来,互相摔了电话,最终也没商量好。方茴生怕他们都来,在校门口闹起来弄得满城风雨,因此回到学校就匆匆和大家告别,跑到了校门口眼巴巴等着,心想要和爸爸一块回家。倒也不是想了别的什么,她只是觉得爸爸大老远骑车过来不容易,不能让他一个人回家,妈妈有车多少好点。

另一边陈寻看着方茴走远,自个去取了车,男孩子没女生那么麻烦,他就没叫家人大半夜跑一趟。陈寻走到车棚时遇见了乔燃,他也一样没家人接,正若有所思地想着点什么,一边转车钥匙一边发愣。陈寻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嘿!大半夜琢磨什么呢?”

乔燃回头看了看他,低下头开车锁说:“你们家没来人啊。”

“没!太折腾,咱们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学生,用不着他们接送。再说今天治安肯定好,能出什么事。”陈寻也开了车锁,把车推出来说。

“那咱俩一块出去吧。”乔燃把跳舞用的纱巾缠在车把,回过头说。

“成,走吧。”陈寻跨上自行车说。

月光在两个年轻男孩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银色的亮光,他们一起在寂静的大街上并排骑着车,身上洋溢出青春独特的气息。夜晚的黑和月亮的美,让人的心安静了下来,在这样的景致里,乔燃终于问出了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他语调平和,坦诚地说:“陈寻,你是不是喜欢方茴啊?”

陈寻有一些吃惊,他愣了愣,随后很自然地绽开笑容说:“对啊!我喜欢方茴,嗯……她也喜欢我,其实我们已经交朋友了!”

乔燃逆着光,并没有看清他的笑容,虽然月光很亮,但他却觉得世界黑暗了一下。这仅仅一下下的黑暗,让他的心突然钝痛。

“不好意思啊,一直瞒着大家,我们怕被很多人知道,不好。不过你都看出来了,我就不瞒你了!”陈寻仍旧笑着。

“哦,这样啊,”乔燃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笑,他冲着空荡的夜空深吸了口气说,“方茴是好女孩,她真的挺好的。”

“嗯!她心眼特好。”陈寻点点头说。

“善良,单纯。”

“从来不去麻烦人,什么事都尽量自个做。”

“找她帮忙,她一定尽心尽力。”

“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她想得多,心细周到。”

“不虚荣,不做作。”

“上体育课做操的时候显得挺笨的,但努力把胳膊抬平的样子很可爱。”

“做功课认真的样子也很可爱。”

“课桌收拾得特整齐。”

“校服永远干净。”

“眉毛和眼睛漂亮。”

“手指漂亮。”

“皮肤好。”

“头发很软。”

“写字好看。”

“声音好听。”

“画画好。”

“唱歌也不错。”

“聪明。”

“温柔。”

“所以我喜欢她!”

“……”

他们对于共同喜欢的女孩的赞扬,在十字路口然而止。陈寻最后说的那句话让乔燃无话可说。他突然惊醒,从对方茴的美好想象中抽离。他悲哀地明白,即使方茴再好,也已经失去了。可能连失去都算不上,因为他从未得到。所以,面对陈寻的骄傲,他根本没有立场。

乔燃跟陈寻在那个路口分开,他们带着不同的心情去往了不同的方向,就如同日后他们对方茴的感情,两种不同的方式从那时候起就背道而驰。

其实我认为乔燃有点傻,他没给自己余地,就拱手退让了。如果一开始他不是问陈寻喜不喜欢方茴,而是直接说自己喜欢方茴,那么可能心里痛苦辗转的人就会是陈寻,可能他就有了机会,公平地去和陈寻竞争,至少不用把心事隐藏。可是他没有,陈寻的诚实把他逼进了死角,使他的感情只能压抑了起来,被埋在年少时光中最深的地方,而这一埋,就是很多很多年。

方茴和陈寻的秘密就这么揭开了,既然五个人里有四个人都知道了,那么剩下的一个自然也不能再隐瞒。

赵烨听说之后十分兴奋,甚至比当事人还看重这件事,一边嚷嚷着地下工作做得好,一边两眼放光地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经常莫名其妙地小High一下,让旁边的人甩过一排白眼。可惜没人和他分享这种乐趣,方茴脸皮薄肯定不会和他说这个,陈寻怕被他挤对也不主动提,林嘉茉新鲜劲早过了,不屑于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天天念叨,乔燃心里独自难过着,压根就不想提。

但是即便这样,赵烨仍旧跟吃了激素似的雀跃异常,其实他并不是看热闹忐儿哄,而是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件事。

赵烨喜欢林嘉茉,基本属于一见钟情、二见倾心的程度。别看平时凡事都有他,总是冲在最前头,但是骨子里他却很胆小,尤其是面对林嘉茉的时候,按陈寻的话说,就是稚嫩得像鸡一样。这话曾经招来一顿暴打,害得陈寻每次都要解释,是小鸡的“鸡”,不是小姐的“鸡”。

说到底赵烨还是担心被拒绝,那简直太折面子了。他们天天都在一起玩,低头不见抬头见,如果被闪了,就真的下不来台。毕竟林嘉茉并没表示过什么,只是天天围着赵烨傻玩傻乐。那次喝醉酒,林嘉茉靠在他胸前沉沉睡着,赵烨却百爪挠心,火烧火燎的,送她回家之后又绕着二环骑了一圈才冷静下来。所以赵烨迟迟不敢跟她说出这份心意,他害怕林嘉茉那美丽的笑容会因此在他眼前消失不见。

而这次陈寻和方茴的事给了赵烨勇气,他突然发现两个人原来可以像好朋友一样天天玩闹,同时又可以在心底互相倾慕,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偷偷牵一下手,塞张纸条,掰块橡皮。这种美好的关系大大刺激了赵烨,他渴望能和林嘉茉变成陈寻他们这样,渴望得已经忘记可能产生的尴尬了。

但是赵烨并不知道,林嘉茉没有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即使有,对象也不是他。那本《第一次亲密接触》她还没有还给苏凯,苏凯高三了,忙得顾不上和他们混在一块,所以能见到他的时候少之又少。林嘉茉仅凭着这本小说和他保持着一点点联系,每次苏凯路过他们班门口,都会停下来朝里喊一句:“嘉茉,书看完了么?”林嘉茉就假装说:“没呢!轻舞飞扬还没死呢!”慢慢地,好像那本小说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只是林嘉茉冲他微笑的借口罢了。

久而久之,方茴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也谈起了“喜欢”这样的敏感字眼。赵烨总是旁敲侧击地说,要在适当的时候做出适当的表白,两人之间也许只隔着层纸,但是不说开就永远不会知道。这段话被林嘉茉自动代入了苏凯身上,眼看他毕业日日临近,她不甘于就这么送走他,就这么说再见,因此频频点头,说赵烨想得有道理。但岂不知这样一来,更让赵烨蠢蠢欲动。

乔燃持着另一个论调,他觉得喜欢不一定非要说出来,舍得自己的幸福去让心上人幸福,也是种不错的牺牲,王菲不是有首歌么,就叫作《你快乐所以我快乐》,挺好的,挺好的。

林嘉茉说他是书呆子哲学,太不现实了,人家王菲孩子都有了,也就他真信什么你快乐所以我快乐。要真这么下去,是个人都能比乔燃快乐!

乔燃笑笑,不再说话。

陈寻说喜欢这种东西,就是按捺不住的冲动,想早上一起上学,晚上一起回家,最好天天待在一起,一睁眼就能看见。所以即使以后不能一直在一块,但一定要在尚还亲密的时间里,不留下一点遗憾。等彼此老了回想起来,还觉得当初能遇到这样的人,真是太好了。

这话方茴听着有点不舒服,当初陈寻说天长地久的时候她不信,现在陈寻说曾经拥有了她又心酸,因此在她看来,喜欢就是让自己的心变成别人的,说不准是好还是不好的情感。陈寻的话她也无法反驳,只是在心里想,就像他说的吧,若是以后四散天涯,也不要后悔好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几个孩子已经不能再像最初一样单纯相处。长大就是这样,总是让你得到一些再失去一些。比如他们都不会知道,这些曾经的天真谈话,会产生怎样的后来。

05

其实要不是那天聊起喜欢这个话题,可能方茴和陈寻永远都不会再提到以前的事了。方茴说,现在想想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可是所谓覆水难收,她也没办法告诉那时候的自己不要好奇去听,一切终归来不及。

大家吃完饭,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方茴没骑车,她晚上去妈妈家住,陈寻送她回家。以前要是也有这样的时候,方茴可能随意让他们来载,乔燃和赵烨都行。但自从她和陈寻的事曝光之后,陈寻的自行车后座就成了她的专座。乔燃站在马路另一边跟他们挥手道别,槐树下三个身影,偏偏只有他显得有点孤单。

初秋的北京是天气最好的时候,五四大街两旁的银杏树落下金黄的叶子,洋洋洒洒铺满了一地,方茴坐在陈寻身后,手扶着车架,两只腿交替晃悠着,像小女孩一样的调皮。

“你看着吧,赵烨要对嘉茉下手了!”陈寻蹬着车,扭过半边脸说。

“哎?不会吧?”方茴惊讶地说。

“肯定的!他那点花花肠子,逃不过我的法眼!”

“嗯,他看上去对嘉茉还真的挺认真的……”

“切!他对谁不认真啊!什么小学的丽丽,初中的小冰,到高中,就轮到嘉茉了。”

“啊?这样啊,那也好,反正嘉茉也不会同意的,”方茴皱着眉说,“男生对第一个喜欢的人,是最看重的吧?算是初恋对不对?”

“也许吧,可我觉得两个人彼此喜欢才算初恋吧,比如咱俩这样。第一个喜欢的人……不是一般都是单恋么?”

“我也不知道……”

“呵呵,是不是我不算你初恋啊,是李贺吧!”陈寻酸溜溜地说,他总觉得,不管是好还是不好,李贺这人给方茴留下的东西太深刻了,这么多年过去,做梦居然还会梦到他。

“你……你胡说!”方茴有点生气了,“我和他从来就没……”

“知道了知道了!”陈寻向后伸出胳膊拍了拍她说,“我逗你呢!”

“那你呢!我是你初恋么?”方茴问,她有点紧张,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车架。“靠!当然了!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狼狈啊!”陈寻大叫。

“没有单恋过谁?”方茴放松下来,笑着逗趣地问。

“没……”陈寻不假思索地说,却又突然停住,“有吧……”

方茴的脚后跟猛地磕在了车后轱辘上,狠狠地疼了一下。

“聊会儿天再回去吧。”陈寻停下来,转过身说。

“好……”方茴恍惚地回答,她的心刚才停滞了一下,模模糊糊地搞不清楚陈寻刚才说的到底是没还是有。

“我请你吃冰棍!我都骑出汗了!冰冰怎么样?你要橘子的还是荔枝的?”

“橘子。”

“好!等我啊!”陈寻把车停到路边,跑向了旁边的小卖部。

陈寻买回了冰棍,两个人就坐在了旁边马路牙子上。方茴轻轻咬了一口,橘子味的冰块让她打了个哆嗦,她咳嗽了两声,装作不在意地问:“是有吧?”

“啊?什么?”陈寻吸了一口快流下来的冰水,转过头说。

“单恋的人……”方茴小声说,“是王曼曼?”

“怎么可能是她!”陈寻使劲摆摆手说。

“那是谁?”

“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单恋……嗯……你认识的。”陈寻有些局促,低下头说,“是……吴婷婷。”

“哦……”方茴尽量平淡地表现,她想起吴婷婷那漂亮的低领衣服,姣好成熟的模样,活泼开放的言语,心里突然有点难受。

“你上回不是问我白锋是谁么?我干脆给你讲讲我们以前的事吧。”陈寻望着远处,已经沉浸在了过去的思绪里。

“好吧。”方茴随着他的目光,也茫然地望向了另一边,她有种感觉,那里可能是她怎么也看不清的地方。

当陈寻和唐海冰他们梳着板寸,穿着背心裤衩,吸着鼻涕,自称女神的圣斗士满胡同乱跑时,吴婷婷还是个天真漂亮人见人爱的小丫头片子。那时候她根本不会骂人,更不会抽烟,也绝对没穿过暴露的衣服。她总是一身干净的小花裙子,梳着两个小辫,一颠一颠地跟在他们后面,奶声奶气地说:“等等我,等等我。”这种时候唐海冰通常不会理会吴婷婷的呼喊,继续向前冲杀,而陈寻总会停下来,回过头喊:“快点啊!”如果她实在慢了,陈寻就干脆拉着她一起跑。

不过陈寻和吴婷婷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浪漫的青梅竹马。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北京这地界儿上,这些孩子还根本不知道浪漫俩字怎么写。他们会分抢金鸡片和虾条,以至于吵得不可开交;会因为玩三个字时拍打得使劲了,去告彼此家长;同时也会开开心心地掰开大大泡泡糖或双棒冰棍,一人一半;会偷偷买五毛钱一碗的豆腐脑,头碰头凑在一起大口地吃。这样的生活酝酿不出什么激烈的情感,只有站在对方院门口大声呼喊名字时所带来的欢愉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喜欢。

白锋和他们不一样,他比这些孩子大两三岁,不管是上学、懂事还是闯祸,都比他们先行一步。他家里情况并不好,父亲因为盗窃被判刑,母亲是同一个监狱的女犯,两人不知道怎么着出来之后就结婚生孩子了,接着又不知道怎么着就互相看不顺眼不过了。最后他们谁也不要这个孩子,把他扔在了他爷爷家。白锋他爷爷收留了他,那老头已经什么都看开了,眼珠子都指望不上,还能指望眼眶子?不过多副碗筷,白锋就权当是小猫小狗养大的。

好在这些都没影响白锋快乐成长,至少开始没影响,他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身高个头充当起了这一片的孩子王。比如他玩砍包时总能抓住包,多挣几条命,玩踢锅时攻守俱佳,捉虫子也最灵巧,放在玻璃罐里的蛐蛐永远叫得最响,打架更是几条胡同里的No.1。所以大家都爱跟他一头,和他一起玩,傍晚吃完饭就像聚会一样纷纷跑到白锋那里去,在他们的胡同里,总能听见孩子们稚嫩的呼喊声:“走!找白锋去!”

在那时,陈寻、唐海冰和孙涛是白锋的忠实拥趸,而杨晴和吴婷婷则是白锋的忠实崇拜者。小孩子不懂得怎么表现爱慕,男孩通常用追跑打闹来引起女生的注意,而每次陈寻“欺负”了吴婷婷之后,她都会扁着小嘴一脸委屈地说:“我告白锋去!”然后一颠一颠地跑走。留在原地的小陈寻,也会因此而感到一丝丝的难过。就这样,三个人之间构成了无比单纯的三角关系。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年龄的增长,大人们渐渐地介入其中。找白锋玩的人越来越少了,原因很简单,就是家长不让,怕跟着犯人的孩子学坏了。其实白锋他爸不见得有多大道行,但是经过人们口口相传,这事就深了。张家二大妈经常跟她孙子说:“白锋他爸杀过好几个人!现在凶刀还在他们家床铺下头压着呢!跟白锋玩,万一他看你不顺眼了,就得给你三刀六洞!”小口儿王叔叔吓唬他儿子:“白锋家是祖传的杀人病,发起疯来你爸爸我都制不住他!以后不许跟他玩,听见没有!”相比较起来陈寻他妈还比较科学客观,她只是淡淡地说:“别去白锋那院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些事白锋心里明镜似的,他也不怒不怨,干脆和学校的同学鬼混起来,不在胡同露头了。

唯一不太听话的就是吴婷婷,她照样天天往白锋家跑,敲门问他爷爷:“白锋在家么?”只不过她的期待问话常常得到失望回答,他爷爷总是摇摇头说:“不在,外面野去了!唉!随他爸随了个铁!”就这么三番五次之后,吴婷婷终于遇见了白锋,确切地说不只白锋,还有他身边一个挺古怪的女孩子。那女生穿了很紧身的衣服,小小的胸脯形状能看得一清二楚,白锋和她坐得很近,一边吐着脏字笑骂,一边抽烟。

“婷婷!进来啊!”白锋看见她,高兴地笑了。

吴婷婷怯怯地走进去,白锋一把拉住她,往她手里塞了一大把酸三色。

“看我们婷婷漂亮吧!”白锋很骄傲地对身边的女孩说。

“你丫不会恋童吧!”女孩不屑地瞥了吴婷婷一眼。

“滚蛋!你丫吃醋了吧!”白锋毫不顾忌地拍了她屁股一下。

吴婷婷手心里出了汗,糖果好像化了一点,黏黏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她是谁啊?”吴婷婷小声地问。

“她呀!你嫂子!”白锋坏笑着说。

“嫂子?”

“就是我媳妇!”白锋大笑了起来,那个女孩有点不好意思,狠狠地捶了他一下。

吴婷婷从白锋家出来时哭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吃糖,在路上她遇见了陈寻,陈寻慌慌张张地凑到她脸上看,不停地问怎么了。吴婷婷后退两步,把小花裙子紧紧向后勒住弄得像紧身衣一样,抬起眼问陈寻:“好看么?”

“不太好看。”陈寻歪着头,困惑地说。

“好看!你不懂!”吴婷婷气鼓鼓地转了个圈。

“那……好看吧。”陈寻无奈地说。

“其实……”吴婷婷低下头,“我也觉得不太好看……”

说起来白锋没给过吴婷婷什么好处,更谈不上情感的付出。他就像喜爱一个洋娃娃一样地对她好,直到他彻底离开都是如此。

那天他见到吴婷婷的时候照例跑过来塞给她糖,他兜里好像总能变出点她喜欢的东西。吴婷婷接过来含在嘴里,学赖宁把糖纸搓成小棍。

“好看么?”吴婷婷突然想起了点什么,她手忙脚乱地把裙子又弄成了紧身的形状。

“好看!我们婷婷最好看了!”白锋笑着看她折腾。

“比你媳妇好看么?”吴婷婷的童音念出“媳妇”这两个字,听着特别别扭。

“嗯!比她好看!”白锋弯下腰掐了掐她脸蛋说。

“那我当你媳妇成么?”吴婷婷天真且认真地说。

白锋大笑起来,最终看着吴婷婷快哭出来的小脸使劲说了可以。

“长大吧!长大了当我媳妇!”

“好!”

这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的对话,怀揣着最美好梦想的吴婷婷怎么也想不到,她

和白锋竟然就此一别,后会无期。

半夜两点多的时候,胡同里进来了两辆警车,蓝红相间的顶灯,晃得各家各户都胆战心惊的。吴婷婷迷迷糊糊地缩在她妈妈怀里,她爸爸和几个男人一起出院看了看。没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她妈妈忙迎上去,慌张地问:“这是怎么了?谁家出事了?”

“老白家!他那个孙子把人脑瓜瓢给开了!警察抓人呢!”

“哎哟我的妈呀!白锋这孩子怎么这么大胆儿啊!抓着了么?”

“没!早跑路了,晚上就没回家。他们这家子人可真是的,我就说别让婷婷总跟他玩,你还不当个事儿!你瞅瞅!现在都闹出人命了!”

“谁不当事啊!我说她,她听么!婷婷!婷婷!……哎?这孩子上哪儿去了!”

吴婷婷听见白锋的名字早就跑了出去,她在院门口遇见了同样闻风而来的陈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来话,半天吴婷婷才倒过气来,颤悠悠地说:“你说,白锋他没事吧?”

“没事吧?”陈寻的话一点都不像回答。

“没事,肯定没事。”吴婷婷努力笃定地说。

“嗯,肯定没事。”陈寻也跟着她笃定地说。

两个孩子最终被各自家长拉回了家,他们那时候还以为睡个觉明天就一切都好了,可以当面问问白锋到底怎么回事,可是自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见到过他。

白锋的案子很简单,聚众酒后斗殴,多人受伤一人身亡,疑犯除白锋外另有两人在逃,正在通缉中。死者系某职高学生,据传是混乱之中白锋拿着啤酒瓶砸到了他的后脑勺,致使其当场死亡。涉案的孩子多半被送入了少管所,剩下少部分情节较轻的,也都被学校给了处分。

沸沸扬扬的白锋事件告一段落,人们除了在茶余饭后再念叨两句,也就不再惦记他。而为之改变的只有吴婷婷,她后来和白锋的那些朋友混在了一起,也开始穿紧身衣、化妆、骂人。她收集所有的线索,去打听发生在白锋身上的所有事。倔强的她信誓旦旦地认为,总有一天白锋会回来。即使不能履行彼此的诺言,至少想起

来时还可以相视而笑。这是她整个少年时代最执着的想法,一想很多年。

“那你呢?是不是还喜欢她?”方茴静静地问。

“怎么会呢!现在不是有你了么!”陈寻轻抚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说,“已经不喜欢了。我觉得两个人在一块,一定得是彼此心中最至高无上、无可替代的存在。可是显然我代替不了白锋在婷婷心里的位置。我不愿意委曲求全,她也不想退而求其次。既然这样,何苦非凑在一起呢?”

“因为这个就放弃了?你还真自私霸道……就不能多付出一点啊……”方茴摇摇头说。

“不一样……呵呵,反正我就是挺极端的人,你可别让我知道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啊!”陈寻笑了笑说。

“但是我还是挺心疼她的。我觉得她真不值得,因为白锋的人生改变自己的人生,而改变自己之后又不能对白锋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这样的等待,太没意义了。”

“有些事,对你来说没意义,对别人可就不一定了。”方茴轻轻地说,她从陈寻语气中感受到了一些不甘心,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好了好了!不说了!走吧!我送你回家……哎哟!你怎么弄的!”陈寻站起来拉方茴,突然指着她的衣服大叫。

方茴低下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橘子冰棍融化的水都滴在了她的衣服上,平日可亲的橘黄色变得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她惨笑了一下,即便表现得再不在意,实际上也还是慌乱地掩饰不了小小的心酸。陈寻的心里,终究有她不能进入的空隙。

06

我觉得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很欠妥,要我说,这女人心根本就是宇宙黑洞!你以为你看了个大概了,其实不过是个影儿,真实内容距离你起码亿万光年。

我和方茴闹了小小的不愉快。

起因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与平时不太一样的地方大概就是我们在买菜的时候遇见欢欢了。当时我们正在奋力地为一些黄瓜和菜贩讨价还价,他比较心不在焉地应付我们,因为他另一边的摊位上有一拨更厉害的主儿在使劲贬低他家胡萝卜的价值。而那两个人就是欢欢和她的澳洲男友。

最终我们两队人马抱着黄瓜和胡萝卜胜利会师,不得不说这是些许尴尬的场景,尤其是我发现那澳洲男人长得基本就像猪一样的时候,我的嘴角很不自然地抽搐了。我琢磨着这小娘皮明显间接骂我了,她甩了我选了他,不就是他比我好的意思吗?可是……操!他哪部分比我好啊!

欢欢的眉毛挑了挑,我知道这也是她不自在的表现。她表明立场似的挽住了那男人的肘子,用依旧没有改观的四川味英语说:“Hi!”

我心想装什么孙子!统共四个人,仨都是中国人,干吗还放洋屁啊!

“你好!”我特绅士地说,“你朋友啊?不错不错!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菜市买菜了呢!今天是特意来寻求浪漫的吧?俩人一起砍价多默契啊!”

“还……行吧。”她脸明显绿了一下,随后瞥了眼方茴说:“住一起了?”

在方茴没来得及回应之前,我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说:“对啊!”

其实我心里特没谱,万一方茴当场挣脱来一句“没有”,那我就跌份跌大发了。可是她很配合,乖乖地将柔若无骨的手放在我掌心里,就像真的甜腻腻的情侣一样。

“我就知道……”欢欢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所以当初我是明智的,你一开始就喜欢她了吧?”

虽然她说得不对,但是我也没反驳,因为她至少猜对了一半,我现在的确喜欢方茴。除此之外,欢欢那有点伤心的表情,让我难受了一下。她过得不好我也没觉得过瘾,同是天涯沦落人,何苦来呢!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说英文好吗?”旁边那头猪一样的男人终于发话了。

欢欢立马换成灿烂的笑脸,十分温柔地介绍了我们,当然没说我是她前男友,只说是同学。

那男人寒暄了两句,他盯着方茴的眼神十分猥琐,我实在忍不了,胡乱说了两句就拉着她走了。

刚刚走出他们的视线,方茴就把我的手甩开了,那力道让我明白她一定是不太高兴。我忙凑到她身边问:“怎么了这是?”

“没怎么,人都走远了,我们也不需要继续演戏了吧。”

这丫头挺聪明,我那点小伎俩被她看得透透的了。

“是是是,那你干吗生气啊?”

“谁生气了?”

“你看你看,口不对心了吧!脸还皱着呢,还嘴硬!”

“呵,也不知道咱俩谁口不对心!”她冷笑了一下,弄得我彻底不舒服了。

“我怎么口不对心了!你倒是说说!”

“干吗和欢欢说那样的话!你明明还想着她呢!”

“我现在哪儿有空想着她啊!”

“那你为什么小心翼翼地留着她的杯子?”

“我……”

“得了!不用解释,你不是自己说的么?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讲故事!”

我气得一下子乐了出来,平时我说话方茴总不往心里去,但一旦我们吵架她却总能说出点我扯淡的那些话来堵我。

“我发现了,你呀,就是我克星!”我拿过她手里的袋子说。

“不敢当!”方茴没有争,把袋子交给我,却还剩下一点点小脾气。

“啊!我明白了,你是吃醋了对不对?”我逗她说,虽然是玩笑话,但是我还是有一丝奢望。

“张楠!你能不能不瞎说八道啊!”方茴瞪了我一眼,彻底绝了我的念想。

我自嘲地笑笑说:“我留着她的杯子,不代表我还喜欢她。就像你把陈寻所有的东西都扔了,也不代表你就忘了他。这么说吧,人不是只有爱和恨两种情感,还会怀念,会埋怨,会惦记,会感叹。不能说我和欢欢分手了就只能讨厌她,厌恶她吧?毕竟曾经我们俩过了一段很开心的日子,就为了生命中的这一段,我也做不到把她彻底忘干净了。你们女的就喜欢让男人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人,但我跟你说,没一个男人能做到!就是说了那也是骗你呢!跟过去较真没什么意思,明智的女人不会算计怎么占有男人的过去,只会思考如何拥有男人的现在和未来!”

我当时这么说其实没有特别的意思,就是小发一下感慨而已。但是方茴却被这些话触动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没看出来你还对这挺有研究的!”

“那是!我可是实践出真知!”

“可是……”方茴回过头冲我无奈地笑了笑,“你为什么不在我16岁的时候告诉我呢?”

我有些发愣,随后也无奈地笑了笑说:“那你为什么不在16岁的时候就认识我呢?”

方茴听陈寻说了吴婷婷的事之后多少有些敏感。

其实在不知道之前,她挺喜欢吴婷婷的,因为陈寻的那些发小里,吴婷婷是帮她圆场最多而且最照顾她的一个。可是现在方茴却不再那么感激了,她想陈寻和吴婷婷一定是商量了什么,所以吴婷婷才对她好。吴婷婷肯这么做并不是喜欢方茴,认可了这个女孩,而是仅仅为了帮助陈寻。结合他们之间曾经那若有若无的暧昧,方茴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可是陈寻并没有体会到方茴这种心情,他觉得把自己的过去和她分享是一件让两个人都轻松的事情。比起像李贺的事那样疑窦重重的猜测,直接说出来不是更好么?所以他并不介意在方茴面前继续提起吴婷婷,也因此忽略了方茴黯然的表情。

由于陈寻生日有很不好的回忆,所以方茴过生日就没有再张罗。直到10月9日当天乔燃才憋不住问陈寻该怎么过。

陈寻说他们俩不打算庆祝了,乔燃摇头,说你们俩是你们俩的事,咱们五个是咱们五个人的事,不能混作一谈。最终他们商量好,一个中午去订蛋糕,一个中午去买礼物,当然这些都是瞒着方茴进行的。

直到放学的时候,方茴才被林嘉茉拉到学校院子中的一个角落里,她惊喜地看见写着“方茴,生日快乐”的樱桃芝士蛋糕和三个一脸奸计得逞的男孩子。

大家送了一个毛绒大熊给她作礼物,大熊脖子上的项链是陈寻单独的礼物,他也做了一个米链,把自己生日撒落的米粒也放了进去,瓶子里面隐约闪烁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方茴开心地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那个蛋糕未能逃脱被四分五裂的命运,他们分别拿起奶油往彼此脸和身上抹去,乔燃的眼镜被糊住了,林嘉茉的头发上居然残存了蛋糕花,赵烨说他身上有眼儿的地方就有奶油,陈寻的脸颊两边分别一绿一红,而方茴的脸基本看不见五官了。

林嘉茉和方茴在女厕所的水管子下面冲了头,一边冲一边打喷嚏,林嘉茉扭着自己的小辫说:“怎么这里也有啊!都赖赵烨!他不扔你就不会对扔了!”

“是啊!这水真凉!”

“还说一会儿去蓝岛镚儿厅呢!这怎么去啊!”

“不行先拿桌套擦擦,走吧!太冰了!”

她们走出教学楼,陈寻迎着她们过来,把自己的校服外套递给她们说:“用这个擦擦头吧!别着凉了。”

“不错!比桌套好!”林嘉茉接过来笑着说。

“你冷不冷啊?”方茴看着他的T恤说,“晚上回家怎么办?”

“没事,你快擦吧!”陈寻把宽大的校服罩在她头上,认真地擦拭起来。

乔燃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他看看自己手中特意脱下来的衬衫,默默地塞回了书包里。

“干了就走吧!今天我要打拳!破蓝岛的纪录!”赵烨拎着他们的书包走过来说。

“走!”陈寻把校服套在方茴头发上说,“你先戴着,别吹风!”

那会儿如果作业少,他们偶尔也会去蓝岛镚儿厅玩会儿,那是在蓝岛顶层的游戏厅,有不少投币游艺,一块钱一个镚儿,通常是看多玩少。一般来说,他们的行程通常是这样:先到旁边的海蓝云天和卡玛商城去吹吹冷气或热气。围在高档柜台旁边找新鲜的玩意,数数价签后面有几个零,那时候的商家还比较实诚,10000的东西他还不会标成9999跟你逗闷子。感叹完之后,他们其中总有人发出豪言壮语,“赶明儿我发达了给大家伙包场!”“咱买一个摔一个,还剩下一个给宠物玩去!”“切!以后这块地就不叫‘海蓝云天’了,它将是我的家族产业,有我们家家徽的!家徽知道不?我给你们一人发一个,拿着它到我的地盘上,畅通无阻!闹着玩呢!”

直到现在方茴说起这些还会笑出声来,她说可惜那商场不太给面子,还没等他们发达呢就先改头换面了。我摇摇头说,这就是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

蓝岛镚儿厅中最惹眼的机器就是跳舞机,总会有人围看。那玩意一般人都不上去现眼,踩来踩去没得几分真是没脸下来。在上面玩的总是“舞林高手”,曲子和步点都谙熟于心了,看他们表演也真的很享受,在小小机器上,就像飞起来似的。

看到有人在跳舞机上耍帅,陈寻很不屑地说:“一般般,没吴婷婷跳得好,她动起来才好看呢!《Butterfly》一点错没有!最后那个三键的动作,她是两手一脚沾地,特他妈漂亮!”

“谁啊?让你说得这么邪性!”赵烨惊讶地说。

“我发小,方茴见过!”为了证实他没说谎,陈寻就拉住方茴说:“你见过她,是吧是吧?”

方茴苦涩地点点头,不再多话。

别看陈寻说得热闹,他上去玩也是一样的不灵,他们几个最常玩的游戏是“大家来找碴”,既省钱又可以全员参与。五个人一起对着屏幕,手指一下下戳上去,离远了看肯定又傻又闹腾,可是他们全不在乎,一直发出“架子!”“云彩!”“花!”这样不知所谓的叫喊。时而爆笑,时而叹惜。

方茴说那时候是他们五个人在一起都很开心的阶段,而从那之后,渐渐地竟然不能再一起欢笑了。

07

赵烨特意选择了一个他和林嘉茉都喜欢的晴朗秋日来告白。

乔燃和陈寻之前并不知道太多,只是按照赵烨的吩咐帮他做了简单的“清场”。方茴看出不大对劲,有点担心,但还是被陈寻拉走了,教室中只剩下了赵烨和一无所知的林嘉茉。

“我说,既然是明天就要用了,为什么他们都不帮忙啊?”林嘉茉使劲擦着一个篮球说,“你们篮球队都死光了?干吗全交给你啊!”

“嗨,平时都是苏凯组织,他现在不是高三了么,也没工夫管了,只好平均下来人人都分几个球擦。”

“那你头些天干吗去了?人家都是赶早不赶晚!你正好反过来!”

“忙忘了呗……”赵烨被她说得心虚,他是故意这样的。

“苏凯复习得怎么样啊?”林嘉茉把球举起来,对着阳光看着说。

“还行吧,我看他挺拼命的,估计是想和郑雪考一个学校。”

“啊?郑雪学习不是特好么?他能够上分数线么?”

“我们不是特长生么?分数线比你们低点,苏凯拿过奖项,只要结果不是太糟糕就应该没问题。”

“哦……”林嘉茉郁闷地把球扔向了筐里,这次准头不好,磕着筐沿滚到了地上。

“嘿!你好好放!这不是白擦了么!”赵烨追过去捡起来说。

“真烦!没劲!我回家了!”

林嘉茉懊恼地拿起了书包,赵烨忙拉住她说:“别走别走!我话还没说呢!”

“什么话啊?”林嘉茉坐下来,疑惑地看着他说。

“这个吧……就是有点事想跟你说说。”赵烨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

“那你说啊!”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成,不生气,你说吧!”

“我……我……操!你等我整理一下思路!”

“你到底行不行啊……”

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面对林嘉茉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句现在人随口即出的话却让那时的赵烨死活无法痛快说出来。

“这样吧,嘉茉!”赵烨在反复溜达了N圈之后,坐下来说:“我有一个秘密,不说出来会把我憋死,但说出来可能会把你吓死。公平起见,咱俩交换吧,一人说一秘密,这样就扯平了,行么?”

“什么秘密啊?”林嘉茉纳闷地问。

“反正就是秘密,我发誓今天咱俩的话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这样吧!”

“那……关于哪方面的啊?我这秘密可多了,也不能什么都告诉你吧!”

“喜欢的人,”赵烨几乎是咬着舌头把这几个字念出来的,“一人写一个纸条,然后我们交换。”

话说到这里,林嘉茉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了。赵烨对她的好感,她并非一点都察觉不到,但是因为她没有同样的想法,也不想伤了好朋友之间的情分,所以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想再怎么着赵烨也慢慢地能看出来她的心不在他身上了。但看着这次赵烨的架势,明显是想挑明了说。林嘉茉暗想也好,干脆在没人的时候一次说清楚了,省得日后烦心。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

林嘉茉的这句话相当于间接地给赵烨打了一针强心剂,他一边庆幸这事有门儿,一边又动了点小心眼。

两个人背冲着对方各自写了点什么,扭过身来将属于自己的秘密攥在手心里,就像做黑市买卖一样,一手交货一手拿货。

林嘉茉打开纸条的时候差点把鼻子气歪,赵烨给她的纸上空白一片,别说名字,就是一撇一捺都没有,她气愤地一把抓住赵烨的胳膊,大声说:“你这人真没劲!太耍赖了!还给我!”

而赵烨抬起头时却已和刚才不同,他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摊开手心里的纸条直举到林嘉茉眼前说:“真的吗?瞎写的吧?”

林嘉茉看着纸条上苏凯的名字,默默点了点头,她有些尴尬地说:“骗你干吗?不是说写秘密么,我可不像你……”

“可他有郑雪了啊!”

“我喜欢他的时候他还没和郑雪好呢!”

“以前是以前,现在他和郑雪可是好着呢!你这样不就是第三者么?”

“我也没真怎么着啊,再说他们又没结婚!我怎么会是第三者!”

“反正他们俩是男女朋友,一提起苏凯人家立马反应他女朋友是郑雪,你算哪根葱啊!”

“怎么了,我不做他女朋友就不能喜欢他啦!那么多人喜欢陈寻的,也没看见方茴怎么着啊!”

“你和方茴所处位置是一样的吗?你这根本是自取灭亡!”

“我爱灭,你管得着么?!”

林嘉茉恼羞成怒地喊完了这句话,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了。教室中对峙的他们如同两只小小的兽,而争夺的却分别是不属于自己的猎物。

林嘉茉把手里的空白纸条扔进了垃圾桶,经过赵烨身边的时候被他拦住了。赵烨张开手掌,上面静静放着一个与她扔掉的一模一样的纸条。林嘉茉犹豫了一下,拿起它慢慢展开,上面的几个字一下子戳中了她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看什么看!就是你啊!笨蛋!”

“对不起……”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林嘉茉突然流下了眼泪,赵烨在她身边叹了口气说:“什么时候喜欢上苏凯的?”

“和你们一起去雨花餐厅吃饭那次……”

“哦!如果那天是我留下来挨打,他带着你跑,你会喜欢上我么?”“我不知道……”

“没准最后喜欢的还是他,呵呵,为什么啊?”

“随缘吧……”

“随缘……”赵烨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真他妈深奥!”

之后他们就像没发生过什么一样,一起收拾好了桌椅和篮球,一起锁好了教室的门,再一起下楼取车,这个过程中他们谁也没说话,直到在校门口即将各奔东西时,赵烨才扭头说了再见,林嘉茉也向他挥手告别。

可是从第二天起,他们五个人不在一起吃饭了,赵烨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嘉茉,而林嘉茉也不想看着赵烨的脸再次说抱歉。

那段时间赵烨挺消极的,他随身听里反复放着黄品源的《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吃饭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问人家有没有“随缘”的菜,打球也不怎么上心,因为失误,好几次差点和苏凯争执起来。

只有方茴他们明白赵烨为什么变成了这样。陈寻说这是青春的阵痛。方茴说其实做好朋友挺好的,可进可退,永远处于不会被伤害的位置。乔燃点了点头没发表言论,这事对他的震撼最大,尤其是方茴的那句话,算是断了他的后路。他再也不想怎么去向方茴表白心迹了,自我安慰地决定甘心去做“可进可退”的好朋友。

林嘉茉没想到赵烨会被伤成这样,更没想到自己居然没能全身而退,反而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她原以为会像以前一样,装傻充愣全当一切没发生糊弄过去,可是事到眼前她才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那张玩笑似的纸条打中了她的脉门,就算没有武功尽失,也削了她五六成的元气,使得她没法再看赵烨的眼睛了。

以前放学以后林嘉茉看篮球队打球,那是只看苏凯一个人的,而这件事之后,她不自觉地也开始注意起了赵烨。其实赵烨打起球来挺帅的,他个子比苏凯还高,运球的动作特舒展,过去赵烨说他是人送外号“花蝴蝶”,林嘉茉总觉得他瞎吹,可是仔细一看,他那挥动起来的胳膊,还真的很像蝴蝶翅膀,灵动飘逸。

只不过,那天这只蝴蝶有点暴躁。

赵烨看见林嘉茉坐在场边的时候心就乱了,传接配合、控球篮板,就没一个做得像样。苏凯碍着林嘉茉的面子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憋不住说了出来。

“停!停!都给我停了!赵烨你干吗呢?刚才刘博带球往你那边跑,你接他干吗啊?他那是绕你一下,拿你挡一下对方后卫,谁让你从他手里拿球了?这么简单的战术你都没看出来,训练的那些都就饭吃啦!就这样你还想打耐克杯?还不够去丢人现眼的呢!”

“不打就不打!”赵烨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苏凯听了个大概,气得直往前冲,身边别的队员忙拉住了他。

“我不打了成么?有什么呀!至于那么牛逼么!”赵烨仰起脸,把球狠狠往地上一摔,扭头走了。

“有种你就别回来!”苏凯大声喊,而赵烨就真的没有回头。

林嘉茉在一旁看着都快急出了眼泪,好不容易等训练结束了,她忙跑到苏凯身边说:“你们……没事吧?”

“没事!我就是生气他不认真!没他那么打球的!多好的素质,生生让他浪费了!”苏凯火还没消,板着脸说。

“不会把他开除吧?”林嘉茉焦急地问。

“他让你来问的?”苏凯挑起眼睛看了看她。

“不是不是!”林嘉茉忙摇头说,“是我自己问的!他真的特喜欢打球,在班里还总跳起来摸高呢!而且他特别重视耐克杯,他说这是你高中时代最后一次夺冠机会了,一定让你拿到冠军,踏踏实实地毕业!所以你们别开除他行么?他只不过是心情不好……”

“行了行了!不开除啊!”苏凯终于露出了笑脸,“没想到赵烨这小子人缘还挺好,从篮球队到啦啦队,轮番在我耳边说好话、灌蜜汤儿,他给你们什么好处了啊,这么替他说话!”

“没有……我说的是事实……”林嘉茉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为赵烨使这么大劲。

“我就是压压他这股邪火!篮球怎么说也是团队运动,要都像他这样高兴就打,不高兴就撂挑子,那哪儿成啊!戗毛倒刺的我见多了,听人劝的就像我们队中锋刘博这样,打球又好,学习也不错,不听劝的就像原来高三的冯远似的,被队里开除,跟一帮小混混胡闹,最后连大学都没的上。我是挺看好赵烨的,不想眼瞅着他走歪路,你没事也勤劝着他点,我看他还挺听你的!”

林嘉茉苦涩地笑了笑,捋起耳边的碎发说:“我尽力吧!你呢?怎么样?复习得好吗?听说想和郑雪考一个学校?”

“呵呵,争取吧!”苏凯挽起袖子,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口凉水。

“哎呀!你怎么直接喝自来水啊!脏!我请你喝水去!”林嘉茉忙拉住他说。

“没事!我们男孩没那么多讲究!”苏凯擦擦嘴说,“这么晚了还不走?一块出去吧!”

“好!”林嘉茉背好了书包笑着说。

他们并排走出了校门,地上纤长的两个影子十分相配,林嘉茉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对她来说很珍贵的时光,嘴角不自觉地弯成了美好的弧度。而苏凯却似乎不那么开心,他推着车,嘴里吐出了白色的水雾。

“其实……今天这事也不能全怪赵烨,我最近心情也不太好。”

“怎么了?”林嘉茉停下脚步,抬起头看他,与以往不同的,她在苏凯一向明亮的眼睛里看见了莫名的黯淡悲伤。

“郑雪……”苏凯平静地说,“她可能要出国。”

林嘉茉倒吸一口凉气,愣在了原地。

08

那天苏凯没和林嘉茉再说什么,因为没走两步他们就分开方向了。林嘉茉也没好意思再问,她想和苏凯多待会儿,又不想听郑雪的事情,十分矛盾。

临走前苏凯拿出随身听,林嘉茉凑过去问:“听谁的歌呢?”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黄品源的,老歌,挺好听的。”苏凯塞给了她一只耳机。林嘉茉踮起脚尖,苏凯离她很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微微泛青的下巴颏,她因此稍稍有点慌张。两个人在街灯初明的大街上,由一条细线连在了一起。

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

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出现,

亲爱的你好想再见你一面。

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过,

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留下这个结局让我承受。

最爱你的人是我,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侯,没有说一句话就走。

最爱你的人是我,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对你付出了这么多,你却没有感动过。

林嘉茉觉得这歌特别适合自己心境,听完了主旋律才恋恋不舍地拿下了耳机。

“真好听!”

“好听吧,借给你?”

“真的?”

“骗你干吗啊!”苏凯打开随身听把磁带掏了出来,“但是你可别不还啊!跟上回那本书似的,到现在还没给我呢!”

“谁不还啊!明天就给你!我刚看完!”林嘉茉心花怒放地收起了磁带,这和小说有一样的效力,那本她早就看完的悲剧终于可以还了。

“行!那我走了!你慢点啊!”苏凯骑上车说。

林嘉茉举着磁带,使劲冲他挥了挥手,直到他骑远了才走开。

第二天方茴发现林嘉茉也在听《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时大吃一惊,她坐到林嘉茉旁边,一边玩歌篇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也听这首歌了?”

“苏凯借我的啊,怎么了?确实挺好听的!”

“哦,没事,”方茴松了口气,“就是赵烨最近也在听这首歌呢。”

“是……吗?”林嘉茉顿了顿,摘下耳机说,“我们俩挺让你们糟心的吧。”

“也还行……”方茴点点头说,“我觉得没必要弄得跟陌生人似的。”

“呵呵,你得给时间让我们都缓缓,”林嘉茉淡淡笑了笑说,“对了,郑雪可能要出国。”

“什么?那苏凯……”方茴吃惊地说。

“他很苦恼。你说也挺奇怪,我知道这件事应该高兴吧?可是我真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你没看他昨天那样子,眼圈都要红了……茴儿,你说我这样算不算第三者啊?”

“瞎想什么呢!”方茴戳了她脑门一下,“老实看会儿书吧!到时候别人都比翼双飞了,就你还为高考发愁!看你还想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待会儿要默写这单元生字词,你都背了?”

“啊?你怎么不早说!完了完了!我一点都没看呢!你还有透明胶条没有?我粘点下来!”林嘉茉忙翻出英语书,拿起自动铅笔奋力在纸上和课桌上抄了起来。

方茴远远地看了一眼赵烨,他趴在桌子上,从校服领口露出了一截随身听的线。方茴叹了口气,她也说不清楚,两个都难过的人,究竟谁舍得谁。

方茴说,很久之后,大概是2003年,她和林嘉茉一起看了关锦鹏导演的电影《蓝宇》,那是一部关于同性恋的故事,影片的插曲就是《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最后一个镜头是在这段音乐声中,90年代末的北京渐渐被拆毁重建,有记忆的地方都变成高楼大厦下面的银灰色死角。看到那里她和林嘉茉不约而同地哭了起来,因为她们心中最美好的时光就像电影里拍摄的那样,也随着这古老的城市被一起拆毁了。

我想那可能是方茴最后一次和林嘉茉待在一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就是在2003年来到了澳大利亚。而到了这里之后,林嘉茉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人生中。

赵烨的话没能实现,10月1日那天他们并不是最后跳集体舞,实际上学校充分地把这套舞蹈利用到了极限,12月20日澳门回归,12月31日迎接新千年,F中都去继续跳舞了。不过这两次都没有第一次轻松,光衣服就都多穿了不少件。

后来方茴在板报里写:“虽然寒风彻骨,同学们却有着火一样的热情,倒计十秒的那一刹那,所有炎黄子孙都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她的这句话被陈寻嘲笑了很久,他说方茴明明都冻得缩成一团了,就是有归属感那也不是什么炎黄子孙的而是他陈寻的。是他用自己的火热双手温暖了她冰冻的心。

方茴没理他,狠狠掐了他一把了事。这两个人已经不同于最初的青涩稚嫩,有了慢慢成熟的味道。

1999年12月31日的新年联欢会,因为晚上的政治任务而与众不同地安排在了晚上进行。因为赵烨和林嘉茉的事,方茴他们的五人小组只好分成了两组去采买准备。乔燃和赵烨一组,负责买装饰品,陈寻、方茴和林嘉茉一组,负责买零食和水果。

林嘉茉提议先绕道去一趟邮局,她要给苏凯寄一张贺卡,邮局迎接新千年有特别的活动,会在信封上加盖“龙戳”。而且邮票上的邮戳分别是1999年12月31日 24时和2000年1月1日00时,真正地跨越了千年,很有意义。方茴觉得挺有意思,便和陈寻一起,也互相写了一封短信寄给彼此。

陈寻写的是:谢谢你的爱,1999。

方茴写的是:谢谢你陪我走过世纪末的最后一天和新世纪的第一天。

林嘉茉偷看了,笑话他们说:“应该是走过新世纪的每一天吧!”

方茴红着脸反驳:“又不可能真的活1000岁,那不成妖精了!”

陈寻笑笑说:“话不能这么说,有首歌不是唱‘爱你一万年’么,人家也不可能活一万年啊!就是美好的愿望而已。那咱们也表达一下美好的愿望怕什么的?就改成每一天吧!”

“说得好听,那你干吗最后写1999啊?2000年就变卦了?再美好的愿望,变不成现实也没意义。”方茴把信纸折起来说。

“我不是借取一下嘉茉偶像谢霆锋同学的大作嘛!”陈寻凑过来说,“瞧你瞎琢磨什么呢!要不咱俩管嘉茉再借两张信纸,都改了?”

“得了吧!别找借口,我早喜欢HOT了!这是韩国信纸!贵着呢!一共才五张!都给你们写情书了,我用什么?不行不行!”林嘉茉忙把信纸放进了书包里。

“哈哈!抠死你!”陈寻封好了信封,接过了方茴的信,一起投到了邮筒里。

“你这个吃白食的还好意思说我抠不抠?真够白眼狼的!快走吧,我和方茴还得排练一下呢!”林嘉茉瞪了他一眼说。

三个人买了吃的,一起回了学校。路上方茴和林嘉茉一直练着范晓萱的《相约1999》,喜气洋洋地唱“和你相约在那1999最后一天,就算全世界回不到,回不到从前”。

方茴在那时并不明白什么叫回不到从前,而林嘉茉却已经深深地体会了,尤其在进入教室和赵烨擦身而过的那一刻。赵烨从她身边走过时没有丝毫的停留,只是尽职尽责地举着胳膊拉着拉花。

乔燃走过去接过方茴和林嘉茉手里的东西,笑着说:“看我们的灯光设计怎么样?”

“真好看!谁想出来的主意?把皱纹纸缠在灯上?”方茴抬起头说。

“赵烨!”乔燃看了林嘉茉一眼,“不错吧?”

“嗯,挺好,”林嘉茉眼神闪烁地说,“我帮你给欢乐球打气吧!”

“留点!别都打了!”陈寻小声说,“到夏天可以灌了水,玩水球!我小时候老玩,特凉快!”

“这才冬天,你就想到夏天去了!”方茴拿着一罐喷雾,往他头上喷了一些彩带。

“敢喷我!你等着!”陈寻一下蹿起来,夺过方茴手里的喷雾也往她头上喷过去。

乔燃笑着把方茴挡在身后说:“行了行了!别都浪费了。”

陈寻绕过他,仿佛不经意地把方茴拉到自己身边说:“服了么?”

乔燃笑容一滞,方茴却没有察觉,一边抖搂头发一边说:“服了行了吧,你就是人来疯!”

“我不是人来疯,是今天气氛好!要我说,这新年联欢会干脆每年都晚上办好了!比白天有意思多了!你看外面,多漂亮!”陈寻指着窗外说。

“真的!”方茴跑到窗边,看着夜色笼罩的校园说。

陈寻跟了过去,两个人像孩子一样趴在窗台上,脸颊边凝结的水汽包裹成了一个圆圈,他们就在这个圆圈里说笑着看外面的灯火辉煌。

而圆圈外的少年却在他们身后静静地看着,在1000年的最末,总会有点寂寞。

09

联欢会进行到一半,陈寻招呼方茴走出了教室。他们出去的时候乔燃正在班里唱花儿乐队的《静止》,他一边唱“多希望有人来陪我,度过末日”一边看着方茴跟陈寻往外走。方茴回头冲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比了个很傻的V字。

陈寻带着方茴一前一后下了半层楼,在人少的楼梯拐角停住,方茴问他:“怎么了?”

“咱们出去溜达一圈吧。”陈寻说。

“啊?去哪儿啊?”

“就出去随便转转呗!迎接千禧年,外面都弄得挺漂亮的。”

“来得及么?回来还得换衣服,一会儿就集合去世纪坛了,可别晚了。”方茴看看表说。

“来得及,也不去多远,走吧走吧!”

陈寻拉好了羽绒服拉锁,先下了几个台阶,方茴跟着他也跑下去了。

一走出校门两个人就兴奋起来,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一起惬意地轧过马路,平日里总是和同学们在一起的时间居多,因而在1999年的最后一天,只面对彼此就有了格外甜蜜的味道。

大街上人不多,路旁商店的橱窗里都挂满了彩灯。有的店铺还没把圣诞节的装饰换掉,玻璃窗上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头像充满了喜气。陈寻买了两串夹豆馅的糖葫芦,他和方茴一人一个,两人一边吃,一边混迹在街上的大人们当中,偷偷笑着说话。

“你说街上这些人都要去哪儿啊?”陈寻拿竹签指点着说。

“回家吧。”方茴看了看说。

“也不能都回家啊!你看那一男一女,肯定去约会。”

“他们上哪儿约会呀?这点公园都关了,看电影?”

“谁在这日子口看电影啊!我觉得肯定去吃饭,然后一起倒计时跨千年!”

“12点饭馆都关门了!”方茴摇摇头说。

“那……总有开的吧!”

“我觉得也没准是去工作。”

“不可能吧,哪个单位这点还上班啊?”

“谁说不可能!我姑姑就是,今天得干一宿呢,据说都是千年虫闹的。”

“哦对!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真没有前瞻性!”陈寻笑笑说,“还是咱们好,去世纪坛一块迎接新世纪!多棒!”

“嗯!晚上咱俩一起倒计时啊!”方茴把竹签子扔到了垃圾桶,呵了呵手说。

陈寻假装不经意地拉起她的手,十指交握地揣在兜里说:“到时候咱们就别按队站了,私自靠拢。”

方茴红着脸,攥住他的手心说:“好!”

在茫茫夜色中,两只牵着的手其实并不明显。但是他们仍然有些紧张,仿佛做了在这个年纪不该做的事。一直绕到没什么人的胡同里,两人才渐渐放松下来。

“你冷么?”陈寻低下头问。

“不冷。”方茴说,外面的气温很低,但是和陈寻在一起好像就真的不怎么冷,“不会碰见咱们学校的同学吧?”

“不会!碰见怎么了?不是老师就行!”陈寻握紧了她的手说,“其实就是老师我也不怕,等咱俩结婚了,我一定请侯老师去当嘉宾致辞!”

“吹牛!要是遇见侯老师,你肯定松手,要不咱俩死定了,会被请家长通报批评的。再说……你娶谁还不一定呢,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啊!”方茴嘴上说得淡漠,但心里却因为陈寻的话,荡漾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啊?不想嫁给我啊?”陈寻停下来说,“我真是这么想的!咱俩考一个大学,一起毕业,一起找工作,再一起结婚生孩子!”

“谁……谁跟你生孩子!”方茴扭过脸说,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你跟我结婚,不跟我生跟谁生啊?”陈寻瞪着眼说。

“你胡说!”方茴抽出了手,扭头往前走说,“不跟你说了,你这人尽胡说八道!”

“我说真的呢!”陈寻拉住她说,“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连伴郎伴娘我都想好了,就乔燃和嘉茉,赵烨不太靠谱。”

“那会儿谁还理你啊!没准人家赵烨还不乐意呢!”方茴笑着说。

“切!他敢不理!你觉得怎么样啊,好不好?说真心话!”陈寻圈住她的肩膀说。

“还行吧。”方茴低下头轻声说。

“还行是好还是不好啊。”陈寻故意凑过去问。

“好……”这次方茴的声音更小,她红着脸嗔怪地看了陈寻一眼,重又低下头去。

她闪着温柔的目光扫过了陈寻的心尖,让他心里狠狠颤悠了一下。在胡同的昏暗光线下,方茴好像有了平时看不到的独特娇媚。陈寻看着触手可及的女孩,忍不住吻了下去。慌乱中两个人谁也没闭眼,互相品尝了一下对方还带着山楂味的嘴唇,就匆匆分开了。

“你……你干吗?”方茴愣愣地问,她根本没想到陈寻会亲她,脑袋里一片空白。

“亲你啊!”陈寻红着脸说。

“我是初吻!”方茴捂住自己的嘴唇说。

“我也是……”

两个人互相看着沉默了一会儿,他们都心慌得厉害,甚至紧张胜过了甜蜜。

“我怎么不想哭啊……”方茴靠在墙边说。

“哭什么啊?”陈寻舔了舔嘴唇说,那上面还留着陌生的柔软触感,让他流连忘返。

“不是说初吻都哭么?”

“不是初吻吧……是……是那个吧。”陈寻磕磕巴巴地说。

“你讨厌!”方茴瞪了他一眼,憋气地说。

“再说有什么可哭的,反正……我会对你好的。”陈寻蹭过去说。

“你就是讨厌!不许跟别人说!”方茴打了他一下,往前走了两步说,“回去吧!”

“我绝对不跟别人说!”陈寻跟上她说,“方茴……你等等……”

“干吗?”

“我想再亲你一下……”

“……”

见她没有说话,陈寻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先握住了她的手,后又慢慢捧起了她的脸。方茴的睫毛因为紧张而一直不停地扑簌着,被她这么看着,陈寻有点不好意思。他拉着她靠在街灯的死角里,轻声说:“把眼闭上。”方茴听话地闭上了眼睛,陈寻低下头轻轻覆在了她的唇上,小东西有点微微颤抖,他却没有瑟缩。

那时候,他们都没有任何经验和技巧,不懂什么是法式什么是舌吻,但是他们都很真心地交付彼此,在世纪末,抓住了最后的那一点点温柔。

后来方茴问陈寻这样是不是不太好,陈寻说也许不好,但没关系,反正咱俩一起呢,方茴也就放下了心。他们都单纯地以为只要两个人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而他们一定会一直一起走下去的。

方茴讲到这里的时候还像小女孩一样有点不好意思。我半取笑半心酸地说,你们这可以算上是世纪之吻了,很牛逼啊。她却淡淡地说,因为是初吻,所以才记得住,而且只是她一个人记得住罢了。

但是我想陈寻肯定不会忘了在1999年的这个亲吻,方茴毕竟是他曾经珍惜的人,这段感情也的确美好过。而不像我和方茴之间的那个吻,最终也只有我会怀念而已。

那天陈寻和方茴回去之后都有点不自然,林嘉茉说方茴明显心不在焉,跟她说话总弄得一惊一乍的,方茴也顾不上反驳,只是心里暗暗反复着刚才的吻。女孩子总有些特别在意的事情,尤其是初吻,能送给自己心里最喜欢的男孩,她觉得很幸福。

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标着国字号的大公共拉着一车一车的学生沿着规定路线驶向世纪坛。一班和五班一辆车,男生都站着,所有座位都尽量让给了女生。车上很挤,陈寻小心地护着方茴的座位,两人的眼睛里全是温柔,享受着心照不宣的甜美秘密。旁边的五班女生都看出了异常,直问王曼曼他们是什么关系。王曼曼也没明说,只说看着像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这话又被门玲草和几个一班女生听见,她们也都怀疑起来。

好在这些猜测在到了目的地之后都被暂且放在了一边。厚重的衣服掩盖不了孩子们兴奋的心情,跳舞的时候又是一片欢声笑语。与之格格不入的大概只有赵烨和林嘉茉,因为陈寻老往方茴那边跑,所以他们面对面成了舞伴,十一时还温柔邀舞的赵烨已经不再,两人举起的手掌间隔了一层零下十几度的冷空气,心底里谁都不太舒服。

快倒计时的时候有报社的记者过来拍摄,侯老师把学生都招呼了过来,方茴和陈寻也没能一起数着数字进入2000年。他们虽然都对着镜头露出了笑容,却多少有点遗憾。而这种遗憾没办法弥补,因为他们再也等不到下一个千年。

10

方茴说等真正到了2000年他们才发现,所谓的千禧年和以往也没有什么差别。幸福的照样幸福,不幸的也照样不幸。该考的试一门也没落下,该放的假也没因此多休几天。由此可见那些意义重大的日子都是人自己琢磨出来的,说到底1999年12月31日就是地球很普通的一次自转,要是记错了,糊糊涂涂不也就过去了么?比如陈寻,肯定早就忘了这天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早就发现方茴总是在下意识地强调陈寻的漠然和淡忘,但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其实她害怕陈寻忘记,害怕到了这段感情的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去感怀凭吊。而我觉得陈寻并不会如此寡情,总共二十几年的人生他们一同走过了大半,如果没能留下一点,恐怕也对不起已然一去不返的青春岁月。人这一辈子要是没点故事可讲,没点故人可怀念,那活着又有什么劲呢?

反正我不想就这么被方茴忘了,哪怕只是个模糊的脸庞也好,我也要让她记住,曾经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真心陪伴过她。

坐在我正对面的方茴尚没发现我的心思,她稍停了停,又用她柔和平婉的声音,继续讲起了那年的事。

放寒假了以后,方茴和陈寻互相去了对方家里几次。白天家长都去上班,他们就在家一块写作业、看电视。他们都不会做饭,就去旁边的超市买点零食,或者从家里冰箱翻出点什么凑合吃。有一回两人煮馄饨,瞎搁了点作料,愣是做成了片儿汤。还有一次炸鸡块,有的煳了,有的没熟,色香味一样也没占上。可就这样他们还吃得倍儿香,一点没剩下。

陈寻家新买了电脑,偶尔他们也上网玩会儿。那时候没现在这么多丰富多彩的网络生活,拨号也挺费劲的,充其量去聊天室逗逗贫。陈寻最爱和自称是帅哥的网友聊天,他说自己是“漂亮温柔”却“很寂寞”的女孩,总能引得这帮“帅哥”疯狂地和他说话,最牛的时候开了20多个对话框。有的还给他邮箱里发了照片,哥么,确实是,帅那可真真不沾边。方茴说他简直无聊透顶,而陈寻却说这是在揭露这帮人的丑恶面目,给方茴打预防针,防止她单独上网时被他们骗了。

方茴是压根没这个兴趣,而陈寻自己却见了次网友。他们也是网上聊天认识的,两人越说越近,竟然只隔了两条街,于是约着下午见了一面。那女孩说自己是普通女生,但有个沉鱼落雁、国色天香的朋友,可以带过来让陈寻开眼,当然也不能白看,晚上得请吃麦当劳。

陈寻准时到了,远远地就看见和约定服装一致的两个女孩。据他后来跟方茴讲,当时他感觉就一红烧狮子头和一牙签并排向他走了过来。那红烧狮子头基本上可以忽略五官不计了,而那牙签也没看出美来,瘦是真瘦,说一会儿话的工夫,抽了三根烟,弄得陈寻一直和她保持5米以上距离。最后陈寻也没和她们吃饭,红烧狮子头对陈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死活拉着他不让他走,直到陈寻说得接女朋友才恋恋不舍地含怨道别。红烧狮子头非得让陈寻留家里电话,逼得他没辙就把孙涛家电话留给她了。为此事后还被孙涛臭骂了一顿,说他为求自保居然把个0.1吨的肉弹扔给了自己,害他差点被杨晴误会了,晚节不保。总之从此之后陈寻对网上聊天彻底没了想法,见网友这种事,更是想都不想了。

这件事陈寻如实告诉了方茴,方茴虽然觉得不好也没太往心里去。她真正在意的是有一天吴婷婷给陈寻打来的一个电话。

那天陈寻接的时候就遮遮掩掩的,嘴里一直是“行”“成”“你定时间”“见面说”这样的话。方茴觉得奇怪,问他是谁,他才支支吾吾地说是吴婷婷。其实陈寻也不是故意要瞒她什么,他上次已经说好了不再和发小们过多联系,但他根本就做不到。他怕方茴不乐意,又想起以前的事心里头过不去,这才没告诉她。

而方茴却不这么想,陈寻和吴婷婷之间的这种友情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让她有些慌张。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们,数学中最牢固的三角形状,在感情上恰恰是最脆弱的关系。于是方茴干脆自欺欺人地躲开,假装糊涂,不闻不问。可是偏偏他们又总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她面前,仿佛在一次次明示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牵绊,逼着她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让她无处躲藏。

“她是说后天一起去白锋爷爷家看看,我们每年都去一两次的。”陈寻看出方茴有心事,忙解释说。

“哦。”方茴点点头,随手拿了一本寒假作业翻看起来。

“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去看看,以前还碰见过警察呢!”陈寻凑过去,故意逗趣地说。

“哦。”方茴依旧没说话,仔细地看着作业。

“怎么了你?”陈寻憋不住了,他把本从方茴手中抽出来,皱着眉说,“说话啊!”

“说什么啊?我也不认识白锋,你们去看你们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方茴扭过脸说。

“是和你没关系,我不是得告诉你一声么,要不赶明儿你知道了,肯定又瞎想。”

“我有什么可瞎想的。”

“还说没有,你脸上就差写个‘想’字了!”陈寻扳过她的脑袋说。

“讨厌!”方茴摇了摇头,把他的手扒拉下去说,“我回家了,再晚点我爸回来了看我不在,又得说我。”

“不行,再待会儿,”陈寻拉住她说,“现在走你还不得琢磨一路?”

“你们去看白锋他爷爷我有什么可想的,瞧你这不放心的,难不成真有点什么,怕我去跟踪你?”方茴一边收拾包一边说,她心里也真没这么想,但是总有股怨气发不出去,随口就说了不中听的话。

陈寻一下子急了,他抢过方茴的包扔在一边说:“我还怕你跟踪?还不是看你心事重重的那样儿才跟你说的。我和吴婷婷真没怎么着,要是有那种想法也没你了。唉!早知道还不如不告诉你,你们女生就是小心眼儿!”

“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不用跟我汇报,我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没起子!”方茴气得眼圈都红了,陈寻说话没轻没重,恰恰就拿吴婷婷戳了她心窝。

方茴憋着眼泪,一把拿起包就往门口走。陈寻这下真着了急,从身后不管不顾地一搂,把她抱在了怀里,贴着她耳朵说:“你干吗啊?好歹把事说完了再走啊!好吧好吧,就算我错了还不行么?你别吓唬我!”

“本来就是……”方茴抹了抹脸,口气也软了下来。

“是是是是是!”陈寻笑着说,“下次我可长记性了,我也不说那么清楚,反正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冤枉我我也认了。”

方茴叹了口气,她知道陈寻还是没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她也不想再说了,她比陈寻更害怕吵架。

那时候他们都太小,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用力,因此弄伤了别人,也弄累了自己。

眼看时间来不及,方茴急着回家,就打了一辆车。临打车之前,陈寻揪着方茴亲了一口。方茴吓了一跳,慌张地四处看了看,生怕被大街上来往的行人和刚停下的出租车司机看到。陈寻倒是很志得意满,一直等车开了,还比画着打电话的姿势。

方茴上了车,做贼心虚地跟司机打岔说:“那是……是我表哥。”

出租车司机会意一笑:“嗨!没事儿!我又不是你家长,怕什么?现在这种事多普遍啊,别说你们,就我们十五六岁的时候,也都偷偷地喜欢个谁了。那是你小男朋友吧?小伙儿长得挺精神啊!岁数小就是好啊,嘿嘿!”

“嗯。”方茴脸红地看着窗外。

“不过啊,照我说你们这些小孩儿也都是瞎掰,什么情啊爱啊的,你们能懂多少?我现在想想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嘿!离真正过日子还远着呢!那《同桌的你》不是唱么,‘转眼就各奔东西’。我都不多说,过个三两年的你再看看!肯定不一样喽!”司机自顾自地说,“呵呵,我这人就是爱说实话,不招人待见,你该玩玩你的,别往心里去啊!”

方茴没说话,她愣愣地看着前面,反光镜中陈寻的影子越来越远,她嘴唇上的温度也慢慢消失了。

11

春节过后方茴他们一起去了趟庙会。

北京城里从古至今最热闹的庙会其实也就数得过来的那几个地儿,不外乎地坛、厂甸、白云观、龙潭湖。逛庙会也是老北京的风俗传统,每年不去个庙会吃点小吃,买点玩意,这年似乎就过得不太带劲。地坛已经成了方茴和陈寻的禁地,没有特别的事两人基本上是不会去了,龙潭湖有点远,最终他们在去白云观摸石猴和去厂甸敲大鼓之间,选择了去不要门票的厂甸。

赵烨和林嘉茉也没太较劲,跟着大家一起去了,只不过他们之间还仿佛处在美苏“冷战”中最冷的阶段,两人分别是第一、第二个到的,却愣是一句话没说,白白辜负了乔燃他们特意创造出来的迟到假象,一直等人都到齐了,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一点。说起来也还是孩子,他们从头吃起,灌肠、爆肚、炒肝、茶汤、羊杂、奶油炸糕、山东煎饼、温州鱼圆汤、油炸羊肉串,一样都没落下,横扫了整个厂甸。

方茴和林嘉茉一人举着糖葫芦,一人举着风车在前面走,陈寻、乔燃和赵烨捧着大盘小碗在后面跟着。有人多热闹的地,他们就钻过去看,晃晃悠悠一直走过了琉璃厂才往回返。

赵烨比前两个月多少好些,不那么阴郁了,他搭着陈寻的肩膀说:“就你们,非嚷嚷着要来,也没什么好玩的,光就着北风吃了,还齁老贵的!”

“吐出来!吐出来!”陈寻拍打他说,“吃的时候没见少了你丫挺的,吃完了在这闲嘎达牙。”

“不过现在这庙会确实没以前有意思了。”乔燃在一旁接过话说,“我记得我小时候在庙会就能看见拿大顶的、顶幡的,有一回还看见光着膀子吞火球吞剑的呢!还有什么拉洋片、吹糖人、捏面人的。现在这些玩意估计都快失传了。”

“我小时候也看见过!在隆福寺看的拉洋片,好像是《西游记》,可有意思了!”林嘉茉听了凑过去说,“可惜现在看不着了,你们都知道隆福寺大火吧?原来隆福寺多热闹啊!我小时候那儿的夜市一点也不比东华门次,但那把火烧了之后,老人们都说是伤了龙脉,从此那边就不景气了。”

“快别说了!我都让你说冷了!”方茴缩了缩肩膀说,“上那边看看去,好像是套圈的。”

几个人围了过去,果然是个套圈的游戏项目,近处摆着廉价的小塑料玩具,远处的好些,还有个挺漂亮的玩具小狗。方茴挺喜欢那个小狗的,就停下来说:“你们男生胳膊长,套套试试,好像也不太难,万一能中一个呢?”

“是啊!那狗多可爱啊!陈寻,看你的了!”林嘉茉把他推到前面。

“行!那咱就来一次!别光我啊!赵烨、乔燃,快一起上!”陈寻接过老板递来的套圈,分给了他们说。

三个男生一字排开,分别瞄准了那小狗,只可惜他们低估了精明的商家,这种游戏看着容易,其实里面却不少猫腻。套圈直径小不说,还没多少分量,稍一使劲就飞出很远,套近处的玩具勉强可以,远处的就很难命中了。三人乱扔一气下来,结果只套中了个塑料杯子,上面一层浮土,又旧又难看,谁也不愿意拿。

“你们可真丢人……”林嘉茉耷拉着脸说:“好歹中个中间那个小存钱罐啊!”

“你自己试试去!真特难弄!咱们看看哪里有卖那种狗的,要在这儿套,我估计套100次也够呛。”陈寻辩解说。

“不用了,我就是看着好玩,也不知道这么费劲,往前走吧,好像有投篮的游戏!”

“哪儿呢?哪儿呢?那可是我强项!走!看看去!”赵烨一听见篮球就来了精神,招呼着他们走了过去。

前头的确有一个投篮的游戏,规则是五个篮球一次,投进去两个以上给个小纪念品,如果五个都投进了,就送个公牛队标志的篮球。那里围了不少人,也有人上去试了试,但最多也就进一个俩的。

赵烨把吃的往方茴手里一塞说:“看着啊!那篮球就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这个比刚才那套圈靠谱多了,咱们一人一球!乔燃!哎?乔燃哪儿去了?”陈寻四处看了看说。

“刚还在呢,扔垃圾去了吧?”林嘉茉说。

“算了算了!你们都别上了,老老实实旁边看着吧,省得拖我后腿!”赵烨交了钱,搓搓手说。

“瞧你丫那德行!还知道自个姓什么吗?得不着篮球别说你认识我们啊!”陈寻笑着说。

赵烨运了运球,耍了几个小花样,人群骚动了起来,有好事的还使劲喊了两嗓子。赵烨往后站好,瞄准篮筐,轻呼了口气,一个漂亮的跳投,篮球应声入网。他的动作干净利索,旁边的人们不禁都鼓起了掌,林嘉茉满脸欣喜,内心里也暗暗叫了声好。

最终赵烨五球全中,老板把那个带公牛队标志的篮球拿给了他,不情不愿地说:“哥们儿,你是专业的吧?多来几个你这样的,我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陈寻在一旁笑了笑说:“您放心,像他这种技术水平,估计您这几天里能遇见的超不过三个,踏踏实实挣钱吧您哪!”

赵烨拿着球走过林嘉茉身边时,低声说了一句话:“我今年一定要把耐克杯冠军赢回来。”林嘉茉心里一颤,她看着赵烨高大挺拔充满自信的背影,竟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们围着那个篮球又说笑了会儿,乔燃才从远处跑过来。陈寻迎上去说:“你上哪去了?没赶上看刚才赵烨露脸,丫特牛逼……”

陈寻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因为他看见乔燃手中赫然拿着那个刚才方茴说喜欢的小狗玩具,林嘉茉走过来,惊讶地说:“哎哟!你去套这个了?还真中啦?”

“也没有,其实我刚才就差一点套中了,我看你们都挺喜欢的,就又回去试了试。”乔燃憨憨地笑了笑,把玩具递给了林嘉茉。

“你真行!有套圈的钱,都够买两个了!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主要是方茴看着好,喏,给你吧!”林嘉茉又把玩具塞到了方茴怀里。

“谢……谢谢。”方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她很明白乔燃的心意,只愁无以回报。

“客气什么啊!”乔燃见方茴收下,开心地说。

陈寻在一旁看着他们,心里别扭了起来。他一把拉住方茴的手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方茴还不太习惯当着乔燃他们的面和陈寻过于亲热,她总觉得大家都这么熟,反而更显得他俩格格不入。方茴微微挣了挣,陈寻攥得却更紧了,无奈之下,她只好任他拉着,红着脸说:“那我们先走了。”

“好,你们路上慢点。”乔燃虽然也有些不自在,但他所求不多,因此也就比陈寻坦然了些。

他们和大家道了别就向车站走去,没走两步,方茴就松开手说:“你刚才怎么啦?当着他们的面就……多不好意思啊!”

“有什么的?反正他们也都知道了。”陈寻闷声说。

“你不怕赵烨乱开玩笑啊!”

“你看自从他和嘉茉那事之后,他还爱开玩笑么?”陈寻轻哼了一声说,“你不是怕赵烨开玩笑,是怕让乔燃看见吧?”

“你……你胡说什么呢!”方茴又羞又怒,停下来说。

“我胡说?他对你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陈寻生气地说,“说是你和嘉茉都喜欢那狗,哼,嘉茉心眼直说实话,明明是你一个人喜欢,所以他才去的!其实刚才我也想了,你不是喜欢那个玩具么?等散了时,咱俩再回去看看,就算套不中,也问问能不能把它卖给咱们。结果,他欠儿灯似的倒抢先一步了!”

方茴见他像小孩子一样好胜又别扭,忍不住笑起来说:“你还说我心眼儿小,我看你的心眼儿,也没比我大多少。平时和人家好哥们好兄弟地叫着,背地里却说他这么多坏话!暴露本性了吧?”

“就是因为是哥们儿,我才更生气!听过一句话没有:朋友妻不可欺!他这么做就是不对!”

“你又胡说八道了!谁……谁是你那什么了!再说,人家乔燃也没怎么着呀!”方茴红着脸说。

“嘿!你这会儿为了回护他就不承认了!昨天晚上打电话,我小声叫你什么来着?你不是也默认了么?”

陈寻一着急,声音不自觉地就大了起来,方茴忙去捂他的嘴,咬了咬牙说:“你小声点!大街上瞎喊什么呢!”

陈寻看着她慌张焦急的样子,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重又拉住她的手,咧开嘴笑着说:“反正你以后和他保持点距离,要不然……要不然我真不知道再怎么跟他做朋友了。”

“知道了。”方茴点点头说。

“那不许以后一跟我吵架,就和他聊天去啊!”

“嗯!”

“也不许背着我互相送东西啊!不对,当着我也不行!”

“哦。”

“不许……”

“行了行了,车都来了!”方茴笑着说。

车上人多,他们被挤得东倒西歪的,陈寻个子高,他靠在栏杆上围了个圈,把方茴护到自己身边。两人把手藏在羽绒服袖管里,偷偷拉着,就这样一路都没有放开。

12

赵烨的耐克杯冠军梦在比赛开始前的一个星期提前破灭。

起因是篮球队特地为比赛展开的针对性训练,那天是一对一的攻防练习,赵烨拼得过于凶猛,惹得本队后卫也对他用上了真功夫。其实不管是他运球突破还是后卫抬手拦他都是打球的人很正常的反应,只不过这个很正常的反应由于攻防双方都很用力而产生了不太正常的结果。

一瞬之间两个人都飞了出去,又过了一瞬,站起来的只有一个。那个后卫焦急地冲苏凯挥手,他一边扶着后腰一边指着躺在地上的赵烨喊:“叫校医!他不太对劲!好像是骨折了!我都听见声了!”苏凯骂了句“他妈的”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他跑去,其他人也渐渐围了上去。

赵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睁大眼睛静静地平躺在地上,胳膊弯成了一个很诡异的角度。那颗有公牛队标志的篮球滚落在他旁边,阳光之下,他突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烨的右臂确诊为骨折,这也间接宣判了他彻底失去了耐克杯的入场券。苏凯担心他转不过弯,就在周末代表整个篮球队拎了一塑料袋水果去赵烨家看望了他。

赵烨的精神比他想象的好,他笑着说:“队长,我发现咱俩绝对是命运共同体,看来我要想拿冠军也得等高三了。哦,也不对,我估计你高三是拿不着冠军了,没我你还怎么得冠军啊!”

苏凯笑骂说:“孙子,你怎么不下巴骨折啊!也能老实闭会儿嘴!再等等吧,过两天我就拿着奖杯来看你了!”

他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苹果向赵烨扔过去,赵烨本能地想用右手去接,但剧烈的疼痛阻止了他,那颗苹果尴尬地砸在了他的身上。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了下来。

“对不起……”苏凯看着低着头的赵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队长。”赵烨没有抬头,他努力压抑着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你说得没错,我的左手是得再练练,传接球不太灵啊!”

“赵烨……”苏凯挨着他坐下来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没事儿,咱又不是打不了了!篮球队里数你的潜质最好,明年冠军肯定是你的!”

“谁难受了?谁他妈的难受了!”赵烨再也忍不住,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他一边推搡苏凯一边哽咽着说,“你起开点,我最不愿意在你面前哭,你知不知道?我想拿冠军不是为了我自己,你知不知道?你……你知不知道啊!”

看着平时活蹦乱跳的赵烨像孩子一样痛哭,苏凯的心紧紧揪了起来。他知道在满怀希望的时候绝望是一种很极端且很无奈的痛苦。这种痛苦没有人能帮忙承担,所有开导都显得特别苍白。所以他只能拍着赵烨的后背,轻轻说着:“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苏凯其实并不知道,他了解的,仅仅是赵烨一半的痛苦。而另一半,就是林嘉茉,那多少和他也有点关系。

情感这种东西也许会凭空而来,却不会凭空消失。如果不找到出路,也许就会困死在心底,永世不得平静。赵烨原本已经在他和林嘉茉之间找到了出口。那天在庙会的五个连中,重新给了他信心。周围的叫好声和林嘉茉的欣喜眼神,都让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成为一个强大的男人,可以抬起头,骄傲地面对一切。因此他迫切希望在耐克杯的赛场上证明自己,这个冠军对他来说意味着太多。对于苏凯的崇敬和报答,对林嘉茉的喜欢和成全,对他自己的坚持和肯定,每一方面都很重要,每一方面他也都很需要。

可是现在他却一个也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无能为力。这种打击不是简简单单的失落可以解释的,也不是言辞恳切的话语可以安慰的。心冻上了,即使阳光明媚,也会依然觉得寒冷。

比赛刚开始的时候,F中发挥得并不好。毕竟赛前损失掉主力前锋是很难短时间内弥补的。在F中主场的那场比赛,也是在苏凯几乎拼了命的情况下,才仅仅以2分优势拿下来。

那天放学后几乎半个学校的人都挤到篮球场去看比赛了,赵烨没有下楼,偷偷躲在二层男厕所看完了全场。看着在场上奋力奔跑的队友们,看着不停大喊的苏凯,看着场边一脸焦急的林嘉茉,他更加觉得站在角落里的自己很没用。

比赛结束后赵烨背着书包疲惫地走出厕所,虽然他没有参加比赛,可他还是很累,心累。在楼梯口他意外地遇见了疾跑上来的林嘉茉,两个人愣愣地互相看着,谁也没说出话来。林嘉茉手里还拿着一瓶矿泉水,赵烨知道那是苏凯刚才喝的水,他亲眼看见林嘉茉及时地在场边递来递去,两人之间非常默契。

沉重的书包没能长时间坚持挂在赵烨并不习惯的左肩膀上,它坠下来时,两个人的表情都变了,赵烨疼得皱了皱眉,林嘉茉也在眼睛里闪过了同样的疼痛悲伤。最终他们也没开口,赵烨拖着书包,就着一个奇怪的姿势,狼狈地跑下了楼。林嘉茉很想帮他把书包扶上去,可是赵烨跑得太快了,她甚至没来得及伸出手。

后来陈寻也回来了,他上来的时候,只剩下林嘉茉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教室里望向窗外。

陈寻看了看她,小心地问:“看见赵烨了么?”

林嘉茉点点头,随手指向门口说:“走了。”

“已经走了?”陈寻叹了口气说,“我怕他瞎琢磨,还说上来跟他聊会儿天呢!”

“我也是……”林嘉茉捂住了脸,闷声说,“可是我看见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鼓励他?安慰他?那种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假,他怎么能爱听呢!况且……我现在用什么立场去跟他说这些?”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们俩没必要这样。你应该知道他现在这么难受不光光是因为打不了球,赢不了冠军。他颓成这德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因为你吧?当然我不是埋怨你,但是也绝对不支持你们一直这么下去。难道真老死不相往来了?不至于吧?我觉得,你只要能跟他说句话,甭管说点什么,都会比现在好。”陈寻坐在她对面说。

“你太小看赵烨了,我主动去找他,他没准觉得我是在同情他。他会接受这样的怜悯么?”林嘉茉摇了摇头说,“我想,如果能把奖杯拿到他面前,告诉他我们都在为他努力,我们也从不曾忘记他的努力,他兴许能接受。可是……现在太难做到了……”

“今天校队确实发挥得不好……”陈寻用手指戳着额头说,“也真够苏凯糟心的了……你刚才没看见吧,他最后都累得没力气庆祝了。裁判一吹哨,他直接就躺地上了。”

“我急着跑上来,上哪儿看去?可是我跑上来也还是一点用也没有。陈寻,我觉得自己巨失败,既想让苏凯拿冠军,又想让赵烨心里舒服点,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林嘉茉趴在桌子上,红着眼睛说。

“别乱想啊!”陈寻拍了拍她说,“说实在的,他们俩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别这么想不开!”

“你没赶上过这种事,明白不了我的心情。要是有一天你和方茴分开了,你可能才能感觉到。陌生人,你懂么?不管以前多好,都只能成为陌生人。”

林嘉茉侧着脸看着窗外的蓝天,眼泪从一只眼睛里流下,又流到了另一只眼睛里,她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了起来,只剩下泪水的苦涩感觉。

陈寻猛地站起来,他走到班门口扭过头说,“我和方茴永远都不会变成陌生人!我也绝不让你和赵烨成为陌生人!”

“陈寻!你干吗去?”林嘉茉坐起来,抹了抹脸说。

“赵烨打不了,我打得了!我去帮他把他和苏凯应该得的奖杯拿回来!”陈寻坚定地说。

林嘉茉望着他的背影,原本失神的眼睛,突然有了希望的光。她的眼泪比刚才流得更多了,但是却不再悲伤。

“陈寻……谢谢你……谢谢你……”林嘉茉一边揉眼睛,一边哽咽地说。

“谢什么啊!从你刚来咱们几个就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上学一起念书,下学一起出去玩,天天在一块儿,都快比跟自己爸妈在一起的时间还长了。我能不管你们的事么?”陈寻笑笑说,“你别哭了啊,其实我以前就想跟你说,但一直没好意思。你知道么?你一哭就满脸通红,再加上你这个新发型,跟《超级玛丽》里头那个红蘑菇似的,特傻!”

“讨厌!你才像蘑菇呢!不对!你像乌龟!壳比什么都硬!”

林嘉茉破涕而笑,她打心眼里感谢陈寻,也终于放下了心。她相信陈寻,只要他想做的事儿,就一定能干成。

13

其实当初一入学的时候,陈寻也在篮球队混过两天。但他天生随遇而安,最终因为受不了天天规规矩矩的早晚训练、单调无味的长跑运球,而退出了校队。F中的篮球队也确实比一般球队严格,尤其是在他们教练和队长苏凯的带领下,没有对篮球的极大热情,很难坚持下去。陈寻的技术算不错的,他当年退出的时候,苏凯还觉得很可惜。赵烨受伤后,苏凯也不是没考虑过让陈寻顶上来,但毕竟学生以学业为重,高三的人都面临高考,陈寻他们本学期末既要会考又要进行分文理的大考,他就没好意思让陈寻来接这个烂摊子。

所以这次陈寻自己主动来找他,简直就是雪中送炭,苏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拍陈寻的肩膀,反复念叨:“好样的!好样的!”

只要是陈寻决定做的事,方茴都毫无原则地默默支持。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天放学都和林嘉茉一起,陪着校队训练,帮他们买买水,打打杂。她默默无闻的付出让整个篮球队都给出了极高的评价,苏凯经常凑到陈寻身边说:“你上哪儿找的这么好的姑娘啊?真是没挑了,你丫可千万别乱花丛中迷了眼,对不起人家!”陈寻则总是很骄傲地说:“不能够!不能够!”

而林嘉茉在那段日子中,几乎付出了自己青春中所有的热情。比起最初仅仅为了苏凯,她现在有了更多的感情酝酿其中。在得到与失去之间,林嘉茉渐渐地成熟起来,她要得不多,每天傍晚,能看着苏凯在球场上认真的样子,能陪着他走过从校门到路口的短短100米,她已经很开心了。

在那100米的距离里,偶尔苏凯也会谈起郑雪,林嘉茉因此慢慢知道了郑雪最终选择出国的决定,以及一系列的手续。这些点点滴滴的过程可以说就是郑雪与苏凯渐行渐远的过程,每每说到这里,她总能在苏凯眼睛里看到一丝淡淡的伤感。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春天,她比方茴他们先体会到了离别的滋味。

郑雪很少来看苏凯打球,到她最后要走的那段日子,就再也没来过。林嘉茉比谁都清楚,在苏凯那运着球的坚强身影后面,蕴含着怎样的沉重情感。这种情感累积成了强大的力量,他带着F中篮球队,在耐克杯的征途上不断前进。所以,在每一次的胜利欢呼中,她都特别心疼苏凯,真的特别心疼。

F中一路过关斩将打到了半决赛,那场比赛也是在F中打的。篮球场边上能站人的地方就全都站满了人。赵烨也去看了,自从陈寻替他出场之后,他心里就缓过来了点。他知道陈寻他们是为了自己,都盼着自己能赶快好起来。看着这么多朋友如此用心的分上,他一大男生也不好意思太别扭了。再者说,他还是舍不得林嘉茉,还是想能跟她并肩站在一起,哪怕不是男女朋友也行。

比赛过程很激烈,两队比分咬得死死的,都拼得很凶。在场下看的观众都被这种胶着的气氛弄得很紧张,不断地替本队加油助威,大声喊着:“防守!防守!防守!”

而方茴站在场边,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上。那天陈寻有点发低烧,上午上课的时候一直趴着,直到现在也没好,得着空儿就弯腰歇会儿,方茴怕他扛不住,病厉害起来。果然不出她所料,第二节下场之后,陈寻在场边就吐了。方茴忙挤过去看他,带着鼻音问:“怎么样了?没事吧?”

“没事儿……”陈寻摆摆手,接过水漱了漱口说。

“他这是怎么着了?”苏凯走过来焦急地说,“怎么突然吐了?”

“他今天发烧……”方茴低着头说。

陈寻在旁边拉了她一把,打断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毛病,不碍事。”

“真是烧着呢!”苏凯摸了摸他的脑门说,“你别瞎逞能!撑得住吗?不行咱们就换人!”

“就是!你这样行吗?别硬扛啊!”赵烨皱着眉说。

“真没事!没问题!你丫怎么婆婆妈妈的啊!”陈寻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说,“我可不能给你留下话把儿,给你机会让你以后挤对我!我不亲自上场把冠军拿回来,你丫能服么?”

“行!我等着你给我拿冠军!”赵烨抿了抿嘴,眼睛里泛起了光。

“陈寻,你小子真牛逼!走!这次把丫们彻底灭了!”苏凯搂过陈寻的肩膀说。

陈寻笑着站起来,和赵烨击了下掌,向场内走去。方茴在陈寻身后偷偷抓住了他的衣服,陈寻回过头,冲她灿烂地笑了笑说:“放心!等着看我给你进三分啊!”

第三节开始,比赛更加白热化了,对方也看见陈寻刚才吐了,因此对他的逼抢更加凶狠,陈寻病着,脚底下多少有些软,好几次都被他们生生挤出了边线。方茴在场外看着他虚弱的样子,都快掉下眼泪了。苏凯也急了,为了陈寻差点和对方后卫争执起来。就这么一直熬到第四节,F中还是以两分劣势略落后于对手。时间所剩不多,陈寻也快到了极限,他也不去争球了,只在中线附近站好位置,等着中锋刘博抢下来篮板,传给他打反击。

这个战术简单实用,刘博抓住机会,把球传到了陈寻手里。陈寻接到球就向对方篮下跑去,对手防守很快,后卫马上就追了上来。陈寻估计他的速度很难跑到篮下,便在三分线附近站住,准备跳投三分,而紧随其后的后卫也跳了起来,打算把这个球盖了。篮球越过了两人的指尖,最终应声入网,而那个后卫收势不及,手招呼在了陈寻身上,陈寻就像片叶子一样,落在了地上。

方茴觉得脚下的场地颤了颤,她的心也紧跟着颤了颤。耳边传来了赵烨“操你大爷的!下手太黑了!”的怒骂声,场内苏凯和对方球员互相推搡了起来,场边的观众一片惊呼。这些对方茴来说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她的眼里只有场中间那个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的人,她急匆匆地推开身边的人,不管不顾地向场中间跑去。

陈寻仰躺在地上,他本来试着翻身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干脆就踏实地躺着了。他眯起眼睛,心满意足地看着方茴含着泪的脸庞出现在他的视线内,笑着说:“球进了吗?”

“进了。”方茴蹲在他身边,吸了吸鼻子说。

“怎么样?没骗你吧?这三分够名留青史了吧?”陈寻松了口气说。

“嗯……”

“哭什么啊,又不是没进!”

“没哭……”

“眼泪都掉我身上了……”

“疼么?”

“不疼……有点……”

“到底疼不疼啊?”方茴眼睛还红着,却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刚才不疼,看见你就开始疼了……”

“讨厌!那我走了!”

“别别别!不闹了……我说……拉我一把……我好像真没劲起来了。”陈寻向方茴伸出手说。

方茴握住了他的手,和旁边的队员一块把陈寻从地上拉了起来,一路将他扶下场。

“这回可让大家都看见了。”陈寻望了望四周,低声说。

“是啊……”方茴红着脸,叹了口气。

“可是看见你跑过来我特高兴,”陈寻笑着说,“真的,我躺地上的时候第一个想的是球,第二个想的就是你。”

方茴低下头笑了,偷偷攥了一下他的手。

陈寻最终没能坚持完整场比赛而提前下了场,但是F中却一直把这一分的优势守到了最后,昂首挺进了耐克杯高中男子篮球联赛的总决赛。哨响的那一刻,全场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和掌声。学生们整齐划一地逐个呼喊着自己球队队员的名字,从“苏凯”到“陈寻”,包括没能上场的“赵烨”。赵烨几乎激动得哭了出来,苏凯紧紧搂住他,骄傲地笑了。

那天所有篮球队员都起哄似的争着在赵烨右胳膊的石膏上签名,林嘉茉也被方茴鼓动着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后来赵烨无数次地偷偷摸索着那个名字,他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在上面记下了日期,并特别注明“耐克杯入决赛纪念”。

方茴说,多年之后那个石膏被赵烨摔得粉碎,破裂的白色粉末让每一个人的心都裂了一个缺口。直到那时,他们才明白,那场比赛是标识他们青春的纪念,证明他们之间的友谊和爱情曾经全心全意地交付,而这一切终究在时光里一去不返。

14

耐克杯决赛是在正规的体育场馆举行的,标准比赛地板、选手席、观众席一应俱全,气氛非常好。啦啦队到了那里都仿佛感染了专业气息,一个个跳得很卖力,一边挥舞着塑料彩球,一边喊“给我一个F,给我一个CUP,给F中一个CUP”。

场边的观众也不示弱,林嘉茉学着《灌篮高手》里面的样子,事先拿了好几个空的可乐瓶,往里面装上一毛钱的钢镚儿,晃起来“哗啦啦”地响,声效超好。栏杆上也被他们挂上了旗子,什么“F中必胜”“勇者无敌”“冠军只属于我们”,两方的旗语几乎连成了一片,混起来也分不清楚这旗子上写的冠军到底是哪边的了。不过大家都知道,真正的冠军只有一个,即将在今天、在这里产生。

比赛之前教练先叮嘱了一遍战术,队员们多少都有点紧张,教练说话那不大会儿的工夫,中锋刘博竟然上了三次厕所,等他第三次回来,苏凯皱着眉头说:“怎么了你?漏啦?要不咱们暂时先塞上会儿?”

大家哄笑起来,紧张的情绪也稍稍缓和了一点。

“该说的,该嘱咐的,也都说了,我作为队长就说两句题外话吧,”苏凯呼了口气说,“我呢,是高一下学期当上的校队队长,当时教练找我谈话的时候我特激动,一冲动就说‘我一定给咱们学校赢个奖杯回来,摆在您办公桌上’,但是特不好意思,到现在我这句话也没能实现,直接影响了咱们教练涨工资发奖金,在此,我要郑重地跟教练说句对不起啊!”

教练笑了笑,一巴掌呼在了他肩膀上,苏凯“哎哟”一声,揉着膀子笑着说:“您别沉不住气啊,下狠手也得等没人的时候,要不他们谁敢接我的班啊?呵呵,反正都今天了,我这队长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日子也算到头了,您就让我说完吧!说实在的,我真没想到咱们能今天站在这块场地上。赵烨受伤的时候,我特绝望,我琢磨着别在咱们主场输,就算对得起观众了。但是我那天去看赵烨,他的那几句话真是一下子把我给震了,我觉得就冲了这孩子,我都得拼尽全力,宁可躺在场上输了,也不能放弃。后来咱们也确实打得很辛苦,高三的队员因为高考,一个个地退出了。这也不能怪他们,我作为一个考生很能理解。而就在这会儿,陈寻站出来了。他根本不是篮球队的人,他也要会考,也要分班考,其实这比赛就和他没什么关系。可是他还是来了,自己一个人在放学以后偷偷练投篮,即使生着病都没吭声,可以说没有他咱们可能早就打道回府了。所以,我今天必须谢谢他,不只是他,还要谢谢站在这儿的所有人,能跟你们一起并肩作战,是我这辈子的荣幸!你们可能都认为我太看重这个冠军了,太想在毕业之前拿一个冠军了,但是我要告诉你们,今儿个不管能不能得到冠军,我都没有遗憾!我以后都会骄傲地跟别人说,我曾经在一个最牛逼的篮球队待过,和一帮最牛逼的队员一起打过最牛逼的篮球!”

苏凯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炯炯有神,闪动着不可一世的光芒。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他的强大气势震撼了,队员们一个个地站起来,包括还吊着胳膊的赵烨,大家像往常一样搭着肩膀围成了一个圆圈。

苏凯笑了笑,他看着圆圈中心大声地喊:“F中!”

“赢!”

所有队员一起大喊,雄厚嘹亮的声音,直冲云霄。

那天的比赛很激烈,在苏凯他们的同心协力、奋力拼搏之下,F中最终捧得了2000年耐克杯的冠军。终场的那一刹那,苏凯流下了眼泪。他像孩子一样叫喊着跑到场边,紧紧抱住了赵烨,嘴里不停地说:“冠军!我们是冠军!”赵烨的胳膊被苏凯坠得生疼,可他根本顾不上这些,也跟着一起蹦着喊:“冠军!冠军!”

观众席上林嘉茉抱着方茴的肩膀,哇哇大哭。方茴和她抱在一起,一边安慰林嘉茉一边歪着头望向场下寻找陈寻的身影。她正望着就听见栏杆下有人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方茴低下头,看见陈寻笑着向她挥手,他高高地举起了食指,比着一字的手势。

方茴说,在那一刻她觉得陈寻就像是凯旋的英雄,身上散发出了金色的光,而这个万众瞩目的英雄只把笑容送给了她,因此让她陶醉其中无比幸福。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奢求陈寻的唯一,只注视着她,只向她伸出手,只对她笑。

我想方茴的这种想法是一种可爱而幼稚的小女孩心思,她忘了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就是因为他被很多人推崇认可,如果只是对她一个人,那么他就根本不可能被称作英雄。方茴的愿望必然会成为陈寻的束缚,而往往最后,只能困住她自己。

晚上全体篮球队和“家属”一起吃了庆功宴,教练带他们去了眉州东坡,说随便吃随便点,他来埋单。对吃惯了雨花餐厅宫保鸡丁的队员们来说,这简直就是国家队待遇了,一个个嘴甜得不得了,纷纷说,得冠军就是好啊就是好,教练涨工资,他们吃东坡,把教练弄得哭笑不得。

席间苏凯格外兴奋,轮着敬队员们酒,敞开了喝了个够。别人都觉着他是太高兴了,林嘉茉却看着不对劲,再怎么高兴都用不着喝这么猛,就跟自己灌自己似的。

过了一会儿,在大家都高兴地聊着吹着显摆着的时候,苏凯一个人走了出去。林嘉茉看得仔细,等过了十分钟,见他还没回来,就趁着没人注意也出去了。她走到门口,看见苏凯坐在台阶下面,默默地望着大街。林嘉茉从后面拍了他一下,挨着他坐下来说:“怎么偷偷跑出来了?吐啦?”

“没有!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啊?我是出来坐会儿,”苏凯笑了笑说,“你呢,怎么出来了?”

“我……我也出来坐会儿。”林嘉茉红着脸,低下头小声说。

“话说回来,要真的醉了吐了也就好了。”苏凯叹了口气说。

“为什么啊?”林嘉茉疑惑地说。

“没事,我就是觉得今天过得特他妈不真实。”苏凯望着天说。

“有什么不真实的!要不我把奖杯再拿来让你看看?”

“死丫头!笑话你哥哥呢?”苏凯斜着眼看她说。

“没有……我不是……”

“知道啦,逗你呢!今儿怎么了?你也不灵泛了?”

林嘉茉看着他的侧脸默默地叹了口气,她在苏凯面前又何尝灵泛过,如果真的机灵点,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

“嘉茉,你坐过飞机么?”苏凯突然问。

“没有,你坐过?”

“我也没有,你说坐飞机能看得见下面什么样么?”

“能吧,但肯定特小。”

“那我要是放个花,在飞机上能看见么?”

“不知道,也许能看见?”

“那你知道这边哪儿有卖烟花爆竹的么?”

“这儿哪儿有啊!全北京都没有,要买肯定得去外地。”

“哦对了,禁放了哈。”

“你喝多了吧?现在要那玩意干吗啊?”

“呵呵,可能真有点多。”苏凯捂住脸,闷声说。

“你到底怎么了?”林嘉茉侧过身,直直地看着他问。

“今天……郑雪走了。”苏凯拿下了手看着林嘉茉无奈地说,那一瞬间,林嘉茉在他眼里隐约看见了泪光。

“真的?”林嘉茉觉得自己心里揪了一下,她慢慢地感觉到了苏凯的疼痛,那种好像连呼吸都很费力的疼痛。

“嗯,也许现在就在咱俩上边呢。”苏凯指了指天空说。

“所以你想放花?”

“啊……够傻缺的吧?”苏凯苦涩地笑着低下头,“你说她在中国明明能考上不错的大学,干吗非上国外啊?新西兰就那么好吗?不就一放羊的地方么?咱们中国什么没有啊!至少有我陪着她啊!呵呵,可能她不稀罕我陪着吧。”

苏凯的每一句话都敲打在了林嘉茉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抿着嘴听他讲他对另外一个女孩子的不舍、忠贞和愚蠢的幻想。这些话冲击着林嘉茉的耳膜,让她从头到脚都冰冷异常,她感觉自己最珍惜的东西被别人弃如敝履,她一直小心攥着的珍珠,不过是颗水珠,马上就要从指缝中滑落,然后蒸发消失不见。虚无的恐惧感让她终于坚持不住,紧紧抱住了苏凯。

“我稀罕!我要!让我来陪着你!苏凯,我喜欢你!我特喜欢你!我就是高依依,高依依就是我,水是我买的,BP机也是我呼的,小说和磁带都是因为想和你说话才故意不给你的……从我认识你起,我就喜欢你了,一直很喜欢……”

林嘉茉突然扑过去的力量让苏凯的身体禁不住磕在了台阶上,疼痛感使他逐渐清醒,他望着自己怀里的女孩,还是慢慢推开了她。

“嘉茉,我真没想到是你,谢谢你,谢谢你对我那么好。但是我答应了要等郑雪回来,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我都想等等看。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傻,可能我就是很傻。可是我还是想等她,人要不趁着年轻的时候做点傻事,以后还什么时候做啊!我宁愿以后因为等了她而后悔,也不愿意因为没等她而后悔。嘉茉,你是个好女孩,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善良、最好的女孩。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待,以前是以后也是,妹妹,你也等等吧,会有比我更好的男孩陪着你的,我,不行。”

林嘉茉怔怔地看着他,她美丽的眼睛里慢慢流出了泪水,继而她又扑到他怀里号啕大哭,而这次,苏凯没有推开她。

他抱着林嘉茉抬起头望向天空,墨色的夜空中闪过了一点飞机飞行的红色,也许那闪烁的红过于突兀刺眼,因此他也流下了眼泪。

15

关于耐克杯的所有悲欢都像一个美丽的泡沫一样,升腾到最高点然后消失不见。它散发出的透明的七彩光芒,在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了难以忘记的影子。

林嘉茉用很平静的语调向方茴叙述了那个别致的夜晚,每一句话,每一个停顿,每一滴眼泪,她都牢牢地记住了,精确得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没掺杂一点自己的感情在里面。方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而林嘉茉也没想得到她的安慰。换句话说不幸的人不会愿意在幸福的人面前哀悼,那只会让人感觉更加不幸。那时候的方茴还不知道什么叫刻骨,什么是锥心,她的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涟漪,所以她根本安慰不了林嘉茉。有些痛苦不经历过永远无法体会,所有开导的话都会变成不疼不痒的风凉话。赵烨和苏凯两个人接连折磨了林嘉茉的身心,这些意味着什么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

讲完这些林嘉茉轻盈地从学校的槐树围栏上跳了下来,落地时脚不慎崴了一下,她皱着眉骂了声“他奶奶的”,随后高声唱起“在我心中,你是一根大葱,撅吧撅吧揉吧揉吧扔进垃圾桶中”,她一边笑一边回过头看方茴,毫无意外地,她在方茴眼中看见了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眼神。

那是方茴第一次听到林嘉茉骂人,而她却仅仅以为只是心里不痛快罢了,轻易忽略掉了其中默默隐藏的悲伤和坚强。

在那年春天的最后,F中照例举行了运动会。由于赵烨还没好利索,所以陈寻和乔燃报了很多项目,什么男子四乘一百、四百、八百、一千、一千五、跳高跳远……但凡能上的,两人几乎都参加了。侯老师特别高兴,充分表扬了他们的责任心和集体荣誉感,就差在黑板上写“向陈寻和乔燃同学学习”了。

运动会当天挺热的,方茴抱着一大袋子水陪在陈寻和乔燃旁边,一直照应着。陈寻跑完400米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向方茴伸出手说:“水水!不要矿泉水,给我一个红牛!”

方茴翻了翻袋子说:“红牛只剩一个了,待会儿乔燃还要跑一千,给他留着吧,你先喝矿泉水。”

“我就喝一口!我还要跑一千五呢!这他妈破天,热死了!”陈寻揪着方茴的裤腿说。

“瞧你丫这德行!快快快!赶紧让他喝了吧!”乔燃笑着说。

“那……好吗?”方茴看着乔燃说。

“没事!丫太!我用不着!”

“你跑一圈试试就知道了!”陈寻接过水,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说,“我得上去歇会儿……”

陈寻往前走,方茴跟着他,忽又停下来,转身对乔燃说:“谢谢啊,他就是这样,待会儿我去再给你买一罐。”

“真不用,”乔燃摆摆手说,“你多帮我喊两声加油就行了。”

对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方茴眯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乔燃看着她,开心地比起了V字。

可惜最终方茴也没能去替乔燃加油,在乔燃起跑的时候,方茴正陪着陈寻检录一千五百米长跑。陈寻一边压腿,一边哼哼着歌,方茴帮他重新别好号牌说:“现在有精神了?”

“嗯!喝完红牛好多了!”陈寻捅捅她说,“哎!你听我唱的这歌了么?好听么?”

“没怎么听清楚,还行吧。”

“还行?多好听啊!这歌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地下乐队写的,叫《河》,特别棒!”

“是吗?”方茴随口说道,她知道陈寻很迷摇滚,但她却不怎么懂。

“嗯!现在玩吉他的都知道,痉挛乐队,非常牛逼!孙涛还认识他们的主唱呢!赶明我带你去听一次,你就知道了!”

“哦,快去吧,就要开始了。”每次听到他那些发小的名字,方茴总是淡淡地回应。她知道陈寻并没有遵守诺言,不再和他们常联系,而她自己也始终没能想通,不去介怀从前。这两者之间有点别别扭扭的,陈寻和方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只是选择了回避而已。

“加油啊!要是不舒服就跟老师说下来!我在旁边等着你!”方茴叮嘱了两句。

“下来?不能够!那多丢人啊!你擎好吧!”陈寻骄傲地说。

方茴笑了笑,站在了跑道边。比赛过程中她一直盯着陈寻,不知不觉地竟然围着跑道走了一圈,陈寻跑了一千五百米,她走了八百米。虽然没能拿到名次,但是陈寻还是坚持了下来,直到看着他到达终点,方茴才走上了观众台。

林嘉茉见她走来,忙把手里的纸笔塞过去,一脸不满地说:“哎哟,你可算回来了!快点写两篇通讯稿吧!我是彻底没词了,什么英姿飒爽、朝气蓬勃、勇猛拼搏、体育万岁我都写了,差点没写上龙马精神!你说说,咱俩到底谁是宣传委员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陪陈寻跑一千五去了。”方茴忙道歉说。

“看见啦!”林嘉茉白了她一眼,“不是我说,我觉得你喜欢人的方式真的很蠢!他跑他的步,你围着操场转圈干吗啊?”

“我……我就是看看……”方茴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在纸上胡乱写了起来。

“你悠着点,别把高二一班通讯稿写成陈寻同学专稿!”林嘉茉继续挤对她。

“你讨厌!”方茴挥起手拍过去,林嘉茉笑着躲开,不小心撞着了身后的赵烨。

此时赵烨胳膊上的石膏已经拆掉了,但还用夹板夹着,白色绷带挂在脖子上,样子多少有些狼狈。两人对视了一下又慌忙躲开,仿佛两块同极的磁铁,很默契地一左一右各自走远,躲闪竟然已经成习惯。

林嘉茉绕到方茴身后坐了下来,她支着下巴,遥遥望向赛场,轻叹了口气说:“其实……就像你这样傻了吧唧的也挺好的。”

“什么?”方茴回过头,眼神依然清澈。

“没什么,快写吧!”林嘉茉扶着她的脑袋,把她扭了过去。

远处的广播中响起了广播员的声音,曼妙的声音念道:“高二(1)班来稿:运动场上的欢喜和悲伤都是如此真切,没有什么是我们克服不了的!珍惜每一秒,享受每一天。拼搏、拼搏、拼搏!加油、加油、加油!我们的未来不是梦!”

运动会结束以后,陈寻非拉着方茴去听那什么痉挛乐队的演唱,方茴可以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她不愿意扫陈寻的兴,便勉强跟着他去了。

陈寻换了一辆新车,他原来那辆在饭馆门口被人偷了。那时候北京偷车贼特别猖獗,基本上骑车的人就没有没丢过车的。好车丢,破车也丢;弹簧锁丢,U形锁还丢。自行车市场在偷车与倒卖二手车之间,形成了独特的产业链。陈寻的这辆“新车”就是在二手市场淘回来的,之前他已经丢过一次车了,他妈刚给他掏了一千多块买了辆车,他还没骑热乎就又弄丢了,这次他怎么也不敢再向家里要钱,无奈之下只好去四惠那边的一个二手车交易市场买了辆一模一样的“新车”。那会儿的四惠根本连CBD商圈的影都没有,无数小平房跟乡下似的。在一个民宅里,陈寻被一群村民围住,以视死如归的决心,讨价还价买下了这辆车。在捷安特专卖店卖一千多的车,在这里一百多就成交了,弄得陈寻非常郁闷,乔燃开玩笑说没准这就是他丢的那辆,循环一圈又物归原主了。

这辆车没有后座,后轱辘上只有个挡泥板,方茴只能坐在大梁上。由于大梁是斜的,所以坐上去非常不舒服。但是方茴还是津津有味,她坐在上面可以感觉到陈寻的气息,还可以听他嘴里哼哼唧唧的歌。

陈寻带方茴去的是北新桥那边一间叫“忙蜂”的酒吧,陈寻对她说这里经常会有没出名的地下乐队来这里表演,据说花儿乐队就是从这出来的,没有孙涛的关系他们根本进不来。方茴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诧异陈寻知道这么多而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两个人穿着校服混迹在人群中,陈寻不时停下来和旁边的人打招呼,方茴一直跟在他身后,却觉得始终跟不上他的脚步。

最终陈寻挤到了前面,方茴落在了后面。痉挛乐队出场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让她直犯恶心。主唱酷酷地向下面挥手致意,又引起了一片尖叫。那天他们表演的第一首歌就是《河》,而方茴也终于听清楚了让陈寻沉醉其中的歌。

小时候我故乡有一条河,

她就住在河那旁,

是个梳着辫子的可爱姑娘。

傍晚我总是拉着她的手,

河水映着她的娇艳脸庞,

她说以后我们要顺着河一起流浪。

我以为我们真的会去流浪,可是她却陪伴在别人身旁。她走的那天河很蓝,

她说不舍得和我再见,

我说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她指着河说这就是我的方向,那里的名字叫他乡。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姑娘,

那个人却让她受了伤,

我顺着河走接她回家,

她却说傻瓜,他才是我的家。

她等着他,我等着她。

我们都不害怕,

总有一天我们死后会变成河,流到一起,

不再牵挂。

她等着他,我等着她。

我们都不害怕,

总有一天我们死后会变成河,流到一起,

不再牵挂。

方茴听完整首曲子,立刻站起身走了出去。方茴走的时候,陈寻正打着拍子唱“流到一起,不再牵挂”。她在陈寻脸上看见了迷茫的表情,而陈寻并没有看见她。

方茴本来想回家,但怎么也没能等到车,只好泄气地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路旁的灯火在她眼里渐渐模糊,她轻轻抹了把脸,一片湿漉漉的。

方茴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天就是觉得这首歌是在唱陈寻和吴婷婷,而她,只是像个旁观者一样。

16

陈寻从“忙蜂”里跑出来的时候,方茴正在抹眼泪。陈寻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路灯下她那纤细的身影,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陈寻跑过马路,一把拉住她说:“你怎么跑出来了?这又怎么了?我刚才找你半天,都快急死了!”

“没事……”方茴吸了吸鼻子说。

“没事哭什么!”

“眼睛疼。”

“别瞎掰!”陈寻捧住她的脸说。

“你为什么喜欢《河》?”方茴拉下他的手,定定地望着他问。

“不……不为什么啊……”陈寻被她问得发愣。

“歌词喜欢吗?”

“喜欢啊……编曲也……”

“听这首歌的时候,想过吴婷婷么?”方茴打断他,直接问了出来。

“你又想什么呢!”陈寻松开手,看着路边说。

“想过没有?”

“……”

陈寻没能回答方茴的问题,说实话他的确想过,但是他觉得自己的那种想,和方茴认为的想不太一样。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拉住她低下头吻了过去。

方茴别过头,推开他说:“你别糊弄我。”

“不是……”

“你不是说不和你的那些发小多联系了么?我跟你说过我和他们就不是一路的。”

“怎么说到这上头了,我知道,可是……”

“那干吗还和孙涛来这种地方?你看看里面有学生么?再两个月咱们就要考试了,到时候咱俩考不到理科A班怎么办?分开了怎么办?你想过么?”

“上不了理A上文A呗,反正你文科比较好,我本来就想陪你学文了。”

“可能么?你连语文都学着费劲,你学文?我看你是根本没想过!”

“你怎么知道我没想过!”陈寻有点生气了,“我有点业余爱好都不行了?”

“谁说不行了,但是你不要和那些人在一起……”

“哪些人啊?我从小就和他们在一起也没见我怎么着了!方茴,你别太较真啊!”

“好吧!算我较真!”

方茴抿抿嘴唇,悲伤地看了陈寻一眼,猛地转身打了一辆车。

陈寻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辆夏利的顶灯越来越远,几分钟后他才拔腿追了过去,但是那一点红还是融化在了夜色中。那一刻,陈寻感到特别无力。

晚上陈寻给方茴打了电话,方建州接起来的时候很不耐烦,陈寻在电话那头隐隐约约地听见他说:“这男生是谁啊?怎么老给你打电话?说完了就快点挂!别聊天啊!”

方茴应着接起电话,陈寻说:“你怎么说跑就跑啊!我追出了几百米呢!”

“是吗?”方茴淡淡地说。

“先开始我以为你会下来呢!没想到你真走了!”

“哦。”

“还生气呢?”

“没。”

“别生气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

“那我以后不去了。”

“随便。”

“你别这样。”

“嗯。”

“我给你弹首歌吧!”

“不行……”方茴压低声音,“我爸在……”“哦。”

“那先这样吧。”

“嗯,明天再说,你别瞎琢磨了啊!拜拜。”“拜拜。”

第二天上学,陈寻一直没话找话地围在方茴身边,方茴也没怠慢他,很耐心地陪着他玩五子棋和“东南西北”等幼稚的游戏,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放学之后,陈寻凑过来,有些不自然地说:“那个……今天……我还得去一趟‘忙蜂’……”

方茴收拾东西的手停顿了两秒,继而接着把书放到了书包里。

“是这样的,昨天孙涛给我打电话,不是我联系他啊,是他打给我的!他说和那边的人说了,可以让我去唱一首歌!我想去试试,就一次,以后再也不去了!”陈寻忙解释说。

“哦。”方茴依旧没有反应,她拉好书包拉锁,站了起来。

“陪我一起去吧!”陈寻□着脸蹦下桌子,挡在她面前说。

“不去。”方茴轻轻闪过他。

“为什么?”陈寻拉住她,“我第一次上台唱歌!”

“我去干什么?听你唱《河》,陪你怀念初恋?”方茴挣扎开淡淡地说。

“不是!都跟你说不是……”

“我不想再去那种地方了,”方茴打断他,“也不想再听‘流到一起,不再牵挂’!”

陈寻松开手,眼神复杂地看了会儿方茴说:“随便你吧!”

方茴低下了头,她没敢看陈寻离去的背影,只听见了一声重重的摔门声。

乔燃在后面一直看着他们,等陈寻走后,他才走到方茴身边说:“怎么了?他闹什么别扭啊?”

方茴抬起头,深吸了口气说:“乔燃,你有忘不了的人么?就是那种不管怎么样,以前忘不了,现在忘不了,以后也还是忘不了的人。”

乔燃愣了愣,随后看着她笑着说:“有啊。”

那天乔燃陪着方茴一起回家了,方茴并没说她和陈寻到底怎么了,乔燃也没再问,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既然有忘不了的人,那现在喜欢的人怎么办呢。”方茴踢着小碎石子说。

“我忘不了的人就是我现在喜欢的人。”乔燃说。

“你也糊弄我?”

“真的。”

“那以后喜欢的人呢?”

“就是我以后忘不了的人。”

“以前那个呢?”

“一块忘不了。”

“真贪心。”

“呵呵,谁也不希望就这样被轻易忘记吧?再说,忘不了也不代表一直喜欢。”

“是吗?”

“是啊,比如我问你,你会把我忘了么?”乔燃站定,笑盈盈地看着方茴说。

方茴摇摇头说:“不会吧。”

“那么你喜欢我吗?”

树上的丁香被吹了下来,好像在他们中间下了一场雪。方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无处躲藏般的,忙又把目光投向别处。

“不喜欢对吧?”乔燃依旧笑着,却笑得空落落的,“所以你看,忘不了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

后来他们也没再说什么,到方茴家楼下,乔燃朝旁边的丁香花丛走了过去,他在树丛中找了半天,揪下一朵花放在了方茴手心里。

“什么啊?”方茴看着手中小小的白色花朵疑惑地说。

“五瓣丁香,据说会带来幸福,”乔燃解释说,“别愁眉不展的了,我希望你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方茴抬起头,感激地看着乔燃,随后她也去花丛中找了一朵五瓣的丁香,递给乔燃说:“这个给你!你也要幸福!”

乔燃笑着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夹在了书本里,方茴攥着手里的五瓣丁香向他道别,乔燃挥挥手,一直目送她走进楼里,才慢慢转过身。

那朵五瓣丁香,被他保留了很多很多年。

陈寻赶到“忙蜂”,诧异地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吴婷婷。那天吴婷婷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外套,里面衣服领子很大,露出了一片白皙的脖颈,她瑟缩着向陈寻笑着跑过来说:“腕儿,谱挺大的啊!还没出名就学会迟到了!枉我们巴巴地跑来捧场!”

“先把自己裹好了再跟我说话!不知道晚上凉啊?冻不死你!”陈寻皱着眉把自己的外套递过去说。

“你就是一事妈!”吴婷婷接过衣服套在身上,往他身后瞅了瞅说,“你的小女友呢?怎么没来?”

“她啊……”陈寻顿了顿,拿脚蹭着地面说,“有事儿。”

“嘿!褶子了!”旁边的孙涛一拍巴掌喊起来,“怎么不早说啊!海冰今天特意没来!怕扫兴。”

“怎么着?有什么的啊!还怕她了!操!现在就打电话!把海冰叫来!我第一次表演没他哪成!”陈寻瞪着眼睛说。

“没瞧出来!你丫还挺有骨气的!”孙涛笑着挽过杨晴说,“去,给海冰打电话去!”

“当然了!我是谁啊!见神杀神,见鬼拍鬼!就不怕那些牛鬼蛇神!”陈寻停好车,背着琴走进了门口。

吴婷婷和孙涛互看了一眼,孙涛使了个眼色,吴婷婷跟上陈寻轻声说:“怎么了?你们俩吵架啦?”

“不是……”陈寻低下头说,“就是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哎哟!还有能拿得住你的人啊?”吴婷婷笑着说。

“你丫装什么孙子啊!”陈寻白了她一眼,“当年你不是就把我玩得滴溜乱转吗!”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啊!真有成就感!”吴婷婷使劲捶了他一下,笑得花枝乱颤。

“那可不是?没你我们还真不至于这样!”陈寻揉着肩膀说。

“你等会儿,什么意思?你们俩到底怎么了?”吴婷婷拉住他,收起笑脸说。

“待会儿再说吧!先让我踏踏实实把这曲子弹完了!我还得再练一遍呢。”

陈寻坐好了,拿起别在琴弦上的拨片开始调音。他用的还是方茴新年送的那枚红色拨片,只不过上面银色的桃心贴纸已稍稍有些褪色。

17

周末之后的“忙蜂”略显冷清,吴婷婷他们几个可以算是人数最多的一桌客人,这让陈寻缓解了一些紧张的情绪。他装束很简单,把校服外套脱了之后,上身是一件文字图案的白T恤,下身他也没换,穿着校服裤子就拿起他300多块钱的吉他上场了。

“瞧丫那屌样!”刚赶来的唐海冰笑着说。

“嘘!小点声!”吴婷婷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你那么投入干吗啊?”孙涛坏笑着说。

“你别说,陈寻还真挺有范儿的!我都有点被他迷住了!”杨晴捧着脸蛋,满脸崇拜地看着陈寻说。

“滚蛋!你不许看!”孙涛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把她按在了自己怀里。

陈寻望着他们,遥遥一笑,轻轻拨动了琴弦。

月光下的树影斑驳了多久时间,白裙子的女孩路过了多少次这街,夕阳下我多少次回望着你的眼,你有过多少遗憾总是苍茫了爱恋。

忘川河畔盛开了多少朵红莲,

轮回中我们擦肩了多少个百年,前世的你吟唱了多少梦萦魂牵,如今的我多少次梦回少年蹁跹。

一百年一千年之后匆匆过去多少年,漫漫岁月中我们许过多少诺言,

多年之后我们是否还会无悔相伴,只为你的一笑误我浮生的匆匆那年。

陈寻唱完了之后,唐海冰他们发疯似的鼓掌叫好起来,陈寻索性放开了胆,又弹唱了几首时下流行的歌,更显出色了。

他一下来就被他们围住,孙涛勾住他的脖子,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热络地说:“哥们儿,刚才老板跟我打听你电话呢,他说你是可塑之才!真给劲啊!干脆你就往娱乐圈发展吧!有你在,那什么谢霆锋、陈晓东都得卷铺盖回乡下了!”

“对对对!赶明你出名了,我就给你当经纪人,谁想要你签字都得先过我这关!哇噻!想想都爽!”杨晴满眼金光地接茬说。

“瞧你们俩那样!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娱乐圈有什么好的?你搞搞我,我搞搞你,放眼望去男人都是表兄弟,女人都是表姐妹!掰着手指头数,超不过三人就能扯上不正当男女关系!我就看不惯他们那操行!我们陈寻玩这个也就图一乐!这叫丰富自己的课余生活!是吧?”唐海冰很不屑地说。

“切!还‘我们陈寻’,陈寻什么时候成你的了?怎么也是人方茴的啊?你算哪根葱啊!”杨晴白了唐海冰一眼说。

她这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大家都突然没了动静,唐海冰松开了搭在陈寻肩膀上的手,陈寻扭过头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孙涛狠狠掐了杨晴一把,惹得她又痛又怒,嘴里依然不老实:“本来就是!你掐我干什么!够下狠手的啊!都青了!”

吴婷婷使劲扽了扽她,凑到陈寻身边说:“那歌是你写的?不错嘛!叫什么名字?”

“《匆匆那年》。”陈寻闷声说。

“啧啧,高才生就是不一样啊,起个名字都这么清雅脱俗……”

“滚蛋啊!”陈寻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少跟我这装!”

“夸你你还不爱听了!天生贱命呀!我告诉你,别在外头受了闲气,上我这来发无名火!”吴婷婷也有些生气了。

“不是,我这不是心里堵着呢么!”陈寻软下口气说。

“那歌……是给方茴写的?”吴婷婷的目光透过暗色的灯幽幽打在陈寻身上。

“也不是……”陈寻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反正是想让她来听听来着,呵,现在可好……”

“那女孩子心里弯太多了,也不能怪她,我想她是太在意你了。你啊,既然真心喜欢她,就多担待点吧!谁叫当初我们那么劝你都不听呢!”吴婷婷叹了口气说。

陈寻笑了笑,伸手戳她的脑门:“你这人说起道理比谁都明白,办起事又比谁都糊涂!有时候我就想,你和方茴要是能匀乎匀乎就好了!”

“想得美!还什么都是你的了!”吴婷婷把他的手扒拉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不怕撑死啊!”

“你可别冤枉我!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你现在这话可太暧昧了,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我总算看出来了,我就是这么被你们丫一点点给算计的!”陈寻忙澄清说。

“滚!少他妈装窦娥!说真的,要不然我去和方茴说说吧,省得你以后糟心,指不定再胡说八道点什么出来。”

陈寻转了转眼睛,喜笑颜开地说:“也行!婷婷,我真没发现,你正经起来,那简直不是一般的靠谱啊!”

“去去去!别烦我!我什么时候不正经了!德行!”吴婷婷挥了挥手,独自听起了歌。

唐海冰看他们聊得挺欢也走了过来,他点上根烟说:“怎么着?待会儿咱们去哪方面活动啊?好久没聚这么齐了。”

“活动?他肯定不行!”吴婷婷指着陈寻说,“他还不得乖乖回去写作业啊?”

“谁说的!”陈寻瞪着眼说,“咱们五个都多久没一块儿玩了!走!‘六月’切台去!”

“六月”是一家台球厅的名字,没认识方茴之前,陈寻总会和唐海冰他们去那玩。

“好啊!”唐海冰一下子来了劲,“我也检查一下你的技术见长了没,上回你硬说要薄一张纸,最后愣是厚了个本,直接把黑八晕进底袋了,我可还记着呢!”

“切!那次是失误,我早今非昔比了,不知道我现在被称为‘天下第一缩杆’啊!今儿就让你开开眼!”陈寻也难得地放松起来,挽着唐海冰一起亲亲热热地走了出去。

那天陈寻和唐海冰他们玩了个痛快,方茴本来以为能在晚上等来他的电话,却迟迟不见动静,便一边遗憾一边心酸地睡了。

第二天陈寻精神不错,可方茴却还阴郁着。但因为那天有实习老师来做公开课,所以班委们在中午一起开了个会,安排一下谁举手谁发言什么的。在大家面前他们也不好别别扭扭的,两个人例行公事地说了几句话,那点不开心的事渐渐也就不了了之了。

方茴他们的实习老师姓马,是教语文的刚毕业的研究生,她选的公开课是林黛玉进贾府的那篇课文,事先做了不少准备。那时候很多北京高中都像模像样地安置了闭路电视和投影仪等在当时还算高档的设备,但这些设备在一般情况下都不会用,只有公开课或领导视察学校时,才象征性地开开,证明一下机器还是能运转的,不仅仅是个摆设。

那天马老师就在40分钟的时间里,把这些设备用了个遍。先在投影仪上放人物关系图,电视机放《红楼梦》电视剧的片段,后又每一小组发十二金钗的扑克牌,在黑板上摘抄红楼梦诗词,把教参里的那点内容背得滚瓜烂熟。课是上得确实不错,只不过不是哪堂都是这么上的。总之弄得有声有色的,就像课后整个语文教学组给的评价:“准确把握教学要点,课堂气氛生动活泼。”

送走了语文教学组的所有人,马老师总算松了口气,那天是两节连堂的课,第二节课的时候马老师如释重负地放弃了那些设备,改上作文评讲课。方茴他们平时一周写一篇周记,有时按着教学进度再安排点命题记叙文或议论文。那次他们正好学到小说单元,作文作业要求写的就是短篇小说。马老师大概讲了讲写小说的要点,就选了几篇同学写得不错的文章让他们逐个上讲台前念。

其中有一篇乔燃的,可轮到他时,他却死活不上去。马老师那天心情好,就笑眯眯地说:“乔燃,我看了你的文章,很不错的嘛。男孩子有什么扭扭捏捏的,没准那个女同学就想欣赏你的这篇作文呢!”她这么一说更引起了大家的兴趣,男生们都起着哄让他上去,乔燃推托不过,只好红着脸走上了讲台。

“《一朵丁香花》,高二(1)班,乔燃。”乔燃昏头昏脑地把班级姓名也念了出来,底下同学一片哄笑,他不好意思地停顿了会儿,直到马老师维持好秩序,才小声继续念完了全部。

每年到了春天,到了丁香盛开的季节,我都会想起一个人,她是一个像丁香般的女孩。

我记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格外在意了,如果时光也可以像电影镜头似的分开成一张张的画面,那么现在在我脑子里闪现过的关于她的第一张画面就是在一丛丁香树的旁边。

那天是个明媚的春日,她走过丁香花旁的时候,突然刮起了一阵微风,轻盈的白色四瓣花飘了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就像是特意为她下了一场花雨。我站在她身后闻见芬芳的气息,也许是那个画面太美了,恍惚中,我分不清那香气究竟是来自花,还是来自她。

后来我经常路过那片花丛,因为她的缘故,我总是在那里停下一会儿。偶尔也还会遇见她,但是她却从未再看那些丁香一眼。

那个春天,我记住了,她忘记了。

每年都只有一个春天,我不知道我们会在多少个春天擦肩而过。有人告诉我,五片花瓣的丁香能够给人幸福,于是我找了很多朵五瓣丁香,多得我都觉得这个传说不可信了,却始终不敢送给她一朵。

终于有一天,在丁香散发迷人香气的日子里,我又和她一起走过了那片花丛。那天她穿着白色的外套和暗红色的球鞋,其他的我记不清了,因为我一直没怎么抬头。她的样子并不开心,她问我有忘不了的人么。我说有。她说既然忘不了过去那么现在喜欢的人怎么办。我说现在喜欢的人就是我忘不了的人。她问那以后喜欢的人呢。我说一起忘不了。她说我骗她。我就反问,那你会把我忘记吗?她摇摇头。我接着问,那你喜欢我吗?她没有回答,我却知道了答案。所以我对她说也对我自己说,你看,忘不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那天我从树丛中摘了一朵五瓣丁香送给她,她也回送了我一朵。如果这朵丁香花灵验,那么我宁愿把我的幸福也送给她。

其实,上面对话我的所有回答,我都想在后面加一句话。

忘不了的人,是你。

现在喜欢的人,是你。

不管以前、现在还是以后都不想忘记的人,是你。

我渐渐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喜欢丁香,白色的粉色的,盛开的枯萎的,我全部都喜欢。就像喜欢她一样,无论她是什么样子,长发短发,是我的或不是,我全部都喜欢。

这个春天,我记住了,她会忘记吗?

乔燃念作文的时候,班里的同学渐渐不再浮躁,他们就像听故事一样,认真聆听着这个少年的独白。也许唯一不太专心的就是方茴,只有她真正听懂了这篇优美的作文,就因为太懂了,以至于差点流下了泪。

18

乔燃念完之后很平静地走下了讲台,所有的柔情百转仿佛都融化在了那些文字中,他没看方茴一眼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赵烨伸出手掌,乔燃默契地和他击打了一下。陈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乔燃回以了一个腼腆的微笑,眉毛揪在一起说:“真他妈的丢人!”

“没没没!你不是丢人,是文人!”陈寻飞快地转着笔说。

马老师照例要点评一下,她笑着说:“大家觉得这篇文章怎么样?挺好的吧?呵呵,的确是不错的作品,里面蕴含着的真情实意很让人感动。但是,我想这篇作文可以说是一篇好文章,但不能说是一个好小说。无论多短的小说,都还是会有清晰的脉络,事情的起因经过发展结果,还有必不可少的高潮。这篇作文更像是散文,结构有些松散,故事略显单薄。乔燃你可以回去再修改一下,最好是把内容丰富些,当然,我也期待看到这篇作文能有精彩的后续发展!”

马老师俏皮地的眨了眨眼,同学们又嬉笑起来。乔燃默默低下了头,马老师的话打动了他,倒不是那些评语起了醍醐灌顶的作用,只是他猛然发现,原来他和方茴之间没有起因经过发展结果,更没有高潮,连篇短篇的小说都无法构成,充其量只能是篇结构松散的散文,而且,这篇散文注定没有续集。

我曾问过方茴,听完乔燃的作文之后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垂下头,乌黑的长发擦过苍白的脸形成了对寂寞的最好诠释,而后她轻轻地说出了两个字,惶恐。

那天方茴都没有再抬起眼睛看乔燃,沉默比言语有着更深刻的内涵。她不是没被打动,正是因为被打动才觉得惶恐。

而乔燃好像一点没有意识到方茴的敏感,他和往常一样,笑笑地走向方茴,甚至让她产生那篇作文的作者并非乔燃的错觉。

“嘿,借块橡皮!”乔燃在她面前站定。

方茴匆忙地从笔袋里掏出橡皮递了过去,那块橡皮制作成了粗粗的铅笔形状,从外表看和它的用途严重不符。

“靠!这么大块!”乔燃惊讶地说,“有小点的吗?”

“没……没有。”方茴使劲摇了摇头,耳边的碎发飘了起来,让对面的人微微恍了神。

“这个够用一辈子了吧……”乔燃看着手中的橡皮说,“那干脆送给我吧!我做个试验,看能不能一直把它用完。”

方茴点点头没有说话,直到乔燃走开她才重新仰望世界。

窗外的春光明媚刺眼,沉静的校园里不知道掩埋了多少单纯的真心爱慕,只可惜他们不明白那时一切尚早,辗转岁月里再多细腻情思也会最终化灰流逝,暗恋可以支撑起少年时代的所有梦想,却不能抵挡成人以后的微薄现实。

陈寻对这篇作文同样耿耿于怀,体育课也没好好打球,和受伤尚未痊愈的赵烨一起坐在了场边。他远远地一会儿看看方茴,一会儿看看乔燃,心里总是禁不住有些不痛快。

“真没看出来乔燃丫还有这本事啊!”陈寻拍着球说。

“什么呀?”赵烨茫然地扭过头说。

“作文啊!”陈寻把手里的球抛起来又稳稳接住,“那什么《一朵丁香花》。”

“哦,那个啊,丫不是早就从愤青变文青了么。”

“你说,他写的是谁?”陈寻试探着问。

“他喜欢的人呗。”赵烨漫不经心地回答,“以前他不是跟咱们说过么,他暗恋自己的初中同学。”

“是吗?”

“是啊!”赵烨瞥了他一眼说,“算了,跟你说你也明白不了,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和方茴天天卿卿我我的,哪能明白我们的痛苦啊!”

“嗯……我说假如啊……你觉不觉得乔燃喜欢方茴?”陈寻别别扭扭地把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

“操!敢情你绕着弯琢磨这事哪!你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我发现他们真没说错,你小子就是鬼心眼特多,我不知道乔燃是不是喜欢方茴,但我觉得不管他喜不喜欢都没什么事。他妨碍你们了么?打扰你们了么?没有吧,所以你只要自己踏踏实实地和方茴好,乔燃又能怎么着?甭管谁喜欢谁,都是仅凭自愿的事。”赵烨站起来说。

陈寻被他说得有些没面子,讪讪地小声念叨:“切,你现在说得轻松了,当初哪个傻缺和苏凯过意不去来着?又是谁到现在还不敢和嘉茉说话!”

“嘟囔什么呢!不服啊!”赵烨拍了他的脑袋一下说。

“服!服!服!”陈寻揉着头说,“说真的,你和嘉茉到底要怎么着啊?”

“不怎么着,”赵烨伸出右手,阳光穿过指缝照在他的脸上,让他微微眯起了眼,“嘿!你看,我的手就快能打球了!”

“是吗?”陈寻毫不手软地拍了上去,随着赵烨的号叫,两个大男孩在操场上追跑起来,刚才的惆怅一扫而光,释然对年轻的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天放学之后,陈寻送方茴回家。陈寻的情绪很高,一会儿说起音乐,一会儿说起考试,而方茴却蔫蔫的,没怎么回话。他们在夕阳下穿过斑马线,走过过街天桥,陈寻买的炭烧咖啡冰棍渐渐化了,他一边蹭自己的校服,一边不经意地说:“方茴,我以后再也不说乔燃的事了。”

“啊?”方茴愣住了,手脚都不自在起来。

“嗯,之前我那么说他不对,赵烨今天跟我说了乔燃喜欢的人,是初中的同学,”陈寻皱着眉,看着自己校服的污迹说,“水瓶里还有水么?给我浇上点。”

“哦!”方茴拧开自己带的水瓶,往陈寻的校服上倒了一点,本应垂直的水流却因她的抖动,而微微洒在了外面。

“笨哪!”陈寻笑着接了过去,自己冲着衣服说,“我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对哥们儿的态度有点恶劣,说真的人家也真没碍着咱们什么……反正这事挺扯的,我现在看乔燃都快抬不起头了。嘿,你听着呢吗?上哪儿神游去了?说白了也都赖你!没你我们俩根本不至于!唉,女人是祸水啊!”

陈寻捅了方茴一下,她摇摇晃晃地险些摔倒。陈寻的这些话字字锥心,他越是坦诚相对,偏偏方茴就越觉得自己心虚惭愧。她不知道怎么回答陈寻,也不知道如果说出真相,该怎么解释乔燃和她之间的这些事。望着陈寻的笑脸她只能勉强笑笑,假装一切如他所想。

“我说……”陈寻的语调突然沉稳下来。

“什么?”方茴惊如寒蝉。

“那个嘛……婷婷想找你出来聊聊天!”陈寻努力看着她的眼睛说。

“聊什么?”松了一口气的方茴,随后又更加紧张起来。“你和她见面了?”

“我没和你说吗?我在‘忙蜂’唱歌那天,她也去了。”陈寻想起,《匆匆那年》那首歌她还没听到,而自己也还没来得及跟她说。

“哦,这样,”方茴淡然地说,“唱《河》了么?”

“没有!”听见自己最喜欢的歌曲名字,陈寻却烦躁起来。

“有时间吧……”方茴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她不知道有什么事是非要吴婷婷来跟自己聊的,想来想去都觉得心里没底,“有时间和婷……婷婷再聊,物理课外练习还有一半没做呢,生物也没怎么看。”

“随便吧。”陈寻背好书包,跟了过去。

两个人都有难以言明的事情,也都不是刻意欺骗,只是不想把已经掩埋的秘密,挖出来接受拷问。年轻的时候不懂什么是信任,只是觉得心里惴惴的滋味,不太舒服。

19

赵烨和林嘉茉说话了。

在他能打球后的第一天,训练后上楼的时候,赵烨碰见了刚来学校的林嘉茉。就像下过雨的天空,赵烨的眼里碧蓝如洗,他用右手托起那个庙会得来的公牛队篮球,笑着递给林嘉茉说:“帮我把球拿回班里去行吗?”

许久没能看到的笑颜让林嘉茉感动得想哭,她完全没有迟疑地伸出了手。他们递交的刹那恍如隔世,两个人都有点忘记了,上次这么自然地说话要追溯到什么时候。

林嘉茉抱着篮球上楼时不禁又偷偷多上了一层。为了保证高三年级能有安静的学习环境,学校把他们安排在了教学楼的最顶层上课。苏凯他们班对着楼梯口,林嘉茉总会上来从后窗户偷偷看他一眼。无论是打球还是读书,那个男孩认真的样子,都让她沉溺其中流连忘返。其实林嘉茉很明白,在那个微醺的傍晚,苏凯已经算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不会喜欢她了。可是这并不影响林嘉茉继续付出感情,说白了不管喜欢谁都是自己的事,较起真来甚至能说无关乎那个被喜欢的人。既然他苏凯可以选择等待郑雪,林嘉茉就也可以选择等待苏凯。

林嘉茉忘神地看了会儿苏凯,有些失落地下了楼。赵烨的微笑只能温暖她心里的一角,剩下的则是没人可拯救的大片荒凉。做这些鬼鬼祟祟的事到最后只让她觉得自己可悲。好在她已经决定彻底放手,就像当初和方茴说的一样,在苏凯毕业那天,好好再见。扭头看看楼上醒目的高考倒计时牌,时日无多的数字同样倒计时着林嘉茉的全部爱恋。在终结之前,林嘉茉就权当放纵自己的迷梦了。

黑色七月笼罩着闷热的北京,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方茴他们站在烈日骄阳下陪着林嘉茉一起等待即将解放的苏凯。考场周围站满了密密麻麻等着考生的家长,如果说里面在考验知识,那么外面就是在考验耐力。两边都像绷紧的弦,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一辆出租车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开了进来,不知缘故的司机按了声喇叭,四周的人群立刻炸了窝般向他涌过来。顶头的家长使劲拍了拍车前盖,愤怒地说:“嘀嘀什么嘀嘀!里面学生考试呢!”

“别碰车!别碰车!”司机站出来说。

“那你就赶紧走,吵着孩子,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家长们一个个横眉立目。

“你们堵在这儿我能过去吗?再说了,就喇叭那么点声还能考不上学了?”司机不满地说。

“废话!那是噪音!”

“没看工地都要求停工了么!”

“就是!影响情绪,分散注意力!”

家长们理直气壮地指责,把司机围在了中间。

陈寻看着他们无奈地说:“这动静可比那喇叭声大多了!不就考一大学吗?至于这么费劲?”

“你丫是不至于!和方茴乔燃都分到理科A班了,哪儿像我们啊,考试前一无所知,考试中伺机窥探,考试后更加懵懂,还真就发愁考不上大学呢!”赵烨撇着嘴说。

“得了吧,我是吊车尾进去的,据说高三一月一次考试,优胜劣汰,每次都把A班后五名刷下去,把剩下其他班的前五名收进来,我啊,估计不久就能和你还有嘉茉胜利会师了!”乔燃叹了口气说。

“快别说了,我心里都突突了!反正这气氛是够吓人的,对吧?嘉茉。”方茴按住胸口,回身问林嘉茉,可林嘉茉却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两眼直直地盯着大门,手攥紧成了拳头。

看她这副样子,方茴他们也沉默了下来。这次林嘉茉格外地执拗,死活要让他们一起来等苏凯高考结束,说是要请客吃饭庆祝一下。赵烨心里有些不情愿,但毕竟两人刚和好,也不忍拂了她的面子。看着她如此高度紧张,赵烨也只是低下头了事。经过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他和林嘉茉一起成熟了起来,而所谓成熟,不过是更加能忍耐痛苦罢了。

考试结束的铃音仿佛唤回了所有人的魂,人群呼的一下向门口围去,个个翘首企盼。林嘉茉挤在最前面,瞪大了眼搜索苏凯的影子。

不一会儿苏凯就走了出来,他看见站在人群中使劲向他挥手的林嘉茉,不由脚步一滞。不管怎么说,明白彼此心意以后,总归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心安理得。

“嘉茉,你怎么还是来了?”苏凯走到林嘉茉跟前说,“昨天电话里不是说不用了么?”

林嘉茉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了一丝失望,她抬起头勉强笑着说:“不是早就说好了?考试完帮你庆祝一下!”

“就是就是!”陈寻忙凑过来打圆场,“我们也就是找一由子,乐和乐和。你考得怎么样啊?”

“还行吧,就那么回事,还能怎么样啊?”苏凯笑笑说,“我一猜你们就没安好心,说是为我庆祝,其实是算计蹭我饭吧!”

“不!今天这顿我请!”林嘉茉打断了他,不容置疑地说。

大家都有点愣,苏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用不用,不就请师弟师妹吃顿饭么,还真当我请不起啊?”

“是啊!不就是请师哥吃顿饭吗?我也不是请不起呀!这次我来,反正以后指不定什么时候再一起吃饭了。”林嘉茉错开肩膀,闪过了苏凯的手,独自走在前头。方茴忙追了上去,其他人略有些尴尬地跟在了后面。

林嘉茉在簋街找了个麻辣烫的馆子,几个人围着坐好了,陈寻和赵烨上来先点了鸳鸯锅,拿起菜单就和服务员臭贫。

陈寻说:“哎哟!人这儿买一送一呢!服务员,你们是买一羊肉送一肥牛还是买一羊肉送一羊肉啊?”

“买羊送牛。”服务员眼都没抬。

“你当老板是傻子啊!究竟是羊肉的市价贵还是肥牛的市价贵人家早八百年就算清楚了,这叫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你还想占便宜?玩儿去!”赵烨在一旁搭腔,“我替您回答他了!是这意思吧,服务员?”

“牛肉比羊肉贵!”服务员忍不住辩解起来。

“听见没有!人家是诚心招待八方来客,不求利只求名!待会儿给咱上肉绝对不会是冰柜里放了四五天的,肯定有肥有痩!肥的多了爱腻,瘦的多了爱老,人一准给咱都想好了!对吧?服务员?”陈寻和赵烨一唱一和。

服务员被他们俩弄得哭笑不得,林嘉茉笑着扯住方茴:“你也不管管你们家陈寻,有他们这样的吗?”

方茴微红着脸摇了摇头,苏凯接着说:“就是!见过贫的,没见过这么贫的!你们丫快点菜!我们同学都呼我好几遍了,我晚上还一摊呢!”

“既然都来了,就别着急了。”林嘉茉淡淡地应道。她跟服务员张罗着要了几瓶啤酒,苏凯看了她好几眼,她却犹自视而不见。

酒一上来林嘉茉就让服务员开了瓶盖,她挨着个地给在座的人倒满了,方茴使劲挡着杯子,也被她扒拉开了。

“嘉茉,别倒了,我真不成……”方茴懊恼地看着越来越满的杯子说。

“没事,你喝不了我替你!”坐在她身旁的陈寻说。

“去去去!少来这套啊!今天谁也躲不过!”林嘉茉白了她一眼,竖起指头,一个个点了过去。

苏凯看着她晃动的手指,不由低下了头,他不清楚林嘉茉想做什么,放在以前的话现在他早就站起来阻止了,大声说“小女生裹什么乱啊!”,或者干脆直接夺过酒杯。而现在,苏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就在苏凯沉默的时候,赵烨站了起来,他举起酒杯说:“行了行了,女生半杯,男生一杯。怎么着,咱们不先说两句?”

“就祝苏凯高考顺利,金榜题名吧!”乔燃接过话茬。

“什么金榜啊?我不名落孙山就行了!”苏凯和乔燃碰杯,笑着说。

“前程似锦!”方茴接着站起来,苏凯点头道谢同样和她碰了杯。陈寻想帮她,她摆摆手自己喝了下去。

“嘿!我刚想说锦绣前程!你抢我台词!”赵烨也举起了杯子,“队长,我反正是没词了,我没佩服过谁,但我一直觉得你是特牛逼的男人,就祝你继续牛逼下去吧!”

赵烨说完就一口气干了杯子里的酒,苏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陪着他喝了一杯。

“我也不会说那些四字成语,我这人特务实,祝你一志愿填哪儿就去哪儿吧!”陈寻也跟着喝了一杯,他抹抹嘴拉起林嘉茉说,“最后嘉茉你来压轴!”

“我就不说了,总之你不管到哪儿,别把我们忘了就行了。”林嘉茉说完没等苏凯反应,就一仰脖喝干了酒,起伏间仿佛能看见她美丽的眼睛泛起一层水雾。苏凯手中的酒杯尴尬地停在了半空,圆形的饭桌还是没能让这圈酒圆满。

20

“行了行了,都吃点菜吧!干喝哪成啊!”陈寻招呼着说,“苏凯,你报的哪儿啊?”

“操!连我报哪儿都不知道你刚才扯什么淡哪!”苏凯扔过来一根筷子,陈寻笑着躲开。

“北科。”林嘉茉替他答道。

“不是。”苏凯淡淡地说,“我改了,最后报的是H工大。”

林嘉茉的眼睛讶异地闪动起来,她久久地望着苏凯,但苏凯却没有看她一眼,于是她的目光又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刚才还要幽深。

“啊?干吗跑那么老远啊?你开始不是说一定要留在北京么?”乔燃惊讶地问。

苏凯自己却丝毫不以为然,夹了块羊肉,慢悠悠地说:“我水平有限,就算人家学校照顾我们特长生,我也觉得够呛能上分数线,干脆不费那劲了,直接报外地多省心。外地学校分低好考,而且能上外面转悠转悠也挺好的。”

林嘉茉看着苏凯筷子下的羊肉由生红变熟红,心里轻笑了一下,什么外地好、分数低都是弯弯绕——瞎掰呢!郑雪走了,他自然没有了留在北京的动力。

“那你就更不能急着走了!以后见你多不方便啊!今天我得可劲看看,把你的光辉形象深深印在我脑海里!”陈寻又给苏凯倒满了酒。

“看个屁!我又不是方茴看我干吗!再说分还没出来,指不定我去哪儿呢!万一‘海跑’或‘家里蹲’了呢!就杯中酒吧,别再倒了!”苏凯抢过自己的酒杯。

“服务员!再来六瓶燕京!”林嘉茉突然站起来说,“咱们今儿图个痛快!对瓶吹吧!”

苏凯低下了头,赵烨别过了脸,方茴小声劝了劝也没管用,林嘉茉最后到底在每人面前摆了一瓶啤酒。她当真说到做到,自己先对嘴灌了一大口。

考试后的轻快、离别前的萧索、放纵般的癫狂,爱怨离愁纠缠在一起成了难解的情丝。渐渐他们都有了点醉意,赵烨和林嘉茉比谁身上更红,方茴斜靠在陈寻身上,哧哧笑着用勺子磕打着碗边,苏凯独自一人喝起了闷酒,乔燃撑着晕乎乎的头使劲把身边的人一个个拉开。

“差不多咱们就结账走人吧!再折腾一会儿都得醉了!”乔燃皱着眉头说。

“哦。”苏凯下意识地去翻自己的钱包,却被林嘉茉一把按住了。

“不要抢,说好了,今天我埋单。”林嘉茉温和地说,她漂亮的笑颜带着一点点的神秘,让苏凯和赵烨都恍了神。

林嘉茉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绣包,里面都是一块钱的纸币,她慢慢打开,一张张地仔细铺在桌子上说:“不知道够不够……应该差不多吧,这些年来的都在这儿呢。反正我一张也不想留下,全都花掉才好呢!”

男孩们都不明所以地看着桌子上的钱,方茴的眼睛却随着林嘉茉抖动的手湿润了起来,她抓起一张纸币塞到苏凯手中,颤声说:“苏凯,我不管你以后要怎么着,可你一定得好好看看这个!这是嘉茉从高一开始一点点攒起来,你看看那上面的字母,那是……那是……”

方茴终于痛哭失声,她心疼林嘉茉,为她难过叹息。而苏凯早被自己名字的首字母震撼住了,桌上的纸币不下200,或新或旧,边角整齐,每一张上都有醒目的“SK”。他怔怔地看着,小心地摩挲,并不洁净的钱带着所谓的铜臭味,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从这些一块钱里,他第一次深深地体味到林嘉茉的气息,然后突然发现,原来那气息那么熟悉,原来她已在他身后那么多年。

在别样的气氛下,陈寻扶着哭得戚戚艾艾的方茴走了出去,赵烨绷着脸喝干了瓶子中的最后一口酒,也猛地站起身走了,乔燃跟在他后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最后只剩下林嘉茉和苏凯面对狼藉残局,两人之间隔了一桌子的纸币,红绿相间的颜色铺撒开来,说不尽的哀悼。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许久之后林嘉茉才缓缓张口,她的嘴唇略有些抖,吐露着焚心的字句,“但是……今天以后就不喜欢了。我绝对不缠着你,你也不用再躲着我。咱俩都好好过自己的,谁也不讨厌谁,谁也不忘了谁,好吗?”

“嗯,好!”苏凯坐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着眼泪,“别哭了,听话。”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苏凯,我问你,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啊,就一点点?”被酒精和哀愁缠绕的林嘉茉,露出了小孩子一样的委屈表情。

“有过。”苏凯轻轻整理好她的头发。

“那……有时候会不会觉得后悔?”林嘉茉盯着他的眼睛问。

“现在就有点后悔。”苏凯狠狠吸了吸鼻子,眼圈又红了。

“嘿嘿,活该……”林嘉茉破泣而笑,酒色醺红了她的脸颊,谁也无法说清她究竟放下了多少,又记住了多少才能绽放出那样的笑容。

林嘉茉从饭馆走出来的时候,陈寻正坐在马路牙子上,方茴蜷缩在他撑起的两腿之间已经睡着了。林嘉茉走过去挨着陈寻坐下来,陈寻凝视着她还挂着泪痕的脸问:“苏凯呢?”

“从那边走了,哦对,他让我谢谢大家,”林嘉茉向另一边努了努嘴说,“赵烨他们呢?”

“买烟去了。”

“烟?他什么时候抽上烟了。”林嘉茉皱着眉说。

“有一阵子了,我也记不住是从你拒绝他开始,还是从他骨折开始。”陈寻叹了口气说。

林嘉茉默默低下头,她趴在膝盖上说:“陈寻,我啊,有时候真的想重来一遍,回到过去告诉自己别那么不知好歹。你说如果我当初没喜欢苏凯,喜欢赵烨,喜欢乔燃,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没什么如果当初,”陈寻望着喧嚣热闹的大街说,“不管重来多少次,人生都肯定会有遗憾。”

“那你和方茴有吗?”林嘉茉侧过脸问。

“没准……有吧。”陈寻看着怀中沉静的人说。

“有?有还天天腻腻歪歪地在一块儿?”

“不想因为那一点点遗憾就放弃。”

“呵呵,又一个不想放弃!我就奇怪了,你们男生都怎么想的啊?和女孩在一起到底是喜欢啊,还是责任啊?我问你,你和方茴差距那么大,你现在对她还是喜欢吗?是不是因为时间久了,有责任感了,才在一块儿舍不得分开的?”

“没有喜欢就不会有责任感,没有责任感喜欢也不能长久。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最后在一起,这种事谁都没把握,但是现在,我喜欢对她负责任,你明白么?”陈寻搂紧方茴,轻轻挪动了一下,把她放在更舒服的位置。

“不是特明白,”林嘉茉撇撇嘴笑了起来,“不过你知道么,你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还真挺帅的,我都快动心了。”

“那是,我什么时候不帅了!后悔了吧?谁让你一眼就认准苏凯了,肥水直奔外人田,其实我们都不比他差啊!”陈寻看她笑了,也放松了些心情。

“是啊!我快羡慕死方茴了!哪像我没人疼没人爱!”林嘉茉眨了眨眼,“不过要是以后有比方茴好的女孩喜欢你,你怎么办?”

“这不没有么,有的时候再说。”陈寻不以为然地说。

“切!刚夸完你,还是靠不住呀!这要让方茴听见,又得心里难受。下回别人再问你,你可得继续表决心啊!你瞧人家苏凯对郑雪……”林嘉茉说着说着就没了动静,她捂住脸闷闷地呼了口气说,“陈寻,我能靠会儿你么?”

“靠吧,再睁眼就什么都别想了啊!”

“嗯。”林嘉茉抵在了陈寻肩膀上,不知不觉流下的泪水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了一点水迹。

后来林嘉茉果真彻底告别了眷恋,她像最初认识他们时一样,和苏凯赵烨相处得自然愉快。按林嘉茉的话说,从今往后他们就是她的亲兄弟,谁说不是亲的她跟谁急。

那年是他们过得最疯狂的夏天,几乎天天聚在一起。去青年湖游泳,把大家挨着个地抛起来扔到池子里,以各种搞怪的姿势滑下水滑梯。去麒麟商场打五块钱一局的保龄球,看方茴笨拙地蹲着把球滚出去,无数次得零分。去工体看国安队踢球,站在绿色狂飙7号看台上玩人浪,和北京球迷一起挥旗呐喊,唱“国安永远争第一”。去北海划船打水仗,弄得全身湿漉漉的,骑车回家时顺着衣服流下一路水痕,惹得路人集体向他们行注目礼。去东单公园里打“敲三家”,输了的人学雕像摆Pose,往脸上贴纸条。去学校打球,比赛投三分,谁输谁请客吃冰棍,天冰大红果都不行,必须得百乐宝以上。去饭馆玩真心话大冒险,出各种鬼点子,让大冒险的人抱着贴满“专治××,一针见效”的电线杆喊“我的病终于有救了”……

方茴说,一个人的快乐,快乐有可能是假的,一群人的快乐,快乐已经分不出真假。他们尽情挥霍着自己的青春,恨不得就此燃烧殆尽,那架势就像末日前的狂欢。

(上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