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俄乌斗气斗些什么
2009-01-13, No.477
新年伊始,因为与乌克兰的天然气价格谈判破裂,俄罗斯关闭了通向乌克兰的天然气管道阀门,这一行动,切断了乌克兰75%、欧盟20%、德国46%、法国32%、保加利亚等东南欧国家近100%的天然气供应,同时也中断了俄罗斯56%的天然气出口。这一严重局面,恰逢欧洲多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季,立即引起了受影响国家的强烈反应,欧盟迅速组织代表团前往两国寻求解决方案,而保加利亚和斯洛伐克已被迫重新启用不久前应欧盟要求而关闭的老式核电站。
俄乌天然气僵局的根源,在于乌克兰橙色革命之后俄乌关系恶化,使得双方在外交事务和价格谈判中丧失信任和诚意,而依赖于管道系统的天然气交易的独特性,恰恰特别需要这种信任和诚意。同时,乌克兰内部总统尤先科和总理季莫申科两派之间的府院之争,导致乌政府丧失一致的行动能力和作为谈判对手的可信度,从而进一步恶化了谈判局面。
2004年橙色革命之后的乌克兰,急于融入欧洲并加入北约,这一努力得到了美国的全力支持。在美国全球战略中,乌克兰的地位十分重要,政治学家布热津斯基在其《大棋局》一书中,将乌克兰列为第一优先序列的战略棋子,其重要性不亚于美国远东战略布局中的韩国。因而可以预料,吸收乌克兰(和格鲁吉亚)进入北约,将被美国列为外交事务的重中之重,甚至不排除在遭到老欧洲阻挠的情况下,美国会用类似澳新美条约的小联盟来达成同等结果。
然而乌克兰的离弃却是俄罗斯所难以接受的,尤其对于志在复兴帝国、梦想成为彼得第二的普京来说,更是如此。失去乌克兰的仆从,在现实政治中,意味着失去对一千万俄罗斯族人口的间接统治,失去黑海舰队的母港塞瓦斯托波尔,在历史情感上,意味着失去东斯拉夫人的国家起源地,无论对于民族主义者还是帝国梦想怀抱者,这些都是十分痛苦的结果。可以预期,在阻挠乌克兰加入北约或与美国缔结军事同盟的问题上,普京政府会全力以赴,并愿意为此付出高昂代价。
正是战略上的水火不容,使得天然气交易这种需要充分信任的价格谈判难以进行。与石油不同,在现有技术条件下,管道输送几乎是天然气交易唯一成本可行的方式;然而,管道一旦建成便无法改变路线,巨额建设费用已变为沉没成本,所以,在决定投资一条管线的那一时刻,实际上供需双方都为未来多年的交易对象和条件——供方的市场范围和需方的供应来源——作出了重大决定,而一旦管道建成,交易对象便被锁定在很窄的范围内,形成一种很大程度的双边垄断格局,类似于古代交战双方交换王子人质形成的相互绑架关系。
双边垄断格局下的价格谈判历来是个大难题(用数学家的话说,不存在均衡解),无论是完全垄断还是寡头垄断,这一点,我们在国际铁矿石谈判中的困局和国内刚刚破裂的煤企与电业的煤炭价格谈判中,不难看出。这一难题的解决,需要交易各方凭借各自稳定的市场地位,长期合作关系中形成的信任关系,以及历年反复谈判中获得的对对方策略、底线、风格甚至谈判用语的熟悉和领悟能力;最后,谈判要成功,还需要双方都确信这不是最后一次交易,否则,各方便有足够动机在最后的晚餐里勒索一把。
本次俄乌谈判,俄方起初开价210美元/千立方,还算优惠,但乌方咬住201美元不松,结果普京一怒之下抬价到450美元,即欧洲市场价,摆明了要撕票;显然,双方都缺乏诚意,信任已完全丧失,否则,9美元的差价不至于导致谈判迅速破裂,即便是要求欧盟为总额不过5亿美元的差价买单,也未必做不到,但双方压根就没做类似尝试。
俄方的强硬,大概有三个原因:一是要惩罚尤先科的亲美反俄;二是知道欧盟一着急必定会干预,届时如果乌克兰不妥协,就破坏了它与欧盟的关系;三是绕过乌克兰经波罗的海直达德国的北溪线管道开工在望,三四年后将可投入使用,而直达东南欧的南线也在筹划中,未来乌克兰的中转地位将被架空,所以,普京似乎不太担心与乌方撕破脸皮。而在乌方看来,既然我的中转垄断地位几年后就要丧失,何不趁这最后机会好好敲上一笔?况且对手是我原本就要竭力摆脱的俄国?
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争斗,称之为双方撕票并不为过。对于乌方,或许它能暂时勒索到一笔(买单者大概会是欧盟),但这场风波无疑将加速北溪、南溪两线的审批和建设进度,未来将失去大半中转收益和价格优惠;对于俄方,断气造成的恐慌和冻死数百人的惨痛经历,无疑将更加激起欧盟对能源依赖的警惕,其结果将是加速筹划从中亚引气的纳布科线的建设,扩大从北非经地中海管道的输气量,甚至逆转德国的反核电政策,并重启其他欧洲国家的核电建设,所有这些,都将降低俄罗斯能源的市场份额和议价能力。油价暴跌之后,天然气因其交易对象受限而免于在短期内同步暴跌,而对于俄国,西欧市场又是利润最丰厚的一块,每年700多亿美元的天然气收入是其在当前危机中最可依靠的收入来源,如果因欧洲供气更多元化而被迫降价,那将是雪上加霜。
〖后记〗
双边垄断的形成有各种原因,有些是因为资源的先天禀赋,如母子亲情,或者甲拥有一口井,其井水可酿出独一无二的佳酿,而只有乙掌握所需的酿造技术,于是便形成了双边垄断:甲的井水和乙的技术唯有当他们达成交易时才有价值,否则就是废物。
但另一些双边垄断则是随交易关系的持续而逐渐形成的。任何交易都存在障碍,运输的、信息的或信用方面的障碍,许多障碍在初次交易时会带来极高的成本,而随着交易持续,会迅速或逐渐降低:道路的开辟、航线的建立、双方了解和信任的加深、谈判机制的成熟等。
这些随交易过程而积累起来的资源,对于双方都是宝贵的财富,其中有些或许可用于其他交易,但另一些则被锁定在特定的双边交易之中,输气管道便是如此,它除了在两个地点之间传输气体之外毫无用处,而它的存在使得双方的其他交易选择都变得无利可图时,双边垄断便形成了。
双边垄断议价原本就很困难,发生在国家之间就更困难,往往与外交关系、意识形态和五花八门的利益集团搅在一起,纠缠不清。不幸的是,议价涉及的天然气管线所穿越的乌克兰,又是处于俄美欧三角争夺的焦点,三方都想将乌克兰拉入自己的阵营,而乌国内在投入哪个怀抱上,仍争执不下,这就难怪这番争斗迷雾重重、难解难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