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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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奔跑吧!梅勒斯

走れメロス

梅勒斯怒不可遏。他决心要除掉那个邪恶暴虐的国王。

梅勒斯不懂政治,他只是村里的一个牧羊人,吹着笛子,与羊只嬉戏过日。然而,面对邪恶,他比常人要敏感一倍。

今天破晓前,梅勒斯离开村庄,越过原野翻过大山,来到了十里外的西拉库斯集市。他没爹没娘,也没有老婆。他和年方二八、性格内向的妹妹一起生活。最近,村里一个安守本分的牧人,正准备迎娶他的这个妹妹。婚礼已经近在眉睫。

梅勒斯在集市上买了新娘衣服和婚宴物品,随后便晃晃悠悠地走在都城的大街上。他有个发小,叫塞利奴提乌斯,现在在这里做石匠。接下来,他打算去拜访一下这位朋友。梅勒斯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心里一直期待着再次见面。

走着走着,梅勒斯忽然觉得街上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头,四周寂静无声。虽然太阳已经下山,街上自然也变得幽暗,但这一切似乎却又不只是黑夜来临的缘故。整个集市,全都陷入了死寂之中。甚至就连悠闲散漫的梅勒斯,也渐渐开始感觉到了不安。

他揪住从自己身旁路过的年轻人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年前来这里的时候,即便到了晚上,众人也会载歌载舞,街上依旧熙熙攘攘。”年轻人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走了一阵,梅勒斯遇上一个老头。这一次,他加重了语气。老头没有回答。梅勒斯用双手握住老头的肩膀晃摇着又一次问起了同样的问题。

老头压低嗓门,匆匆地回答了一句:“国王陛下要杀人。”

“为什么要杀人?”

“他说有人心怀不轨,可其实谁也没有心怀不轨啊。”

“杀了许多人吗?”

“嗯。先是国王陛下的妹夫,之后是他自己的儿子、妹妹、外甥、王后陛下,还有贤臣亚历克斯大人。”

“真吓人。国王疯了吗?”

“不,他没疯,而是他不愿相信别人。最近他甚至怀疑起了臣下的心,只要稍稍生活得奢侈一点,他就会让人家交出人质。如果有人违抗的话,就会把人钉到十字架上杀掉。今天已经有六个人被杀了。”

听完之后,梅勒斯怒从心起:“哪有这样的国王,不能让他再活下去了。”

梅勒斯是个心思单纯的人。他扛着买下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向着王宫走去。巡逻卫兵很快就逮捕了他,随后从梅勒斯的怀里搜出了一把短剑。结果,梅勒斯被带到了国王面前。

“你想用这刀做什么?说!”暴君迪欧尼斯不失威严又平静地问道。国王脸色苍白,眉间刻着深深的皱纹。

“我要把城镇从暴君的手中解救出来。”梅勒斯不卑不亢地回答。

“就凭你吗?”国王恻然一笑,“无可救药的家伙。你不懂我心中的寂寞。”

“闭嘴!”梅勒斯愤然反驳,“怀疑别人,是最可耻的事。身为国王,你居然怀疑子民的忠心。”

“就是你们教会了我,告诉我怀疑才是最正确的心态。人心是靠不住的。人的心里,本来就充满了各种的私欲,绝不能相信。”暴君冷淡地小声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又何尝不期盼着和平?”

“什么和平?是为了保住你自己的王位吧?”这一次,轮到梅勒斯嘲笑国王了,“滥杀无辜,还有什么和平可言?”

“闭嘴,你这贱民。”国王突然抬起头来,厉声呵斥,“说的比唱的好听。我早就把他人心底深处藏的那些个花花肠子给看清楚了。我现在就把你钉死在十字架上,没工夫听你哭求了。”

“哼,好一个贤明的国王!你就永远自以为是下去吧。我到这里来,早就做好一死的准备了,绝不会求你饶命的。只不过——”说到这里,梅勒斯看了看自己的脚边,犹豫了一下,“只不过,如果你能稍稍对我开恩的话,那就请你再宽限我三天的时间吧。我想让我唯一的妹妹顺顺利利地嫁出去。三天之内,我在村里办过婚礼之后,就一定会回到这里来的。”

“笑话!”暴君低声冷笑,用嘶哑的声音说,“你就扯吧。放走的小鸟,难道还会飞回来不成?”

“对,‘它’就是会回来。”梅勒斯拼命坚持,“我会信守承诺的,请你给我三天时间。我妹妹还在等着我回去。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好,这座城镇里,住着一个名叫塞利奴提乌斯的石匠,他是我独一无二的朋友。我就把他留在这里当人质,如果到了第三天的日落时分,我还是没有回来的话,你就把我这个朋友给吊死好了。求你答应我。”

听过梅勒斯的话,国王歹心顿起,窃笑了一下:说得好听,你怎么可能还会回来?不如干脆将计就计,装成听信了这骗子的话,放他走好了。等到三天之后,再拿那个代替他的人开刀问斩,这样子倒也挺有意思。我可以就此找到借口,说他人根本不可信,然后一脸伤感地杀掉那个替身,给世间那些个恪守诚信的家伙们一点颜色看看。

“好,我答应你。你去把你的替身给叫来,然后在第三天日落之前赶回来。如果你迟到了,我就动手把你的替身杀掉。你就稍微迟些再来好了。我会永远饶恕你犯下的罪行的。”

“什么?”

“哈哈。保命要紧,你就迟些来吧。我很清楚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梅勒斯愤恨不已,连连跺脚。他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梅勒斯的发小,塞利奴提乌斯被连夜召入了王城。当着暴君迪欧尼斯的面,两个阔别两年的好友再次聚首。梅勒斯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告诉了塞利奴提乌斯。塞利奴提乌斯默默点头,紧紧抱住了梅勒斯。朋友之间,这已经足够。塞利奴提乌斯被五花大绑起来。梅勒斯匆匆启程。初夏的夜空,星辰满天。

梅勒斯一宿没合眼,脚步匆匆地走过了十里路。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太阳已高高升起,村民们也出门忙活儿去了。梅勒斯那个十六岁的妹妹,也代替哥哥出门放羊。看到哥哥脚步踉跄、疲劳困惫地走来,妹妹大吃一惊。她纠缠不休地问哥哥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梅勒斯想要努力挤出笑容,“我在镇上还有点事,所以必须立刻赶回去。明天,我就替你举办婚礼。好事赶早。”

绯色的红晕飞上了妹妹的双颊。

“开心吗?我给你买了些漂亮衣服。好了,去通知乡亲们吧,告诉他们说明天就办婚礼。”

梅勒斯再次迈出踉跄的脚步,回到家里,装点祭坛,筹备喜宴。没多久,梅勒斯便一头栽倒在地板上,陷入到了连呼吸都顾不上的深深睡眠之中。

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梅勒斯爬起身,立刻便去拜访了新郎官的家。他告诉新郎官说,因为种种原因,希望能在明天举办婚礼。新郎大吃一惊,回答说这可不行,自己还什么准备都没做,让梅勒斯等到葡萄成熟的季节。梅勒斯又说,不能再等了,无论如何,婚礼都必须在明天举办。而新郎却也很顽固,说什么也不愿答应。梅勒斯和新郎商量了一整晚,最后他终于连哄带骗地说服了新郎。

正午,梅勒斯为妹妹和新郎举办了婚礼。新郎新娘刚刚宣誓完毕,天空就布满了黑云,先是点点细雨,之后便化作了大雨倾盆。参加喜宴的村民们虽然都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吉利,但他们却依旧兴高采烈,挤在狭小的屋子里,忍受着潮湿和闷热,拍手欢歌。梅勒斯满脸喜色,暂时把自己与国王之间的约定抛到了脑后。夜晚来临,喜宴越发地热闹,人们彻底忘记了屋外的大雨。梅勒斯恨不得能一辈子这样。虽然他很想和这些善良的人们一起生活一辈子,但如今,他却已身不由己,一切都是空想。

梅勒斯敦促着自己,决心尽快出发。眼下距离明天的日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想稍稍睡上一会儿,之后便立刻启程。睡醒之后,或许屋外的雨就会变小一些。哪怕只是一会儿,梅勒斯也希望能够在家里多待一下。即便是梅勒斯这样的人,心中也依旧还残留着恋恋不舍的情怀。他凑到沉浸在喜悦之中的新娘身旁,说道:“恭喜你。我有些累了,所以想先暂时离开去睡会儿。醒来之后,我就得立刻出发去镇上办事了。即便我不在身边,你身边也有温柔善良的丈夫,所以你绝对不会感到寂寞的。你哥哥我这辈子最憎恶的事,就是怀疑别人,其次是撒谎。你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的。你和你丈夫两个人,绝不能彼此有所隐瞒。我想跟你说的话,就是这些了。你哥哥我应该还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也为我感到骄傲吧。”

新娘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接着,梅勒斯拍了拍新郎的肩膀。

“其实,我这边也没什么准备的。我家里的宝贝,也就只有这个妹妹和那些羊只。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现在,我就把它们全都给你吧。还有,你要为自己成为我梅勒斯的妹夫而感到骄傲!”

新郎搓着双手,一脸不好意思。梅勒斯冲村民们笑了笑,打了声招呼,起身离席,钻进羊圈里,睡得就如同死了一样。

醒来之后,已经是第二天的破晓时分了。梅勒斯跳了起来,糟啦,睡过头了吗?不,没事的,现在就立刻出发的话,还能赶上约定的时间。无论如何,今天也要让那个国王看到他人的诚信,笑着站到十字架台上去。梅勒斯开始从容准备。而雨,似乎也变小了一些。收拾停当,梅勒斯甩动起双臂,就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在雨中奔跑起来。

今晚,我将慷慨就义。为了赴死,我一路狂奔。为了解救替我挡灾的朋友,我一路狂奔。为了粉碎国王的险恶阴谋,我一路狂奔。我必须一路狂奔。然后,我就将慷慨就义。年轻的时候,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名誉。永别了,故乡。年轻的梅勒斯心中柔肠百转,痛苦万分。

有几次,他都险些停下脚步,只能一边大声呼喝鞭策着自己,一边向前奔去。梅勒斯跑出村庄,横越原野,穿过树林。当他跑到邻村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太阳高悬在天空中,天气也变得炎热起来。梅勒斯用拳头拭去额上的汗水,心想自己都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么心中应该也不会再对故乡还有留恋了。妹妹和妹夫,一定会成为一对恩爱的夫妻。而自己,心里也应该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只要一路赶到王城就行了。何必这么着急呢?放慢些脚步吧。梅勒斯的心中再次涌起往日那种悠闲的心境,哼起了平日喜欢的小曲。

晃晃悠悠地前进了两三里路,赶到一半的路程时,从天而降的灾难,让梅勒斯骤然停下了脚步。快看哪,前方的那条河。昨天的暴雨,让山上的水源泛滥成灾,滔滔浊流汇聚到下游,猛地冲垮了小桥。汩汩作响的激流,将树叶尘埃全都冲刷到桥的骨架上,激起了浪花。梅勒斯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四下张望,竭力嘶喊,可系舟却全都被浪涛卷走,而船夫也消失了踪影。流水不断膨胀,周围仿佛随时将会化作一片汪洋。

梅勒斯蹲在河边,一边放声号哭,一边高举双手,向着天神祈愿。“啊,快让这疯狂的流水停下吧!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阳也已经升到天空的正中央。如果我不能在它落山之前赶到王城的话,我的挚友就会因我而丧命的。”

浊流就仿佛是在讪笑梅勒斯的呐喊一般,变得越发的湍急狂乱。浪涛吞噬着浪涛,翻卷,奔流,而时间却依旧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此刻,梅勒斯已经下定决心。除了游过去之外,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啊,上天,请看好吧。此时此刻,我将发挥出丝毫不逊于这浊流的爱与诚信的伟大力量。梅勒斯纵身一跃,扑通一声,与胜似百条巨蛇不停翻卷的浪涛开始了殊死搏斗。他把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到双臂之上,完全不把翻卷着漩涡的洪流当一回事,拼命拨动着扑面而来的流水。或许是看到了下界这个奋不顾身的人,终于勾起了上天的一丝怜悯之心。梅勒斯总算是抵挡住了激流,抱住了对岸的树干。侥幸。

他就像是一匹烈马,使劲甩去身上的水,之后便又立刻拔腿赶起了路。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哪怕只是片刻的时光,也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梅勒斯喘着粗气,攀爬着山崖。就在他刚刚爬到崖顶,准备喘口气时,眼前突然跳出了一队山贼。

“站住。”

“干什么?我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王城中去。放开我。”

“想走?没那么容易。你把身上的东西全留下再走。”

“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而我这条命,还要留给国王呢。”

“要的就是你这条命。”

“照这么说,你们是奉了国王之命,在这里伏击我的吧?”

山贼们二话不说,一齐高高举起了手里的棍棒。梅勒斯扭身弯腰,飞鸟一般地扑向身边的一名山贼,劈手夺过了那人手里的棍棒。

“别怨我,我是为了正义而战。”梅勒斯猛然一击,打倒了三人。趁着剩下的人怯懦不前时,他快步冲下了山崖。冲下山崖之后,梅勒斯也不禁感到有些疲惫,恰在此时,午后炽热的太阳直射在身上,梅勒斯感到一阵眩晕。不,这可不成。梅勒斯打起精神,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两三步,最终还是弯下了膝盖,再也站不起身来。他抬头望天,懊悔地哭了起来。

“啊,游过浊流,接连打倒三名山贼,一口气突破至此的梅勒斯啊!真正的勇者,梅勒斯啊!来到这里,居然会累到再也无法动弹,实在是让人觉得难堪。深爱着你的友人,就是因为相信了你,所以不久之后就将送命。”梅勒斯呵斥着自己,骂自己是个没有信用的骗子,告诉自己说,这样下去就正中国王的下怀了。但他依旧全身瘫软,寸步难前。梅勒斯倒在了路旁的草原上。他不光觉得身体疲倦,精神也一样遭受了重创。

“罢了,无所谓了。”一种与勇者的身份背道而驰的劣根性,盘踞在他内心的角落。

“我已经很努力了。我根本就不想爽约的。老天作证,我已经拼尽全力,再也跑不动了。我不是背信弃义之徒。嗯,可以的话,我愿意划开胸膛,看看里边那颗鲜红的心。我可以让你看看我这颗仅仅依靠着爱和诚信的血液而跳动的心脏。可是,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我却彻底精疲力竭了。我是个不幸的人。我一定会被人耻笑的。我的家人也会遭人耻笑。我欺骗了友人。在中途倒下的话,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都归结于零了。”

“罢了,无所谓了。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塞利奴提乌斯,请你原谅我。你总是相信我。而我,也从没有欺骗过你。我们真的是一对肝胆相照的朋友。疑惑的阴云,从来没有笼罩过你我的内心。此时此刻,或许你依旧还在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到来。嗯,你应该还在等我。谢谢你,塞利奴提乌斯。谢谢你相信我。一想起你的信任,我就觉得于心不忍。朋友之间的诚信,就是人世间最值得夸耀的至宝。塞利奴提乌斯,我跑了一路。我丝毫没有半点欺骗你的打算。相信我吧!我一路上匆忙向前,才终于来到了这里。我勇渡浊流,突破山贼的重围,一口气冲下了山崖。只有我才能做到。啊,请你别再奢望我更多了。别管我了。无所谓了。我输了。我没用。嘲笑我吧。”

“国王曾经对我耳语,让我稍迟一点再回去。他答应我说,只要我迟些回去,他就会杀掉替身,饶我一命。我憎恨国王的卑劣。但事到如今,我也只能任由国王去说了。我大概是赶不及了。国王或许会自以为是地耻笑我一番,然后再将我无罪开释。真到了那一刻的话,我会感觉比死更痛苦。我是永世的叛徒,是人世间最令人不齿的那类人。塞利奴提乌斯,我也会随你而去的。让我和你一起死吧。唯有你,必定会相信我。”

“不,或许这不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啊,不如我就做一回叛徒,苟且偷生吧。村里,还有我的家人。还有我的羊只。妹妹和妹夫,恐怕也不会把我从村里赶出去的吧。什么正义,什么诚信,什么爱,仔细想来,其实根本一文不值。杀掉他人,独自偷生。这不就是人世间的定律吗?呵,一切都是那样的愚不可及。我是个丑陋的叛徒。想怎样就怎样吧。万念俱休矣——”梅勒斯摊开四肢,开始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忽然,梅勒斯的耳畔响起了潺潺水声。他轻轻抬起头,屏住呼吸,侧耳聆听着。脚边,似乎有一股流水淌过。他晃晃悠悠地起身一看,只见岩石的裂缝里,正轻语般地汩汩涌出一股清水。梅勒斯就像是被那股泉水所吸引了一般,蹲下身去,用双手掬起一捧水来,喝了一口。他长叹了一口气,感觉就像是从梦中苏醒过来一样。能迈出脚去了。走吧。肉体疲劳恢复的同时,也蕴生了一丝微微的希望。那是履行义务的希望,是杀身成仁、守护名誉的希望。

斜阳在树叶上投下彤红的光芒,叶片和树枝都如熊熊烈火一般。距离日落还有一点时间。“还有人在等待着我。还有人对我毫不怀疑,静静地期待着我。还有人对我深信不疑。我的性命,根本不足为惜。以死谢罪,不过只是堂而皇之的空话。我不能辜负他人对我的信任。现在,我的心里就只有这一件事。奔跑吧,梅勒斯!”

“有人对我深信不疑。有人对我深信不疑。刚才那恶魔般的耳语,感觉就像是个梦。一个噩梦。忘掉它吧。人在五脏俱疲时,就会突然做起那样的噩梦。梅勒斯,这并非是你的耻辱。你果然是位真正的勇士。现在,你不是已经再次起身,迈步狂奔着吗?幸甚!我能够以正义之士的身份,慷慨就义了。啊,太阳西沉了,不断地西沉。等一等,天神!我自出生那天起,就是个正直的人。请让我作为正直的人,去面对死亡吧。”

梅勒斯推开路上的行人,如同一阵黑色旋风似的狂奔。他冲过原野上的酒宴,吓得人们惊恐不已。他踢开野狗,跃过小溪,以太阳渐渐西沉的十倍速度飞奔着。在他风一般地从一帮旅人身旁穿过时,他听到了不祥的话语。“眼下,那人正在被处以磔刑。”

“啊,那个人,我就是在为了那个人而一路飞奔的啊。不能让那个人死掉。快,梅勒斯,千万不能有半刻的延迟。要让世间的人都见识到爱和诚信的力量。”什么体面,根本都无所谓了。梅勒斯几乎已是全身赤裸。他甚至都无法呼吸,两口,三口,不停地从嘴里喷着鲜血。不远了。远处,已经可以看到西拉库斯集市的塔楼了。迎着夕阳,塔楼正闪耀着光芒。

“啊,梅勒斯大人。”一阵哀鸣随风而至。

“是谁?”梅勒斯边跑边问。

“我叫菲罗斯托拉托斯,是您的朋友塞利奴提乌斯的徒弟。”年轻的石匠也跟在梅勒斯身后飞奔起来,叫嚷着说,“不行了,没用了。您别再跑了。师父他已经没救了。”

“不,太阳还没有下山。”

“现在,国王正在对师父他执行死刑。您来迟一步了。我恨您。您为什么不再早片刻来呢?”

“不,太阳还没有下山。”梅勒斯心中痛不欲生,两眼紧盯着那一轮血红的夕阳。除了奔跑之外,他什么也不想。

“别跑了。请您别再跑了。现在,您该更珍惜自己的性命。师父他一直很信任您。被人拽到刑场去的时候,他也依旧一脸的平静。面对国王陛下的再三戏弄,他也只回答说‘梅勒斯会来的’。他的心里,抱着坚定的信念。”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要跑下去。就是因为他信任我,我才要跑下去。这不是来得及来不及的问题。也不是他还有命没命的问题。我感觉自己是在为更加恐惧、更加巨大的事物而奔跑。跟我来吧!菲罗斯托拉托斯。”

“啊,您不会是疯了吧?那您就跑个痛快好了。搞不好,或许还能来得及。您就快跑吧。”

何须多言。太阳尚未下山。梅勒斯拼尽最后的力气,全力狂奔。他的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再没有任何的思绪,就只是被一股莫名的巨大力量牵着,向前奔去。就在太阳即将没入地平线,最后的一缕余晖也行将消逝的时候,梅勒斯疾风般地冲入了刑场。他赶上了。

“慢着。不能杀他。梅勒斯回来了。他依照约定,已经回来了。”梅勒斯想要竭力向着刑场上的众人嘶喊,但喉头却干涸嘶哑,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聚集在刑场上的人们,根本就没人留意到他的回归。十字架已高高竖起,被五花大绑的塞利奴提乌斯,正被缓缓吊起。

看到这一幕,梅勒斯迸发出最后的气力,如同之前抗御浊流一般,拼命拨开围观的人群。

“我来了,刑吏!要杀就杀我吧!我是梅勒斯。当初让他来做人质的我,现在就站在这里!”梅勒斯一边全力嘶喊,一边冲上刑台,伸手使劲拽住了朋友被吊起的双脚。

人群便如同炸开了锅一样,每个人都叫嚷着“太好了”“饶恕他”。绑在塞利奴提乌斯身上的绳索,终于被解开了。

“塞利奴提乌斯。”梅勒斯两眼含泪地说,“打我一拳吧,使足劲儿打我吧。我在路上做了个噩梦。如果你不打我的话,那我就没有资格拥抱你了。打吧!”

塞利奴提乌斯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他点点头,狠狠地一拳打到梅勒斯的右颊上,声音响彻了整个刑场。

之后,他温柔地笑着说:“梅勒斯,你打我吧,声音要像刚才我打你那拳一样响亮。在这三天里,我曾经稍稍对你起过一次疑心。这是我出生以来,头一次怀疑你。如果你不打我的话,那我也没资格拥抱你了。”

梅勒斯抡起胳臂,一拳打到了塞利奴提乌斯的脸颊上。

“谢谢你,我的朋友。”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着,紧紧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放声痛哭。

人群唏嘘不已。暴君迪欧尼斯在人群背后瞪圆了双眼,紧紧盯着两人。过了一阵,他面红耳赤地走到两人身旁。

“你们的愿望实现了。你们战胜了我的心。诚信,绝非空虚的妄想。让我也加入到你们当中吧。请你们满足我的愿望,让我也加入到你们当中吧。”

人群里猛然间爆发出了欢呼声。

“万岁!国王陛下万岁!”

一名少女向梅勒斯奉上了绯红的披风。梅勒斯一下子慌了神。他的好朋友灵机一动,提醒了他。

“梅勒斯,你这不还光着吗?快穿上披风吧。那位可爱的姑娘,是不想让众人都看到梅勒斯你的裸体啊。”

勇士的脸,骤然间变得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