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融合与公众参与
新闻业在以互联网为核心介质实现不同形态的媒体不同程度的融合时,也为公众介入新闻过程提供了各式各样的机会,从最基本的对一则新闻故事的评论,到维基百科式的集体写作和编辑。学术界已经发展出很多概念来描述以前作为受众的人们对在线报纸内容的贡献,如“用户生产内容”(User-Generated Content)、“公民新闻”(Citizen Journalism)、参与式新闻(Participatory Journalism)等。上述三个概念经常被交替使用来描述公众在新闻信息的搜集、报道、分析和传播过程中所扮演的积极角色。近年来一些西方学者更多地使用参与式新闻这个概念,因为他们认为这个概念更准确地描述了普通公众如何参与收集、选择、出版、发布、评论及公开讨论新闻的过程和这种公众参与所产生的效果。它正是依托互联网的技术特点,让受众的参与性在互联网平台得到最大限度地尊重与拓展,使普通公众有可能直接介入到新闻的生产和传播过程。
新闻组织采用了一系列技术手段来便利读者的参与,常见的参与方式有下列10种:公民博客、公民媒体、公民故事、集体访问、评论、内容排行、论坛、记者博客、民意调查和社交媒体。不过,在新闻生产过程的五个阶段中,公众参与的程度有非常明显的不同。第一个阶段是接近/观察阶段。媒体为公众提供了不同的方式可以联系到新闻室或是某位特定的记者,最常用的方式是电子邮件,鼓励用户提供新闻线索或者对新闻报道的建议,但是能否采用仍取决于专业记者的判断。因此,公众设置议程的能力被记者们紧紧地限制住。第二个阶段是选择/过滤阶段。这个阶段通常是对公众关闭的,如果放任公众介入就意味着新闻的决策权交给了公众,对于专业的新闻工作者而言,这是不可容忍的。在第三个阶段处理/编辑阶段,媒体也会尽量避免允许公众来撰写他们自己的新闻报道,即使为公民报道提供了机会,整个过程也要受到严格的编辑控制。而且,公民的参与要取决于新闻的性质,如果是硬新闻则仍由专业记者掌控,只有如旅游、文化一类的软新闻才会欢迎公众生产的内容。新闻生产的第四个阶段是传播阶段,用户能够决策的程度也非常有限。很多报纸网站设置了根据最多用户阅读或邮件发送的报道排名,这看似记者把判断哪条新闻最佳的决策权力交给了用户,但在许多专业记者看来,做出这样的判断其实是记者能够而且应该扮演的另外一个角色。最后一个阶段是新闻的阐释阶段,这是目前为用户参与提供了最多选项的阶段,用户被鼓励就当日的新闻发表意见。最简单又最直接的工具就是关于当日议题和报道的民意调查,这通常会吸引最多的用户参与,对用户来说匿名投票不需要花费什么时间。除此之外,还有两种主要的参与方式:一种是在报道的下方允许评论,另一种是与新闻分开设置专门的论坛供读者讨论。可见,评论是最为广泛应用的参与方式,促使用户讨论专业记者生产的内容。从上述五个新闻生产的不同阶段可以看出,报纸网站在大多数新闻生产的阶段提供给用户的参与选项都是相对有限的,只有在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阶段,用户能够评论或者讨论专业记者已经制作完毕并出版的内容。也就是说,专业新闻记者作为把关人仍然牢牢地掌控着新闻生产的绝大多数权力。
一些研究也表明,专业新闻媒体在有意识地排除公众对新闻生产的介入。埃米达(Hermida)和瑟曼(Thurman)对英国主流在线媒体的调查发现,虽然专业新闻机构越来越多地吸纳和使用用户生成内容,但是它们并没有考虑让受众参与新闻生产。多明戈则发现,专业记者和编辑对于受众参与新闻生产普遍抱有冷淡而谨慎的态度,传统新闻业的专业文化有其强烈的惰性,阻止互动观念的发展,因为它并不符合新闻生产的标准化流程。保卢森(Paulussen)和乌吉勒(Ugille)对比利时、芬兰、德国和西班牙四个国家主流媒体实验参与式新闻的研究则发现,参与式新闻的发展离理想状态还有很长的距离。张伟伟对一家中国报纸报网互动版面采纳UGC(用户生产内容)所进行的研究也证明了上述西方学者的结论。根据她的观察,“报网互动”栏目的编辑记者每天有一套相对固定的工作流程,实际上和报纸新闻的工作常规并没有区别。他们在进行新闻选择时并不考虑网民因素,和网友之间也完全没有互动。张伟伟认为,“报网互动”一周有五天要出版,填版压力对于版面的一个编辑和三个记者来说是很大的工作负荷。他们每天工作的目的就是尽快找到合适的新闻线索,安排采访,赶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版面内容。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不得不将“受众参与”摒弃在工作常规之外。
迪耶兹认为,与20世纪新闻专业化过程相伴的是社会各行各业进行的计算机化与数字化,这一趋势进入新闻业带来的数字媒体和多媒体编辑部的融合特征给组织化的新闻机构带来了挑战,并且对新闻文化产生了威胁。既有的研究表明,新媒体技术挑战了新闻业最基本的“事实”:专业记者是决定公众看什么、听什么、读什么的人,而参与式新闻最主要的影响就在于挑战了记者对于职业实践和伦理的垄断地位,这是记者专业认同和民主角色的核心。尽管有关参与式新闻对新闻场域的影响的学术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但随着互联网技术的不断发展,传统媒体之外的业余人士也能够参与到新闻制作的过程中来,我们正在见证一个宽泛的新闻“去专业化”过程。但是,专业新闻记者作为把关人仍然牢牢地掌控着新闻生产的绝大多数权力。“新闻控制”的基本事实则暗含了一种专业的逻辑,即一种在记者群体中集体共享的、理所当然的假定,认为记者会按照标准的角色行事,代表社会对新闻内容实行把关控制。这一点恰恰是记者新闻权威的来源所在,因此他们并不愿意轻易地放弃新闻把关人的角色。
尽管如此,我们依旧不能忽视用户在互联网时代对于专业新闻生产的意义。记者已经不得不习惯于受众在新闻生产过程中越来越多的存在,并导致记者与用户之间关系的慢慢改变。海诺宁(Heinonen)分析了在新闻生产的第一阶段和第五阶段中记者对用户的不同认知:在新闻被报道之前,用户可能是传感器和向记者提供新闻线索的侦察员,也可能是新闻事件的典型和目击者,还有可能是新闻事件相关领域的专家;在新闻被报道之后,用户可能是反馈者、评论者和受众脉搏的显示器。然而,记者们对用户在新闻工作的核心任务,即生产实际内容的过程中扮演的角色,表现得非常矛盾。他们对用户作为新闻生产的合作者的适宜性表达了不同的质疑,但也承认用户生产内容的形式应该不局限于用户分享个人经历和照片。从合作的角色来说,用户也可以成为新闻质量的守护者和辅助的报道者。不管专业记者如何看待用户的作用,用户借助互联网尤其是Web2.0以来的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在新闻的生产和传播过程中的参与规模和力度均远超以往,以至于长期以来媒介内容生产与消费的界限正逐渐被打破,走向流动的状态。这种融合过程不仅是一种技术现象,而且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它所形成的参与文化强调并且鼓励终端用户参与到新闻的创造和发行过程中。然而,对于专业记者来说,这一现状却可能让他们陷入一种两难境地:一方面,维护专业自主性的渴望深深嵌入在他们心里,因为新闻决策的判断代表着地位和权威;而另一方面,对于媒体的公共服务的角色的认可又意味着必须鼓励公众参与和积极的协商。因此,参与式新闻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驱动的过程,它还体现出新闻的专业逻辑与参与逻辑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
无论是专业意识和组织文化,还是新闻常规,新闻业都在有意识地减少公众对新闻生产过程的参与。不过随着媒介环境的变化,数字新闻业日渐成为新闻业的主流,对受众的新闻消费行为进行监测和分析成为一股新兴的行业潮流,公众对新闻业的介入方式变得更为隐秘。大约在2009年前后,一批网络分析公司开始为新闻室提供与数据相关的服务,帮助他们了解受众,比如受众的规模和构成、受众行为和受众参与等。这项服务也很快被更多的新闻机构采纳,一项对美国报纸编辑的问卷调查显示,84%的受访者在定期监控网络分析数据,52%的人声称每天都要监控。这种对受众反映的实时测量可以获得非常丰富的有关用户行为的信息:每篇报道有多少人阅读、读者会在每篇报道上花费多长时间、哪些网页可以把读者导向网站主页、当他们离开网站时最后看的网页是什么。监测受众指标的实践已经对新闻室的决策产生了不同层面的影响,如编辑使用数据来决定新闻报道的选择、位置和“寿命”,受众指标也成为新闻机构评价记者绩效、提高生产力的管理工具,正在重新塑造新闻角色、价值、规范和实践。这种量化分析已经成为传统新闻技巧和编辑专业知识的有益补充。经由这一手段,受众对新闻建构过程的影响日益加深,改变了新闻业的把关过程。在迎合受众偏好的同时,新闻业的编辑自主性受到了伤害。可见,这种技术在给新闻工作带来便利的同时,也有可能产生深远的负面影响。随着受众通过社交媒体获取新闻成为常态,新闻是否具有分享价值变得越来越重要,而通过技术手段了解受众的阅读行为则有助于新闻机构制作更具分享性的新闻。
在传统模式中,新闻机构要通过优质内容来赢得公众的信任,承担起在公共领域的引领责任。但现在,流量成为评价新闻机构的关键指标,为了获得点击率,专业媒体越来越屈从于用户的偏好和兴趣。传统模式的问题在于,新闻业并不重视受众的意见和作用,在两者的关系中前者处于主导地位,“我出版,你阅读”就是对这种关系的一种形象描述。延续到数字新闻的新模式中,新闻业依旧对作为受众的公众进行的参与怀有深深的抵触和抗拒。但新技术的涌现为公众参与提供了更多途径,或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新闻的产制,公众的参与甚至还促成了透明性成为一种新的专业权威的实践方式。在这一过程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当前新闻机构对受众监测技术的普遍运用,它对新闻工作的作用和意义已经引发了不少研究。新闻业当然需要了解当前新闻消费者的情况,以帮助制作更好的新闻。但如果以放弃自主性为代价,一味遵从受众的选择,这样的新闻还能否促进民主的公共生活?公众不再是被动的受众,而是转变为积极的用户,新闻业应该如何应对这种变化?我们需要重新审视新闻业与公众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