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笔力:力在字中
我们常常赞美一幅书法“有笔力”、“苍劲有力”、“遒劲有力”等等,对一幅书法的欣赏和批评,常常离不开“力”字。因为“力”是生命的表征,字能写出笔力,字就是活的,就有了生命。打开《历代书法论文选》,“力”字几乎与古代书论同步出现。蔡邕说:“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九势》)卫夫人也说:“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下笔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笔阵图》【传】)。至于“入木三分”,更是成为王羲之书法极有笔力最形象的说明。“力”逐渐成为了书法审美中最重要的标准之一,笔力、骨力、筋力等,也成了书法品评中最频繁出现的语汇。
唐颜真卿力透纸背的《祭侄文稿》
那么,究竟什么才是笔力呢?如何才能写出笔力呢?对此,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指有力、腕有力、肘有力、臂有力、腰有力,全身都有力,把这种力量使出来,书法作品就笔力刚健了。这是把体力等同于笔力。如果是这样,那举重或拳击运动员最有可能成为笔力遒劲的书法家。可事实往往是,白发苍苍的老者,甚至弱不禁风的女子,却能写出笔力苍劲的作品来。也有人认为,要想得笔力,关键在执笔牢,死死捏紧笔,所谓:捏破管,不及羲之即献之;书破纸,不作张芝作索靖。据说王献之少时,羲之“从后掣其笔不脱”,这常常被人拿来说执笔之力。这些说法,显然都带有某种片面性,不过,“力”在书法中的重要性,也由此被彰显出来了。
可以肯定地说,书法的力,不是死力、蛮力、笨力,而是巧力、活力、真力。这种力,发于心而形于迹,体现在点画线条的长短、方圆、粗细、曲直之中。卫夫人说的点画要如“千里阵云”、“高峰坠石”、“陆断犀象”、“百钧弩发”、“万岁枯藤”、“崩浪雷奔”、“劲弩筋节”等等,都是对点画线条中笔力的形象描绘。人们能够从书法的点画线条中,感受到一个真力弥漫、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意象世界。要表现出笔墨中的这种生机活力,就必然涉及一些技巧,比如中锋、藏锋、逆笔、涩笔等,为的是将笔力含于内。所谓“力在字中”,即“力在线中”。书法家毕其一生,就是在锤炼一根线条;反复练字,就是练习一种将自我生命活力融入点画的能力。
下面就一些重要的用笔技法,逐一解说。
先说中锋。蔡邕说“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大概是对中锋最早的表述。五代文字学家、书法家徐铉的小篆“映日视之,画之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至于曲折处亦当中无有偏侧,乃笔锋直下不倒,故锋常在画中”。清人笪重光也说:“古今书家,同一圆秀,然惟中锋劲而直,齐而润,然后圆,圆斯秀矣”,“能运中锋,虽败笔亦圆;不会中锋,虽佳颖亦劣”。清人王澍则说:“所谓中锋者,谓运锋在笔画之中,平侧偃仰,惟意所使。及其既定也,端若引绳,如此则笔锋不倚上下,不偏左右,乃能八面出锋。笔至八面出锋,斯无往不当矣。”这些论述,都非常强调中锋,认为中锋就是笔锋在笔画的中间运行。但到了后来,中锋逐渐被误解为要求笔锋垂直,甚至书写时在笔杆上燃一支蜡烛以求中正垂直,所谓“笔笔中锋”等等。
我的理解是,中锋用笔的关键,在于“中”。“中”就是合适,就是河南话所说的“中”。它并不是笔锋完全在中央、中间或折中,而是笔锋在笔道中间最合适的位置运行。尽管在很多时候接近笔画中间状态,但中锋并不等于都在笔画中间。要把握中间很容易,但把握最合适的位置却很难,就好比杂技中走钢丝取其最合适的位置极其艰难一样,它是在时刻变化的动态调整和平衡之中。“中”的追求,是一个不断努力靠近的目标,是一种理想,是在用笔的动态平衡中调整和把握的。书法家用笔,就像武士舞刀弄枪一样,原本变化莫测,不可端倪。而中锋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力量外泄,始终鼓荡于线条之内。讲中锋,自然不能排斥偏锋、侧锋。中锋所表现的笔力,是一种含蓄之力、内蕴之力、绵柔之力,而偏锋、侧锋所表现的笔力,则是一种爽快之力、外发之力、锐利之力。用笔要中侧互用,庄谐互补。一般而言,以中锋为主,以偏锋为辅,唯此,才能写出“笔力惊绝”、“力透纸背”的佳作。
再说逆锋与藏锋。米芾曾说“无垂不缩,无往不收”,这八字真言,被董其昌称为“无等等咒”,指出了书法用笔要出入取逆势,起收照应,起处逆,收处藏,笔势有来有往,有去有回,有放有收。“无垂不缩,无往不收”这八个字,反映了中国书法用笔法则深受中国传统“逆”哲学的影响。“逆”就是“反”,《老子》说“反者道之动”,《易传》说“易者逆数也”。米芾的“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正是化用了《老子》和《易传》中“反”和“逆”的哲学思想,亦即没有一个送出去的笔画是不回来的,每一个笔画的末尾都会收锋蓄势,成为下一笔的开始。清人笪重光将这种“逆反”思想在书法中的表现作了完美的演绎,他说:
沙孟海的中锋用笔
将欲顺之,必故逆之;将故落之,必故起之;将欲转之,必故折之;将欲掣之,必故顿之;将欲伸之,必故屈之;将欲拔之,必故之;将欲束之,必故拓之;将欲行之,必故停之。书亦逆数焉。(《书筏》)
一切用笔,都是基于对立之中的相反相成,而最后收束于“书亦逆数”,书法和《易传》一样,包含的也是“逆”的道理。
为什么要“逆”呢?“逆”实际是一种力量的积蓄。要跳高,必须先蹲下;要出拳,必须先缩回。这一“蹲”一“缩”,实际都是“逆”。书法中的逆笔,就是要使线条内部鼓荡一种内在的筋力,从而显示出生命的活力。刘熙载就说:“要笔锋无处不到,须用‘逆’字诀。”(《艺概·书概》)周星莲也说:“字有解数,大旨在‘逆’。逆则紧,逆则劲。缩者伸之势,郁者畅之机。”(《临池管见》)实际上,写字和武术一样,要旨都在取“逆”。书法中的“逆笔”,使得静止的线条中包含着动态的力的方向和趋势。对逆笔的强调,就使得笔力在落笔的瞬间便成为可能。
而所谓“藏头护尾”,就是要起笔用逆,收笔也用逆,逆是为了蓄,蓄了就有力,所以这个力不是物理上的力,而是心理上的力、视觉上的力、审美上的力。有力就有势,无力则无势,这就是势和力的关系。在书法中,顺为劣,逆为优。“逆”实际上玩的是一种捉对厮杀的游戏,致使形式内部跌宕多姿。长期以来,“逆”几乎成为书家的不言之秘。逆则涩,涩则力,力则势生。汉碑隶书大多笔势雄强,究其原委,正如清代书法家姚孟起所说:“汉隶笔笔逆,笔笔蓄;起处逆,收处蓄。”(《字学忆参》)
最后说涩笔。如果说逆向起笔、回锋收笔,是在用笔的起收方面为笔力作了准备,那么行笔中的涩笔,则使得线条内部一下子冲突起来,形成内劲充足、势力圆满的感觉。所以,疾、涩之道,是关乎书法行笔的中截能否产生笔力的关键。
疾、涩之说,始于蔡邕。蔡邕言书法之妙,得疾、涩二字:“书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涩’,得‘疾、涩’二法,书妙矣。”疾、涩之法容易被误解为快、慢之法,事实上快、慢不能等同于疾、涩。刘熙载曾说:“古人论书法,不外疾、涩二字。涩非迟也,疾非速也。以迟、速为疾、涩而能疾、涩者,无之!”(《艺概·书概》)快、慢主要是用笔的速度,疾、涩虽然包含速度,但更重在笔力和笔势,无论疾与涩,皆需逆笔取势。慢缓易痴,快速易滑,单纯快、慢容易做到,疾、涩却不易做到。疾涩是快中有慢,慢中有快,行中有留,留中有行。包世臣说:
余见六朝碑拓,行处皆留,留处皆行。凡横、直平过之处,行处也;古人必逐步顿挫,不使率然径去,是行处皆留也。转折挑剔之处,留处也;古人必提锋暗转,不肯笔使墨旁出,是留处皆行也。(《艺舟双楫·述书中》)
行处留,留处行,且行且留,留即是行,行即是留,这就是用笔中行、留关系和疾、涩的奥义。
强调疾、涩之道,重点是在“涩”。李世民说:“为画必勒,贵涩而迟。”(《笔法诀》)明末清初书法家倪后瞻说:“轻、重、疾、徐四法,惟徐为要。徐者,缓也,即留得笔住也。此法一熟,则诸法方可运用。”清代画家华琳说:“涩为疾母,疾从涩出。”都是在疾、涩之中更重视涩。其实,对行笔中涩法的重视,就是对笔画之中截的重视。笪重光说:“欲知多力,观其使运中途。”(《书筏》)对笔画中途的留意,就是重视笔画内在力量的充实。人们常说,要“不看两头看中间”,因为笔画两头的出入之迹点画交代清楚,容易被人注意,而笔画中间中实感和涩行之妙却容易被忽视,容易出现直率油滑的毛病。所以,包世臣告诫说:
逆涩用笔,线条显得凝练厚重遒劲
用笔之法,见于画之两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断不可企及者,则在画之中截。盖两端出入操纵之故,尚有迹象可寻,其中截之所以丰而不怯、实而不空者,非骨势洞达,不能幸致。(《艺舟双楫·历下笔谭》)
包世臣还提出了“中实”与“中怯”的说法,丰富了在用笔方面的理论。其实,中实之法即是涩笔之法,而古人所说的“蜂腰”、“鹤膝”之病,都是针对“中截空怯”而言的。
这种重视涩行和笔画中截的笔法,被画家称为“积点成线”,与“屋漏痕”是一个意思。刘熙载说:“起笔欲斗峻,住笔欲峭拔,行笔欲充实。”(《艺概·书概》)斗峻、峭拔都是地势高而陡,即用笔雄健利落,有力度,但他同时强调“行笔欲充实”。他还说:“逆入、涩行、紧收,是行笔要法。”点画要有力量,笔的出入需要取逆笔,而中间部分则要涩涩推进,这样写出来的点画线条,即使纤细仍然能得圆厚,也就是米芾说的“作字须得笔,得笔则虽细如丝发,亦佳”。得法,则细如髭发亦圆;不得法,虽粗如椽子,亦扁。要细圆如铁丝,内含筋力如绵裹铁或绵里藏针,才能笔心实实到了,而粗扁如柳叶,则飘浮薄弱。
所以,得笔与否是书法线条成败的关键,得笔与否就在于是否得疾、涩之道,其中的涩笔至为关键。特别是游丝之力,不但不可懈怠而过,且要尤需着力。朱和羹曾说:
林散之线条的“绵里藏针”与《石门颂》碑额的“游丝之力”
用笔到毫发细处,亦必用全力赴之,然细处用力最难。如度曲遇低调低字,要婉转清澈,仍须有棱角,不可含糊过去。如画人物衣褶之游丝纹,全见力量,笔笔贯以精神。(《临池心解》)
就像谱曲谱到低调处,仍然要清亮流转,宛然在耳;又像画画中人物的衣服之褶皱,长而细,飘动而灵逸,全见力量,姿态生动乃出。笪重光说:“人知直画之力劲,而不知游丝之力更坚利多锋。”游丝之力最见功力,最见才情,把心灵律动赤裸裸流泻在纸上。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涩”呢?刘熙载说得好:
用笔者皆习闻涩笔之说,然每不知如何得涩。惟笔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与之争,斯不期涩而自涩矣。涩法与战掣同一机窍,第战掣有形,强效转至成病,不若涩之隐以神运耳。(《艺概·书概》)
清李瑞清书法
在毛笔运行过程中,仿佛纸的摩擦力很大,必须以主体意志力的强大,去克服和战胜它,不断有阻力,又不断克服,克服后同时又产生新的阻力,再克服,再奋进,就这样节节推进,涩涩前行,产生充分摩擦,笔和纸因摩擦而有沙沙的声响,就像祝嘉论书诗中所说的那样:“涩发春蚕食叶声,沉雄古拙自然生。”涩,并不是因为纸张特别粗糙才涩,而是书写者创造出的一种技术对心灵的制约,然后再以主体意志的强大去克服它,很类似于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生态度。
在疾、涩之法中,要以涩为主,要在疾中求涩。王羲之说“势疾则涩”(《记白云先生书诀》),就是强调在疾中求涩,在飞动中求顿挫。有气势,并不是指飞流直下、一气宕往,而是要参以顿挫之法,力乃能出。就好像骏马飞奔而下,同时又勒住缰绳,马首高昂,嘶鸣不已,在回收的力量中充满着、鼓荡着前进的力量,这就是疾而能涩;又如同拖板车下坡时,为了控制速度,需下按把手,使得刹车皮与路面充分摩擦,疾中涩,涩中疾,时涩时疾,涩涩而行,在前进中受到一种逆向的力量,古人形容用笔如“逆水行舟”,也就是这个道理。
这样写出来的线条,就如钟表时时运转之发条,而不是如汤锅烂煮之面条。这样的线条,也就是被书法家津津乐道的“沉着痛快”。什么是“沉着痛快”?苏轼说,用笔要像乘风破浪的战船和冲锋陷阵的战马,其实也就是疾、涩之道。在沉着痛快中,沉着与痛快、疾和涩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疾、涩中,以涩为要;在沉着痛快中,以沉着为要。要想沉着,就要下笔时着实,极力揉挫,沉着而不能肥浊,要以沉着顿挫为体,以变化牵掣为用。
“涩”的笔法,往往会带来“曲”和“毛”的效果,但这是自然形成的结果,而非雕琢刻意为之。要想点画线条“无有一黍米许不曲”,则非涩行不可。“曲”,是涩行的结果。表面上看,它和震颤着行笔的“颤笔”相似,但这种颤动不能是人为做作的,而是逆涩摩擦的自然结果,它里面包含着一种拉牵的力量,鼓荡着内在的张力。如果失去了内在力量依据,就会流于一种形式化的颤抖行笔,变成机械、生硬地去模仿颤抖之形,反而成为弊病了。就像清道人李瑞清的书法一样,他把涩行的节奏机械化、模式化了,涩行的“曲”变成了做作的“颤”,于是,生命力的强弱也有霄壤之别。