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提按:心灵的节奏
前面说过,毛笔相对于硬笔而言,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它柔韧的笔毫。因为柔软而富有弹性,所以能产生出万千变化。而这种变化,主要是通过毛笔的提、按来实现的。提则细,按则粗,古人重视提、按,其实就是重视线条的节奏。
没有变化的笔画,一味地粗或者一味地细,都无所谓节奏,只有在笔画粗细对比中,才能显示出节奏。书法节奏感的强弱,不单是看笔画的粗细,更要看粗细的对比,对比突兀了,则节奏感强。
明人祝枝山的草书如疾风骤雨,节奏铿锵
作为一种艺术,书法发展到极精微的境界,就逼近于音乐。张怀瓘说书法是“无声之音”,孙过庭说书法“象八音之迭起”,沈尹默说书法“无声而有音乐的和谐”,都是说书法的音乐性问题。书法本来是视觉的文字形象,但在书法家笔下,文字的点画线条似乎具有了美妙的声音和节奏,它的审美效果和音乐相通,所以是无声的音乐。
卫夫人说:“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袁昂说:“皇象书如歌声绕梁,琴人舍微。”索靖说:“骋辞放手,雨行冰散,高音翰厉,溢越流漫。”虞世南说:“鼓瑟纶音,妙响随意而生。”杜甫用“锵锵鸣玉动”来形容张旭草书清越响亮的音韵节律感。唐人形容怀素的草书是“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张谓语)、“下笔长为骤雨声”(王邕语)、“金盘乱撒水晶珠”、“壁上飕飕风雨飞”(马云奇语),来描述欣赏怀素草书带来的繁弦急管、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音乐美感。
书法的创作和欣赏,本来是属于视觉的,却能引起人们听觉的享受。这种现象在文艺心理学看来属于“通感”,即各种感官经验的触类旁通。因为相互联系着的客观事物,反映到大脑里去,所形成的心理感受也是相互联系的。这种官能的彼此打通,钱钟书称之为“体异性通”,他说:
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鼻、身等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
北宋书法家雷简夫有一段话,把声音和视觉的官能打通在书法家身上的体验作了真实的记录,他说:“近刺雅州,昼卧郡阁,因闻平羌江瀑涨声,想其波涛番番迅掀搕高下蹙逐奔去之状,无物可寄其情,遽起作书,则心中之想尽出笔下矣。”江水潮涨,波涛翻滚,高下起落,闻其声而想其状,想其状而动其情,情动而笔落,笔落而声起,在这时,涛声、水势、笔墨、人心,浑然成为一体,以笔墨的淋漓,奏出江水的华章。
因为节奏是书法音乐性中最重要的因素,所以古人都很重视它。王羲之说:“每作一波,常三过折笔。”(《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姜夔说:“故一点一画,皆有三转;一波一拂,皆有三折;一丿又有数样。”(《续书谱·用笔》)可见,每一个笔画,都不能是没有起伏、提按的一划直过,而是要创造出内在的节奏来。明人解缙则对在笔法中表现节奏的技法,进一步作了详细到近乎繁琐的演绎:
若夫用笔,毫厘锋颖之间,顿挫之,郁屈之,周而折之,抑而扬之,藏而出之,垂而缩之,往而复之,逆而顺之,下而上之,袭而掩之,盘旋之,踊跃之,沥之使之入,衄之使之凝,染之如穿,按之如扫,注之趯之,擢之指之,挥之掉之,提之拂之,空中坠之,架虚抢之,穷深掣之,收而纵之,蛰而伸之,淋之浸淫之使之茂,卷之蹙之雕而琢之使之密,覆之削之使之莹,鼓之舞之使之奇。(《春雨杂述·书学详说》)
笔法之千变万化于此可见一斑,节奏之细腻丰富于此亦可见一斑。但仔细想来,纵有再多笔法,一旦离开了毛笔的提、按,一切都无从谈起。所以书法家就要练就一种本领,驾驭好毛笔,能提得起,按得开,擒得住,放得脱。清人周星莲说:“将能此笔正用,侧用,顺用,重用,轻用,虚用,实用,擒得定,纵得出,遒得紧,拓得开,浑身都是解数,全仗笔尖毫末锋芒指使,乃为合拍。”他又说:“擒、纵二字,是书家要诀。”(《临池管见》)朱和羹则说:“作字须有操纵。起笔处,极意纵去;回转处,竭力腾挪。”(《临池心解》)周、朱两人说的“擒纵”和“操纵”,其实就是放纵和攒促的统一,二者都是提、按的拓展。
北宋黄庭坚草书波撇点画起伏跌宕,如荡桨般富有节奏感(黄庭坚草书《诸上座帖》局部)
康有为云:“能移人情,乃为书之至极。”此言真乃卓然之论。音乐为什么最抒情?因为音乐在时间之流里展现了感情的流动。书法为什么像音乐,所谓“象八音之迭起”?因为书法有音乐般的节奏与和谐,它在点画之间,流泻出人心的起伏律动。沈尹默说书法“无声而有音乐的和谐”,张怀瓘说书法是“无声之音”,都是说书法的音乐性问题,这种音乐性,主要表现在运笔的节奏上。书法在线条的流走中,具有一种音乐性的节奏,因而具有时间性艺术的特征。在书法中,节奏表现为笔画线条长短、曲直、粗细变化的承接,而粗细轻重皆由毛笔提、按而来。观者常常会因为眼睛追随优美流畅变化的线条感到愉悦,在欣赏连绵的行草书时尤其如此。
在欣赏书法时,由于节奏隐于内,不容易把握,所以苏轼说:“辨书之难,正如听响切脉。”把握书法的内在节奏,就像医生号脉一样,要去证会和感受。书法内在的节奏没有形貌,无法指陈,无以名之,古人称之为“韵”。“韵”就是韵律,就是一种内在的律动与节奏。它在书法中的地位极高,对于书法而言,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有韵则响,无韵则沉;有韵则远,无韵则局。
毛泽东草书大小错落,起伏跌宕,大开大合,纵横驰骋
书法中重视“韵”,就是重视由线条内部的节奏所生发、而荡漾于线条之外的一种节奏的暗示,以及这种节奏和律动背后所折射的生命情愫。
西方近代写实主义绘画中的线条,是由黄金分割律带来的线条比例的均衡和画面的调和,追求形似的逼真模拟。中国书法中的线条,是生命情愫的音乐性的律动。书法家重视线条,但追求的是从线条中解放出来,忘掉线条,在线条自由自在的流走中,表现其所领会到的精神意境。这是一种根植于线条、又超越于线条之上的精神意境。笔、墨形式是有限的,而人的精神是无限的,能否使有限通向无限,使有限的笔、墨成为一个引子,引领人的精神遨游到自由无限的空间里,这是衡量艺术高低成败的重要标准。书法凭借“韵”而把有限通向了无限,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
对于书法而言,有韵就是在笔意中具有这种从有限通向无限的可能性,使人读之而有味,品之而“有余意”。“有余意”,就是要妙在笔墨之外,笔墨要简,意味要丰,笔墨之外有意味就是有“韵”。书法家常以“不写出”来写“写不出”之余味,以少少许胜多多许。
苏轼说:“予尝论书,以为钟、王之迹,萧散闲远,妙在笔墨之外。”又说:“作字要手熟,则神气完实而有余韵。”黄山谷论书,最重一“韵”字,他说:“书画以韵为主”,“工拙要须韵胜耳”,“论人物要是韵胜为尤难得,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山谷论书》)。一个“韵”字,擒住了宋人书法美学思想的关键,其核心就是对一种音乐性节奏的把握,即外在的平淡之中,蕴含了丰富的韵律感;而这种韵律和节奏,最直接地传达出一个人的风神气度和精神境界。“韵”,就在于那一点一撇、一波一挑之间流露出来的节奏韵律和一种音乐感。宋人所追求的“韵”,在一定意义上是对晋人书法精神美的追溯和回归。
清王原祁《仿倪瓒山水图》
不过,点画振动的音乐般轻重疾徐的节奏,并非由耳朵听到的真实的声音,而恰似从人胸中响出的一样,是一种“心灵的节奏”,是一种“内感的音响”。清人王原祁说:“声音一道,未尝不与画通。音之清浊,犹画之气韵也。音之品节,犹画之间架也。音之出落,犹画之笔墨也。”他以绘画中画面各部分的调和,比作音乐的律动一样,来解释绘画的气韵问题。在这时,声音美与精神美就不是对立的,而是一体的。徐复观说:“韵可以说是音响的神。”韵,就是一种由声音音乐之美所涵摄的人的内在精神之美。
弹出无声纸上音,一支竹管,一锭松烟,千百年来寄托了多少中国文人的生命情愫。在书法家的笔下,时而跳荡,时而曼妙,时而激越,时而悠扬,这音律不同的心曲,交织成中国书法历史长廊里深情的回响,成为历史的弦音。中国的书法,就像是一首古老而又年轻的歌,千百年来,久久地在我们民族审美心灵的深处回荡。
反复练字,其实就是练习一种把自我生命融入点画的能力。我们所追求的书法线条,是奔放而又流畅,激越而又欢快,充满着生命的动感。书法于我们而言,不仅是职业手段,更是人生需要,它成为了我们点化生活的美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